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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够快速搞来银钱呢?

沈珠曦绞尽脑汁也想不到法子,不由自主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

戴着皮手套细细端详玉簪的独眼龙抬起眼来,随口问了一句:“夫人在愁什么?”

“我在想,钱太难挣了。”

“四万两还不够?”独眼龙吃惊道。

沈珠曦把凑钱修商江堰的事说了出来,一脸期待地看着独眼龙:“你见多识广,知道什么来钱快的法子吗?”

“来钱快的法子,自然是让有钱的人把钱给你。”独眼龙说。

沈珠曦一脸为难:“可是……襄州的富商都不愿出钱修缮堤堰。”

“这事儿不是我擅长的。”独眼龙说,“但我知道一个人,她最擅长的就是让人心甘情愿送钱给她花。”

“谁?”沈珠曦立即追问。

独眼龙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李青曼和她弟弟的生活来源是什么吗?”

沈珠曦一愣。

李家曾是襄州小有名气的官宦之家,李青曼之父曾官至六品,后来父亲病逝,母亲悲痛离世,祖母祖父也在之后三年内相继去世,李家彻底中落,曾有的底蕴也在数年的求医问药中用尽,等到一家人只剩李青曼姐弟二人时,李家只剩下一屁股的烂账。

李青曼的弟弟是鱼头县有名的无业游民,整日游手好闲,吃喝嫖赌,一看就不是个能挣钱养家的主。李青曼看上去只和阳春白雪沾边,也没听说她做过什么工,每次相见,却丝毫不见拮据之色。

那次鱼头县大迁徙,李青曼姐弟也跟了过来。

沈珠曦从前没有在意,现在忽然吃惊起来:这两人是靠什么养家糊口的?

“我不知道,你能告诉我吗?”沈珠曦虚心请教道。

“还是让本人亲口告诉你吧。”独眼龙说,“说不定你能在她那里受到什么启发也不一定。”

沈珠曦拿着四张银票走出当铺,媞娘扶着她上了马车,问:“夫人接下来是回府还是去哪儿?”

“……去李青曼家。”沈珠曦下定决心,说。

“夫人真要去找李青曼?”媞娘惊讶道。

“反正我们现在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看看再说吧。”

“可是……”媞娘犹豫道,“李青曼是勾人的狐狸精,夫人去找她,会不会被人说闲话……”

“胡说八道!”沈珠曦严肃道,“是谁说的这种话?”

“是我听外边的嫂子们说的……”媞娘怯怯道,“前几日有个教书的先生喝醉了说娶妻当娶李青曼,被他妻子听见了……他妻子第二日闹到人尽皆知,哭着喊着说李青曼是专勾男人的狐狸精呢!”

“这是何道理?”沈珠曦忍不住道,“明明是那男子酒后失言,见异思迁,为什么遭谴责的却反而是女子?”

媞娘认真想了想,重重点了点头:“夫人说得对!我听说追求李青曼的都是些富家公子,一个教书先生——李青曼恐怕还看不上眼呢!明明是那教书先生单方面见异思迁,街坊们谴责的却只有女子,真是好没道理!”

马车在媞娘忿忿不平的声音中抵达了目的地。

沈珠曦走下马车,惊讶而欣赏地看着眼前简朴素雅的小院。

青色的爬藤植物从院墙一路蜿蜒至院门,齐整的屋檐下垂挂着水紫色的小花,若有若无的幽香飘散在风中,风一吹,檐下的小花就像风铃似地摇曳起来。

沈珠曦按捺下惊讶之情,授意媞娘上前敲响门扉。

媞娘敲了之后,许久都没人应门,沈珠曦刚以为自己要无功而返了,木门忽然从里拉开。

“你这老女人有完没——”

李鸿狐疑地看着门外意料之外的人:

“……你谁?”

沈珠曦揭起帷帽的白纱,对他客气地笑了笑,视线往门里瞟去:“李青曼姑娘在吗?”

“你找我姐?”李鸿换了表情,一脸讨好道:“在呢,在呢,快进来坐!”

李鸿让开通道,转身往里大喊了一嗓子:“姐!知府夫人来了!”

他转过身,又对沈珠曦赔笑道:“夫人见谅——这几日总是有个疯女人过来骚扰我们,我姐被她吵得头疼,几夜没睡好了,这会儿也正躺着呢——”

“要是不方便的话,我们晚一点再来……”沈珠曦说。

“方便方便!”李鸿马上说,“你先进来坐,我给你倒茶去!”

沈珠曦被李鸿安排在了正屋,他手忙脚乱地沏了一壶茶来,虽然水温不合格,泡得也难以叫人满意,但里面的茶,是真正的极品碧螺春。

沈珠曦悄悄打量屋内书画摆饰,俱是名家名品,而且绝非仿制。

李鸿本人穿的衣服,也都是崭新的锦衣,身上的配饰有金也有玉,看上去和京城常见的纨绔子弟无甚区别。

李青曼姐弟并无正经差事,是怎么维持如此生活的?

沈珠曦没等多久,一个水青蓝色的清丽身影从门外转了进来。

于女子而言,名声有多重要已不需沈珠曦多言。上一个被名声压垮的王诗咏已经从枝头落进泥泞。沈珠曦见到李青曼之前,还有些担心,然而李青曼出现后,她就知道,李青曼是不需要这些担心的女子。

她的妆容自然却又不失精致,着装低调得体却又处处都透漏着小小的心机,就连她的脚步,也依然是翩翩然的。从她眼中,沈珠曦看不出任何因外界风波的憔悴。

“民女给李夫人请安——”

李青曼走到沈珠曦面前,提起长裙就要跪拜。

沈珠曦忙上前一步,将人扶了起来。

行此大礼,不必要,但却能充足地展现态度。

李青曼在她面前恭顺地垂着头颅,柔声道:“不知夫人莅临,青曼有失远迎,还请夫人勿怪。”

沈珠曦和她说了几句客套话后,被她再次请到茶几边坐下。

“听说你这几日休息得不好,要是打扰了你,我可以晚些时候再来。”沈珠曦贴心道。

“不打扰。”李青曼抿唇笑了笑,如一树清婉美丽的雨后梨花,“夫人是这几日唯一登门拜访的客人,青曼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打扰呢?”

沈珠曦和李青曼的上一次来往还停留在香体秘方上。说实话,她和李青曼不熟。如果对方是九娘或随蕊,她就直接开门见山地问了,可对象是李青曼——沈珠曦只能干坐在座位上,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

李青曼似乎看出了她的为难,主动道:

“我听说,夫人昨天拜访了陈家?”

“你怎么知道?”沈珠曦惊道。

“夫人还没走出陈家,此事就被陈夫人派出的下人传达给了县上的各个富户。”李青曼笑道,“在抵御官府号召的捐款上,富户们都是一个鼻孔出气。”

“重建商江堰分明是对他们也有利的事情,他们为什么就是不愿出力呢?”沈珠曦无奈道。

“天塌了有高个的顶着。”李青曼不以为意道,“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如果夫人只是晓以利害,他们是不会掏出一个铜板的。”

“那要如何才能让他们捐款?”沈珠曦追问道。

李青曼却只是含笑看着她。

想要马儿跑,还得先把马儿喂饱。

沈珠曦回过神来,说:“此事利国利民,如果能顺利筹集到修堰的资金,我定会禀告知府,给你重赏。”

“青曼不需要重赏。”

“那你想要什么?”

李青曼说:“青曼想要投入襄州夫人门下。”

第190章

“投入襄州夫人门下?”

沈珠曦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才意识到李青曼口中的“襄州夫人”正是她本人。

她惊讶道:“你确定是投入襄州夫人门下,而不是襄州知府门下?”

“青曼虽然才识浅薄,但还不会弄错自己想要投效的人。”李青曼笑道。

“可是……为什么?”

“良禽择木而栖, 青曼希望投入夫人门下,自然是因为夫人值得。”李青曼说, “夫人恐怕还不知道,当今手中握着实权的女子, 唯有夫人一人而已。”

沈珠曦不禁怔住。

“三年前的皇天之下, 手中权力最大的女人应为德高望重的薄太后,薄太后之下,为母仪天下的慕容皇后。慕容皇后之下,为侯服玉食的越国公主,再之下, 为权臣之妻。”

“三年后,皇天倾覆。薄太后、慕容皇后、越国公主皆在宫难中遇害, 十六节度使中,无人与妻分享权力。再之下,天下数千州官夫人, 唯有一个襄州夫人能够辅政。”李青曼顿了顿,唇边露出一抹失望而讽刺的笑,“即便是明慧若神的天下第一公子, 也只容得下聪明女子为伎。”

“青曼虽为女子,却不甘困于后宅一生。世人轻我、贱我、谤我, 只因他们怕我, 只因他们弱于我。”

李青曼起身,走到沈珠曦面前,毫不犹豫地提裙跪下。

“我的志向, 随蕊不懂,陈九娘不懂,天下千千万的女子不懂,但我相信,襄州夫人一定能懂。”

“若我比所有男儿都要优秀,为什么我要在家中绣花,将自己的命运交到那群无能之人手中?”

李青曼的话像一击轻柔的重锤,在沈珠曦心里引发强烈的震动。

她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跪在身前的李青曼。

若她比男儿优秀,为什么她要在家中绣花,那些远不如自己的兄弟却能在御书房受大儒教导?

究竟是为什么?

以前,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所有人都说,这是天理,这是命运,这是从古至今的道理,没有为什么,女人生来就弱于男人,女人生来就该洗手做羹汤,女人生来就该在方方正正的天空里生活。

像待宰的猪猡一样。

像折翼的鸟雀一样。

像待哺的婴孩一样。

他们都说,没有男人,女人无法生存。男人给女人吃,给女人穿,负担她生活所需的一切,既然如此,女人像奴仆一样围着男人打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如果跪下时不够虔诚,那就是忘恩负义,不知好歹。

可是,分明是他们将女人圈养,是他们将女人折翼,是他们让女人退化成待哺的婴孩。

女子不可科举,女子不可经商,女子不可抛头露面,女子必须温顺、谦卑、大度、柔弱,尤其不可显露出胜过男子的聪明才智——

一旦违背了男子定下的法则,就会成为这个社会中的异类,遭到同类的驱逐。

她曾努力迎合,可她从未甘心。

她心中始终有挥之不去的疑问,让她感受到蜷缩在透明牢笼中的痛苦。

她分明可以,为什么世人却说不可以?

李青曼说得对,她的志向,她懂。

她们追求的是同一种东西,是手脚能够自由伸展的自由。

只不过她在懵懵懂懂时遇到了李鹜,被他鼓励着触碰世界,而李青曼独自摸索着,在世人异样的目光中寻找着掌握命运的可能。

“我……”

沈珠曦张开口,在李青曼期待的目光下,神色越来越坚定自若。

“我懂。”

李青曼神色倏然一轻,眼中明亮不可方物。

沈珠曦从椅子上起身,亲自扶起面前的女子,像一个无可置喙的成熟领袖那样。

“虽然女官制度已废弃百年,我不能为你求来正式的官身,但我会在能力范围之内,提供你和男子一般的待遇。我之夙愿,便是有朝一日,能看到河清海晏。”沈珠曦真诚地看着她的双眸,“青曼,你愿助我一臂之力吗?”

李青曼的十指缓缓握住了她的双臂,一字一顿道:

“青曼愿效犬马之劳。”

沈珠曦请她重新坐下后,虚心请教道:“我听你刚刚的说法,似乎还有法子叫襄州富户们解囊相助?”

“我没有法子。”李青曼的回答让她吃了一惊。“谁的手里握有襄州富户想要的东西,谁就有办法叫襄州富户唯命是从。这个人,是夫人,而不是我。”

“我手里有襄州富户想要的东西?”沈珠曦疑惑了。

李青曼进一步提示道:“夫人不妨好好想想,夫妻一体,你和知府手里,可有什么是襄州富户想要的东西?”

她和李鹜?也就是说,不是她拥有的,而是襄州拥有的……

沈珠曦在那一刻醍醐灌顶!

“盐引!”她脱口而出道。

李青曼露出赞赏的目光:“正是。不光盐引,襄州境内的矿山开采权限,也可通过置换的手段同富商交易。”

李青曼点到即止,剩下的留给沈珠曦头脑风暴。

“要同富商谈判交易,须有一个了解襄州盘根错节关系网,并且不惜唱黑脸得罪襄州豪绅的人出面。夫人心中可有合适人选?”

沈珠曦的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方庭之的面孔。

“有。”沈珠曦肯定地点头。

“既然如此,之后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

“多谢青曼点拨,我已心中有数了!”沈珠曦真心实意道。

李青曼笑道:“夫人冰雪聪明,即便没有我,早晚也会想到这一层。青曼也不过是赶了个巧,恰巧在夫人豁然顿开前胡说几句罢了。”

解决了心中的难题,沈珠曦轻松许多,最初的疑问忽然涌上心头。

她好奇道:“你们来襄州后,都以什么为生?”

“夫人觉得我是以什么为生?”李青曼笑着反问道。

沈珠曦老实说道:“……替人写信?”

李青曼看着她笑了。

“……你笑什么?”沈珠曦不由心虚了,“难道是给附近的女童开蒙?”

“夫人至纯至善,心思干净……怪不得李鹜选择了你。”

李鹜的名字忽然出现,沈珠曦愣了一下,李青曼却没留给她深思的时间,继续说道:

“夫人猜得已经很接近了。青曼虽不是以代写书信为生,却是以抄售绝本为生。”

“抄售绝本?”沈珠曦有些不解,“你有很多绝版藏书吗?”

“我不必有,别人有就够了。”李青曼笑道。

看见沈珠曦面露不解,李青曼进一步解释道:

“襄州富庶,历史悠久,有绝版藏书的家族数不胜数。这些家族中,总有那么一两个好色轻浮之人,为了见得佳人一面,借藏书一览算不得什么,高价收购佳人所抄书籍也算不得什么。比起他们想要得到的——娶一个知书达理,志趣相投又家世清白的官宦女为妻做妾,他们付出的,实在是微不足道。”

她神色平静,漫不经心道:“青曼年幼失怙,身边只有一个废物弟弟,所幸父母为我留下一副好皮囊,能够助我得偿所愿……夫人是否觉得不耻?”

沈珠曦连忙到:“你不偷不抢,以抄书为生,我怎么会觉得不耻呢?”

李青曼脸上露出一抹笑意。

“夫人能如此想便好。青曼一直以为,智慧能成为被人称颂的手段,为什么美貌就不行?智慧和美貌,都是不可多得的才能,只要能达成目的,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不伤天害理,又有何妨?”

沈珠曦认真倾听,深以为然。

明明也没有感觉到时间流逝,可不知不觉,窗外的天色就暗沉下来。

李鸿搓着手从门外探出身子,笑嘻嘻道:“夫人可要留下一起用饭?姐,姐,给点银子,我去给夫人买好酒好菜……”

李青曼抬起眼皮,懒懒睨了他一眼,言简意赅道:

“滚。”

李鸿撇了撇嘴角,缩回身子,口中嘀咕着什么重新走开了。

“夫人勿要见怪,我这不成器的弟弟虽然废物,偶尔也会派上用场。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夫人看在青曼的面上,多担待担待。”李青曼柔声道。

沈珠曦忙笑着应承了。

李青曼开口邀她留下用饭,沈珠曦记挂着家中的一鸭一鹍一雀,出言告辞。李青曼一路相送至院门,看着她在媞娘搀扶下上了马车。

马车驶出后,沈珠曦探出车窗,看见李青曼向着她的马车方向,缓缓福了福身。

李青曼直起身后,对上沈珠曦的视线。

她露出毫无阴霾的笑容,笑着朝她挥了挥手,像个朋友一样。

李青曼一愣,然后不由跟着笑了起来。

“……姐,怪蠢的。”马车离去后,李鸿在一旁神色复杂道。

李青曼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也挥起了手。

她把双手放于身前,凉凉一眼扫向身旁的李鸿,李鸿自己给自己做了个捏紧嘴唇的动作,灰溜溜地先转身进屋了。

李青曼再次看向马车离去的方向,敛了笑的神色越发深沉。

若是早几年就有女人执掌权力,她又何必绞尽脑汁在皮囊上,寄希望于通过男人,沾染男人手中的权力呢?

“狐狸精!不要脸!大家都来看啊!就是这个狐狸精搔首弄姿,抢了别人的相公!”

李青曼收回视线,平静地看着出现在路口,指着她愤怒叫骂的女人。

教书先生的妻子——以干活快,好生养为卖点,在媒婆推荐的人选中脱颖而出,承接着丈夫轻蔑和厌恶,却要举案齐眉的女子。

愚昧无知,可悲。

委曲求全,可叹。

为虎作伥,可恨。

双膝跪地不敢仰视,高举案头过双眉的奴仆之姿,却被美名为夫妻互敬互爱。

只要一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不得不露出那般丑态,李青曼就一刻也不敢停歇。

她想尽办法往上爬,为的,只是能活得像一个人。

如果有一天,她在一个男子面前举案齐眉,那也只会是为了让他放松警惕,好让她有机会反客为主,图穷匕见。

“你误会了。”李青曼轻声说,“不是每个人都愿意俯首为婢。”

李青曼转身走进小院,落下了门后的插销。

第191章

重建商江堰的计划在工匠出炉图纸后, 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大量因水患而流离失所的灾民为了换取一日口粮,加入了修堰的行列。

原本就捉襟见肘的官粮在迅速见底, 附近的商家见状坐地起价,受灾四州的斗米已经翻了四十倍不止, 而从更远的地方调粮过来,时间上则又来不及。

许攸整日为此忧心如焚, 夜不能寐。

好消息是, 他的求援信发出后,近来已陆陆续续收到各州知府的回信,坏消息是,辖下各个知府都摆出了爱莫能助的态度。

要钱没有,要粮没有, 回信不过是一封封写完陈词滥调的废纸。

“这些目光短浅之人!”

这一日,许攸大怒着打断了正在汇报洋州知府回信的小吏。

“三千两银子?他们是在打发叫花子吗?”许攸怒极, “修堰是惠及所有人的事,他们怎么就是不懂?!”

书房内几位小吏都不敢多言。

许攸从军中带来的幕僚神色凝重地开口了:“他们未必不懂……只是不服大人罢了。镇川节度使设立以来,掌握军权的都是商州李氏, 大人初来乍到,想要收服人心不是一日两日就能达成的事。”

“我等得了,可是百姓等不了!这商江也等不了!”许攸怒声道, “雨季近在眼前,商江一旦暴涨, 受灾的难道只会是之前的四州吗?他们要是不吃软的, 我就只能来硬的了——我等不了了!”

“大人千万三思!”幕僚变了脸色,“如今能听我们号令的镇川军不到三成,大人千万不要自乱阵脚, 中了那些歹人的计!”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这修堰的钱到底要从哪儿拿?!”许攸火气上来,一拳砸在简陋的木桌上,咔嚓一声,似乎哪儿传来了木料断裂的声音。

“大人……”幕僚胆战心惊地看着廉价劣质的木桌,将砸坏了桌子又是一笔开销的话努力吞回肚里。

好在许攸没有继续发火,而是一脸颓败地瘫坐在木椅上。

堂堂节度使,宽阔的书房里却只有一桌数椅而已。要不是节度府不能卖,许攸甚至想把这华而不实的节度府给换成银子修堰。

“大人!大人——这里还有一封襄州的回信!”小吏忽然看着一封信激动起来。

“这次是给了多少两银子?三千还是五千?”许攸讽刺道。

“给了五……五……”小吏结结巴巴道。

“五千?”

小吏从信纸上抬起眼来,脸上浮着激动的血色:“五十万!襄州说,愿意提供五十万两白银修堰,还有五百石米用于救助灾民!运粮运银的车队已经和信同时出发了,大约三日后抵达商州!”

“此话当真?!”许攸赠的从椅子上起身,他神色激动,不待小吏答复就迫不及待地抢过了他手里的信笺。

许攸把信通读到尾,确定小吏传达无误,襄州果然答应提供五十万两白银用于修堰!他们送来的五百石米,虽然不多,但也可解口粮短缺的一时之急了。

雪中送炭,不过如此!

许攸激动之余,担忧道:“襄州以一州之力,几乎救济了四州全部的灾民。他们自己用钱的地方也多,这五十万两是怎么凑到的?”

书房里的众人面面相觑。

水灾之后,四州对外孤立无援,消息流通缓慢,许攸的疑问也是其他人的疑问。

幕僚迟疑道:“属下在镇川军时,和襄州知府李主宗有过少许接触,此人有勇有谋,刚毅果决,但疏于庶务,想必此事又是襄州夫人所为吧。”

“李主宗真是娶了个贤内助啊。”许攸感慨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襄州的资助再加上李恰之前留下的府库,添添补补应能支撑到商江堰重建结束了。”幕僚试探地说道,“既然如此,大人不妨放松留给苦力和工匠的时间。属下听闻,为了赶上大人给出的工期,苦力们都在日以继夜地工作,长此以往,恐怕民众会生出怨言。”

许攸想也不想地拒绝了。

“雨季说来就来,现在他们还能张嘴抱怨,等河道暴涨,商江再度决堤,他们就连抱怨的嘴也张不开了!”许攸说,“这些愚民不懂利害,所以才需要我们在上头决策,等雨季到来,他们自然会明白我的苦心。”

幕僚欲言又止。

“不必再说了,此事没有转圜余地。重建商江堰一事只能早不能迟,若还有人闹事,不必报我,严惩不贷!”

“……喏。”

……

寒潮的触角已经伸到河堤,衣着简陋的灾民为了每日能有一口饭吃而不得不加入紧赶慢赶修堰的队列。

手拿软鞭的监工巡回在堰堤上的每个角落,动作稍一慢了,背上就会挨上一鞭。

好不容易熬到开饭的时候,几个腰粗膀圆的军士搬出一大锅浑浊而寡淡的清粥,排队领取食物的长龙望不见头。

一个枯瘦如柴的男子排在队伍里,麻木地望着前方揭开的锅盖和军士身后堆成山的野菜馍馍。

寒风不时穿过他褴褛的衣衫。

一周前,他还能感觉到透骨的寒意,曾一度悲观地想,自己定然是撑不过寒潮了。然而,不知是升温了还是身体习惯了,这几日他竟感觉不到冷了。

他的身体日渐沉重,心灵却因为不必再忍饥受寒的痛苦而轻松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粥棚终于到了他的面前。健壮的军士拿起大勺往他送出的土碗里舀了一勺清粥,男子目不转睛地看,稀粥里的米粒可怜到屈指可数,他端着粥碗恳求道:“再给一勺吧,我还有个不足两岁的孩子……求求你了……”

“你就是有十个孩子也不行,每个人只有一碗粥!”军士凶神恶煞道,“你再堵在这里,这碗粥也别想要了!”

“军爷息怒,军爷息怒……我这就走,这就走……能不能把我的……”

一个冰冷的野菜馍馍砸进了男子手中的粥碗,溅出不少米汤。

男子一边走开,一边像是对待琼浆玉液那般,将手上的米汤小心翼翼地舔了个干干净净。

没有他想象中饿了许久后吃到食物的美味。

没有盐的味道,也没有米的香气,他吸入口中的,好像只是冰冷虚无的空气。

男子护着手里的土碗,来到不远处人群扎堆的难民营。

他找到一个由几块破木板搭成的漏风帐篷,弯腰坐了进去,将粥碗递给一脸期待的妻子。

他一岁多的儿子在妻子怀中,望着粥碗哭喊不停,两只满是污垢的小手努力抓向粥碗。

“不哭了……爹爹给你带吃的回来了……”男子擦掉他脸上的泪珠,从寒风吹硬的面孔上硬挤出一个笑容。

妻子端起土碗刚要送至嘴边,忽然想起什么,又将土碗递了回来:“相公,你先吃吧。”

“我吃过了,你和孩子吃。”男子推开土碗道,“我不饿。”

说来也奇怪,他确实感觉不到饿了。就连食物放至眼前,他也感觉不到唾液大增,夜里睡觉时,也再没有那种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恨不得抓起地上的泥土塞进嘴里的饥饿感。

男子一边因此疑惑,一边因此松了口气。

妻子见他态度坚决,拿起土碗里泡涨的馍馍撕成小块后,选了最小的一块放进嘴里,然后将土碗拿到嘴边,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儿子见状,越发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

没过一会,妻子将土碗拿开嘴边,像他先前做的一样,用舌尖小心翼翼地卷走了唇边的水光,和他不同的是,妻子像是尝到了世上最美味的东西,一脸意犹未尽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