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第三只、第四只僵尸又已经到来,再也来不及,她的手脚被那些腐烂的手抓住,数条毒蛇也飞速地爬了过来,将她的手脚缠绕。

那一刻,她心知这便是终结,瞬间回过头,盯着他。

远处的高楼上,他也在看着她,眼里的神色冷酷而淡漠,毫不动容。那一盏绮罗玉雕成的九曲凝碧灯挂在水映寺的檐角,映照得整个小小的寺庙内外一片空明的惨绿。而他站在那种碧色里,虽然没有戴着面具,脸上的神色却是凝固的。

“原重楼!我饶不了你!变作恶鬼,也会来找你报仇!”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厉声大喊。

灯光下,他的面容似乎微微动了一动,却没有说话。

蜜丹意垂下头去,默默吹出了最后一个音节。

然而,就在诸多妖物即将撕裂她的瞬间,黑暗里忽然有一道闪电掠过,如同疾风一样席卷而来,一瞬间,所有抓住苏微的僵尸都被一切为二!

“走!”有一只手臂伸过来,拉住了她,低喝。她此刻已经是强弩之末,来不及反应,居然就被一把拉了起来,腾云驾雾而去!

是谁?是谁在这样的生死关头,居然杀入重围救了她?!

在昏迷之前,苏微吃力地仰起头,在冷月下看到了来人的模样:戴着木雕的精美面具,眼神沉默如大海。

“师…师父?!”刹那间,她失声惊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人看向她,用坚实有力的双臂将她抱起。

那一瞬,灯枯油尽的她终于舒了一口气,放心地在他怀里失去了知觉。

暗夜里,黑衣人凌空而至,猝不及防地杀入了战团,将猎物带走。蜜丹意催动了所有的妖物,在虚空里疾追而去。然而只听唰的一声响,那人一扬手,一道青色的光割裂了黑夜,蜜丹意发出了一声惊呼,手里的短笛瞬间居中碎裂!

“站住!”原重楼低喝,一按窗台,飞身掠出。

他疾追而至,想要拦住他们。那个黑影侧过身,腾出一只手,遥遥和他对了一掌。那一瞬,原重楼只觉得一股深不见底的力量涌来,身子微微一晃,竟是被逼退了一步。眼前忽然出现了万点寒星,居然有无数暗器从夜里飞速而来,在空中交织成璀璨的网!

他胸口血气翻涌,咽喉里有腥味。知道厉害,立刻舍弃了追击,双手交错,迅速结印——只是刹那,结界迅速壁立,所有的暗器都被无形的墙壁挡住。

“别以为术法就能胜过武学!”那个黑影一声冷笑,左手微点,一把小小的刀破空而出,唰的一声,居然穿透了结界,和他正面相撞!

原重楼并指一点,飞刀凌空顿住。

两股力量瞬间相撞,飞刀凝定,颤了一颤,铮然居中断裂!原重楼抽身疾退,然而唰的一声,脸颊上还是被划破了一道。而夜空里,那个黑影脸上的面具也瞬间碎裂。

冷月下,露出了一张狰狞如鬼的脸。

那一刻,仿佛想起了什么,他一震,脱口:“天,你是…”

那条黑影没有回答,只是抱起苏微闪电般掠起,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在如海潮一样的妖物里杀出重围。速度之快、出手之准,竟然堪称天下罕见。

蜜丹意还要催动妖物继续追击,却被阻止。

“不必追了,我知道他是谁。我们…咳咳,我们拦不住他。”原重楼捂着胸口微微咳嗽,看着远去的背影,“他能在这个时候赶到,咳咳,也真是天意…既然他来了,那么明河教主和我师父…也很快就要来了吧?”

顿了顿,他忽然道:“时间不多了。”

“大人,你没事吧?”蜜丹意从高塔上轻飘飘地掠下,来到他的身边,仰头看着他,“那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办?要立刻转移去秘谷,还是继续斩草除根?”

原重楼沉吟着,低头看着脚下的尸体,眼神缓缓转变。

“我们还有多少人手?”他问。

“大概…二十几个吧。”蜜丹意声音低了下去,“天道盟那边的人,在洛水那一战后几乎已经死伤殆尽了…从拜月教带出来的人手也折损了大半。”

他闭上眼睛,似乎是不出声地叹了口气:“尹家那边呢?”

“那边倒是有好消息。”蜜丹意眼里闪过一丝光,轻声道,“尹家听说侧妃小产的事,心胆俱裂,连夜凑足了一百万两黄金送了过来!”

原重楼闭眼听着,脸色冷冷,道:“看来,月宫那边还没有把内乱之事张扬出去,所以尹家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叛出拜月教——说到底,老天还是站在我这一边的。”

“是呢。”蜜丹意喜滋滋地道,“有了这一百万两黄金,便可以再请动风雨出手——如今听雪楼已经偃旗息鼓了,请他们来对付月宫这边的人就是了——到时候,这天下武林还不是大人您的?”

原重楼静静地听着,惨碧色的灯光映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妖异而疲倦。

“先睡一觉吧。”他喃喃,“我太累了。”

第十五章 满天风雨下西楼

多么可笑啊…他是她一生中最初爱过的人,相识于懵懂初开,倾心相随,也曾并肩屹立于江湖十年,出生入死。可到最后,他们却经不起考验,终于分道扬镳。他万里来寻,她却说他只是为了血薇而来,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真心。

那一夜是如此漫长而血腥,几乎如同一场漫无边际的噩梦。

苏微醒来的时候,外面天色已经明亮,竹影摇窗,有稀疏的雨声,恍然是平日所住的竹楼外的景象。那一刻,心头一阵恍惚,以为昨日经历的一切都是虚无的。然而睁开眼睛,就看到了那一袭黑袍和戴着面具的脸。

“师父!”她失声低呼,所有记忆都觉醒了。

她瞬间坐了起来,发现是在一个陌生的竹楼里。手足虚软,全身剧痛。她坐起身来,下意识地捂住了腹部,却发现身上的那一件大红吉服已经被换过了,此刻身上穿着柔软的白苧麻衫子,伤口也已经被逐一包扎好,心下感动,不由得唤了一声:“师父…”

“快别乱动。”师父将一碗药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轻轻叹了口气:“阿微,你真是受苦了。”

在这暌违已久的一声呼唤里,她泪如雨下,忍了又忍,还是情不自禁地扑到师父的怀里,无声啜泣。撕心裂肺的痛令她说不出一句话,只有身体不住地微颤。

“我来晚了。”师父拍着她单薄的肩膀,低声,“对不起…对不起。”

“师父。”她哭得发抖,“你…你要是早一天来就好了。”

是的,如果师父早一天来,她还是一个幸福的新娘,穿着华服,蒙着盖头,在万众瞩目和恭贺声里,满心欢喜地和所爱的人合卺交杯,同拜天地。如果…如果师父能看到这样幸福美满的自己,也会觉得欣慰吧?

可是,只是一夕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了过去,没有了现在,也没有了未来。只留下一地废墟,宛如一场从十年前就开始的无边噩梦。

临时从灵鹫山赶到腾冲,一来就听到了她成亲的消息,辗转寻找,却发现了这样的结果。师父显然并不曾了解事情的前后原因,只能拍着她的肩膀,低声安慰:“没事,都过去了…现在师父在这里,别怕。好好养伤…等你伤好了,再去找那家伙报仇。”

她猛然一颤,停止了啜泣:“我的剑呢?”

“在这里。”师父从窗台上将那把血薇拿起来,深深注视了一眼,双手交给了她,“你昨晚在昏迷里也死死地抓着它不放,我好容易才掰开了你的手取下来。”

看到血薇,她眼睛顿时一亮,如同救命稻草一样地一把抓过,把它贴在了心口上。这把神兵也在微微地震动,似乎在呼应着她。

是的…血薇还在,她的命也还在!

无论如何,眼前并不是山穷水尽,她还需要努力向前。

“我要报仇!”她咬着牙,一字一句,“我一定要杀了他!”

“唉…先把这药喝了。仇,可以慢慢地报。”师父听到她这样的语气,却只是叹了口气,将药碗推到她面前,“那个家伙在你身上下的毒很是怪异,我把明河教主送的玉露丹化了,看看喝了能不能解掉。”

苏微捧起碗喝了一口,忽然间哇的一声,全数呕了出来。

“味道很不好?”师父连忙拿手巾替她擦拭。

“没事…”她捂着自己的腹部,只觉得身体里的不适感翻江倒海。摇了摇头,咬着牙,再度拿起了碗,屏着呼吸,闭上眼一口气将苦药喝了个底朝天,一滴不剩。

“盘膝坐好。”师父拍了拍她的肩膀,“借着药力,我得及时运功,替你把毒从气海里逼出来。”

“谢谢师父。”她低声道,依言坐好。

和煦而强大的内力从左右肩井穴注入,巡行于她的奇经八脉,最后汇聚在气海,一丝一丝地将毒拔出。这是大耗真元之术,师父全神贯注,额头已经微微有白气,她盘膝闭目而坐,却觉得全身舒泰无比。

然而,一闭上眼睛,眼前就闪现着昨夜血腥的一幕。

“不是我做的!你为什么不相信我?”那时候,他这样对她说,眼里全是无奈和震惊——然而,狂怒之下的自己,却还是毫不犹豫地将血薇刺入了他的胸口!

“快走!先活下去再说!”

在拼上自己性命拦住原重楼时,他看着她,手指在刀锋下尽断。

多么可笑啊…他是她一生中最初爱过的人,相识于懵懂初开,倾心相随,也曾并肩屹立于江湖十年,出生入死。可到最后,他们却经不起考验,终于分道扬镳。他万里来寻,她却说他只是为了血薇而来,从未对自己有过半分真心。

可是,到了最后那一刻,他却是用自己的命,来换了她一命!

那,又岂能是没有半点真心?

“今天你们第一次相遇,就令刀剑相见,这并不是吉兆…咳咳。日后无论再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千万记住…不可以再度重演今日之事!”

“江湖险恶…你们,咳咳,你们要相互倚靠。刀和剑,必须指向同一个方向!”

在他们第一次相见时,姑姑便拉着他们的手殷殷叮嘱,仿佛预见到了今日的结局——那是她的恩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的嘱托,她也曾发誓永不相负,却不料…

那一刻,她僵坐在地,却有热泪滚滚从面颊滑落。

“小心!”师父低喝,并指连点了她四处大穴,“别分心!”

她不敢再动,只能继续坐着,然而心潮汹涌,难以息止。

忍着撕心裂肺的剧痛,她强迫自己开始回忆。回忆着昨天那个可怕的夜晚里发生的一切,回忆着原重楼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想将这几个月来的前后一切细节,都逐一核对,清理出一个头绪。

然而,越去想,却越是心寒齿冷。

现在想起,当初在踏上驿道的时候,自己便已经落入了陷阱吧。

那个叫作莽灼的向导,便是他的人,被派来引她一路进入腾冲。然而任务刚到一半,那个向导却居然因为贪图她的绮罗玉耳坠而动了私心,半路偷盗后试图逃跑,而后又碰到了火山爆发——所以,那个时候,他才不得不第一次以灵均的身份出现,出手救了她,并将偏离的计划重新挪回正轨。

因为在那个时候,她还不能就这样死于天灾。

他帮了她一把,将她拉出地火深渊,又悄然隐退。直到她跌跌撞撞地孤身来到了腾冲,在天光墟的集市上,他才第一次摘下面具,以原重楼的身份和她相遇——多么可笑,在那个时候,居然还是她主动地找上了他,死活赖了下来不走。

她是自投罗网的猎物,却还懵懂无知,以为在异乡遇到了恩人。

她想着初次相识时的种种,心中似乎有一把刀在搅动。

假的…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那个酒馆,那个苗女,那一家人,全部都是他安排下的人手吧?做足了酗酒情殇的那一场戏,成功地让她对他种下了同情之心,也为后来陪同她一起去往雾露河寻找解药埋下了伏笔。按照计划,他是要解掉她身上的毒的——否则怎么能在日后借她这把刀杀人?可是,又不能解得那么容易,必须要把戏做足,也必须博取她彻底的信任。

所以,才不远千里,带着她远赴缅人的地盘。

那之后,她遇到了蜜丹意…那个父母双亡的可怜小孤女。那是他安插在她身边的第二个人。从此开始,她便无时无刻不处于他的监控之下。

她独自去往幽碧潭寻找解药,在那里第二次遇到了“灵均”。

那时候,她压根没有把那个吹着笛子踏波而来的世外高人,和原重楼联系起来——毕竟,同一时刻,重楼还在黑不见底的矿坑里苦苦挣扎呢!可是,谁又知道,这是他和那个“天真无邪”的小女孩合演的一出戏?

当在山腹洞窟的绝境里和他生死相依,听他说着自己的身世时,她的心是从未有过的柔软,毫无防备。当群蟒围攻的瞬间,她不顾一切地将他送出生天,任凭自己落入蛇窟——那一刻,她是真的想以自己的命来交换他的命!

面对着如此愚蠢的猎物,那时候,猎人是不是在暗自得意?

“哈哈哈…”她忍不住低低笑了起来,讽刺而自嘲。

不能再想…不能再想了!

这几个月来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当时那些温暖美好动人的细节,此刻回忆起来,每一个都是如此的可笑!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多么的迟钝啊…一步一步,坠入了别人的陷阱却毫无觉察。随之悲,随之喜,被操纵得如同一具傀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