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他们刚开始低声讨论,集市里却骚动起来,许多人收拾了东西往回赶,窗外的喧嚣声顿时响了起来。

“奇怪。”紫陌一贯心思细密,见状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现在才刚过未时,还没到散墟时间,这些玉商怎么就撤了摊子?莫非有什么事情发生?”

刚说到这里,便有几个玉商在酒馆窗外停下来寒暄。

其中一个站住了,惊喜万分地道:“嘿嘿,李兄?好久不见!”

另一个连忙抱拳:“哎哟,这不是宝成银楼的邱掌柜吗?一晃半年没见了…幸会幸会,最近帝都那边生意一定很红火吧?”

“托您的福,上次买回去的石头都切涨了。开了二十几个带翠镯子,不到三个月就卖完了,小小赚了一笔。你看,这回不是又来这儿进货了?不过为啥今儿这么早就撤摊了?难道是天光墟的规矩改了不成?”

“哪里。您有所不知,今天正好是七月初七,大家都没心思做生意了,早早收了摊,要赶着去参加原大师的婚宴呢。”

听到这里,房间里的一行人相互看了一眼,心里疑团顿消。紫陌“哦”了一声,心想不知道那个原大师是什么来头,竟在腾冲有如此大的面子。

苗女端了盘子上来,眼看菜都上齐了,墨大夫小心地拿起银针逐一检验过,大家便一齐动了筷子。

菜色简单,不过是菌菇炒麂子肉、野菜山药之类的,但入口却鲜香爽翠。一行人日夜兼程走了许久的路,此刻终于能够坐下来好好吃一顿。然而一边吃着,耳边却还继续传来外面的对话声——

“原大师?”那人愕然,“难道是以前雕绮罗玉的那个原重楼?”

“邱掌柜不愧是老商家,居然还记得他!”

“唉,怎么会不记得?我以前还捧着银子在他家门外候了三天三夜,只求一件他雕的翡翠…结果还是被人截胡了,空手而归。”邱掌柜道,“我记得原大师年少得意,名动天下,后来却莫名其妙被人砍废了一只手,从此玉市上就再也没见他的作品了。”

“这个叫作风水轮流转!谁想到做了十年烂酒鬼,有朝一日还能翻身?”商家笑了起来,“在玉石这一行做多了,一夜暴富、一夜破家的事情也屡见不鲜,但原大师这样的却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你不知道,他的手最近居然被治好了!而且运气好得惊人,居然又不知道从哪儿找来了一块绮罗玉!”

邱掌柜惊得跳了起来:“不会吧?这世上居然还有第二块绮罗玉?那他这一下子发大了啊,可以把整个腾冲府买下还绰绰有余!”

他的声音太大,让酒馆里的客人都忍不住往外看了一眼。

玉商咳嗽了一声,道:“是啊,这次婚宴,大家也都是冲着绮罗玉去的。邱掌柜不如晚上跟我一起去喝个喜酒?原大师出手大方,开了整整一百桌的流水席!无论本地外地、认不认识,来者有份!”

“不会太冒昧吧?在下可是啥贺礼都没带。”说到这里,邱掌柜又有些动摇,“不过绮罗玉重新出世,就算买不起,能有幸看上一眼也好。”

玉商怂恿:“去吧去吧,原大师没要来客备贺礼,你随便去就行了。”

“那怎么行!君子比德于玉,我们这一行的礼数却是缺不得!”

那两个人在外面絮絮叨叨地说着,跑题越来越远,酒馆里的一行人再也没兴趣听,纷纷只顾着饮酒吃菜。萧停云进了一些饮食,气色好了许多,多日来强行压住的困倦便涌了起来。他想着危在旦夕的局面,想着茫茫未知何处的人,不由得叹了口气。

外面的嘈杂声还在继续。

“不知道原大师娶的是谁?他以前的相好不是尹家的大小姐吗?”

“嘘…这事儿可别大声说。如今尹家小姐是镇南王妃了,这次的婚事尹家大公子还帮忙出了力呢。”玉商立刻压低了声音,然后岔开了话题,“唉,你不知道,原大师新娶的那个婆娘是个外地来的,人看起来标致清秀,却是凶悍得很!”

“啊?怎么个凶悍法?”邱掌柜不由得笑了起来,“原大师嘛,本来就挺风流的,以前是腾冲一枝花,有钱了以后可就更抢手了!娶个凶悍点的老婆看着倒也好。”

“何止凶悍!那女人是外乡人,力气比男人还大,一天能劈几百斤柴,轻轻松松把一头掉在沟里的牛单手提了上来——前几天还提着明晃晃的剑冲到了集市上,大喊大叫,可把来往的客人吓得不轻!”

听到这里,酒馆里其他人还都不在意,从洛阳来的一行人却眼神一亮:外乡来的女人,武艺高强,用剑,还和拜月教有关。

——这一切,莫不和他们所找的人吻合!

萧停云和四位护法交换了一下眼神,手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袖子里的血薇,脸色有些复杂,心下也是惴惴,五味杂陈。他当然希望那个女子就是自己要找的人,可如果那个女的真的是阿微,她…难道今天真的要嫁给一个玉雕师?

她是自愿的,还是被迫?她…还好吗?

在远离洛阳的这几个月里,又发生过什么?

窗外的寒暄还在继续,玉商絮絮叨叨地说着那个外乡女人的凶悍泼辣,到最后叹了口气:“唉,我都担心原大师是被逼着成婚的,否则怎么会娶这么一个母老虎过门?”

另一个玉商接过了话题,咳嗽了一声:“我估计是奉子成婚。那天去他家下定金,看到他们家还有个小女孩,估计是外面生的私生子,如今孩子大了,不得不给个名分呗…”

一时间旁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惜了。原大师可是个万里挑一的美男子啊。何况如今还富可敌国,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偏碰上一个女罗刹!”

外面的人说得热络,忽然听到有人在旁轻轻柔柔地开口,打断了他们:“不好意思,请教两位爷,那个原大师新娶的夫人,究竟是叫什么名字呢?”

两人愕然转头,看到问话的却是一个紫衣女人。那个女人看起来二十多岁,眼睑眉梢风情颇盛,正靠着酒馆的窗口看着他们,笑容亲切,应该是江南人氏,语音柔软,令人一听之下如饮醇酒,竟是心甘情愿地什么事都顺着她。

“那…那可不清楚。”玉商讷讷道,“只听原大师叫她‘迦陵频伽’。”

“迦陵频伽?那不是妙音鸟的意思吗?只怕不是真名吧。”紫陌沉吟,顿了一下,又笑道,“那么,那位新夫人大概多大的年龄,是使剑的吗?”

“好像是二十五六岁吧?那天在集市里,的确是手里提着剑,好几百人都看到了!”玉商道,又补充,“不过也不止那一次,平时也老看到她拿着柴刀啊斧头啊什么的。”

“柴…柴刀?”饶是机灵如紫陌,也不由得愕然。

房间内几个人面面相觑,怎么都想象不出苏微劈柴的样子。

话说到这里,又有玉商散墟归来,路过酒馆,和前头两人打了个招呼,便两拨人合作一处,一起去赴了喜宴。紫陌本想再问一些,可觉得大庭广众之下强行留几个陌生人问话也实在不妥,微微犹豫了一下,便放那两人走了。

“是啊,他那位新夫人,可厉害着呢!”耳边忽然又有一人插嘴,声音爽脆泼辣,却是端菜上来的苗女,显然是听到了前面的对话,没好气地道,“用剑用得爽利,我亲眼看到的。也不见她怎么动,我家阿爸和阿哥都差点被割了喉咙呢!”

“什么?”一桌人齐齐一惊,转头看着她。

“喏。”阿蕉回过头,招手让一旁的壮汉过来,“你们看看我哥的脖子!”

那个汉子走过来,古铜色的脖子上赫然有一道伤疤,从天突穴起,至廉泉穴止,绕颈而过,只要再进得一分,眼前这条壮汉便保不住命。萧停云不作声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瞬间站起,情不自禁地握紧了血薇。

这样的身手,这样的剑锋,除了阿微还会有谁?

“她为何要攻击你们?”碧落毕竟老成,沉声追问。

“啊?这个…”阿蕉的表情顿时有些窘迫,“唉,还不是她吃霸王餐,付不起酒钱,我们就想留下她那对绮罗玉坠子抵债。谁知道碰到个…哎,不说了不说了。丢死人了!”

她说得心有余悸,然而听的人却是内心激动难抑,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绮罗玉的耳坠?这已经确定无疑便是她了!

酒馆里的人重新坐了下来,面面相觑,眼神各异。万里而来,找到了要找的人,当然是件喜事,但一找到的时候,血薇的主人却居然要嫁人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四位护法都看着萧停云,而萧停云看着桌面上的茶盏,脸色微微有些苍白,沉默了许久,才道:“眼见为实,无论别人说什么,都要亲眼看到了再说。”

“小萧说的是。”紫陌柔声道,“说不定是故意散布出来的谣言呢?谁知道现在苏姑娘的处境如何,是不是身不由己?说不定是被逼的。”

“哪里是身不由己?”阿蕉收拾了空盘子,插嘴,“她和原大师可恩爱得很呢!天天出双入对,看得人眼睛都起腻了!”

她语气很酸,难掩失落。她的哥哥不由得笑了起来,敲了敲她的脑袋:“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惦记原大师很久了…可你没人家漂亮,也没人家能打,还能怎么办?在这里拈酸吃醋有啥意思,苗家女儿还怕找不到如意郎君?”

“哼!”阿蕉鼻子里哼了一声,收拾了空碗下去了。

“那…那今晚的婚宴,是在何处举办?”萧停云沉默了一下,终于开口。虽然极力压抑,声音还是有微微的颤抖。

“怎么,你们想去?”阿蕉把碗放回厨房,指了指北边,脆生生地回答,“就在山那边的坝头上啊!要开一百席呢,除了那儿,哪里放得下?你们出门左转,走那条…”

她七七八八左指右指,说了一通,听得人有些晕。

紫陌拦住了她,笑眯眯地从身上摸出了一锭银子,在阿蕉面前晃了一下,柔声:“小妹妹,我们外地来的,不大认路,你带我们去一趟好不?”

阿蕉抓过那锭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心中欢喜,嘴里却道:“我才不去参加他的婚宴呢!想着就够窝心了,难道还去看着?除非——”

她眼睛一转,笑道:“除非你给我二十两。”

第十二章 华堂喜宴

苏微深深吸了一口气——红盖头垂下来掩住视线的最后一瞬间,通过打开的门,她看到外面的走廊深而长,宛如通向不可知的未来。

到了原大师成亲的日子,这一日,热闹非凡的腾冲玉市瞬间都空了,所有商贾提前歇业,纷纷奔赴喜宴,一百桌上几乎坐了上千人。

既然身在腾冲,入乡随俗,这次的婚礼也以新郎家的习俗为准,只是他和迦陵频伽两个人都是孤身没有父母的人,因此也谈不上接亲送嫁,喜婆干脆提议只是从东厢把新娘接到西厢,然后一起送到大堂上拜堂成亲了事。苏微是江湖儿女,对这些礼节也是一笑了之,颇懂变通,便一口答应。

外面唢呐锣鼓声音盈天,伴随着一波比一波更高的歌唱声。

按照滇南寨子里的规矩,婚礼都是从前一天开始的,搭起喜棚摆好酒宴,等各方宾客齐聚后便畅饮歌舞,通宵达旦,祝福新郎新娘,称为“踩棚”。这样一直闹到第二天晚上,才算是正式拜堂成亲。

还真是一件辛苦的体力活呢…原重楼想着。

此刻日影西斜,暮色四合,外面的喧哗声已经越来越响了,他却还是坐在室内,一直没有动。衣架上悬挂着大红色的吉服,崭新鲜艳,浆洗得笔挺,看得一眼就有一种喜庆之气扑面而来——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抬起手摸了摸那件衣服。

虽然手上的伤已经痊愈,手指却在微微地发抖。

转过头,眼前是一对蟠龙飞凤的红烛,静静燃烧。他默默地看着变幻无定的火焰,眼里的神情有些奇特,不知道是喜悦还是悲伤——寂静中,有一只寒蛾绕着灯旋转了很久,终于不顾一切地狠狠撞向了火焰,发出了细微的爆裂声。

“啊?”原重楼脱口低呼,手指一颤,手里的吉服掉落在地。

那只小飞虫转瞬化为一团小小的火焰,灰飞烟灭。

他默默地凝视着那一团微小的灰烬,眼里露出了复杂的神色,情不自禁地叹息,从胸臆中吐出了一口气——那一只扑火涅槃的卑微生灵被呼吸吹散,转瞬再无踪影。明知道会死,为何还会一头撞进去呢?终究,还是无法抗拒光与热的吸引吧?

他的眼眸黯淡了一下,不知道想着什么,手指有些颤抖。

“大稀…”忽然间,有一个声音唤他。他猛然一颤,回过头,看到的是穿着盛装的蜜丹意。小女孩不知何时从前面跑到了这里,在门缝里探出头,笑着看了他一眼:“哎呀,还没换好衣服啊?外面的人越来越多了,一百桌快要坐满了…喜婆让我来催问你们弄好了没。三道茶已经开始了,啥时候可以让大家开始喝酒呢?”

小女孩口齿伶俐,一串话说出来如同珠子落玉盘,令人心生欢喜。然而原重楼侧头看了看窗外,只道:“等月亮出来吧。”

不知道为啥,他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心事重重,顿了顿,忽然开口问:“今天…外面有没有什么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小女孩在门缝里看着他,居然理解了这个颇为艰深的汉语的意思,眼眸纯黑而静谧,深不见底,声音很轻地回答,“没有呢。我仔仔细细看过了,那些人里并没有从洛阳来的客人。”

“哦…”原重楼如释重负,又问,“那…有从灵鹫山过来的客人吗?”

“也没有。”蜜丹意摇头,眼眸更加冷彻。

“真的?”原重楼似乎有些诧异,又似乎有些释然。沉默了片刻,似乎不想让她一直看着自己,转头对孩子道:“去看看迦陵频伽那边怎么样了。和她说,我大概再过一刻钟就可以好了。”

“嗯!”蜜丹意清脆地应了一声,跑了开去。刚跑几步,忽地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声对他道:“大稀,放心吧。”

“嗯?”原重楼刚拿起喜服,不由得愣了一下。

那个缅人小女孩站在深而长的走廊里,回头用漆黑的大眼睛凝视着他,眼眸里有奇特的表情,忽然完全不像个孩子,一字一顿地道:“大稀,今晚你的婚礼一定会很顺利的——有我在呢,谁敢来搞破坏?”

原重楼忍不住笑了,从门里伸出手去抱了抱她:“乖,今晚你不要搞破坏就行了。”

“咯咯咯…”在他的怀抱里蜜丹意娇俏地笑了起来,瞬间恢复成了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顺着走廊走远了,“放心,我会乖的!”

在另一个房间里,苏微已经穿好了喜服。

这次的婚礼安排得非常盛大,方圆百里皆知。到后来他们两人因为得病而无力筹划,尹璧泽便一力承担,还从尹府里派了一批训练有素的侍女过来,服侍着她穿戴梳洗——此刻正在给她一层层地将头发盘上去,准备用簪子定住。

“姑娘,您喜欢哪支簪子?”侍女打开梳妆匣,问。

苏微转过僵直的脖子,看着满桌的珠光宝气。重楼对她很好,为了这次婚礼,光是头面首饰就买了五套,有金银的,有宝石的,也有点翠的——然而,其中最醒目的,却还是那一支翡翠凤簪。

绮罗玉果然非同凡响,一搁在上面,便能令所有珠宝黯然失色。在烛光下,那只凤凰嘴里衔着的宝珠似乎要滴出水来。她想起重楼雕琢它时专心致志的样子,唇角不由得噙了一丝笑,语声也变得温柔:“就用这支凤簪吧…和我的耳坠也正好配套。”

“是。”侍女拿起凤簪,将她一缕秀发压住,退后看了看,笑道:“真是美人如玉剑如虹!这翡翠的一流水色,真是映得人更加出众。本来以为我家小姐已经很美…”

说到这里,仿佛知道失言,侍女瞬间停住了嘴。苏微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了看镜子,果然是相得益彰,心里不由得一阵欢喜。然而想起那个侍女的话,心里却忽然微微沉了一沉——倒不是为了在新婚之日又听到尹春雨这个名字,而是那一句“美人如玉剑如虹”。尹府果然不愧是腾冲第一大户,连府上随便一个侍女都文采了得,出口成章 。可是…她为什么要用这样的句子来比喻自己?剑如虹?莫非…她是看出了自己会剑术,还是自己最近神经绷得太紧,一时多心了?

她霍然抬头,眼眸隐隐有杀气,然而那个侍女却已经端着金盆给她盛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