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小心!快给我…”萧停云眼光扫过,忽然间心头一跳。

杀戮还在继续。听雪楼的两拨子弟们相互残杀,每个人都毫不留情,彼此杀红了眼,窄小的船舷上已经飞溅满了鲜血——看来,这一批跟随石玉一起去滇南的人已经个个都失去了神志,被人所控制了。

和其他被傀儡术控制的人一样,石玉同样也在一刻不停地攻击,每一招都是奋不顾身——然而,在那一瞬,萧停云却发现对方的眼睛里流露出另外一种神情:那是他所熟悉的、属于这个多年相处的真正下属的眼神。

石玉的眼睛,直直地看着船舷底下。

这一刻的情形非常诡异。那一个仿佛战魔附身的人,手上一刻不停地在攻击,近乎疯狂,然而他的眼睛里却仿佛藏着另外一个人,正在焦急万分却无法出声地提醒着什么。

那一瞬间,萧停云忽然隐约明白过来了,悚然:“你是说…”

忽然间,石玉眼里掠过了一丝决然的光,嘴里喷出一口血,竟是硬生生咬破了舌尖!他一边挥舞着刀,一边却是回过另一只手来,狠狠一拳击在了自己胸口正中,只听咔嚓一声,胸膛微微内陷,用力之重让肺腑里的血猛然从喉头冲出。

“楼主!快走!”剧痛暂时令人清醒,石玉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挣脱了蛊虫的控制,和血吐出了一声短促的厉喝,“舱里有炸…”

然而,他那句话没有说完,随之而来的便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整条船,瞬间在江心粉碎!

一切只是一瞬间。

血和火药的味道弥漫了整个水面,震得破旧的小酒馆屋梁簌簌作响。

“哈哈哈…哈哈哈!”酒馆里的老人狂笑起来,看着那一朵盛大的烟花在水面上绽放、消失、沉没,“哈哈哈哈…死了!全死了!”

谁都没有想到有这样的剧变。那一艘载着苏姑娘归来的船忽然折返,又在驶离岸边后旋即爆炸,将船上的所有人都一并带入了江底——其中,也包括了听雪楼的楼主。

舱底的火药威力是如此剧烈,整艘船在一瞬的爆炸后灰飞烟灭,夕阳如血浸了半江,江面上空空荡荡,只有一两片破裂木板还在水面上打着漩儿,鲜血从船沉没的地方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一圈圈地扩散,染得半江血红。

那样诡异凄烈的情景,仿佛有着魔一样的力量,让所有人瞬间屏息。

“不!”寂静中,只听到一声惊呼,赵冰洁从酒馆里仿佛疯了一样夺门而出,一路狂奔,不到水边便脚下一绊,踉跄倒地,“不!”

“不…不!”她跪在地上,喃喃,“不!”

那一瞬,有两行泪水从她眼里夺眶而出。她抬手掩面,哭得全身颤抖、无法克制——很多年来,从来没有人看到冷淡沉默的赵总管这样不顾一切地哭泣,仿佛忽然从一个不动声色的居高位者变回了一个柔弱女子。

在总管发出哭声的那一瞬,仿佛终于明白眼前的一切已经是无可挽回。听雪楼所有弟子都惊得呆了,望着空无一人的江面,许久才爆发出一声哭号。立刻便有人奋不顾身地跃下江,想要打捞起什么。

然而水底弥漫着鲜血,到处都是断肢残骸,惨不忍睹。

许久,才有一个弟子忽然冒出水面,握起一物,失声惊呼。

——那是一截断肢。从肘弯而断,被炸得支离破碎。然而,在那只手里,却还紧紧地握着一个空了的刀鞘。

这…似乎是楼主夕影刀的刀鞘?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却无人敢在此刻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然而沉默很快被打破,另一个潜入水底搜索的听雪楼子弟随之浮出水面,同样也是失声惊呼,手里却捧了一把淡青色的刀。

“夕影刀!”一眼看到那把刀,所有听雪楼弟子都变了脸色,终于喊出声来。

——夕影刀和主人向来生死不离,如今刀沉水底,主人身在何处自然可以想见。

一时间,某种不可思议的苍凉宿命感在听雪楼的弟子心里浮起。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面对着滔滔洛水长跪,哭号,叩首至流血——今天,所有楼中子弟都云集在此处,却不能挽救楼主的性命,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落入陷阱,永沉水底!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楼主永眠水底,苏姑娘下落不明,传了五代的听雪楼,难道至此而绝了吗?

在所有人哭声越来越响、情绪几近崩溃的时候,忽然听到岸边的酒馆里传出一声惨呼。旁人无暇顾及,然而悲痛中的赵冰洁却是一惊,扶着一个下属颤巍巍地撑起了身子,在这种时刻却犹自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回身到酒馆里看了一眼。

那个狂笑着的老人此刻横尸室内,眼睛大睁着,脸上笑容未敛,然而花白的头颅却染满了血——有谁,竟然趁着方才片刻混乱灭了口!

那一刻,她只觉得全身发冷。

是的,强敌未除,就蛰伏在附近!而他们,不过是狮子口边的羔羊。

赵冰洁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手指微微发抖,摸索着拔出了九公头颅里的暗器,咬牙沉默了片刻,忽然冲出门外,一巴掌将跪在地上痛哭的楼中弟子打得怔住。

“都给我起来!”她望了望洛阳城的方向,咬着牙,厉声,“没有时间在这里哭了!都给我起来!回洛阳!”

所有人震惊地回过头。听雪楼的女总管已经重新站起来了,她抱着那把从水底打捞上来的夕影刀,容色苍白如死。她紧紧咬着嘴角,直到一行血从唇齿之间滑落,殷红刺目。然而,说出的话也是冷定如常——只是短短片刻,她竟然已经控制住了崩溃的情绪。

“听着,如今大敌压境,总楼危在旦夕!我们不能恋战,必须回撤!

“留下十人一组,继续在水面上搜救幸存者和楼主的遗体——剩下的人,立刻跟我撤回总楼援助四护法!绝不能让那些人趁机攻入总楼!”

“可是…”弟子们望着空荡荡的江面,犹自恋恋不舍。

“可是什么?!如今楼主不在,大家更要沉住气!”那个一直文静的盲女仿佛疯了,手里捧着夕影刀,用嘶哑的厉声低呼,“先保住总楼!再图报仇雪恨!”

“血债要用血来还!

“凡是今日害了楼主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

赵冰洁横转夕影刀,缓缓抽出,刀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

“我赵冰洁以夕影刀为凭,在此发誓:就算只余下一个听雪楼子弟,就算上天入地,也要灭了天道盟,让他们流尽最后一滴血,为楼主复仇!”

她用刀割破手指,将血滴入了洛水之中,厉声发誓。

女人的声音是冰冷而微弱的,然而那种声音里,却有着一股令人热血沸腾的力量。洛水边上,所有听雪楼子弟定定看着她,仿佛看到了一种不可轻辱的力量,心中一热,不由得一起举刀,厉声大呼:

“保住听雪楼!为楼主复仇!”

六月初七,在洛水边上,听雪楼遭到了三十年未曾有过的重创。

本以为销声匿迹的天道盟卷土重来,收买了风雨组织的杀手,设置了连环陷阱,发动了力量巨大的反扑,突袭听雪楼。这一场袭击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缜密的策划,趁着血薇的主人不在楼中,将萧停云从总楼里诱出,从三个地点同时发动了袭击。

那三场袭击一环套着一环,精妙绝伦,几乎是不惜一切力量要置听雪楼主于死地。

萧停云虽然也预料到了这次袭击并预先做了对应的安排,却并未完全地成功破解全部陷阱。在赵冰洁的帮助下,他逃过了前面两轮伏击,却最终未曾躲开江心船舱内的最后一击,和船上所有人一起葬身湖底,尸骨无存。

那之后,听雪楼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总楼里,虽然由于萧停云事先做了准备,预请了四位护法出山坐镇,成功地击退了以风雨组织老大袁青枫为首的袭击,保住了洛阳总楼。但此战之后,楼中实力大损,也无力顾上散布在全国的各处分坛。

除了洛阳和长安两处总楼和副楼尚且安好之外,位于全国各地的多处分坛同时遭到了袭击。那些杀手们训练有素,手段残忍,先后有多位坛主死伤,多个分坛被捣毁,一时间全国各地的听雪楼弟子星散流离。

而在这样的时刻,血薇的主人依旧不知下落。

算算三个月时间已经过去,远赴滇南的石玉既然没有带回真正的苏微,那么,孤身流落异乡的她,估计也已经凶多吉少。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当此外敌压境之时,传了五代的听雪楼难道要就此覆亡?

然而,令人吃惊的是,在此内外交困之际,失去了灵魂的听雪楼却并不曾乱了阵脚——没有人预料到,那个盲眼的女子,竟然在那样危急的关头扛下了一切!

赵总管。

那个毫无武功的盲眼女子,竟然坐到了白楼里,获得了四护法的支持,在危机压顶而来的时刻将一切重担都挑了下来。她一方面坚守总楼,击退了敌手几次进攻,用一切方法召唤散在各地的分坛人马撤回总部,一方面飞鸽传书给听雪楼的盟友求援。

这样一来,岌岌可危的形势得到了缓和。

风雨组织长于刺杀,却不善长期明里与人作战。当初猝不及防的一击固然令听雪楼损失惨重,但在此后,他们的进攻均被听雪楼击退,风雨组织的人手折损也不在少数,属下六百名金衣杀手几乎折损了七成。在听闻外地陆续有盟友将抵达洛阳支援听雪楼后,袁老大终于下了撤离的命令。

就如一夕出现一样,那些神秘的杀手在一夕之间又撤离了。

洛阳城里一片平静,就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几日后,来自中原的消息,迅速地抵达了万里之外的滇南。

皓月当空,胧月跪在高台上,打开了面前的水镜,合掌祈祷结印——渐渐地,空蒙的水面上出现了一个影子,戴着面具,正在俯视着水另一边的她。

那是在月神殿深处闭关的灵均,正通过水镜幻术接受下属的朝觐。

胧月躬身请安:“大人,多日不见了,闭关还顺利吗?”

“有什么事?”灵均的声音冷淡,略微带着一丝不耐,“我说过,在我闭关期间,没有要事不要轻易打扰我。”

“是。”胧月俯首,低声道,“只是洛阳的消息刚传到,不得不斗胆…”

“哦?洛阳的消息?”水镜的另一边,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了一丝光,连语声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幻,“怎么样?成功了吗?”

“是的。大人神机妙算,毕其功于一役!”胧月回禀,语气也因为兴奋而微微发抖,“此次洛水边一战,听雪楼死伤三百多人,连楼主萧停云都被我们杀了!”

“萧停云死了?”戴着面具的人一震,“真的?”

“是。火药爆炸后,那一条船上没有一个人活下来。”胧月轻声道,“听雪楼的人也只打捞出了萧停云的部分残肢,以及他的夕影刀。”

听到这个确定的消息,水镜的彼端骤然沉默了片刻。

那一刻的气氛,令对面的女子都忽然有些心悸,不知道主人会做何反应。沉默之中,面具后骤然爆发出了一阵骇人的大笑,响彻了暗夜:“哈哈哈哈…好,很好!死无全尸!永沉水底!哈哈哈哈…”

那一刻,似乎整个天地都回荡着他的笑声,声嘶力竭,仿佛压抑已久的狂喜和宣泄。然而无论他笑得多么肆意,那张戴着面具的脸还是没有表情,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水镜那一边,胧月静静倾听着这骇人的大笑,眼里露出震惊——跟随灵均大人那么多年,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深不见底的人如此失去控制地大笑,令人完全陌生。在灵均大人的内心深处,又埋藏着怎样深的恨?事实上,那么多年了,就算是最接近他的人,又怎敢说真的了解灵均大人内心在想着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久,笑声渐渐歇止。

“死了…死了。太好了。”灵均喃喃,垂下了头,眼睛虽然看着水面,瞳孔却是涣散的,似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遥远的地方。许久,他的声音重新平静下来,开口:“那么,洛阳那边如今局势怎样?听雪楼总楼被攻下来了吗?”

“禀大人,洛阳那边大局已定,萧停云已死,在各处的分坛已经有六成被击溃。”水镜那边的女子低声禀告,“但是,萧停云死前似乎已经有所预感,特意留下了四护法暗中驻守总楼,血战了三天三夜,我们的人也没能拿下总楼。”

“哦…可惜。”灵均听到这个消息点了点头,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只道,“萧停云的确也是个人物,临死居然还摆了我们一道。”

胧月顿了顿,低声道:“如今赵总管坐镇楼中,听雪楼左支右绌,只差一口气便要被击溃——可偏偏风雨组织的人按兵不动,说除非再出一百万两黄金,否则不肯再出手。”

“袁老大可真是不见黄金不动手啊…”灵均叹息了一声,“不过,这也不算他们坐地起价,是我失算。我没有料到萧停云对我们的进攻总楼计划也有所防备,这一次袭击让风雨折损了三百多位精英,代价惨痛。他们要再加钱,也不是毫无道理。”

胧月蹙眉:“那…大人准备再付他们一百万两黄金?”

“怎么可能?拜月教库中已经空了你不知道吗?”灵均冷笑了一声,“一百万两黄金,那是整个两广一年的税收总数——如今风雨若再要一笔,除非把镇南王府给抄了。”

“那…”胧月有些为难,“接着怎么做?”

“算了,这次行动到此为止。”灵均想了片刻,摇了摇头,吩咐,“让左使带着人撤回灵鹫山吧,我另外有新的任务委派给他。”

“啊?”胧月愕然,“就这样算了?”

“我当然也想把听雪楼一口气连根拔掉,不过目下看来并不实际。”灵均冷笑了一声,“先暂时就这样吧!反正萧停云已经葬身水底,死无全尸了!哈…死无全尸!”

他再次笑了起来,声音再度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狂喜和恶毒。

胧月在水镜的彼端听着,不由得担忧地看了一眼高耸入云的月神殿——自从苏微一行离开后,灵均大人便独自去往了月神殿,进入了闭关状态。不过短短一个多月而已,可为什么,她总觉得灵均大人起了很大的变化?他的内心,他的喜怒,忽然间已经不再是一直朝夕相伴的她所能触及。

笑了许久,灵均终于平静了下来,挥了挥手,低声:“算了,这次是我考虑不周,没能一鼓作气将听雪楼彻底给灭了。只能留待以后。”

“大人太谦虚了。”胧月看到他语气有些低落,柔声恭维,“大人之所以一开始就请风雨出手,而没有派出我们自己的人手,还不是想借机消耗一下风雨作为黑道第一大帮派的势力,为日后入主中原武林做准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