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为什么,在看着碧空下那袭一尘不染的白袍时,她心中猛然一震,竟然隐隐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是的,这一次相遇,从头到尾,她都无缘得见这个人的真面目。是否这一辈子,她都看不到他面具后的模样了?

一念及此,她忍不住驻足,回头看了他一眼。然而,仿佛知道她心里想的是什么,那个人居然也站住身,回身笑了笑:“苏姑娘还有什么吩咐?”

她被逮了个正着,顿时有些尴尬。

旁边的原重楼看着这一幕,表情也略微有些奇怪起来。

“我想,迦陵频伽…她只是很想看看大人的样子吧。”他忽然开口,拉了她一把,“好了,不要叨扰灵均大人了,我们也该走了。”

“是吗?”灵均却在山门下站住了身,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既然都要告别了,那么,在下就让苏姑娘完成这最后一个愿望吧!”

一语未毕,他忽然抬起手,摘下了一直戴着的面具。

“啊?”苏微忍不住一惊,脱口低呼了一声。在微曦之中,她看到了他隐藏在精美木雕面具下的真容——那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可一瞬间,她居然有一种奇特的恍惚,总觉得这张脸似是梦境里见过。

灵均摘下面具,对着她微微笑了一笑。

“现在,除了我师父,你是这个世间第二个看过我相貌的人了。是否心安?”他轻声微笑,重新将面具戴上脸庞,颔首告别,“血薇的主人,你自由了,去到那个你想要去的世界吧…不要回头,不要再去看这个江湖的腥风血雨。”

“只有这样,你才能得到长久的安宁。”

他转身拂袖,凌空掠去,消失在月宫的穹门下。

苏微牵着马,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等回过神来,发现日光已经升起很高,而原重楼正靠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刚刚那一瞬的出神,居然是过去了不下一个时辰那么长的时间?!

“重楼?”她连忙扶起他,失声道,“你没事吧?”

“没…没事。”原重楼被她摇醒了,有些迷迷糊糊地回答着,“刚才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很困…太奇怪了…居然就在马背上睡着了?”

苏微探了探他的额头,这才松了一口气。

是的,在刚才摘下面具的那一瞬间,灵均应该是展开了一个结界,将在场所有人都控制在其中,只让她一个人看到了自己的真容——没有见他动手结印,一切却已经悄然展开,连她都没有反应过来,无声无息就中了招!

幸亏他并没有对重楼下手,也没有攻击自己。然而这样神出鬼没的出手,却令天下剑术第一的她都心生冷意——如果和他对决,在无所提防的前提下,自己又有几分胜算?万一他真的起了异心,要对听雪楼下手…

刚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摇了摇头,苦笑一声:是的,都已经是说过要退出江湖的人了,为何还记挂着这些你争我夺?就算这个灵均再厉害,可停云和赵总管,哪一个又是好对付的了?有他们两人坐镇楼中,也没有谁能撼动听雪楼吧?

“我们走吧。”她翻身上马,对原重楼道,“回腾冲去!”

他们两个人一先一后,策马从山上冲了下去。然而刚奔到山脚下,忽然眼前一花,竟是有个人影从路边草丛里蹿了出来。

苏微骑术高超,瞬间整个人俯身下压,牢牢控住了缰绳,将疾驰的奔马硬生生勒住。骏马惊嘶着人立而起,才堪堪避过那个忽然闯出来的人。

“蜜丹意?!”后面传来了原重楼的惊呼,“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个小女孩躲在草丛里,差点撞上骏马,也被吓得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然而一看到原重楼,却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反手抓住了他的袖子。

“蜜丹意。”苏微也翻身下马,看了这个孩子一眼,“你太胡闹了。”

她语气有些不悦,脸色也颇为严厉,然而蜜丹意却嘟起了嘴,忽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坏人…居然,居然想扔下我走掉!坏人!”

她抱住了原重楼的脖子,哭得眼泪鼻涕一脸,死死不肯放开手。

“乖,你留在这里,拜月教里的叔叔阿姨会好好照顾你的。”原重楼柔声劝告,试图把那一双小手掰开,把她放下地,“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要走好几百里路呢。而且去的地方也不是你的故乡。”

“多远…多远都不能扔掉我!”蜜丹意哭得更凶了,“我不要留在这里…我要跟你们去!我不喜欢这里的人…我喜欢你!”

原重楼没有办法,叹了口气,有些心软,抬起眼看了下苏微。苏微也正站在一边看着他们,眉梢微微挑起。

“怎么办?”他有些犹豫,“要不,带她一起走?”

“你养得起两个人吗?”她看着蜜丹意,心里已经软了,转头对他道,“好了,快把这个哭哭啼啼的小家伙抱上去,我们今天可要跑上一百五十里才能赶到下一个落脚的村子呢。”

“好!”原重楼大喜,连忙将蜜丹意抱到了马背上。

两人策马,沿着山路飞驰,奔向腾冲。

这一路风景如画,美不胜收。苏微不由得看得心旷神怡。

几个月前她路过此处时,不是自己重病垂危,便是担心着原重楼,一路行色匆匆,压根没有心思欣赏沿路美景。此刻两人并辔而归,心满意足,这些风景才一时间都鲜活了起来,历历到了眼前,一路行来,如痴如醉。

“能在这样的景色里活到死,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她在水边策马而行,脱口而出,“总比在江湖里打打杀杀,不知哪一日死在别人刀剑之下强得多了。”

“呸呸,什么死死活活的。”原重楼却皱眉,“你已经不是江湖人了好不好?”

苏微回过头看着他,哧地一笑,朗声道:“是!你说得对,我已经不是江湖人了,再也不提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啦!”

“那是。”他策马追了上来,抬手揽住她的腰,笑,“你是我的人了。”

“别。”她急忙一躲,抬手推开他,“蜜丹意在呢!”

“哎哟。”他被她一推几乎闪了腰,失声痛呼出来。蜜丹意笑眯眯地看着他,吐了吐舌头,伸出小手在脸上比了一下:“羞羞!”

苏微看着眼前的一切,在骏马上微微而笑,耳边的绮罗玉盈翠欲滴。

是的,当一切都风平浪静、云开雾散之后,她并没有选择回到中原,回到听雪楼,回到那个人的身边——她选择了留在这里,斩断一切血腥的过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将来。全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一切看起来是如此的宁静美好,宛如这苗疆的葱茏绿意,到处都欣欣向荣,充满了希望。

然而,没有人看到,在月宫之门缓缓关闭的瞬间,门后却浮出了一双充满了冷意的眼睛,正在凝视着疾驰的马车,嘴角缓缓扬起,仿佛发出了一个无声的诅咒。

“洛阳那边,应该已经都安排好了吧?”

“三日之后,世上,再无听雪楼!”

第二章 生死之劫

在他们成年后,他还是第一次这样拥抱她,她只觉得极痛却极欢喜。

多年来心底隐藏的隔阂和猜忌,曾经如刺一样横亘在他们中间。而如今,终于一朝冰消雪释。他终于伸出手拥抱了她,再不顾及是否会被那些暗刺所伤。

那一瞬,她觉得即便就在此刻死去,也是无悔无憾。

当血薇主人离开月宫、返回腾冲的时候,洛阳方面却接到了她即将和石玉一起归来的消息,全楼上下都欣喜鼓舞,准备用一场盛大的洗尘宴来迎接她的归来。

操办这个洗尘宴的是赵总管,而萧停云对此也很重视,一再吩咐要邀请楼里的所有人前去,甚至建议将场地设置在洛水旁的渡口上,以便于苏微一回来就能看到所有人。赵总管一向办事利落,很快就一一将这些落到了实处。

自从苏微离开,听雪楼内部一直处于微妙的胶着之中,楼主对此事的暧昧态度令人猜测,楼里的气氛压抑而沉默,直到今天听到这个消息,所有人才松了一口气。

是的,血薇的主人就要回来了,楼中的平衡局面也将恢复。

然而,却无人知道一场暗涌已经悄然而至,危机四伏。

“楼主,马车已经准备好了。”白楼里,萧停云放下了手里的文卷,听到外面的下属低声禀告,“从南方归来的一行人舟车劳顿,已经如期抵达洛阳,将在傍晚靠岸,登上洛水渡头。赵总管已经备好了车马,请楼主前去,不要错过了时间。”

“好,我就来。”萧停云淡淡地应答,眼睛却不离手中的文卷。然而,等下属退去,他放下书,轻抚着袖中的夕影刀,眼神却是慢慢变得锋利无比,宛如即将饮血的刀锋。

终于是到了这一日吗?

他抚刀默默静坐,许久才仿佛下了什么决心,站起身走下白楼。初夏的院子里满目苍翠,生机勃勃,然而不知为何,他缓步行来,却觉得心在一分一分地冷下去。

他最终独自走上了神兵阁。

抬头凝望着上面供奉的那把绯色之剑,听雪楼主无声叹了口气:血薇归来之日,便是痛下决断之时。一切,莫非都是前缘注定?

他抬起双手,将那把剑从神位上取下,轻轻说了一句什么。绯色的光芒映照着他的眉睫,令贵公子冠玉般的脸庞染上了一丝凌厉妖异。

走下神兵阁,听雪楼的大门外果然已有马车备着,然而却不是平日乘坐的那一辆,而是换上了一驾新的,金装玉饰,在日光下显得光彩夺目。

“楼主,请上车。”属下在一旁躬身。

“哦?冰洁倒是费心,竟然将这些车马都装饰一新。”萧停云停下来看了看,唇角浮起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今日是喜庆之日,阿微大难归来,也该乘新车返回——居然连这些小事都打点得妥当,难得。”

“赵总管在前头等您呢。”那个下属跟了他许多年,言辞也颇为随意,笑道,“楼里大家都已经去了洛水边,楼主不快些赶去,只怕要来不及。”

“是吗?”萧停云却笑了一笑,忽然从车上返身,“算了,我还是和冰洁坐一辆车吧。”

“楼主?”下属怔了一下。

“我这一路还有些话要和赵总管讲。”他声色不动,只是淡淡挥了挥手,遣开两人,“你们驾着这个车,先行去洛水那边等我吧。”

“是!”左右不敢多问,便驾着空空的马车从听雪楼大门疾驰而出。

此刻,赵冰洁坐在朱雀大道侧门的另一辆马车上,默默地听着那辆马车从东门出去的蹄声,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放下帘子,吩咐驾车的人:“走吧。”

然而,马车刚启动,她却骤然发现车里无声无息多了一个人。

“谁?”她失声低呼,然而一只手却伸过来,阻止了她的举动,低声:“是我。”

那样熟悉的语调,令她忽然间脸色苍白。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赵冰洁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离开他远一些,然而萧停云不让她有这个机会,瞬间扣住了她的手腕,内力透入之处,她顿时半身酸麻,只能被搀扶着,无力地在马车里坐下。

“我不想一个人坐车。我想和你说一会儿话。”萧停云在她身侧坐下,转头淡淡地笑,“为什么你要坐我平日坐的这辆马车呢,冰洁?——你似乎很惊讶我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她很快镇定了下来,将手拢在袖子里,侧脸向暗壁,拒绝回答。

他望着郊外的景色,半晌问:“苏微回来了,你高兴吗?”

“自然高兴。”赵冰洁淡淡回答,眼眸里却没有表情,“要知道,有了血薇的听雪楼,才算是真正的听雪楼。”

“是吗?”萧停云不出声地笑了一笑,抬起头,望着帘外的日光,语气忽然变得哀伤,“原来你也相信血薇夕影人中龙凤的传说啊…是不是因为这样,你才几次三番地想要置苏微于死地呢?”

“什么?”她脸色瞬间苍白,手微微一动,却转瞬被他死死扣住。

“不要动,冰洁。”萧停云闪电般动手,刹那扣住了她双手的脉门,用的竟然是雪谷门下最上乘的武功,不容她有丝毫的反抗!他看着她,压低的声音里带着从未听过的寒意:“我知道你袖里有刀——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就真的只有杀了你了。”

她手指微微颤抖,咬住了嘴唇。

“你…”她似乎想问为什么,却终究还是没有问。

“我都知道了。”萧停云看着她,慢慢地一字一字说,每一个音节都拖得如同钝刀割过脊髓,“从五年前开始,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震了一下,却还是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头向着暗壁,一动不动。

“呵…冰洁,你是什么时候开始真正动杀机的?那一次,你让苏微去追杀梅家的二当家梅景瀚,却故意没有给确切的情报,导致她低估了对手差点丧命——你是故意的吧?”萧停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仿佛深潭一样见不到底,冒着寒意,“或者,是从苏微第一次出现在楼里开始,你就想要把她除掉!对不对?”

赵冰洁咬紧了嘴角没有回答,苍白的脸上甚至没有表情。

“苏微武功虽高,成长的环境却简单封闭,心智单纯。而你却不一样——你从十四岁开始,就已经是一个见惯生死、深藏不露的人了。”萧停云注视着她,一字一句,长长叹息,“日夜与仇人为伴,竟能丝毫不露声色,实在令我敬佩。”

他最后一句话说得平静而锋利,一分分刺入她心里。

赵冰洁的脸色终于动了一动,苍白而尖尖的下颌一扬,似乎要说什么,却又忍了下去。

“为什么不说话,冰洁?为什么不否认?为什么不辩解?”萧停云心平气静地说到了这里,看到对方还是这样死寂的表情,语气却忽然微微激动起来,“说啊!哪怕说一句都行!”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终于,她开口了,却闭上了眼睛。

“为什么没有好说的?说说你的身世,说说你的来历!”萧停云却愤怒起来,压低了声音,语气却依旧微微战栗,“你的父母都是梅家门下的死士,在你小时候,他们不惜双双以性命做赌注演了一场戏,把你送进了听雪楼当卧底——我父母未曾料到一个小盲女有这样惨厉的心机,竟然真的收留了你,视如己出。而我的师父池小苔,明明知道你真正的身份,却居然在临死之前将朝露之刀传给了你!”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吐了吐气,低声道:“这些,我在五年前就查出来了,却一直隐忍不发。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在留心你的一举一动。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