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叹息令她毛骨悚然。

不知为何,她拼命想要醒来,却睁不开眼睛。然而奇怪的是,即便是睁不开眼睛,她却能清清楚楚地感知到面前发生的一切——她可以“看”到室内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穿着白袍的人,正站在她床边!

然而奇怪的是,她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这个人…是谁?

她从榻上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不知为何忽然变得非常吃力,仿佛有千斤重的巨石压在她身上,令她举动变得缓慢,简直难以完成。她费尽了全部力气,才将身体抬起了一半。她看到那个人抬起手,指着窗外的某处。

她吃力地扭头看去,隔窗瞥见了不远处的圣湖,忽然间大吃一惊——

如今正当子时,冷月下,湖上竟然泛起了粼粼的波光!

这片圣湖,不是已经被萧楼主和迦若祭司合力封闭,放干湖水超度了亡灵吗?刚刚路过的时候她遥遥看了一眼,湖里也是干涸的,没有一滴水。此刻为何忽然变成了这样?

她吃力地回过头,看着站在她榻边的白袍人,想要询问个究竟,却发现自己的胸口仿佛被大石压着,竟然连吐出一个字都如此困难。

那个人站在榻边一直看着她,隐含无限期盼,俯下身来,在她耳边说了一句什么——然而奇怪的是,他说的话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见。

“你说什么?”她愕然,却发现自己同样说不出声音来。是被魇住了吗?还是…自己在做梦?

她焦急万分,还是无法动弹。

月影从中天渐渐西斜,那个人望着她,眼神急切,身影却越来越模糊,仿佛有一种力量正在将他拉离这个世间,融化在月光之下。他忽然抬起手在虚空里比画,一撇,一竖钩,一点,似乎在写着什么。

她终于认出了他在写什么。

“小心…”他望着她,在虚空里缓缓写着。

小心什么?她愕然——然而第三个字尚未写完,仿佛半空里有依稀的笛声传来,外面的月光猛然便是一暗,仿佛半空有乌云遮蔽了过来。

天地暗淡的瞬间,那个薄如雾气的人影忽然间就再也不见。

“你是谁?”她震惊地脱口,仿佛身上的重压瞬间消失,从床上翻身坐起。

就在那个瞬间,她发现自己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室内的月光明亮,却空空荡荡一片,华丽的室内无数帘幕低垂,影影绰绰,只看得人心惊。身边的蜜丹意已经睡着了,小小的手臂缠绕着她的腰肢,仿佛是一个依赖母亲的孩子。

苏微坐在黑暗里,按住了心口,只觉得那里跳得极快。

刚才那一幕似梦又非梦,恍惚迷离。

那个梦里的人,到底是谁?又是要告诉自己什么呢?

正在恍惚间,耳畔忽然又听到了笛声,从月光下传来,缥缈不沾一丝人间烟火气。那一刻她忽地惊醒过来,忍不住坐起身来,看向窗外。一轮满月在月宫之上静静悬挂,最高处的宫殿上有人在吹笛,那笛声里仿佛有一种奇特的力量。

她再也忍不住,翻身掠出窗外。

当她出现在湖边的曼陀罗林旁时,笛声蓦然停止了,仿佛那个人在极远处也能感觉到她的一举一动。笛声停止的瞬间,苏微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不敢再深入。

然而,就在她止步的那个瞬间,那个高台上的人却动了。

他在冷月下掠下高台,凌空飞渡过那片圣湖,衣袂飘举,宛如一只掠过寒塘的白鹤,速度快如鬼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站到了她面前一丈开外,在面具后默默地看着她。月宫里万籁俱寂,连风都显得如此静谧和冰冷。有一种奇特的气息萦绕着,让她居然有被压迫得不能喘息的感觉。

“灵…灵均?”终于,她努力发出了一点声音。

“正是。”戴面具的吹笛者微微点了点头,躬身行礼,语声却温良如常,“昨夜祭典繁忙,无法分身迎接苏姑娘的到来,还望恕罪。”

他的语声在冷月下传来,虽然近在咫尺,却依旧是如笼罩在雾气里,缥缈不定,令人分不清声音的来源——这是腹语还是幻音之术?她愕然地想着。眼前戴着木雕面具的人诡秘非常,面目森然,令人心生冷意。

“刚才我…我好像做了一个梦。”她喃喃,觉得四肢犹自沉重如铁,“有一个和你穿着一模一样衣服的人到了我的房间…”

“是吗?”灵均顿了一顿,那一瞬,虽然隔着面具,她仿佛可以看到他的目光闪烁了一下,许久才冷然,“他说了什么?”

“什么也没说。”她摇了摇头,低声,“我好像魇住了。”

“哦…可能月宫里还存在着某些不干不净的东西吧?特别是朱雀宫,也游荡着很多亡灵。”灵均却若有所思地喃喃,“抱歉,是在下考虑不周——明日给姑娘换一个地方。”

“那也不用。你别半夜吹笛子就行。你的笛声…真的让人听了好不舒服。”苏微摇头,支撑着额头,她为人向来率直,此刻身在别人屋檐下,竟也顾不得是否伤了主人颜面。

“是吗?”灵均收起了笛子,哑然,“我还以为我吹得没那么差。”

苏微皱了皱眉头,望着他,忽然情不自禁地问:“为什么你在月宫里还戴面具?”

“哦?这个嘛…”没想到她会忽然问这样一个问题,灵均微微一怔,旋即微笑,“因为修习术法的原因,我不能让人看到我的真面目。这是禁忌。”

苏微有些不信:“禁忌?”

“是啊,”灵均抬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具,“对于修习术法的人来说,很多东西都是禁忌,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比如生辰八字、真正的姓名,有时候甚至是面貌和声音。”

“为什么?”苏微觉得不可思议。

“因为怕被另一个修习术法的同道暗算。”灵均颔首,颇有耐心地对她解释,“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苏姑娘一定听说过傀儡之术吧?——把对方的生辰八字贴在偶人身上,用针钉死,通过这种方式便可以施行诅咒,让对方生病甚至死亡。”

“…”苏微明白过来,倒抽一口冷气。

“当然,这是最简单的一种咒术而已,”灵均的声音森冷,“对于我们这种修习高深术法的人来说,某些秘密一旦被泄露,将来遭到的诅咒反噬远远不止于此——所以,除了我师父,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的生辰八字。”

他抬起手放在面具上,似是微微一笑:“当然,灵均也不是我的真名。”

虽然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阴影里,然而那一眼,依旧让苏微心头一冷,仿佛是看到了蛇窟里那些巨蛇邪意的金色眼睛。

“请放心,原大师恢复得很好。除了右手经络的陈年旧伤可能还有些麻烦之外,一个月之后左手左腿应该可以完全恢复行动。”灵均淡淡道,“到了月宫,就是死人都可以复活。这种伤根本不在话下。”

“死人都可以复活?”苏微忍不住吃惊。

“你不相信吗?”面具后的人似乎笑了,转过身,用笛子一指灵鹫山上黑色的宫殿,“你看,就在这座广寒殿中,我们的教主正在试图复活一具几十年前的尸体——用青岚的头颅和迦若的躯体,合在一起,复活成一个新的人!”

苏微顺着他的手看过去:“你…你说的是明河教主吗?”

“是啊…”灵均低叹,“她把自己关在里面,已经三十年了。”

“太疯狂了…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难道她还在想把迦若祭司复活过来?”苏微知道那一段往事,情不自禁地脱口,“这样做,就算真的成功,活过来的是迦若祭司还是青岚前辈?无论是谁,三魂七魄都已经散尽了吧?难道不会召出一个魔物来吗?”

“这就是执念。最大的魔莫过于自己的心。”灵均低声,似有感触,“太过强烈的爱和太过强烈的恨,都令人无法解脱——教主已经被困住整整三十年。”

“拜月教的术法真的可以让死人复活?”苏微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骗你的,当然没有这样的术法。当三魂七魄消散之后,轮回的力量便已经启动。”灵均忽然笑了,飘然回身,“拜月教的术法,祈福去病可以,诅咒夺命可以,甚至呼风唤雨也可以,唯独就是不能起死回生——谁都不能拥有逆转轮回的力量,否则六道众生流离,这个世间早就紊乱不堪。”

“果然。”苏微叹息,却微微觉得有点失望,“我也觉得起死回生太不可思议了。如果真的可以,那么萧楼主和靖姑娘的悲剧也不会再有。”

“太晚了,不打扰苏姑娘休息了。”仿佛觉得说的话太多,灵均忽然间毫无预兆地停止了话题,躬身告退。离开之前,忽然望着她微笑,问:“苏姑娘是不是想看我的真面目?”

苏微愣了一下,迅速点了点头。

“那好吧。”月光下,他竟真的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微微一笑。

她情不自禁地看过去,忽然间,昏暗的月光仿佛瞬间稍微亮了一亮!转眼之间,翻飞的衣袖变成了一群白蝶,扑簌簌地四散,朝着她迎头扑了过来!

随即眼前忽然黑了下来,整个天地都已经消失。

夜已经深了,神殿里的祝颂还在继续,空无一人的月下,只有圣湖在泛着淡淡的银光。风里有曼陀罗花的香味,间或可以听到不远处清脆的风铃声。

“好了,所有的棋子,终于都按部就班地走到了它们该在的位置上了。”月光下,戴着面具的人停住了笛声,满意地叹息了一声,“下面的一切,终于可以上演。”

身边的侍女无声地微笑:“这世上有什么能逃出灵均大人的掌心呢?”

灵均似乎是笑了一笑:“胧月,最近你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奴婢不敢。”胧月垂下了头,“只求大人能展颜一笑,便心满意足。”

“是吗?”灵均抬起手,拂过她漆黑的长发,面具后的声音温柔而低沉,“可是我笑的时候,你又看不到。”

“奴婢知道大人开心也就够了。”胧月轻声,“世间很多事,何必非要亲眼目睹呢?”

灵均的手滑过她的脸颊,到了侍女尖尖的下颌上,忽地顿了顿。面具后的声音透出一股冷意来:“是吗?其实亲眼目睹又能如何?眼睛会骗人,耳朵也会骗人——五蕴六识皆是空。这个世间无处不是幻象,什么都是假的。”

“…”胧月猜不出他话语里的喜怒,只能咬紧了薄唇。

灵均放下了手,忽地转了口气,淡淡道:“好了,替我通知尹文达,就说让他不要追究孟康的这件事了——回头我会在镇南王面前替他多说几句好话,延长他的翡翠专营权,以补偿这一次他的损失。”

她颔首:“是。大人。”

灵均又问:“听雪楼派来的那个石玉,目下尚在大理吧?”

胧月道:“是,听说被我们回绝后,他并未离开苗疆,还在四处寻找苏姑娘,几乎把云贵各地都走遍了。”

“呵…听雪楼的人,果然是不找到血薇主人不会罢休啊——”短笛在掌心敲了一敲,戴着面具的人低声说,“好,胧月,替我传信给石玉,就说苏姑娘已经找到了,目前就在月宫,身上的毒也已经无大碍。请听雪楼那边放心。”

“什么?”心腹侍女终于忍不住惊诧起来,脱口道,“大人难道真的要将血薇主人送回洛阳去?这…这不符合大人您的计划啊!”

“呵。所谓的计划,是随时可以改变的东西…”黑暗里的人微笑了起来,用笛子轻轻敲击手心,“只管执行我的命令,胧月,不该问的,不要多问。”

“是。”她低下了头去,不敢再说一个字。

他一拂袖,道:“你可以退下了。顺便替我再去查看一下湖底那个封印——今日又是满月了,别让那个东西再从地底逃出来惹事。”

胧月颔首:“奴婢立刻去。”

当月光下终于空无一人时,灵均独自坐在高台上,俯瞰着远处月下的圣湖,面具后的眼神变得莫测——湖里没有水,枯竭见底,只有白石纵横,湖底那些森森白骨虽然已经被焚化,但依旧残留着点点的磷光,在月下恍如鬼魅。

他在湖边驻足凝视,面具后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师父…”很久很久,一声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从他嘴里吐出,“你也感觉到了血薇主人的到来了吧,否则,怎么还想突破结界游离出来,进到那个丫头的梦境里通风报信呢?”

“不过,你以为这盘棋下到如今,我还会容许别人来插一手?”灵均在月下大笑起来,带着一丝狂妄,却也带着一丝悲哀,“师父,你还是在这底下暂时休息吧!——等到我完成了大计,再来让你解脱这样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状态。”

“到时候,我会让一切都有个了结!”

第十八章 小楼一夜听春雨

在那些已如流水般逝去的日子里、在自己没有遇到他之前,他和这个女子之间也曾经有过刻骨铭心的感情吧?那些过去,定然难以消磨和忘记——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对他的人生来说,她不过是个半途而至的路人罢了。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苏微觉得头很痛,昨夜一切恍如一梦。

蜜丹意已经不在身旁,她撑起身,抬头看向窗外。外面已经是大天亮,日光明丽。然而她只看得一眼,便怔在了当地:外面那个圣湖竟然是干涸见底,根本不曾有一滴水!那昨夜看到的万顷波光和凌波而来的人,难道是…

苏微怔怔地看着,忽然觉得有森森的冷意——是做梦了吧?要么,她定然是不知不觉堕入了对方的幻术之中,眼、耳、鼻、舌、身、意都完全被人蒙蔽和掌控,所见所闻均是幻象。那个灵均…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那面具之下的脸,又是怎样?

出神之间,却听到外面有侍女膝行上前,禀告:“苏姑娘醒了?灵均大人吩咐,今日您用过午膳之后,便可以再度去药室探望原大师了。”

“哦。”她应了一声,又问,“蜜丹意呢?”

侍女摇了摇头,道:“一大清早就跑出去了,说要去照顾原大师。”

“这孩子…”苏微摇了摇头,便自顾自地盥洗用餐。不一时用餐完毕,肩舆已经停在了外面,胧月在帘子外盈盈微笑:“苏姑娘昨晚睡得好吗?”

“不好。”她摇了摇头,忽然道,“我想见灵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