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窘迫,没有回答,以为他说的是自己扭断门锁的事情,然而她刚继续擦了一下他的衣襟,原重楼接着就忍不住叫了一声:“住手!”

苏微停住了手,将布巾拿开,发现他苍白的胸口已经红了一大片。

“疼死了…”他倒吸着冷气,忽地冷冷道:“你哪里来的钱?”

“嗯?”苏微一愕。

“我说,你怎么付的酒钱?”原重楼看着她,“你连买衣服都没有钱。”

她明白过来,冷哼了一声:“没付钱,吃了霸王餐。”

“什么?”原重楼一震,终于认真看了她一眼。他身上有浓烈的酒气,脸色越发苍白,然而嘴唇却越发反常地红,简直如同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上有摆夷人的血统,他的侧脸轮廓鲜明,眸子里有汉人没有的深碧色,冷然。

苏微看得一眼,竟然愣了一下:这个男子好生妖异,虽是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气场竟不比江湖上那些内外兼修的高手逊色半分。

“呵,阿蕉的老爸可不好惹,是腾冲有名的地头蛇。而且她还有两个哥哥,惹恼了,杀人越货都是有的,反正这里天高皇帝远。”原重楼带着审视的意味看着她,饶有趣味,“而你居然在她家白吃饭不给钱,还能活着出来?”

她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将手巾在铜盆里拧干,给他递过去。然而他凝视着她的手,停顿了一瞬,眼神微微一变。

“一般女子的手,绝对不会在掌丘和关节处有老茧——你果然是个会武功的人。”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在集市上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所以才替孟密挡了一下,免得他送了性命——看来阿蕉一家,也是这样被你摆平的?”

苏微又笑了一笑,把手巾递过来:“先擦一下脸。”

“哈!武林高手就了不起吗?你以为你是谁?随随便便就闯到我家来对我指手画脚?”原重楼却一下子坐了起来,指着门外,忽然大声叫骂,“给我滚出去!”

她愣了一下,看着忽然翻脸的人,不知道哪里又不对头了。

“给我滚出去!这里是我的房子,不欢迎你们这些武林高手!”他看了她一眼,一字一句,冷然不留情,“再不滚出去,别怪我不客气了!”

然而,苏微看着戳到面前的那只手,脸色略微白了一白——那只手修长而苍白,完全是不会武功的书生类型的手,伶仃的腕骨上赫然有一道巨大的刀疤,割断肌肉和经脉。多年后虽然愈合,却依然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疤痕。

她心中一痛,刚刚冒起的怒火瞬间熄灭了。

“好,我就走,绝不会赖在这里。”她安抚面前情绪激动的人,“不过你昨天喝得太多,跌倒时又撞到了头,我怕…”

“怕怎样?滚滚滚!”他却不耐烦起来,挥着手,毫不客气地把她往外推。苏微被他推得一个踉跄,脚跟磕在门槛上,几乎跌倒。

“我只是怕你一激动又会…”她一边抬起双臂挡着他推搡的手,一边辩解——然而,来不及说完,那个一个劲往外撵人的家伙宿醉未醒,却自己在门槛上绊了一个跟斗,轻飘飘地站不稳,一头正正撞上了门楣,发出一声闷响,眼前顿时一黑。

“…晕倒。”苏微说出了最后两个字,及时扶住了他,不禁哑然。

怀里的这个人个子虽然高,却很瘦,轻得令人意外,支离的锁骨硌到了她的肩膀,单薄得如同一片叶子。苏微叹了口气,在浓重的酒气里将这个男人搀扶回了房间里,替他盖上被子——她低下头,拿起他的右手,定定地看着那一道狰狞的伤疤。

是的,她认出了他。这个十年前只有一面之缘的路人。

这些年来,她杀戮已多。死者沉默,不能诉说他们的痛苦和不甘,然而眼前这个人却是活的。那一道刀疤,就是活生生的控诉,刺目惊心。

天赋出众,二十岁便在滇南这个玉都成为大师,这个人本该有完全不同的人生。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在午夜买醉、拖着残废的手雕刻木头糊口的废人!血薇夕影,天下利器,可刀剑之下,却轻易碎裂了一个无辜者的人生。

她看着他的手,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虽然被重新封了穴,但碧蚕之毒还是在缓慢地扩散。她也将失去自己的手了…

这,就是报应吗?

原重楼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

还是头痛欲裂,还是口中又干又苦,头很重,隐隐作痛,似乎包扎着什么东西。然而,当他想挣扎着撑起身去倒茶的时候,忽然发现身体不能动——从肩部以下一片麻木,拼尽全力,竟然连抬手都做不到!

“你渴了吗?”刚想到这里,耳边忽然听到有人问话。

原重楼回过头,一眼看到了窗边的女子,一惊一怒,失声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快放开我!”

“不要激动,”苏微叹了口气,端过了一杯水来,“你的头撞伤了,脑里有些瘀血,我去采了一点草药,给你敷好了——怕你一醒来又乱动,造成更大的伤,只能先点了你的穴道。对了,你是不是想喝水?”

原重楼怒极,转过头去不碰那杯水:“滚!”

“我自然会滚,但也得等你略微好一些,”苏微却并没有生气,只是拿起了那一杯水,“宿醉醒后的人,一定会口渴得要命——真不喝吗?不喝我就倒掉了。”

她刚将水杯挪开,却见那人瞬地转过头来:“拿过来!”

她笑了笑,便应声过去扶起了他,将水杯递到了唇边。

“滇红哪里是这种泡法!”一口气饮干,原重楼吐出牙齿间塞满的茶末儿,恨恨道,“你这种三脚猫的泡茶功夫,真是白白浪费了这茶王树上采来的茶叶!”

被兜头这么一骂,苏微有些不好意思:“我…我以为所有茶叶都一个泡法。”

“你们这些江湖人…真是对牛弹琴!”原重楼眉间却是讥诮,似乎又懒得再和她多计较这些,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苏微看着他,不由得有些好笑。

从小到大,她接触的男子并不多。师父和停云都是高贵典雅的男子,矜持内敛,虽有悲喜却声色不动。所以她对他们虽然仰慕,却也不敢过分亲昵。然而眼前这个人却是惫懒无赖之徒,敞着衣襟,嬉笑怒骂,说话尖酸刻薄,简直每说一句话她就有抽他一巴掌的冲动。

若不是看在当年…她叹了口气,将茶盏收起。

原重楼只是躺在榻上冷冷看着,半晌忽地道:“我说,你为啥还赖着不走?昨夜的事我已经记不得了。如果我对姑娘你做过什么,就当是我酒后无德罢了——反正我家贫如洗,也没有什么钱给你。”

“啊?”苏微有些错愕,“你没做什么呀。”

“哦,原来我什么都没做?那就更不明白了,”原重楼刻意露出不解的表情,带着讥讽的表情,认真地问,“既然我昨夜没有占你便宜,姑娘又何必留在这里不肯走,还摆出一副女主人的模样?你和我有啥关系,干吗非要赖着不走?”

“你…”苏微吸了一口气,只觉心中怒意涌起,“谁赖着不走了?”

“你看,我是一个家徒四壁的酒鬼,靠着刻一点烂木头换点钱生活,除了一张脸还长得不错之外,毫无长处,”他用尖刻的声音评价着自己,毫无羞愧之意,“腾冲这儿的姑娘们倾慕我俊俏,有时候也会来这里春风一度,顺路帮我付了酒钱,但从没有一个会像你这样赖着不走的。”

“啊?”苏微茫然地听着——这个人用奇特的颓废表情和自暴自弃的语气,说着一种她完全不了解的生活,让她一时半会根本想不出该怎么接下面的话。

“…姑娘你长得不错,又有一身杀人越货的好本事,走到哪儿都是个吃得开的人物,居然也能看上在下?倒是稀奇,”他微微冷笑,身体虽不能动,语言却比刀尖更锋利,“我还以为是我昨晚醉了非礼过姑娘呢,原来是喝得烂醉力不从心——那莫非是姑娘看中了在下还有几分姿色,要赖在这里非我不嫁?”

苏微本来想定了不和这个人计较生气,但毕竟是女子,听到这里不由得一拍桌子,怒叱:“胡说八道!谁赖在这里不走了?!”

“那就给我滚。”他一字一句地火上浇油,“别烦我了!真贱!”

“你说什么?”她被他的最后一个字激起了怒气,瞬地一伸手,居然将他从床上直直提了起来,怒叱,“再说一句试试看?”

苏微身形单薄,容颜清丽,谁也想不到她居然有如此的腕力,竟然能轻易地提起一个男人。他只觉得眼前一晃,整个人被提了起来,肚子里翻江倒海,几乎连隔夜的酒都要吐了出来。眼前晃动着她因为愤怒和羞辱而涨红的脸,眼眸里有一丝杀气,然而他却还是冷笑,硬挺着道:“再说一句又怎么了?——倒贴上来,还赖着不走,贱!”

她被气得一声冷笑,手腕瞬地加力,只听咔嗒一声,他的肩胛骨发出脆响——十年来,她纵横江湖,血薇剑下杀人如麻,何时受过这等无名小辈的羞辱?

“你信不信我把你的舌头割了?”她冷笑。

“信,怎么不信?”他的肩膀几乎被她捏碎了,但却丝毫没有求饶的打算,只是冷笑,“你们这些武林高手啥事做不出来?哈…割个舌头算什么?有本事你把我先奸后杀!”

“…”她气得看着他半晌,忽然一抬手又把他扔回了床上,“疯子!”

他人在空中,只觉得天翻地覆,还以为自己要遭毒手,然而发现那个女子居然只是一跺脚,足尖一点,瞬地跃下楼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原重楼舒了口气,想要挪动一下身体,却发现还是半身麻痹——这个女人一怒而去,走之前也没有给他解开穴道,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自行解开。真该死…他躺在榻上,感觉肚子里饿得要命,不由得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只希望能早点入睡,免得饥肠辘辘地挨过长夜。

自从遇到了这个女的开始,为什么自己就变得如此倒霉呢…

再度醒来的时候,一切仿佛还是依旧:还是头痛欲裂,还是口中又干又苦,但腹中的饥饿感却尤甚,似乎有牙齿在胃里咬着,疼得他在榻上弯下腰去。

弯下腰去…慢着,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可以动了?

原重楼愕然坐起身。发现自己在榻上,身上盖着被子,额头的伤已经被重新包扎了一遍。然而穴道却被人解开了,全身行动自如。

这…难道是那个女人又阴魂不散地回来了?

他吃惊地四顾,发现凌乱的房间变得窗明几净,案上换上了新碟子,里面盛着糕点和刚采下来的水果。窗子半掩着,竹影横扫,斑驳明灭。

原重楼饿极了,抓起一个菠萝蜜咬了一口,叹了口气。

“好了,进来吧。”他对着窗外说了一句,“别躲在外面了。”

然而,半开的窗户在风里轻轻摇曳,却并没有如他所料地跳进一个人来。怎么?难道走了?原重楼愣了一下,霍地站起身,走过去推开窗户——外面涌入的只有山岚和清风,竹枝在薄暮里轻轻摇曳,窗外却没有一个人。

不会吧?那个异乡女子,这回难道是真的走了?

他靠在窗口,望着从竹枝之间升起的上弦月,咬了口菠萝蜜,表情莫测而复杂。站着发了一会儿呆,鼻子里似乎又闻到了远处的酒香,脚步虚浮地回到房间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了一小块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拉开门走下楼去。

然而,刚走到楼下,被冷风一吹,腹中顿时翻江倒海。

他踉跄了一步,扶着墙弯下腰想要呕吐,然而眼角瞥过暗影,止不住愣了一下:那个凶巴巴的女人,居然就在眼前!

苏微斜斜地靠着廊下那一堆稻草坐着。似是觉得冷,抱着双臂微微蜷缩着身体。在她的耳畔,那一对青翠欲滴的耳坠盈盈摇晃,在月下折射出美丽的光泽。

他一时惊讶,想开口询问,但一阵冷风吹来,宿醉上涌,一口气没憋住,大煞风景地一口吐在了她的身上。

“喂!”原重楼知道闯祸,下意识地往后跳开一步,生怕她又暴起伤人。然而她被吐了一身,却依旧一动不动,连头也不曾抬。趁着这个女煞星没回过神来,他转身跑路,然而走了几步又觉得有些不安,终究还是回过头,说了一声:“喂,起来吧!去楼上洗洗!”

她还是没有动,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话。

“起来!难道还要我三请四请不成?”他有些恼了,提高了一下音量,可对方还是没有回应。这倒是激起了他的好奇,他顾不得危险,走过去大着胆子推了推她:“喂!你怎么了?——快醒醒!”

苏微还是没有反应,似是睡得极深,却随着他那一推翻了个身,手臂软软地搭了下来——月光下,只见手肘以下一片惨绿,连五指的指尖都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青碧色!

“喂…你、你这是…”

苏微醒来的时候,外面正是日中,阳光明媚。

她只觉得全身酸痛,手臂无力,喉咙里又干又渴。然而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窗外摇曳的翠竹,以及窗下正在埋头雕刻着檀木的男子。

“啊?”她吃了一惊,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他的竹楼里。

苏微一时间有些茫然。自己昨日被这个人气得夺门而去,半路却还是担心他的身体,折返回来。然而,她发现这个不作就不会死的家伙颅脑经过几次撞击,受伤已经颇重,如果不及时治疗只怕后果严重,迟疑了一下,便用内力将瘀血化开,再解了他的穴道。

——然而,因为连日擅自动用了内息,加剧了毒发,她在走下楼的时候只觉眼前一黑,便跌倒在干草堆上,失去了知觉。

等醒来时,居然已经在这个房间里。

“你…”她看着那个窗下埋头工作的人,有些不敢相信,“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嗯。”原重楼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自顾自地拿起了手边工具,摸过一块紫檀木,一刀一刀地雕刻起了东西——这一次他没有醉酒,手的稳定性也好了很多。只是右手残废后已经不能使力,他便发明了新的雕刻方法:把木料放在桌子上一个槽里,固定住,然后左手执刀,开始了工作。

苏微看着他,眼神有些变化:这个人,一旦手里握住了雕刻刀,全身忽然有了一种特殊的气质,醉意醺醺的模样一扫而空,清空凝定,如窗外挺拔的竹。

“怎么,大发慈悲了?”她忍不住讥讽地问。

“什么大发慈悲,分明是我忍不住手贱。”他冷冷道,吃力地用左手雕刻着,语气还是尖酸刻薄,“不过,没想到你的身材和脸蛋一样好,好歹算是赚回来一些。”

她霍然坐起,厉声:“你…你说什么?”

然而一坐起,便发现自己的外袍早已不在身上,连里面的小衣都不见了,只裹着一件男人的旧麻衣。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脸色唰地苍白,伸手便要将这个家伙撕裂——然而刚一抬手,只觉手腕一紧,竟然是无法移动。

“喏,我就知道你一醒来又要打人,所以预先把你给绑上了。”他看着她的双手在牛皮绳里挣扎,语气讥诮,“放心吧,我没把你怎样——也就是脱了你的衣服而已…”

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又天旋地转。

只是瞬间,他重重落到地上,仰面朝天,看着那个一脚踩住自己的女子,不由得惊愕万分——浸泡过水的牛皮绳坚韧得连刀子都很难割断,而这个女子居然只是手腕一翻,便硬生生地撕裂了三圈牛皮绳!这…还是人吗?

然而,那挣脱出来的双手显得更加诡异了,惨碧色凝聚,隐隐透明。

苏微一手抓着衣襟,一手指着他,指尖微微发抖:“下流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