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客栈在极荒僻的小巷尽头,周围基本不见有行人。路很坎坷,马车摇晃着停下,马夫勒住马,过来撩开帘子,放好踏脚墩。

“现在天道盟正在与听雪楼为敌,四处出击,上个月已经刺杀了我们楼中两名骨干。所以这一次我们还是小心为上。”萧停云低声解释了一句,“这个客栈冰洁已经提前包下了,今天只有我们两人入住,非常安全。”

“哦。”再度听到这个名字,她心里又莫名紧了一下,如同有一只无形的手拂过心中喑哑的琴弦,只是问,“这里离洛阳还有多远?”

“不远。上陆地换了马车,再有七日就到了。”萧停云皱了皱眉头,道,“冰洁估计已经等得急了,我们的确也该赶紧上路——”

苏微对这个频频出现的名字终于麻木了,耳边却听得他笑道:“不过尽管她催促得紧,但既然都来了,不如吃完了牡丹醉鸡和芙蓉酥再走吧,如何?”

“嗯!”她来不及多想,忍不住点了一下头。

看到她那种有些不好意思,却带着无限期盼的表情,萧停云忍不住笑了一笑——眼前这个血薇的主人不过十六岁,可或许自幼遭逢大难,成长中又不曾获得过任何关爱的缘故,总是皱着眉头,显出和年龄不相称的冷漠和戒备。

然而毕竟还是年纪小,不设防时偶尔流露出的表情却相当可爱。

“那好,你先去客栈里休息一会儿,我去观澜酒楼订晚上的位子——”萧停云伸手拂开帘子,转身下了车,将手伸过来。她弯腰,准备下车。就在那一瞬,耳边听到轻微的叮当声,似是金铁交击,眼角似乎看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苏微心头一凛,想也不想地一点足,整个人如同箭一样从马车里掠出!

“小心!”她厉喝,凌空转身,以指为剑,一斩而下!

在同一刹那,有数条黑影当空掠下,交错而过。几柄剑一起刺向了萧停云,交织成阵,重重剑影逼人而来,剑势迅捷,训练有素。

苏微低叱一声,手指一并,竟然空手迎向了雪刃。

纤细的手指压住了剑锋。叮的一声,风里传来清脆的断响,一把剑刃在她的指下断裂,飞射出去,噗的一声穿过对面其中一人的心口,把那个人带着刀钉在了马车上——只要慢得片刻,这个人的刀就会插入萧停云的背心。

大约没有想到萧停云身边会忽然出现这样一个高手,其余的两个刺杀者吃了一惊,对视一眼,立刻散开,飞速地撤离。

“想逃?”她低声冷笑,两个字方落,已经到了其中一人的背后。一手抓住对方肩膀,也不见如何用力,那个黑衣人竟被她轻易甩得飞了起来!对方的身体还在半空中,苏微手臂一沉,手肘后击,准确命中——只听一声咔嚓声,就在刹那击碎了那个人的腰椎!她同时借着那一击之力凌空转身,落地时,正好截断了剩下一个人的去路。

最后那个人看到她在兔起鹘落之间已经解决了同伴,心知逃不掉,反而起了困兽之心,一声大喝,提起了十二分精神扑了过来。

然而,人还没到,就只觉得心头一凉。

苏微快如鬼魅般地逼近,空手前探,五指并拢,尖利如锥,刺向了那个人的心口。指尖切断了肋骨,直插进去,噗的一声,戳在了温热而柔软的心脏上。

那一刻,她略微顿了一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已经那么久了,居然还不曾完全习惯——那种徒手撕裂血肉的感觉,在童年的噩梦里曾经反复出现。恶心入骨。

苏微悄然落地,怀中血薇尚未出鞘,一身新衣滴血不染,连发髻上的发丝都未曾有丝毫凌乱。那几个黑衣人已经横躺在地上,还有微微的呻吟声,她正要过去补上一击,那一瞬耳边风声呼啸,手腕刹那被人握住,稳如钢铁,她竟一时无法挣脱。

萧停云看着她,低声:“够了,要留活口。”

她一怔,顿住了手。然而那个被击断了腰椎的人抽搐着躺在地上,忽然一口血从口中喷出,顿时便气绝,竟然是自己震断了心脉!

“…”她站在一边,紧紧握着剑,有想要呕吐的恶心感。

“看来我们什么线索也得不到了,”萧停云放下尸体,抬起头看着她,重瞳幽深,莫测喜怒,只是淡淡道,“你的身手很好,只是以后不必过于紧张——下手太重了。”

“我只会这种!”她咬了咬嘴角,只道,“要不就别让我出手。”

那是他第一次领教到她的固执和抵触,生硬而充满锋芒,如同一只竖起了全身刺的刺猬。他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蹙眉在几具尸体旁边默然看了片刻,不知道在想着什么问题,脸色渐渐变得不大好。

苏微也没有问,许久,萧停云叹了口气,将那些尸体踢到了一堆,抬起头吩咐从客栈里出来的人:“宋川,把尸体拖进去,马上叫当地分坛的人来处理此事,不要惊动官府。”

“是。”那个人低着头,声音寒冷而生涩,“楼主放心。”

萧停云吩咐:“客栈内也给我仔细清理一遍,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刺客。”

“是。”宋川点了点头,“这里就交给我好了。”

“好,你做事我放心。我们先走吧。”萧停云转头对她道,语气又已经变得温柔,“看来这个客栈还得好好打扫一下才能住,我们不如直接去观澜酒楼吃个饭得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手,刚捏碎过心脏的十指上鲜血淋漓。

“来,”他却从袖子里拿出一块手帕,俯身轻轻擦拭着她的双手,细致而温和,“以后可以不必弄脏了自己的手——要记得你有血薇,它可以帮你饮尽这天下的血。”

他的手指温柔地触摸着她的肌肤,很快将她的双手擦拭得洁净如玉。

那一天晚上,对着满桌珍馐,她却全无胃口,眼前晃动的全是那一蓬血,十指黏腻,是插入心脏的感觉。她用滚烫的手巾用力地擦拭着手指,然而怎么也驱赶不走那种如影随形的恶心。

仿佛知道她心中不舒服,萧停云给她倒了一杯酒,道:“不如喝一杯?”

酒是金黄色的,芳香浓郁。她勉强举起杯,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然而刚一入喉,便立刻俯下身咳嗽起来。

“怎么,你不会喝酒?”萧停云愣了一下,连忙递过手巾。

她匍匐在桌子上,咳得全身抽搐,肩膀一耸一耸的,然而一只手却还是死死地握着那把血薇,不曾放开丝毫。他看在眼里,默默叹了口气,刚想说什么,却见她止住了咳嗽,忽地抬起头,屏住气,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呵…”他忍不住笑了,真是个不服输的丫头。

这一次她没呛住,只是脸上的表情停滞了片刻,似是被烈酒镇住。她的眼眸还是红红的,不知道是呛住了还是哭过,然而等喝下那杯酒后,眼神已经悄然变了。

“怎么样?”他看着她,“第一次喝酒,什么滋味?”

她没有回答,或许因为酒意,脸上的表情从空白渐渐转为柔和,摇了摇头。“你,”她转过头,定定地看着他,忽然问,“当时为什么不出手?”

“什么?”他一时没有回过神来。

“下午遇袭,你明明可以出手。”苏微的眼眸冷如冰雪,藏着锐利的锋芒,一字一句,“为什么你不及时动手?你在等什么?等我杀完所有人?”

“…”萧停云没想到她会忽然问出这个问题,一时间沉默。苏微看着他,眼里渐渐露出明了的表情:“你…想借机探探我的武学深浅?”

萧停云叹了口气,道:“是。”

苏微深深地吸气,眼里的锋芒一分分地绽放,又收敛,暗藏。

“我不是故意设局,那些人,的确是天道盟的刺客。”他看着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解释,“我看那些刺客的水准,凭你一个人就可以全部打发,所以…如果真的遇到风雨组织里的那种高手,我一定不会束手不管。”

苏微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却还是没有说话。半晌,她又喝了一口酒,突兀地问:“那个什么风雨组织,很厉害吗?”

“是如今天下首屈一指的黑道杀手组织。”萧停云回答,简略地介绍,“它由杀手之王秋护玉所创,叱咤黑道三十余年,麾下高手如云,共分‘天、地、人’三个等级——若是天字号的金衣杀手出马,就连你我都不得小觑。”

“真好,”苏微喝下一口酒,觉得肺腑都暖了,喃喃,“我还没见过这江湖上的各路人马呢…真想早点、早点见识一下啊…”

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一仰脖子,全数喝了下去。这一次喝得急,她略微咳嗽了几声,很快就压住了气息,有些醺意,情不自禁地喃喃:“咦?这个酒…可真是好东西啊…”

“是吗?观澜酒楼里的天子春,其实不过是二流的酒,”萧停云忍不住笑,“等你喝过洛阳的冷香酿,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好酒!”

她没有回答,只是自顾自又倒了第三杯,吐出一口气。

两个时辰过去,酒已经喝完,满桌的菜一动未动,全已经冷了。

萧停云的耐心虽好,也渐渐用尽了,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好了,既然你没胃口,也就不勉强你了——”他扬起了手,召唤店小二,“我让小二替我把这芙蓉酥包起来,带回去给冰洁。”他拍了拍苏微的肩膀,“别愣神了,喝完了酒,我们明天就启程回去——有好多事情等着你我去做呢!”

她猛然颤了一下,脱口:“回了洛阳,你会让我干吗?杀人?”

萧停云的手顿住了,看着她眼睛。这个第一次喝酒的女子似乎已经有些醉了,眼神是微醺而散漫的,里面却隐藏着恐惧。他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不错,我不想拿一些矫饰的谎话来骗你,”他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我把你迎回楼中,就是要你为我、为听雪楼去诛灭敌人。要杀人,杀很多的人!你准备好了吗?”

她颤了一下,低声:“可是,我…我不喜欢杀人。”

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叹了口气:“既然身在江湖,又怎能避免杀戮呢?没事,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吗?”她抬起头看着他,不敢相信,“真的…会好吗?”

萧停云笑了一笑,凝视着她茫然却澄澈的眼睛,语声柔和如流水,低声:“等杀得多了,自然也就会好了。”

七天后,萧停云带着她从洛水渡头下了船,回到洛阳。

两人并骑走过这座宏大的十三朝古都,他沿路指点她看那些繁华所在,她听着,却不由得略微失神。满城的牡丹刚刚凋谢不久,朱雀大道上有一座嵯峨深远的庭院,浓荫掩映下露出参差高楼…那一刻,她凝望着那一座绯衣楼,感觉到袖中之剑的鸣动。

血薇…我终于又带着你,回到了曾经属于你的地方。

她默默低下头,握紧袖中的剑,心潮如涌。

听雪楼平日紧闭的大门打开了,所有人鱼贯而出,分列两侧,欢迎这两骑从远方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人——萧停云将她接入听雪楼,举行了隆重的仪式,替她引见了楼中的各位干将:三君子和十二分坛的坛主,甚至,连久居北邙山的四位护法大人都莅临楼中。

“赵总管呢?”她听到萧停云问身边的侍从。

“总管三天前偶感风寒,因为楼主出门在外,还强撑着主持楼中事务。”侍从回答,“昨晚还在连夜准备迎接苏姑娘的事宜,发了高热,终于撑不住,半夜里倒了下去——”

“怎么会这样?”萧停云变了脸色,来不及多说,便匆匆离去。

她就这样被他撇在了人群里,不由得有些愕然——相处那么几日,也曾几经变故,这个人一直轻裘缓带、从容温雅,待人处世有礼有节,几乎滴水不漏,却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脸上出现这样紧张不安的表情。

那个总管,想必是楼里的重臣吧?

此刻楼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那些人都是一方霸主。然而,那些位高权重的江湖人在看到她一袭绯衣携着血薇飘然而来时,却热泪盈眶,几不能自控。

“血薇!这真的是血薇,靖姑娘的血薇!”

“天啊…几十年了,它还是和以前见过的一模一样。真像是在做梦…”

她按照姑姑的吩咐,小心翼翼地将血薇剑举过头顶,供奉在了神兵阁上,和夕影刀交错摆放,然后退到一边。人群汹涌而入,围着那一对刀剑,个个表情激动,悲喜莫辨。她独自坐在那里,看着那些江湖人,不由得微微失神。

他们说的那个靖姑娘,她曾经听姑姑说起过。

传说中的那个女子,也用血薇剑,也穿着绯衣,也在这座听雪楼…她在几十年前的人生,和此刻自己的人生轨迹完全重叠。光阴荏苒,而命运之轮旋转无休。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恍惚。

“咳咳…各位,不要光顾着血薇剑,却冷落了血薇的主人啊。”忽然间,独坐一角的她听到有人开口,声音清雅温柔,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咳嗽,“今晚…咳咳,今晚要在白楼摆酒宴,为苏姑娘接风洗尘——大家可别忘了来。否则,缺了礼数,咳咳…可要重重责罚。”

当那个声音响起的时候,楼里的各种嘈杂声音便安静了下来。那些喧嚣的江湖人,无论老幼尊卑,个个都停下了,也不再围着血薇剑说长道短,齐齐散开来,回头向着那个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是,赵总管。”

赵总管?!

苏微回过头,却看到了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飘然而来,悄无声息地站在了白楼大堂上。她很美,却美得不张扬,整个人都是淡淡的:瓜子脸,双眉淡淡如烟,皮肤也分外白皙,似是长久不见阳光,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衫子,那种白色也是淡淡而柔软的,宛如初春朦胧的月光,和身边公子那件肃杀如雪的白衣完全不同。

萧停云在她身侧,伸出手搀扶着,仿佛生怕她身体乏力无法支撑。他的目光一直凝视着她的脸颊,重瞳漆黑,担忧而专注。

那种眼光,令她心里猛然一沉。

“公子,我自己能站。”那个女子似乎感受到了来客眼神的变化,转过身轻声对身边的萧停云道,不露痕迹地将手臂抽了出来。

仔细看去,她年纪也很轻,还不到双十年华,容颜清丽,脸色却有些苍白,似乎长年有病,说话的声音也轻微飘忽,然而每一句话说出,楼里所有人都肃静地俯首听命。

——那,就是听雪楼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赵总管”?

没有来到洛阳之前,她也听姑姑说过听雪楼里有一个总管,是个孤儿,被前任楼主南楚抚养长大,智谋策略无双,深得信赖。在萧停云继任后更得重用,最近几年俨然成了统领楼中大小事务的总管。

然而姑姑却没有说过,这个总管,竟是个女子。

“冰洁,你来见过苏姑娘。”萧停云走过来,微笑着将身边的女子介绍给她,“这就是血薇的新主人,也是石前辈的唯一传人,苏微苏姑娘。她——”

他后面还说了什么,恍惚中她已经听不真切。

——冰洁?这个赵总管,原来就是一路上他曾提了无数次的“冰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