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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岸眼神一闪,道:“那人说了什么话?”

桂家娘子无精打采道:“小顺子不过听了几句,他说那人身体精壮,样子有五六十岁,一上来便骂相公,说他有违祖训,独自躲着享清福,还说什么桂氏家门不幸,出了懦夫。小顺子回来时,刚好见他捧着一个小包裹,同老者解释,老者不听,怒气冲冲地走了。”

阿隼急切地追问道:“后来呢?”

桂家娘子道:“他见小顺子回来,便没事人一样把包裹收起来了。过了一天,我听了此事,便问他来的是谁,他却矢口否认,说是那人精神有问题,认错了人。”停了一停,又道:“我从未听他说过在洛阳城中还有家族亲人,所以便信了他的话。但从哪之后,他便郁郁寡欢,经常心事重重。哦对了,没多久,他便挂起了画轴,常常对着画轴发愣。”

公蛎忽然想起寿衣店挂着的大红敛服,插嘴道:“桂大嫂,我有一次经过,曾见这里挂了一件大红色的敛服,上面绣着骷髅和蝙蝠,你知道有这么一件东西吗?”

桂家娘子疲惫不堪,道:“这个么,便是小顺子说的包裹里装的东西。相公说这里阴气重,总不肯我来店里帮忙,所以这件东西我竟然不知道。他去世之后,我收拾他的遗物,在他床褥之内发现了那件衣服。喏,就在那里。”她朝床铺一指,“我想着,他若是真在洛阳城中有族人,说不定见了这件敛服,会来找我。所以我叫小顺子挂起来,看有没人问询。”

公蛎朝外堂挂着的成品寿衣张望,道:“我听小顺子说已经卖了。”

桂家娘子一愣,道:“没有吧,要是卖了,小顺子一定会告诉我。我病得七荤八素的,自他去世之后,这是第二次来铺子里。”

这下轮到公蛎发怔了。那日小顺子明明说自己走了不久红敛衣便以五百文的价格售出了,桂家娘子竟然不知道。

想起那日看到了敛服做工精细,针法讲究,忍不住又道:“我看你家相公手艺极好,干吗要从事这行当?”又忙解释:“我不是说这行当不好。只是他这么好的手艺,要给活人做衣服,那还不天天顾客盈门?”

桂家娘子低头道:“这个么,街坊邻居好多人这么劝说,我也曾问过相公,他却道,他不喜欢人多,还是做寿衣好。我自然随他。”

两下无话,公蛎阿隼送了桂家娘子出去。刘大娘在门口正同看守的捕快拉扯闲话:“别看这家店小,可有名着呢。王太守的爹、李御史的老娘去世,还有章大将军的爱妾死了,都是来这里定的全套寿衣。还有那个谁……”她正扳着手指一个个算,见桂家娘子出来,忙过来搀扶。

阿隼道:“桂大嫂,门口凉爽,你先坐下缓口气,我问刘大娘几句话。”

刘大娘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跟着来到内堂。阿隼道:“大娘是个热心肠的人。依你看,桂平对他家娘子怎么样?”

刘大娘本来正紧张,眼睛滴溜溜乱转,听了此话大松一口气,一拍大腿道:“唉哟,这桂平不仅手艺出名,疼老婆更出名咧。可着这整个立德坊,谁能比得上桂平?对老婆那是捧着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日三餐送到手上,赚的钱也不心疼,可着劲儿给老婆花,附近的婆娘羡慕得脸都绿呢。”

公蛎好奇道:“那他们怎么不要个孩子?”

刘大娘精神奕奕,凑近了低声道:“我也这么劝过桂平。可你们猜桂平怎么说?他说,有了孩子会累着他娘子,再说了,要有了孩子,他的疼爱就要分一半给孩子,这样娘子会伤心的。啧啧,我老婆子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疼老婆的。不过,”她口风一转,“也许是桂平……那方面不行呢。”她嘿嘿地笑了起来。

毕岸道:“刘大娘,你觉得他们夫妇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刘大娘道:“刚才说的不要孩子算是一条。另外么,”她探头往桂家娘子坐的方向张望了一下,“桂平最喜欢说什么‘把每个日子都当最后一天过’,你听听,多不吉利,这可不四十五不到呢,就去世了!”

毕岸道:“他娘子看着倒年轻。”

刘大娘道:“他比他娘子大十一二岁呢。我搬到立德坊时,桂平就在这里开寿衣铺子,长得一表人才,手艺又好,二十七八岁了还孤身一人,也不成个家。那年大饥荒,他家娘子还是个黄毛丫头,逃荒来到城里,他给了一碗饭吃,她便在这里不走了,死活要嫁给他。据说当年桂平坚决不同意,赶了她好多次,不过经不住她哭哭啼啼、死缠烂打,还是成了亲。当时人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只怕以后有她的苦头吃。谁知道成亲以后,桂平待她那叫一个好,养得白白胖胖的,可比以前出脱得漂亮多了。可是如今……唉,可怜桂家娘子,这福气到头了。”刘大娘言语之中有些嫉妒,甚至带着点小小的如释重负,倒好像人家对老婆好给她造成压力了一般。

公蛎忍不住道:“以后桂家娘子要劳烦刘大娘多加照顾。”

刘大娘本正抹着眼泪,听了公蛎的话,认真抬头打量了公蛎,忽然道:“这位公子不是官爷吧?”

公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道:“什么?”

刘大娘谄笑道:“我看人准得很,公子同这两位官爷的气质大不相同,定然也是个疼老婆的。”

公蛎见阿隼毕岸不再问话,便说道:“好了,大娘请回吧。”

刘大娘踮着脚尖,一边小心地跳过地面的血污,一边道:“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桂家娘子性子温顺懂事,不管谁娶了去,都是他的福气——这位公子,你婚配了没?”

桂平才死了一个月,这刘大娘便张罗着给桂家娘子找婆家了。公蛎又好气又好笑,道:“这个不劳大娘挂怀。”

刘大娘出了内堂,将公蛎拉过一边,正儿八经道:“我看你们三个中,就数你和善脾气好,应该对桂家娘子的路数。你莫看桂家娘子是二婚,可模样儿人品都不错,配你绰绰有余……”

这哪儿跟哪儿呢。公蛎哭笑不得,心想若说女人心思难猜,这中老年女人更是个神奇的存在,热心善良,圆滑俗气,有时候让人厌烦,有时又极其可爱——尤其以李婆婆和今晚的刘大娘为最。

风吹过五颜六色的纸幡,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桂家娘子的呜咽声和刘大娘的低声安慰声一起在街上回荡,显得尤为凄惨诡异。公蛎站在门口看着,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忙退回内堂。

(七)

早过了晚饭时刻,毕岸和阿隼仍无一丝要离开的样子。

阿隼尝试推开被销死的后窗,疑惑道:“凶手另有其人没错,可是他是从哪里进来、哪里逃走的呢?”凶手杀小顺子在赵老屋来过之后,当时午休时间已过,各家店铺开门营业,但刚才高阳已经询问过周围邻居,竟然没一个人看到周围有可疑人等进出。

毕岸眉头紧锁。阿隼继续道:“除了这个,关键的问题还有有几个,一是凶手作案的动机。小顺子年幼,肯定不会是仇杀、情杀,桂平背景深厚,是不是他手里有凶手想要的东西,凶手来翻找,刚好小顺子醒来,所以杀了他灭口?第二,桂家娘子提到的那个包裹在哪里,是不是被人盗了?若是没盗,桂平会藏在哪里?第三个,那个曾经来找过桂平的人,到底是谁呢?”

公蛎饿得前心贴后背,插嘴道:“那需要考虑那么多?无非就是个寻常的入室盗窃杀人案。”

阿隼不理他,丧气道:“如今墙面、地面,连房梁都看了,也不见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毕岸慢条斯理道:“要是凶手不是人呢?”

公蛎打了个寒噤,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人,那是,是什么东西?”

毕岸看了他一眼,道:“我也是猜测。”

公蛎再次催促:“还是回去吧,明日天亮了再来。这鬼地方,像一口棺材。”

毕岸看了公蛎一眼,忽然嘴角挑起一丝笑意,走出去站在街上。阿隼似乎也想起来什么,朝公蛎肩上一拍,嘻嘻一笑,跟着走了出去。

公蛎连忙追了出去,可是一扭头,看到不远处的棺材店门口摆放着两口未刷漆的半成品棺材,白森森的甚为吓人,忙又折回寿衣店,但地面上血迹还在,顿时坐立不安,顺手拿了灯盏摆弄,故意自言自语给自己壮胆:“听说海水是咸的……咸的怎么住人呢……”

“走了!走了!”阿隼忽地跳进来,在公蛎耳边大声说了一句。公蛎正绞尽脑汁把思绪往大海上扯,不经意吓了一跳,手一松,灯盏“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摔烂了。

阿隼忙不迭捡起来,骂道:“你这人除了捣乱,还能做什么?”

灯盏的主体还好,但是外面的陶泥磕掉好大一块。公蛎怒道:“都怪你!一晚上都静悄悄的,突然这么大声,你才是故意捣乱呢!”

毕岸走了进来,拿起破了的灯盏看了看,忽然抽出一把小匕首,在灯盏上刮了起来。

厚厚的暗红色陶泥纷纷脱落,露出内里的金属质地。毕岸和阿隼又是刮又是擦,终于将陶泥全部剥离下来。

灯盏是一个丑陋的鱼儿造型,长着一张扁扁的、皱巴巴的人脸,长须高鳍,两只石头镶嵌的大眼睛,瞳孔竖起,如正午的猫眼一样,不过两只眼睛的颜色、大小却不一样,左眼小些,是暗红色,右眼却有指甲盖大,是黑色,无甚神采,不像是什么名贵宝石;头部做耳,鱼尾处放灯捻,锈迹斑斑,有好几处破损。

公蛎嫌弃道:“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赤?海里的东西,真够丑的。”

毕岸笑得嘴角的酒窝都出来了:“要不是你失手打烂了外面的陶泥,我还真下不了手。”

阿隼眼睛冒出绿光,道:“是它?”

毕岸点头道:“是它。”

公蛎莫名其妙,嚷嚷道:“什么是它?难道是这个小灯盏杀了小顺子?”

毕岸深吸了一口气,道:“这种灯盏叫做赤盏,又叫永生灯。”

公蛎眼睛一亮,道:“你是说,他们今天来,想找的就是这个?”

毕岸道:“对。”

公蛎皱眉看着,道:“这玩意儿其貌不扬,能有什么用?况且油也没了。”

毕岸专注地看着赤盏,道:“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赤盏,历史记载几乎没有,连流传下来的信息也微乎其微。”

阿隼将烛台拿到跟前,道:“材质是青铜的。会不会是古代祭祀用的法器?”

毕岸认真看了看,忽然道:“眼睛处似乎有机关。”说着拿出匕首,拿刀尖朝赤左眼上顶去,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左眼纹丝不动。但公蛎似乎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咔声,忙笼了耳朵叫道:“再来再来!”

毕岸继续用力,但再无动静。阿隼激动道:“试试另一只眼。”

毕岸侧耳听了一阵,制止道:“不要动!我总觉得有些不妙,还是先不要乱动的好。”

公蛎满不在乎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妙不妙?瞧我的!”夺过匕首和赤盏,照毕岸的样子将刀尖顶在赤的黑色右眼上。

毕岸要抢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啪嗒一声,赤的右眼缩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