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撕裂、挤压、扭动,带着尖细的呼啸声。窗台上的一个碗,咔吱吱一阵响,变成了一堆碎片。公蛎先是觉得呼吸紧促,透不过气来,瞬间又觉得尾巴脑袋在拉长,身体被无形的力量撕扯,痛得要死。影子似乎注意到了公蛎,但他已然扭曲,无暇顾及。
影子的声音飘忽不定,忽远忽近:“姐姐……姐姐……”空气中的力量松动了些,公蛎用力喘气之余,依稀觉得墙外有些响动。
影子佝偻了下去,声音如同从地狱里挤出来的:“姐姐还记得当年逃出来的细节么……是我放的蛊人……”
压力骤然消失,高氏站在院中,大红的敛服像要燃烧了一般,异常醒目,那些小蛇从骷髅眼窝里探出头来,有规律地摆动。她盯着影子,眼睛里只有黑色瞳孔,不见眼白:“蛊人……”
影子喘着气道:“是,当日被困牵魂阵,我为了救你,放了一个蛊人分散力量,你这才得以逃脱。”
高氏的眼睛渐渐恢复原状。
影子低声道:“姐姐,你同我重回圣教,二丫也好,扃骸皿也好,我可以说服龙爷再不追究,只要你能回去,好不好?”
公蛎听到咝咝的警告声,是小白蛇。小白蛇竟然没走,它卡在门框上,一边哭泣,一边告诫公蛎外面有黑影。
高氏看着影子又看看二丫,眼神渐渐冰冷决绝。公蛎忍着疼痛,将身体蜷缩起来,高昂着脑袋倾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有两个,不对,是三个扭曲的身影,一个呼吸粗壮的躲在树后,两个脚步轻的正贴着墙根,朝影子所在的外墙位置移动。
公蛎的第一反应,是巫教的帮手来了。高氏等显然没有公蛎如此敏锐的听力的触觉,并未觉察到异动。
影子依然在劝高氏:“姐姐,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辛苦,不如回去,有什么困难,我们一起承担……”
高氏滴下泪来,却是血一般的颜色,在白森森的脸颊上流下几条触目惊心的红色泪痕。她用食指抹了,放在面前瞧着,呓语一般道:“我还回得了头么?”她抬头微笑着看着影子:“我若不回去,龙爷会亲自来吗?或者,你愿意同我一起逃走吗?”
影子抖动起来,道:“这个……或许他网开一面……我……我一无所长,离开了圣教不知能做什么……”
高氏绾着的头发散了下来,她任由头发披着,平静地道:“嗯,你会在巫教出人头地的。而巫教,不会养一个闲人,我若回去,下场更惨。”
黑色长发,惨白面颊,血色泪痕——她的形容太过可怖,公蛎忙将眼睛看向别处。
影子沉默了。
公蛎心想,还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忙咝咝呼唤小白蛇,要他一起逃走。
小白蛇微弱了回应了一声,公蛎差点跳起来——小白蛇用蛇语说,出不去。
公蛎飞快爬上墙头,看到门口大树的枝叶伸展,就在眼前,用力纵身跳去,但跳到半空,尚未触及枝叶,却被弹了回来,吧嗒一声,落在了墙下。
结界!
公蛎吓得魂飞魄散,想也未想,箭一般钻入墙根石缝中。
高氏跳起了舞,衣袂飘飞,举手投足美不胜收。无数股气流乱窜,形成一个个带着漩涡的小小龙卷风,地面上的落叶被卷向半空,树上的叶子却被吹落,发出奇怪的呜咽。
影子骤然惊叫起来:“不!”
高氏回过头来,诡异一笑,眼里却滴出血泪来。大红敛服上,泪水滴落的地方冒出一股白烟,将衣服腐蚀成手指大的洞。
香案咔嚓一声断成两截,二丫的身体折成一个直角,卡在断裂处。高氏左手捂腹跪了下来,贴着她熟睡的小脸,喃喃唱道:“鸡鸡斗,蓬蓬飞,一飞飞到稻田里,稻田里厢吃白米……”
像是吴越一带的童谣,软糯之中带着几分调皮,竟比那些梨园倌人唱得还要动听。公蛎忘了紧张,侧耳细听。
外面脚步声忽然紧急起来,接着只见影子一阵疯狂抽动,瞬间消失不见。
公蛎这才发觉头上的压迫感消失不见,顾不上再听高氏的歌谣,招呼着小白蛇,逃出门去。
小白蛇惊慌失措,掉在一人的肩上。那人捉起小白蛇,大声叫道:“毕掌柜,出来一条小长虫!”却是胖头。
原来刚才的黑影是毕岸等人。公蛎悬着的心落了地,转过街角,换成人形,大摇大摆走了回去。
小白蛇发出绝望的哭声,正伸着脖子要咬胖头。
公蛎连忙出声安慰它,并朝胖头肩上一拍:“胖头!”
胖头回头一看公蛎,马上警惕地把住大门:“隆……隆公子,你怎么在这里?”他朝钱家院内看看,又打量公蛎:“半夜三更的,你怎么在这里?”
公蛎没好气道:“宵禁呢,你半夜三更来这里做什么?”胖头不答,眼神里满是戒备。
也不知道高氏同二丫怎么样了,公蛎探头往院子里望去。
胖头一把拦住,竖眉瞪眼,挤出满脸横肉,还顺便抖了抖肥硕的肚子,以示威慑。公蛎嗤之以鼻,趁胖头不备,夺过小白蛇,一把将它抛在高高的树枝上。小白蛇哧哧溜溜,很快逃走。
胖头挥舞拳头,作势要打。
公蛎冲他做个鬼脸,远远跳开。他早看准了胖头要看守大门,不能离开。
毕岸远在街口,忽然道:“你来看看。”
两人一个挤眉弄眼挑逗,一个怒目而视应战,听到毕岸的话,都愣了一下。公蛎瞬间明白是叫自己,冲胖头得意地一挑眉毛,正了正衣襟,快步走了过去。
毕岸背对着公蛎,低头沉思,听到公蛎过来,忽然转身,一剑刺向公蛎。
(七)
公蛎几乎是下意识的,收腹,弓腰,以最不可能的角度弹跳了开去。毕岸看着剑尖,道:“你瞧瞧这玩意儿。”
原来是给他看东西。公蛎惊魂未定,怒道:“你能不故意吓人吗?要死人的!”
剑尖上,挑着一个拿剑的小纸人,被刺穿了心脏,流出一些红色的液体来。
毕岸不理会公蛎的情绪,道:“这些法术比以往老木匠等人的法术更加厉害。这些小纸人,具有自主攻击意识。”
公蛎拈起纸人,对着月光细看,道:“瞧这做工,画得粗鄙,比老木匠的可差远了。”
毕岸道:“不在于做工精细,主要看功效。”说着将手臂一伸。他的衣袖被划破,手臂上留下长长一条血痕。公蛎吃了一惊道:“这玩意儿打的?”
毕岸道:“是。”
公蛎想起刚才看到的影子,道:“怪不得它忽大忽小,忽高忽低,我当是什么怪物,竟然是个小纸人。”又纳闷道:“这玩意儿,也能这么厉害?”
正说着,阿隼回来了,皱眉道:“没找到。”他瞧见公蛎,丝毫不感到惊奇,随随便便点了个头,继续道:“怎么办?”
毕岸道:“回钱家院子。”忽然又道:“你刚才有无留意,这两条街上一共多少流浪汉?”
阿隼道:“在官府挂名的有六个,住在固定的角落檐下,另有两个醉汉,不省人事。我已经派人盯着了。”
毕岸道:“这八个人中,你找身形瘦小的,带过来,剩下的带回府衙,仔细问话。”他仔细地看着小纸人:“瘦小,个头不高,双眼通红,年龄在三十岁以下。”
阿隼领命而去,公蛎同毕岸回到钱家门口。胖头一看到公蛎,便摆出打架的姿势。
公蛎知道高氏的厉害,又不想搅和巫教的事,不愿再进她家门,支吾道:“那个什么……我就不去了。”
毕岸抓着他的衣领,眼角带出笑意:“两撮毛,脸上的黑斑不想治了?”公蛎翻了个白眼,亦步亦趋地跟着毕岸进去。
高氏还保持着依偎二丫的姿势,只是已经不唱歌谣了。
胖头不知死活,先上去打了个招呼,不见回应,又上前去推她,嘴里唠叨着:“这位大嫂醒醒,怎么在院子里睡着了?露水重,小心风寒。”
高氏仰面向后倒去。她身上的大红敛服,腹部呈现大块的暗红色,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而那把剔骨刀只露出分辨不出颜色的刀柄。
公蛎吓了一跳。真没想到,高氏竟然自杀。
毕岸跳了起来,飞快地取出一粒药丸塞入她的嘴巴。过了片刻,她睁开了眼,看到毕岸等人,道:“你来啦。”
胖头搬了矮凳和被子,让她就地儿斜靠上去,但他同公蛎一样,一直不敢看她的脸。
毕岸看着她,道:“不是说好等我来么?你这是何苦?”
毕岸认识她?!公蛎简直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