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耀宗蹲在地上,磨磨蹭蹭,脸涨得通红:“娘……这事……我不同意……”
钱串子瞪大了眼,轻蔑地一挑嘴角:“你不同意?这事儿轮到你同意吗?走开!”
钱耀宗短粗的脖子上,大筋绷起:“娘,你也是女人……能下得去这个狠心吗?”
钱串子怔了一下,挥手给了钱耀宗一嘴巴:“你翅膀硬了是吧,轮到你管老娘!”
钱耀宗捂着脸蹲在了地上,带着哭腔道:“什么‘针扎女婴,魂引男童’……都是鬼话!……”
钱串子伸手在他手臂上狠狠地拧了一把,低声喝骂道:“胡说什么?这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我当初怎么生的你?要不是当年你奶奶下狠手扎你两个姐姐……”她自觉失言,忽然收口不说。
钱耀宗,以及躲在外面的公蛎,震惊之极。
公蛎的脑袋也像是被针扎了一般,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随着而来的信息逐渐清晰起来。
针扎女婴,魂引男童。
(九)
“生女不如生男”,自有史书记载之时便颇为风行,早在殷商时期便有“生男为嘉,生女为不嘉”之说,因此,民间溺死刚出生的女婴现象比比皆是,美其名曰“洗儿”。直至隋唐,民智渐开,特别是大唐,民风开放,女子地位大大高于前朝,并经朝廷多次打击,溺毙女婴现象渐少见,但民间仍有少数愚顽之人,偷偷行此恶毒之事。
溺毙女婴“洗儿”,还不算最恶毒的,最为恶毒淫邪的,当属“引儿”。
引儿,顾名思义不仅要杀死女婴,还要利用女婴的阴魂为家族引来男孩。具体做法,便是先使用八根银针刺入女婴体内,待女婴奄奄一息,唯有心脏微弱跳动之时,将最后一根扎入女婴心脏,致其死亡,如此一来,女婴未散的魂魄便依附在这枚银针上。待家中女子重新怀孕,即将临盆之际,便用这枚银针做一顶虎头帽,生下来的孩子便是男婴。更有甚者,为了威慑女婴的魂魄,竟然还有将女婴尸体大卸八块,埋入十字路口,遭受万人践踏,让其永不敢再投胎到自家。
而这最后一根针,便叫做“引儿针”。
公蛎将脑袋紧紧地贴着墙上,努力让滚烫的额头凉一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知道这些,明明从未听说过,却仿佛学习研究过一般,对针刺女婴的做法、目的、后果皆一清二楚。
若说驱附、银魇、精魅等为巫术之要,那么这个所谓的“引儿”当真是借巫术之名行恶毒之事的“伪巫术”。巫术施展讲求良多,不仅要求施展法术者技法高超,对时辰、节气、风脉、方位甚至人的八字等都有要求,而像这种寻常人家随随便便施展的所谓“引儿”,根本不会对未来生男生女有任何影响。
公蛎怀疑,最开始以“生男”为借口将针刺女婴往巫术上引的,定是同这女婴最亲近的人有着极大的矛盾——或许便是女婴的母亲——迫于公序良俗不得不维持表面的和气,而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女婴身上,并编出“针扎女婴生男胎”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以减轻舆论压力而已。
再联想起那日立行街十字路口的罐子婴尸案,公蛎顿时觉得不寒而栗。怪不得毕岸坚称“寻常案件”,毫无疑问,此案正是这种愚昧下的产物。当时那个年长的捕头神色有异,定是想起了这个臭名昭著的“引儿”法子。公蛎猜想,几个婴孩死亡时间有前有后,凶手也绝非有预谋有组织的一伙人,而是不同家族、不同凶手,谋杀女婴之后,只是看着立行街人多车多,是个适合恐吓女婴阴灵的践踏之地,所以才不约而同埋了那里而已。
房间里,钱耀宗母子仍然在为是否动手争执。
听两人的谈话,如林轩占的这块乱石滩,原本就是个民间偷埋婴尸的所在,但凡想“引儿”的人家,觉得在自己家里杀孩子不吉利,都会悄悄带到此处动手,所以钱耀宗才带了二丫来这里住。
而钱串子当年,竟然也遭受过同样的失女之痛。钱家祖籍位于秦岭偏远山区,愚昧闭塞,钱串子嫁入钱家连生两个女儿,被同村人鄙视打击,为了生儿子,在族人的主导下,大女儿被针刺死,二女儿则出生三日便被溺死,后来恰逢饥荒,逃离原籍,落户洛阳,从此再也没回去过,只要一提起老家便深恶痛绝。
可如今,她却忘了自己的痛,坚定不移地相信“引儿”之说,让悲剧在下一代身上重演。
公蛎实在难以明白她这种心理,不过打定主意,若钱串子真的动手,他一定拼了全部功力,变成个怪物吓唬她,让她再也不敢动害二丫的念头。
钱串子态度强硬,一会儿痛心疾首,说钱家无后,钱耀宗死去的爹爹地下有知,定然不能安息;一会儿哭着要死要活,数落钱耀宗不孝,又没个男孙,活着也没有指望;一会儿又语重心长地指出,二丫天生异能,看到的东西同常人不同,按理早该按在尿盆里溺死的,今日用来引魂,也不算过分;看这几种都不管用,便装起了柔弱:“我这么做全都是为了你……”从怀钱耀宗之时说起,一直说到几日前她为了让钱耀宗一家吃饱穿暖,千辛万苦做了只够自己吃的一顿饭为止。
公蛎刚听到“针扎女婴”时的一腔愤慨,随着钱串子的上下嘴皮子吧啦吧啦这么一顿啰嗦,早已消磨殆尽,到了后来,他已经深深佩服钱串子的嘴上功夫,暗想凡人之中果然藏龙卧虎,不混迹洛阳断然瞧不到如此字字珠玑的好戏,于是一边听一边总结琢磨她说服劝说的技巧,打算以后用来对付汪三财,甚至是毕岸。
钱耀宗一直摇摆不定,被钱串子打动了,便无奈地说“你说怎么办便怎么办”,真正要动手了,又退缩不前,抱头称“你找个我瞧不见的时候下手好了”。
其实钱串子想动手并不难,二丫身体瘦弱,没多少力气,一个人足以完成,但她却狡猾地想,不能落儿子的埋怨,免得到老得不能动弹时被媳妇指着鼻子骂。
钱耀宗对他母亲的小伎俩显然也明白,只是不说破罢了,而且二丫他虽然不喜欢,也不一定非要害死她。况且对钱耀宗这种得过且过的人来说,能生个男孩最好,但若生不出儿子来,也没什么要紧。
两人拉拉扯扯,推来送往,全然不知窗外还有个兴致盎然的观众。直至四更,钱串子终于打起了哈欠,和衣在二丫身旁躺下,钱耀宗去睡了软榻,这件事终于不了了之。
公蛎先还担心钱串子趁着后半夜对二丫下手,谁知她一沾到床便鼾声如雷,反而吵得公蛎一夜未睡。
第二天一大早,钱串子不顾伙计的白眼,在如林轩饱饱地大吃了一顿,兴高采烈地回家了。可怜斗志昂扬、热血沸腾的公蛎,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吓了一夜。
红敛衣?
(一)
中午时分,公蛎正躲在角落里吃午饭,却见一个小伙计拉着哭得泪人儿般的二丫,东张西望,一看到公蛎,便朝他走来。
公蛎首先想到的,便是打碎瓶子事发,钱耀宗指使伙计带着二丫来找他讨账来了,心想一定抵死不认,反正自己容貌大变,只说之前“兄长”干的,同自己毫不相干。
谁知二丫连哭带叫飞扑过来,抱住了他的腿,完全不因他容貌变化而有任何生分。
公蛎有些尴尬,只好蹲下来,装模作样问道:“怎么了?”
二丫一下子又抱住了他的脖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脸憋得乌青。旁边小伙计忙回道:“她家大人不见了,刚去找你也不见,哭得什么似的,要回家呢。”原来今早钱串子走了,钱耀宗也不知所踪,房间里只剩下二丫一个人,醒来哭得什么似的,影响其他住客,伙计只好带她出来。
公蛎自己还是个没成亲的小伙子,平常带她玩儿也就算了,如今又搂又抱的,实在不习惯,推了几下,她像只八爪鱼一般粘在公蛎身上,怎么都拉不下来,只好由她。因问道:“你爹爹呢?”
二丫抽泣着摇摇头。小伙计小声道:“我昨晚就听见他说手痒,还问我们这儿可有赌局,估计一大早就去了……”
这个讨嫌的钱耀宗,又去赌了。公蛎见二丫哭得伤心,哄她道:“玉姬别哭,你爹爹外出玩耍,估计晚上便会回来了。你安心在房间里等着。”说着将二丫撕扯下来递给小伙计,示意他送回房间。不料小伙计躲闪了一下,眼睛往中年伙计那边一溜,欲言又止。
中年伙计走了过来,面有难色道:“这个么,钱家少爷带着她住了五晚,加上这几日的伙食,已经超出定银额度。昨天我已经催他要补足定银的,可巧儿他今早就不见了。”
小伙计补充道:“昨晚傩戏未结束他已经不见了,却将孩子留在这里……”言下之意,钱耀宗为了逃账,故意将孩子丢在这里,自己跑了。
二丫收了哭声,蜷缩着蹲在公蛎脚下,一双眼睛泪汪汪瞧着公蛎,比刚才哭叫更让人觉得可怜可爱。
小伙计探询道:“要不,公子您先给看着……”中年伙计打断道:“这怎么行!我们店的事儿,怎么能推到客人身上呢。”说着亲亲热热、客客气气道:“要不这样,龙公子您同这孩子熟悉,她也信任您,钱公子欠的钱暂且欠着,麻烦你将孩子送回家,我给您出车马费,行不行?”
二丫破涕为笑,扯着公蛎的衣襟热烈附和道:“好啊好啊,蛇哥哥你送我回家。”
公蛎本想说,凭什么我要送她回家,可是看到二丫的目光,心又软了,无奈答应,不过心里隐隐感觉好像上了两个伙计的当一样。
公蛎带二丫来到大马圈,根据她的指点,绕过一条巷子,轻易便找到了钱家。
门楼围墙齐整,大门朱漆剥落,露出厚实的木板,看样子还算是个小康人家。公蛎见大门虚掩,道:“你回去吧,一个人可不要再出门。”
二丫紧紧拉住公蛎的衣摆,咬着下唇,眼神很是奇怪。公蛎巴不得赶紧摆脱这个小累赘,上前敲门叫道:“有人吗?”
无人应声。公蛎正要再敲,二丫侧耳听了听,高兴起来,道:“我娘在家。”接着嘴巴撅了起来。公蛎见她神色有异,道:“怎么,不高兴吗?”
二丫低头掐着手心,道:“你……还来看我吗?”
公蛎脱口道:“我还有事呢。”见二丫泪珠已经在眼眶打转,忙补充道:“等我办完事情便来看你。”
二丫眼泪汪汪道:“好,一言为定。”伸出小指在公蛎小指上一拉。公蛎哪见过这种小女儿家的玩法,觉得十分好笑,和蔼道:“快进去吧。”
二丫却恋恋不舍,摇晃着他的衣袖央求道:“你送我进去。”
公蛎索性好人做到底,牵了她的手推门而进。院子还算宽敞,前面七纵八横地扯了好多绳子,搭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后面堂屋前面,一个身量苗条的女子正在井台上洗衣服,明明听到有人来,只是偏了一下头,并不抬眼。
公蛎很为自己的容貌抱歉,一边用眼神问二丫这是否是她娘,一边微微施礼,道:“请问钱家娘子在吗?”
那女子啪的一声将手中的衣服甩在水桶里,抬起头恶狠狠道:“回来便回来了,鬼叫什么?”大热天的,她却蒙着个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来。
公蛎吓了一跳,道:“你就是……”听到二丫叫了句“娘”,忙道:“二丫交给你,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在下……”
钱夫人高氏瞧也不瞧公蛎一眼,冲过来一把抓起二丫,往她背上拍打:“你长大了是吧,如今连家都不想回了?”
公蛎的“告辞”两个字生生咽了下去,连忙上去拦阻。高氏松开了手,见二丫咧嘴欲哭,喝道:“站好!闭嘴!不得出声!”二丫果然收声,颤颤巍巍站着,连眼泪都憋着不敢流下来。
公蛎忍不住道:“你怎么不问青红皂白乱打孩子呢?她这么大点,要去哪里还不是大人带着?”
高氏如同现在才看到公蛎一般,傲慢地瞥了他一眼,冷冷道:“谁要你多管闲事?我管教孩子,无需外人插嘴。”抱了二丫扭身回房,把公蛎晾了院子中。
她有些江南口音,便是骂人也不显得过于凶悍,很是好听。但这个白眼,很让公蛎不受用。
真是好心没好报。公蛎忿忿地朝地面吐了一口唾沫,悻悻地回了如林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