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额头冒出了汗,挤出一丝和善的笑容,道:“还有其他的吗?”
二丫小眼睛滴溜溜看了一圈,摇摇头道:“没有啦。”
毫无疑问,二丫能分辨混迹于人类之间的非人。她年龄尚幼,身体瘦弱,若非修炼,定然是天生异能——钱耀宗在北市附近有家有院,家境也不富裕,怎么会带着瘦弱不堪的女儿住进如林轩来呢?他们如此接近自己,到底有何目的?
如此一想,公蛎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躲闪了一下。
二丫显然已经觉察公蛎的情绪变化,一下子捂住了嘴巴,怯生生道:“我……我是不是又说错话了?”瞬间泪珠在眼眶里打起了转儿。
公蛎欲要起身离开,又心疼刚点的菜,干笑了两声,道:“哪里,二丫,不,玉姬又乖巧又懂事。”
二丫睫毛上还挂着泪珠,紧挨着公蛎坐下,甜甜笑道:“大青蛇你真好。你做我的好朋友好不好?”
公蛎本想说“你去找其他孩子玩吧”,但见她歪头看着自己,表情认真诚挚,不忍拂了她的兴,随口道:“我们昨天都是朋友了呀。”
二丫激动地跳了起来,刚好有伙计端了菜来,疑惑地打量了二人几眼,躬身道:“两位慢慢吃。”
公蛎见钱耀宗还不回来,便取了二丫的碗筷过来,给她夹了些菜,随口道:“你爹爹呢?怎么放心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却见二丫紧盯着伙计的背影,一言不发。
公蛎好奇道:“怎么了?难道他……”
话未出口,二丫将他衣袖一拉。伙计回过头来,冲二人憨厚一笑。
二丫一改刚才的活泼,乖乖地坐到公蛎身边,默默吃菜。公蛎心中大为疑惑,低声问道:“他有什么不一样吗?”
二丫小眼睛瞟瞟正在忙碌的伙计,脸上露出疑惑之色,良久才道:“好奇怪。”
公蛎追问道:“什么好奇怪?”留心看那几个伙计,长相普通,举止神态寻常自然,并无异样。
二丫皱着眉,抠弄着手指头,一脸迷茫。公蛎佯装伤心:“你刚还说我们是好朋友呢。”
二丫连忙摇手,道:“不是不是,我是……看不清。”她认真地对几个忙碌的伙计看了又看,迟疑道:“……这些伙计,都没有脸。”
公蛎一惊,说话都有些结巴了:“没没……没脸?”二丫神态专注,看了好久,长吁了一口气,道:“嗯,这些伙计长得太寻常啦,一点特点都没有。”
原来如此,公蛎提着的心终于放下来,笑道:“我当是怎么了呢。”
二丫道:“我见过的人,只要见过一面,过后从来不会忘记。因为每个人都有不同于别人的特征,但是这里的伙计,明明长得不同,但我每次我来,都记不得他是不是上次上菜的那个人。”
公蛎逗她道:“那你有记得我吗?”
二丫毫不犹豫道:“前几日你在大马圈赌钱,要不是那个长脸叔叔,你肯定要输光了啦。”公蛎哈哈大笑,赞道:“玉姬好本事!”
可二丫却收了喜色,闷闷地道:“我娘说,我看到的东西,谁都不能讲。要是讲给别人听到了,他们就要用火烧死我。”
公蛎对这个小女孩越发好奇,问道:“为什么?”
二丫睁大了眼睛,小声道:“我同别人不一样。我从小就能看到……”她偷瞄着公蛎的脸色,“就能看到街上的人中间,混着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有的凶狠,有的和善。不过大多同人一样,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啦。”
公蛎默然。洛阳城中,魑魅魍魉,飞鸟走兽,可不是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有么,只是自己法力微弱,不能辨认而已。同时想起的,还有虞姬赵婆婆说的一段话。她说,那些天生具有灵力的女婴,自古以来便被视为不祥,一旦有人发觉,便会被溺死或烧死。
二丫见公蛎既没有表示惊讶,也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自己,很是高兴,道:“大青蛇,你也能瞧见么?”
公蛎见她天真烂漫,微笑道:“我瞧不见,你那种本事,不是人人都有的。另外我有名字的,我叫龙公蛎,你要叫我龙叔叔。”
二丫咯咯地笑,道:“我才不叫龙叔叔,我要叫你蛇哥哥。”果然蛇哥哥、蛇哥哥地叫个不停,公蛎也只好随她。她似乎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但一瞄见伙计往这边看,马上收了笑声,重新委顿下去,而且这些动作转换得又快又自然,全然不像一个七岁小女孩心无城府的样子。
伙计进了后厨,二丫这才又高兴起来。公蛎试探道:“你娘她还说什么了?”
二丫撅嘴道:“我娘说啦,有三件事我一定要记得:第一,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能大惊小怪,不能让别人发现我同他们不一样;第二,遇到特殊的坏人,赶紧用牙咬他们;第三,千万不能相信任何人,包括爹爹和奶奶。”最后面一句,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
公蛎听到她说的第二点,看到她贝齿一闪,笑道:“用牙咬?只怕牙磕掉了也不行,还是赶紧逃。”听了第三点,打趣道:“那你怎么相信我?”
二丫瞪大眼睛,认真道:“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呀。”
面对一个小女孩毫无保留的信任,公蛎也不知说什么好,道:“我看你总是肚子疼,你娘有没说到底怎么了?”
二丫叹了一口气,盘腿坐好,一本正经道:“我娘不告诉我,我却是知道的。奶奶不喜欢我和我娘,总找茬骂我们。爹爹呢,大多时候是不管我的,赌钱赢了就买酒肉吃,输了钱就会被奶奶骂,可是奶奶最后骂着骂着就又扯到了我娘和我的身上。”
公蛎对钱耀宗母子又多了几分鄙视,道:“她儿子赌输了管你们什么事?真是不讲理。”
二丫见公蛎赞同自己,用力地点头,道:“对呀,真是不讲理。”
公蛎道:“你还没说你的病呢。”
二丫道:“从我记事起,我就一直疼痛,全身上下除了腿脚,没有不疼的。”她轻轻地揉着自己的肚子,疼得皱起了眉:“娘安慰我说,等我长到十二岁,就好了,也能像隔壁姐姐一样高,又能跑又能跳啦。”
怪不得她总提十二岁,原来是这样。公蛎打量着她骨瘦如柴的小身体,暗暗地叹了口气。她这样子,能长大成人已经不错了,想要恢复到正常人模样,只怕不能。
二丫沉浸在对十二岁之后的幻想之中,小脸上露出憧憬的笑容,道:“娘说,等我大了,就找个好人家,一定不找像我爹爹这样的,好吃懒做,赌博吃酒,一无是处。”
后面几个词显然是她娘的口吻。公蛎心酸之余,还有些好笑,不由脸上露出怜惜之色,道:“行,你快快长大。”
二丫瞥了他一眼,垂下头颈,过了片刻才道:“我一直听我奶奶同娘吵架,当然只是我奶奶骂,我娘听着。去年冬天,有一天我睡到半夜,听到奶奶又同我娘吵架。我爹爹喝多了酒,说自己没儿子,奶奶就开始骂我,说我不是人,是妖精,占了她孙子的位置,还说总有一天要弄死我。我娘一向很听话的,那日突然生气了,就跳起来骂我奶奶,说她是个恶毒老刁妇,活该断子绝孙。”
婆媳不和历来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家庭矛盾根源,但做祖母的如此辱骂自己的孙辈,公蛎还是第一次听到。看着这些话从一个七岁女童嘴里云淡风轻地说出来,公蛎惊诧之余又觉得心疼。
“后来越骂越激烈,奶奶说我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早就该死了,与其活着浪费粮食不如给我弟弟引魂。我娘气得很了,就回骂道:‘二丫如今这样,还不是你害的!她三个月时,你假惺惺说帮我带孩子,趁我不在家,往她身上扎针!’”
后面那些话,完全是模仿她娘的口吻,咬牙切齿,声音低沉嘶哑,恨意十足。
公蛎吃了一惊,道:“针?扎入体内?”
同儿媳妇吵架,针扎孙女,真有这么狠毒的祖母吗?公蛎不敢相信,断然摇头道:“你睡得迷迷糊糊,定然是听错了。”
二丫绞着手,眼神中有惊惧有茫然:“哦,我有时也这么想。但是当时奶奶听了,一下子便不做声了。我爹爹赶紧跑过来,推着奶奶回了房间。”她看着公蛎:“蛇哥哥你知道什么是引魂吗?”
公蛎愣了一下,支吾道:“这个么,估计是你奶奶信口开河。”引魂是巫术的一种,范围甚广,公蛎对着这些东西向来过耳便忘,从未深究。但料想若是毕岸在,定能说出一二来。
二丫唔了一声,并未深问,继续道:“我娘像疯了一般,不依不饶,追到我奶奶的房间,继续低声骂她。我偷偷爬起来,溜到窗户那里偷看。我娘披头散发,嘴里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话。从那之后,奶奶找我娘骂架的次数便少了,而且对我渐渐好了,有时还会带糕儿给我吃。可是我还是很怕她。”
她虽然年纪小,但口齿清晰,条理分明,说话像个大人一般,公蛎不知不觉口气郑重,也把她当做个小大人对待:“你整日浑身疼痛,应该好好找个郎中瞧一瞧。”
二丫道:“瞧不好的。奶奶对我好的时候,说我是先天不足,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
两人又闲聊了一阵,公蛎大致了解了她家里的情况。无非是些家长里短,婆婆泼辣,儿媳妇要强,儿子无能,孩子多病,家里鸡犬不宁。
吃饭的人渐渐散去,钱耀宗还没回来。公蛎问道:“你爹爹呢?”
二丫道:“爹爹才不理我呢。他觉得我是个累赘,害得奶奶和娘总吵架。”
公蛎道:“我瞧着你在你爹爹面前不怎么说话。”钱耀宗不关心她,她似乎也不怎么爱自己爹爹。
二丫不安地摇晃了一下,道:“……爹爹在娘面前对我还好,可若娘不在,他便不理我,有时还冲我瞪眼睛,很吓人……娘说,爹爹不喜欢我机灵多话,要我不许多嘴多舌……我知道的,他同奶奶是一伙的,他要是发现我不傻,什么都知道,定会去告诉奶奶。奶奶就会偷偷杀了我……”
公蛎忍不住笑了,道:“真是孩子话!奶奶怎么会因为你不傻而杀你?你要让她看到你懂事听话,她便会喜欢你了。”
二丫变了脸色,拼命摇头,道:“不不不……”
公蛎心想,女人真是个难懂的东西,连这个小丫头也不例外,有时机智聪明得像个大人,有时却敏感多疑。见她一副惊恐的样子,抚弄了下她的头发,柔声道:“不怕不怕。大人吵架,有时话赶话,说得过了,你不用当真。”
二丫看着他,慢慢平静下来,朝这边挪了挪,将毛茸茸的小脑袋靠在他的臂弯上,像极了一只温顺的小狗。
公蛎心中升腾出一种奇异的感觉,心想自己若有这么个女儿,一定好好疼她。
公蛎吃饱了,看着二丫像个小猫一样精心地挑着喜欢的菜一点点吃,疼惜道:“你还想吃什么?我给你点。”
二丫乖巧地道:“够啦。真好吃。”她夹起一块鸡肉,眼里分明露出孩子见到美食的垂涎之光,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放在小碗里,小口地咬。而她的面前,一处沥拉的油渍都没有,比公蛎桌前还要干净。
像她这种家庭条件,能教养成这个样子,着实不错。公蛎忍不住道:“你娘一定是个大家闺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