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回头看了一眼公蛎,公蛎忙挤出一个笑脸。
赌盅打开,果然是大。周围顿时上演众生百态相,欣喜若狂的,捶胸顿足的,呆若木鸡的,愤愤不平的,甚是好玩。特别是那个魏和尚,歪嘴斜眼对着中年马夫和公蛎,十分懊恼。
公蛎的银子瞬间翻了好几番,自然喜不自胜,跃跃欲试,叫道:“再来再来!”
胖子口沫飞溅,如同唱戏一般高声叫道:“来来来,艳阳高照,财源广进!苦读十年,莫若一把押中!一次押中,一年吃喝不愁!”
公蛎赢了一把,更被撩拨得难以自持,不过他还是留了个心眼,每次只押二三两,而且只跟着马夫,他押哪个自己便押哪个。
那马夫倒真是个人物,一连几场,场场押中,公蛎的荷包顿时鼓了起来。魏和尚原本同马夫对着干,后来也乖乖地跟着押。
公蛎来赌场之前,原本暗下决心只玩三场,如今赚得个钵满盆满,哪里能收得了手。其间马夫和魏和尚不知何时离开,公蛎已经赢得忘乎所以,拿出刚赢取的两个十两大银锭,凭直觉押了小。
这一把下去却傻了眼,大银锭瞬间又成别人的了。胖子唱歌一般道:“金腿银胳膊,能挣能哆嗦!公子天庭饱满地格方圆,一看就是财气极旺的!下一把押大押小?”
公蛎脑袋一热,将荷包一把扯下拍了上去,叫道:“全押了!还是小!”
胖子眉开眼笑,伸出大拇指道:“爽快!”三下五除二开了盘,却是个大。胖子麻利地将荷包抖搂干净还给公蛎,小眼睛溜溜地盯着公蛎腰间的螭吻珮:“有输才有赢!男子汉大丈夫输得起放得下,继续继续!”
几个刚跟着公蛎押小的汉子骂骂咧咧起来。公蛎输红了眼,恨恨道:“邪了门了,我就不信这次还不开小!”扯了螭吻珮便要往桌上拍。恰在此时,只见眼前一花,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孩子忽然飞落在赌桌上,倒把公蛎吓了一跳,上面的赌局碰得乱七八糟,接着一个粗壮的半老婆子扒开人群,高声叫骂道:“耀宗你作死哩!老娘给你带孩子,你竟然又来赌!”扑过来拎起公蛎身边一个矮瘦男子的耳朵用力一拧。
桌上的孩子看起来有五六岁,面黄肌瘦,手脚纤细,顶着一头黄毛,也看不出来是男孩女孩,吱吱啦啦哭声有气无力的,像只久病的小猫。胖子脸色一沉,道:“钱串子,有事回家闹去,我这做生意呢!”
那个叫“钱串子”的婆子斜了胖子一眼,嘴里只管骂矮瘦男子:“赌赌赌!赌你爹的脸!你那个天杀的婆娘,去洗个衣服洗了两个时辰,把个病怏怏的丫头丢我这里,一家子死吃活埋的,打算累死老娘哩!”
原来这男子家就住在大马圈后面,叫做钱耀宗,名字虽然响亮,但百无一用,力气活干不动,生意做不来,读书也是个半吊子,之前外出求学多年,也没学出个名堂来,只能依靠祖上几间低矮房屋的微薄租金过活。老娘钱串子性格强势,同他媳妇不对付,偏又生了个丫头,于是天天找茬儿骂人。钱耀宗先还乖乖听话,后来索性破罐子破摔,有点钱便过来小赌一把,被老娘抓了就乖乖回去,这戏码已经演过多次。
钱耀宗也不犟嘴,龇牙咧嘴捂着耳朵,一手将孩子揪起来,冲胖子赔着笑脸道:“对不住,我不玩了。”像拎小鸡一般,提着丫头的衣领低头弓腰跟着老娘回去了。
这么一闹,公蛎冷静了许多,想起胖头当日说过,赌博最是沾不得的,赢了想再赢,输了想捞本,顿时懊悔不已,收了螭吻珮,趁机挤出人群,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大马圈。
这一场赌局下来,已是晚饭时分。
当初好不容易在洛水里采珍珠寻贝壳的,才得了这么些银两,一晌午工夫就输了个分文不剩,公蛎悔得肠子都青了。可是且不说明日,今晚吃饭住宿如何解决,难不成真腆着脸回忘尘阁去?
公蛎在周围溜达了片刻,嗅到酒家的饭菜香味,更觉饥肠辘辘,实在无法,只好慢慢朝敦厚坊踱去。
只顾低头懊丧,一下子同人撞了个满怀,抬头一看,却是今日一同赌博的马夫。
马夫打量了他几眼,道:“输了?”
公蛎羞愧不已,点点头。
马夫的鼻子发出一声“嗤”,瞟了一眼公蛎空瘪的荷包,表情又是鄙夷又是怜悯,冷然道:“走吧,今晚我请客。”也不问公蛎情不情愿,径直朝旁边一家装潢不错的胡人酒家走去。
公蛎迟疑起来。马夫头也不回,道:“这家刚从西域请来个大厨,做的红焖羊肉味道极好,还有他家的手抓羊骨、香辣羊蹄、白水羊头,配上外焦里嫩的馕饼,可口之极。”
公蛎最不能抵抗的便是神都的美食,顿时涎水直流,厚着脸皮跟着去了。
这马夫看着其貌不扬,出手甚为大方,除了上面说的,还点了好几个叫不出名的菜肴,样样都是公蛎喜欢吃的。而且这人也怪,吃得很少,话也不多,一点不似寻常马夫口沫飞溅夸夸其谈,自有一副高冷模样。
吃人家的嘴短,公蛎为了表示热情,无话找话说,但不管公蛎说什么,他都不怎么搭腔。大半顿饭下来,公蛎只知他名叫常芳,洛郊人士,做贩马生意,其他再无多言。
公蛎正在抱着羊头猛啃,常芳吃完,放下半个银锭,说了句“你慢慢吃”,大踏步走了,留下公蛎满脸油光对着他的背影纳闷了半日。
常芳留下的银子,小二结账之后竟然还找回三四两。公蛎喜出望外,看看常芳早已不见,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我暂且用了,日后若有会面之期,一定双倍偿还”,便剔着牙齿,心安理得地放入了自己的荷包。
小二过来给公蛎换新茶,旁边几个外地口音的男子七嘴八舌地询问附近住宿的地方,小二回道:“您是要住贵的,还是实惠舒服的?我知道一家新开的堂馆,叫做如林轩,临着磁河,风景好,装潢大气,内里干净,如今正酬宾呢,价格又便宜,一晚只要八十文,包早餐,去北市去码头也方便。报我们老板的名字胡大,还能再打八折呢。您要不要瞧一瞧去?”
那食客将信将疑,公蛎倒心动了,忙问道:“哪里?”
小二笑道:“人家有名额限制,去的晚可就没了这么便宜的了。”
在小二的指引下,公蛎顺着街道,绕过北市,找到了如林轩堂馆。
这个位置公蛎不常来,依稀记得以前是块空旷的浅滩,稀稀疏疏地长着矮子松和丈高的芦蒿,后面便是平坦如镜的磁河,因发生过几次孩童溺水事故,所以人流稀少,相当荒凉。如今整理得花园一般,一所精美的方形院落,两边挖了人工溪流引入磁河活水,如同护城河一般刚好将院落环抱其中;溪流两侧种植了桃树、垂柳,错落有致的石堤后,还有各种不知名的花卉,散发出脉脉的香气;一座厚重的拱形木桥通往大门,桥上每隔三步便挂有一个羊皮灯笼,温煦的灯光照在波光点点的水面上,甚有意境。
公蛎一看这个布置,心里便觉得喜欢,刚走上木桥,便有一个干净利落的小伙计大声笑着迎了出来:“第七位客官!客官是来住店?这边请!”未等公蛎说话,伙计又道:“我家刚刚开业,今日正大幅优惠酬宾,第一批入住的客人可享受最低优惠价!您是不是胡大推荐来的?我可再给您打个折扣。”
伙计殷勤地将其领至大堂,道:“这地方稍微偏了一点点,好多人还不知道呢。公子要是住得满意,帮我们多宣扬宣扬。”果然客人不多,只有几个相貌儒雅的青年男子带着如花美眷散坐在靠窗的位置小酌聊天,一副悠闲自在的模样。
整个院落的房屋全部由厚重的原木建成,墙壁上挂着一些西域风情的兽头、面具、刀剑以及刀法浑厚的石人雕像作为装饰,古朴之中透着几分豪放,颇具特色。
交付了定银,伙计领着公蛎来到“闻天”号客房。
闻天房不大,装饰风格同大堂大致相似,不过摆件更加精美,帐幔、窗饰用料也足,瞧着很是舒服。
公蛎不由狐疑:这等装潢的客栈堂馆,在洛阳城中,一晚最少三百文;这家这么便宜,别是圈套吧?
小伙计仿佛知道他想什么,口齿伶俐道:“客官放心住,我们明码标价,绝不欺客。一晚八十文,含早餐,另打八折。”又道:“也就前九名客官才是这个价儿,之后再来,便要恢复原价,连位置最差的房间都要五百文呢。”
公蛎满心欢喜,张嘴欲问细节,伙计一咧嘴,从门后摘下个雕花木牌来。牌子正中,密密麻麻地刻着几行小字:几时供应热水,几时供应早餐;中午哪些菜式免费或者打折,后园可观看什么风景,以及几时至几时可免费观赏歌舞表演,哪日有胡人杂耍等等,几乎将公蛎想要问的话全部解答了。
公蛎大喜,道:“这个方便。”见一个羊脂玉耸肩美人瓶,里面插着一枝蔷薇花,便伸着鼻子去闻。
伙计在一旁面带微笑,躬身道:“您要有什么吩咐,只管拉铃叫我即可。”指了指门后的细绳。公蛎嘴里应承着,眼睛只管盯着屋内的摆设烁烁放光,只觉得地面上的落地仙鹤铜灯、双凤根雕脸盆架,桌子上的文房四宝、麒麟小香炉,以及房间床与坐塌之间的红木搁架上高高低低的玉瓶、陶器等玩意儿,个个精致。
公蛎一边心中估价,一边暗记人家的布置,思忖回去将自己的房间也按照这个样子再重新布置一番,才叫文雅奢华。又见搁架下端一个不起眼的格子上,摆着一个陶泥做的梅花鹿,旁边站了个团手作揖的抓髻娃娃,笑眼弯弯,憨态可掬,十分有趣儿。公蛎一下子想到胖头,忘尘阁若进了这种货物一定好卖,又想起小妖定会喜欢,忍不住问道:“这个好玩,是从哪里购进的?”说着伸手去拿那个抓髻娃娃来瞧。
娃娃坠得公蛎的手臂一沉,小伙计忙上来托公蛎的手。原来它外表看起来像是陶泥,却是实心金属做的,十分沉重。
公蛎掂了掂,道:“铁的?还是铜的?”
小伙计赔笑道:“这个小的可不知道。客栈里这些东西,都是我们掌柜精挑细选得来的,具体在哪里买、什么材质,真的不清楚。”
公蛎装内行道:“看起来进价不菲。”
小伙计哈腰道:“正是呢。公子好眼力。”
公蛎还想再问,又有客人入住,伙计简单交代了几句,慌忙招呼客人去了,公蛎只得作罢,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温水澡,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三)
公蛎就这么信使神差地过上了神仙般的美好日子:早上一醒过来,便有美味可口的早餐供应;一推门出去,便是风光旖旎的磁河,或可沿着柳堤散步,或临河垂钓,顺便欣赏河边练习管弦乐器的几个美人儿;到了中午,专点那些个特价的菜式,配上店家自酿的米酒,几十文钱便吃得心满意足;午后美美地睡上一觉,然后去看大堂的歌舞表演,顺便混些免费的茶点,连晚饭都省了。
这家如林轩着实厉害,虽然客人不多,但菜肴精致,服务一流,最妙的是,免费提供的歌舞弹唱、魔术杂耍、驯猴斗蛇等,日日不带重样的。公蛎原本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哪里见过如此精美的表演,只觉得从服装到舞姿,从眉眼到手势,无一不美到极致。且这里还有一个好处,不管住宿者是风流倜傥的少年公子,一掷千金的豪爽富豪,还是精于计算的小商小贩,伙计们皆一视同仁,绝无一丝歧视;居住者之间也不曾有人仗势欺人或者高高在上之态,个个和善而客气。看歌舞时,那些腰缠万贯的富豪们纷纷将身上的金玉配饰、柜房飞钱等往台上撒,公蛎先还讪讪脸红,后来发现并无人在意,便厚着脸皮只管叫好了。
唯一让公蛎觉得小有不爽的,是后来的两位客人。第八位是个高大肥胖的男子,伙计称他叫“冉老爷”,此人声音怪异,须发皆白,但圆胖胖的脸上一丝皱纹也没有,且苍白之极,仿佛多年不见天日,如同一团发开了的白面团,看不出来有多大年纪。他独自住在如林轩最大的客房“昊天”房内,公蛎瞧着,装潢布置都远比自己的闻天房豪华。第九位客人更让公蛎不待见,竟然是那日赌钱时被老娘拎着耳朵骂的矮瘦男子钱耀宗,还带着他家那个病恹恹的小丫头,就住在公蛎隔壁,每晚都要吱吱啦啦地哭上几阵,烦得要死。最过分的是,自从钱耀宗入住之后,店里提供的免费点心、小菜几乎被他包圆,公蛎又丢不下脸面同他去抢,甚是郁闷。
这日中午,公蛎来到餐区,发现自己经常坐的那个小圆桌被钱耀宗给占了。
他家丫头瘪着嘴,皱着脸,像个小鸡子一样蜷缩在矮榻上。钱耀宗狼吞虎咽地扒拉着面前的小菜,嘴里道:“二丫乖,赶紧吃,这些免费哩。”
客人渐多,距离柜台较近、方便去拿免费点心的地方已经坐满,只剩钱耀宗这桌还有一个座位。公蛎心中很是不满,却不好发作,上前领了一碟点心,用力踢了一脚雕花木榻,盘腿坐了下来。
钱耀宗吓了一跳,抬头看见公蛎,谄笑道:“公子请坐,请坐。”他并未认出公蛎来,只顾伸着脖子盯着柜台,自言自语道:“不是说有两份点心吗?”
二丫拿起一块糕,刚要往嘴巴里放,忽然小脸铁青,嘴唇发白,发出小耗子一般的哭声,用手捂着肚子缩成一团,手中的糕儿自然也掉在了地上。
钱耀宗不去理会女儿,却忙不迭地捡起了糕,吹干净放进嘴里,一边砸吧一边埋怨道:“你别糟蹋食物呀。”
公蛎一向不喜欢小孩子,见二丫痛苦不堪,巴不得钱耀宗赶紧带了孩子离开,忙提醒道:“喂,她怎么了?”
钱耀宗伸了伸脖子将糕儿咽下,换了一副笑脸道:“没事,过会儿就好了,老毛病。”
公蛎狐疑道:“小小年纪,什么老毛病?”那边伙计又端上来一盘牡丹饼,钱耀宗顾不上回答,一跃而起,端起空盘子扑到了柜台上。
公蛎对他的行为嗤之以鼻,一甩头发,故作矜持地整了整衣襟,正要起身去拿,二丫忽然睁开了眼,小声道:“我……肚子疼。”
她长得同钱耀宗一点不像,眉眼相当精致,只是瘦得皮包骨头,薄薄的苍白皮肤之下,细细的血管隐约可见,呈现一种发育不良的病态。公蛎随手将面前的糕儿推到她面前道:“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