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头笨拙地从怀里抽出条脏兮兮的手绢来,自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味道显然比较销魂,只好收起来,用衣袖去给玲珑拭泪。
玲珑推开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走吧。”
胖头迟疑道:“妹妹,你一个人住,我总是不放心,不如……”
玲珑不等他说完,厉声喝道:“我不是你妹妹!”她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冷酷暴戾。
胖头眨着眼睛,小心道:“好妹妹,你别生气,我这就走,只是你这个样子……”
玲珑抓起酒杯狠狠地摔在胖头面前,陶瓷碎片溅起,划过胖头的手背,出现一条长长的血痕。
胖头毫不理会,反而赶忙去门后拿了扫把,将地上的碎片细细地扫干净,嘴里道:“你小心踩到了划伤脚。”
玲珑眼睛发红,扑过来夺下扫把,将扫进灰斗的碎片抛洒得到处都是:“快滚!我不是你妹妹!”
胖头更加急了,安抚道:“好好,妹妹你别心急,我扫好马上就走。”仍俯身去捡酒壶碎片。玲珑毫不心软,尖叫着朝胖头踢打,并又掐又捶他的肩背,用力之猛,公蛎隔窗都能听到咚咚咚的捶打声。
而胖头不仅不还手,还一脸疼惜,嘴里说着 “妹妹小心手疼”,只是护着脑袋 不让她的长指甲刮花了脸。
公蛎很想告诉胖头,她不是你妹妹,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冷,公蛎冷得连 动动嘴巴都觉得困难。他摇摇晃晃绕过花丛,扶着回廊慢慢往外走。
吴妈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皱眉看了看他,忽然出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公蛎本来浑身无力,这一推,他蹬蹬蹬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撞在房门上,仰面跌入房内。
正在死命捶打胖头的玲珑停住了手,胖头忙趁机挣脱出来,两人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异口同声道:“你怎么来了?”胖头是欣喜和惊讶,玲珑是狐疑和冰冷。
公蛎没理会胖头,双手撑着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闷闷地说了一句:“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玲珑恢复了正常,将头发绾起——用的仍不是公蛎送的簪子。
心碎的感觉又来了,痛得太厉害,以至于有些麻木。玲珑柔声道:“未到亥时呢。不过早来了也好,我这里备有好酒呢。”过来挽了公蛎的臂弯,拉他到榻前,仰脸道:“我今晚是不是很丑?”
公蛎无言以对。玲珑用手轻揉着脸颊,低声道:“刚才心里难过,哭了一场。” 她将温热的脸贴在公蛎的上臂上,“是不是吓到你了?”
这下轮到胖头在一旁目瞪口呆了。
公蛎想说的话如同春天乱飞的柳絮,明明有很多,却抓不到,只有瞠目结舌地看着玲珑。玲珑苦涩一笑,道:“你问我家世,我总不肯告诉你,现在说了吧。我自小被亲生爹娘丢弃,流浪了几年之后,才跟了养父,像个丫鬟一样,被打骂着长大。”
她下巴朝胖头微微一点,无限伤感中又带着一点欣喜,道:“这个,便是我亲哥哥。”
胖头的嘴巴撮了起来,一副马上要哭的样子。
这个傻胖子,还认为玲珑是亲妹妹。公蛎突然想笑,因为总算有人比自己还可怜。
玲珑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道:“你们好像认识?”
胖头揉了揉腰,蹒跚着又开始打扫地面的碎片,喜滋滋道:“是哩。他是我老大。”
玲珑夸张地叫道:“这么有缘?”又娇嗔道:“哥哥!别扫了,快过来喝酒,这么好的日子,当然得庆祝一下。”公蛎抬了一下眼,更觉得没甚意思——玲珑显然早就知道公蛎同胖头的关系,却故意两头隐瞒。而且,若不是刚才亲眼看到墙壁机关后面还躺着半裸的毕岸,公蛎如何也不会将放荡、暴戾、狡猾同她联系起来。
玲珑手脚麻利地取出两个杯子来,并表情自然地将刚才毕岸用过的酒杯快速塞 入坐垫后面的阴影处。一切还是那么的得体、从容。
玲珑显然已经发现了公蛎的异常,但她却不说破,而是十分体贴地按他坐下,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道:“好像有些着凉。”
公蛎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一点点剜开,而玲珑便是那把刀。
胖头终于将碎片扫得干干净净,抓起一个小手炉往公蛎的怀里塞:“你不是说约了人吗?怎么找过来的?”
未等公蛎开口,玲珑脸上飞起一朵红云,低声道:“约他的人,是我。”
胖头左右看看,道:“你们俩……”顿时开心起来。
玲珑娇羞一笑,头朝公蛎的肩上靠去。公蛎下意识躲了一下,玲珑却靠得更近,委屈道:“我不是有意隐瞒你,实在是……”她楚楚可怜地看着胖头,“自小儿亲生爹娘丢弃了我,在养父家里又不受待见,唯恐你知道了瞧不起我。”
胖头的眼圈又红了,鸡啄米似的点头。公蛎在心中冷笑不已,几乎想要质问她关于毕岸的事情,可是看到胖头宠溺的目光,顿时蔫了。
算了,走吧。洛水中的洞府,绝不会比今晚这个房间更冷。
公蛎挣扎着起来,竭力让表情看起来平静:“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胖头你也早点回。再见。”
玲珑的眼神渐渐黯淡,低下头去,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她终究对自己还是有一点感情的吧。公蛎心中闪过一丝欣慰。
见公蛎去意已决,玲珑不再挽留,飞快起身,将两个酒盅斟满,体贴道:“外面冷,喝口热酒再走吧。”接着苦笑道:“放心。”仰脖先干了一杯。
公蛎到底不忍拒绝,接过一饮而尽。玲珑微微一笑,招呼胖头道:“哥哥,你也来一杯吧。”胖头颠儿颠儿地过来,自己倒了一杯,同公蛎一碰,大声道:“我好开心!”
三杯酒下肚,肚子里暖烘烘的,公蛎觉得好像没那么痛苦了,脸上露出笑容。玲珑附耳过来,轻轻道:“公蛎哥哥,你还要走吗?”
公蛎嘻嘻笑道:“走,怎么不走?我要走啦,不来洛阳了。”
胖头舌头打结,道:“老,老大,你去哪儿?我和妹妹,跟你一起去。” 玲珑却面不改色,站起身来道:“我叫吴妈送你出去。”高声叫吴妈。
吴妈应声而来。玲珑道:“龙公子不胜酒力,你去取件披风,送他回去吧。”
吴妈低头退出,刚一转身,玲珑飞快抢出,一根银针没入她的后脑勺。吴妈一点声音也未发出,软绵绵地倒了在地上。
歪在榻上的胖头腾地坐直了,结巴道:“妹妹你……做什么?”公蛎终于找着自己的舌头了,嘻嘻哈哈道:“她年纪大了,经不起你这一掌。”
玲珑眼波留转,顾盼生辉:“是吗?我瞧她顶多比我大十岁。”娇声叫胖头: “过来帮忙。”
胖头将吴妈抱起,放在对面一张躺椅上,嘟哝道:“你打她做什么?”
玲珑伸手在她脸上一抹,表情又得意又鄙视,道:“臭男人。”
胖头直了眼:躺在椅子上的吴妈,完全变了另外一副模样,国字脸,高鼻子,下巴上还有乌青的胡子茬,毫无疑问是个中年男人。
公蛎觉得有些面熟,仔细一看,这不是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胡家公子胡烁吗?心中疑惑,脸上却不动声色,幸灾乐祸道:“谁啊这是?”
玲珑娇声道:“一个爱慕我的臭男人,装扮成老婆子,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她轻踢了胡烁一脚,恙怒道:“这个讨厌的家伙。”但表情十分得意,扭动着腰肢,嗲声嗲气道:“他来的第一天我便知道,根本不是我请的那个吴妈,可怜他还装哑巴,比划说发烧嗓子烧坏了。哈哈,我故意装不知道,每次我抓了小鲜肉回来,便叫他在门口守着,故意叫他嫉妒。”她款款朝公蛎抛过来一个媚眼,“包括你。一二三四,人齐啦,好一池子大白鱼。”
这些说得极为露骨,胖头不满地叫了声:“妹妹!
玲珑收了媚态,指使胖头将胡烁搬入里间,胖头对玲珑的举动显然不赞同,只是不敢多说,劝说道:“妹妹,你若不喜欢他,只管赶他走便是……”
玲珑理也不理,嘻嘻笑道:“哥哥,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是谁?”
胖头憨笑道:“当然是你呀。”
玲珑眉眼盈盈看向公蛎,娇嗔道:“除了我。”
胖头将头朝公蛎一摆,傻乎乎道:“那当然是我老大。”
玲珑拍手道:“太好了!”
公蛎身子发软,脸儿发烫,身后粉红色鸳鸯戏水的靠垫像玲珑的身体一样舒 服,而面前的玲珑和胖头,则像灯影儿戏里的小人,忽近忽远。
公蛎傻笑起来。
(五)
一杯冷水兜头泼在了公蛎的脸上,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旁边便是胖头,同他一样手脚被缚,并排坐在地下。玲珑跷着二郎腿儿,歪头托腮,坐在对面软榻上。
公蛎又恢复到了不知说什么的状态。倒是胖头,挣脱了两下,赔笑道:“妹妹,你同我玩就是了,老大他身子骨弱,放开他吧。”
玲珑眨着眼,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妹妹?我说了,我不是你妹妹。”
公蛎觉得,玲珑在天真、放荡、成熟之间的转换,如同三个不同的人共存于一个人的身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