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头眨眼道:“还有小妖呢,我见她打过丝络。”
公蛎慌忙将丝络从上面解下,江源从荷包里拈出一块碎银子,不由分说递给胖 头:“快去快去,要小妖就照着这种花型打,天黑之前一定送来。这个请她喝茶。”公蛎感激之余,心里想的却是有钱真好。
胖头一溜小跑去了。江源道:“你等我片刻。”转身出门回了对面酒楼,一会儿工夫,又回来了,拿出一颗珠子来:“你看看,同你这颗一样不?”
微金晶丝,中有黑丝漩涡,虽不如玲珑送自己的圆润,但甚为相似,大小也合适。公蛎大喜,朝江源深深作了一个揖,嘴里却道:“多谢兄弟成全!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在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源忙搀起他,笑眯眯道:“兄长说的哪里话,这些身外之物,何足挂齿。”又道:“赶紧去找个能工巧匠,将镶嵌的金饰取下,重新镶嵌在这个新珠子上。”
(二)
镶嵌金饰倒没花多少时间,可是胖头捎话回来,说小妖那边出了点麻烦,这种 丝络花型复杂,要细细研究了再打,一个下午是打不得的,明天一早定能送来。
这么一来,公蛎只好忍了相思之苦。可是一个晚上,一会儿想起琅玕珠弄坏了后悔,一会儿担心玲珑发现珠子掉包了生气,烙饼一般翻来覆去,直到三更鼓敲响,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公蛎被明晃晃的光线给照醒了,睁眼一看,天已大亮,满满一屋子的人围着自己,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人都低着头,有的戴着帽子,有的披散头 发,公蛎看不到他们的脸,但衣服鞋子等质地良好,绣工精细,只是样式老旧,看 起来不像是当朝的服饰。
公蛎大叫:“胖头!毕岸!”也不见有人应声,可能已经出去了。眼见房间里越来越挤,有两个半大的孩子被挤得没地儿竟然蹲上了床尾,几乎要踩到公蛎的腿,而门口,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往里面进。公蛎急了,叫道:“喂,你们来我房间做什 么?出去出去!”折身起来想去推那两个蹲在床上的人,如此一来,背后便空出了一块地方,一个瘦高的青年男子飞快地抢上来,蹲在了公蛎身后。
这下公蛎只能坐在床上。公蛎见他带着鞋子踩在自己枕头上,有些生气,用力 推了他一把,恼火道:“你们干吗呢?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青年头也不抬,用细长的手指指了指公蛎床里侧的墙壁。
公蛎摸不着头脑,纳闷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公蛎不喜欢挂帐子,觉得闷得慌,所以靠床便是雪白的墙壁,为了不显得那么单调,他在北市画作市场上买了一张仕女图、一张洛神赋贴上,虽不是名师真迹,但看起来还不错,公蛎每日睡前都会跟仕女和洛神道声晚安。可此时一瞧,胖胖的 仕女和飘逸的洛神都不见了。
公蛎一把抓住青年的衣服,怒道:“谁让你动我的东西!还给我!”还未用力,青年的衣服烂下来一大块,公蛎连忙松手,衣服已经碎成片状,露出里面干瘪的胸膛。
公蛎瞬间觉得不妥,定睛一看,他身上的衣服早就朽了,再看其他人,衣服虽然华美,但全是腐朽的;而且粗粗看脸还觉得正常,一看到裸露的身体顿时心惊:这些人个个干瘪消瘦,风干了的皮肤如同半通明的黄裱纸,皱巴巴地拧在骨头上。
公蛎一下子舌头打起来结:“你们……做……做什么……”青年男子忽地抬起 头来,黑洞洞的眼窝露出两只干涸的眼睛,吓得公蛎猛地往后一缩。
青年并未再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伸出两个瘦骨嶙峋的手指,朝他背后的墙面 指指点点。
公蛎战战兢兢转过头去。雪白的墙面上,不知何时出现无数个字来,小篆体,排列整齐。
公蛎对小篆研究不深——当然,他对其他的字体也无甚研究,好多字皆不认识,但显然上面写的都是名字,两个字、三个字、四个字的都有,其中大多姓“姬”。打眼望去,整个房间的墙壁上密密麻麻,不知写的多少个名字,每个名字周 围都有一个圈起来的黑红色框,犹如置身于谁家祠堂,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
公蛎偷偷地扫了一下四周。光线很亮,但窗外白茫茫一片,胖头和毕岸一点动 静也没有,连那个爱唠叨的山羊胡子的声音也听不到。房间内外已经站满了人,一个个低头面对公蛎,但看起来倒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迟钝而毫无生机。
公蛎不知如何是好了,琢磨半晌,看到青年无光的眼珠子透出一丝渴望,试探 道:“你找我有事?”
青年点了点头,指向其中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位于正中,字体略大,周围镶嵌 了花边,上写着两个字:“姬非”。
公蛎想了又想,实在想不起有谁叫姬非这个名字,茫然道:“姬非是谁?你吗?”青年摇摇头,用手指点最下面一个。可惜他的名字太过复杂,小篆曲里拐弯的像一团蚯蚓,公蛎着实认不出来,有些尴尬。
青年失望地转过了脸,朝其他人望去。公蛎的感觉,他们似乎在交流,商议着下步如何打算。但一群干尸一样的人就这么静静伫立,围着自己不说不动,而且周 围全是死人的牌位,这种感觉实在不太舒服,公蛎忍不住道:“你们到底做什么? 不说我走了啊!”
拨开人群便要出去,自觉用力并不算太猛,却听咔嚓一声,站在正对面的老 妪手臂被打断,直直地折了下来。公蛎大惊,捧着她的手臂惊慌失措:“怎么会 这样?”
她的手臂中间的骨髓已经完全干枯,中间呈现一个指头粗的洞,只有薄薄一层皮肉相连。更恐怖的是,一个乌黑发亮的蹩虫慢慢地从骨髓洞中爬出,伸出触须抖动了两下,似乎发觉臂骨断了,忽地调转了头,又飞快地钻进了上臂。老妪的手臂断了也不见她怎样,那个蹩虫的爬动却令她浑身颤抖,传递出极为痛苦绝望的讯息。
我又做噩梦了。公蛎沮丧地想。青年人笨拙地拍了拍老妪,老妪扭曲的脸渐渐平静下来,但看得出,她依然非常痛苦,双腿抖动的几乎站立不稳。公蛎狠下心来,朝着自己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疼。
公蛎尖声叫道:“毕岸!毕岸!”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周围死一般寂静,失望和 绝望的感觉在那些人之间传递,也传给公蛎,似乎有人在心中轻轻地哭泣,只有那个青年,满目期待地盯着公蛎。
这些是人是鬼?
公蛎抱住了脑袋:“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赶紧走吧,我帮不了你们!”
周围的人一动不动,全部扭头看向青年。青年的目光迟疑了一阵,落在公蛎枕边的珠子上。公蛎忙将珠子握紧,告诫道:“你可别打这个东西的主意。”
男子的脸很僵硬,但公蛎分明觉得他笑了一下,眼神渐渐变得坚决,并慢慢朝公蛎伸出手来。
公蛎心想,他定是看拿自己没办法,打算要握手告别了。忙伸手在他指尖握了一握,高高兴兴道:“好好好,你们从哪里来赶紧回哪里去。”
青年的脸剧烈地颤抖起来,忽然屈膝跪下,朝公蛎行了一个大礼,接着身后呼啦啦跪了一大片,相互之间传递着喜悦和感激。
公蛎一惊,心想坏了,他们朝自己叩拜,肯定没什么好事,忙摆手道:“不用谢我,我可……”
未等他说出那句“我可什么也没答应”,一群人如同飞了一般,屋子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墙面上的名字飞快地旋转,在公蛎的面前形成一个无底的漩涡,晃得公蛎头晕。
毕岸和胖头的声音从漩涡的深处传来,发出阵阵的回声。公蛎挣扎着叫了出 来:“胖头!”
这一声才是真正叫出声的。漩涡消散,胖头的声音由远至近,两个人站在自己床前,正是毕岸和胖头。
窗外灰蒙蒙一片,天并未完全放亮。胖头拍着他的脸,焦急道:“老大,老大!”又回头求助毕岸:“他这是怎么了?总是做噩梦。”
公蛎忽地折起身,去看床里侧的仕女图和洛神赋。胖胖的仕女仍笑眯眯地看着他,洛神身姿曼妙飘逸,高贵清冷,两张年画皆完好无缺。
果真又是噩梦。公蛎一阵轻松,身子一软往后仰去,吓得胖头连忙用肩头抵住。
毕岸神态凝重,问道:“经常做噩梦吗?”
公蛎有气无力道:“一些小人演灯影儿戏。”毕岸盯着他紧握的手,道:“还有什么?”
公蛎忙将手中的珠子藏起来,诚恳道:“刚才那个也不算噩梦。感觉好像屋里站满了人,一会儿又呼啦啦走了,我以为天亮了,所以才叫你们。”
胖头憨笑道:“不如我今晚还搬来同你一起住。”
毕岸不再多问,打量了下四周,冷着脸道:“我不常在家,以后除了生意收的货物,家里添置什么新东西,麻烦先跟我说一声。”
胖头见他目光在那些新家具上盘桓,以为他不高兴公蛎擅自更换,忙主动承认错误:“毕掌柜,这个责任在我……”
毕岸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去拿把砍刀来。”
公蛎心中来了气,道:“不就是几件家具,又不是多名贵的东西,你至于吗?”
毕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脚踢了踢凳子,又去看圆桌,然后走到柜子处用手轻叩。胖头偷眼看着,唯恐两人打起来。毕岸眉头一皱:“快点!”
胖头忙出去拿了劈柴的砍刀来,公蛎气得鼓鼓的。
毕岸卸下了柜子门,一刀将柜身门柱砍断,然后三下五除二将柜子放倒,在里面细细的翻弄起来。胖头掌着灯,一脸心疼地问道:“毕掌柜,您这是找什么?”
毕岸从后板的夹层中,慢慢抽出一个东西来。
原来是纸剪的小人,两寸来高,做工粗糙。胖头学着他的样子,很快又从里面找出好几个来:“这里面放些小纸人做什么?”
公蛎本来蒙着头赌气,听到“小纸人”三字,折身坐了起来。
十几个小人,有黑有白,不过比那晚看到的已经少了很多。公蛎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忍不住叫道:“这是什么?”他心里隐隐已经猜到,可是不从毕岸口中说出来,总归是不信。
毕岸道:“厌胜。”
胖头瞪大了眼:“什么是厌胜?”
果然是厌胜术。厌胜,最古老的传统巫术之一,多传承与木匠、泥瓦匠等技艺 工匠之手。原意本是通过一些手段以防止邪煞阴灵、鬼魅疾病等对人造成侵扰与伤 害,后来渐被不良之人利用,成为施咒做法的工具。据传若是在建房或者打造家具 时得罪了心地不善的工匠,工匠便会施展厌胜之术,轻则家宅不宁,夫妻不睦,重 则患上恶疾,遇上灾劫,甚至会家破人亡。
洛阳城中传闻,城西一家家境不错的人家二十年前翻修房屋之后,家中女眷多行为放荡,偷情、从妓者众多,后来一个云游的道士发现了门道,指使家主爬上门 梁,发现柱子中放着两个象牙雕刻的裸体女子。家主按照道士的吩咐,将其丢入油 锅中烹炸、敲碎,之后便家风良好,再也未发生伤风败俗之事。而当日给他家做活 的工匠已经年过五旬,莫名其妙皮肤溃烂而死。
这个传闻有名有姓,说得煞有介事,但公蛎胖头等话不走心之人,听了只当 故事,从未放在心上,更不会想到厌胜之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两人都有些傻眼。
毕岸道:“你过来看看,梦到的可有这些东西?” 公蛎忙凑过去看。
脚凳上,雕刻着孩童嬉戏图,两个孩子躺在地上,其他四个围着玩耍。而圆桌上,画的是一幅山水图,但却没有人,唯一的活物是草丛中的一条蛇,躲躲藏藏露出半个身子来。这两幅画,不论是构图还是刀法皆普通平常,十分常见,所以公蛎竟然没有留意,连上次做了梦之后,也没想起同这些图有何关系。
毕岸道:“你当时看到什么了?”
公蛎道:“一群小人在古怪地跳舞,同上月破窨谶鼓时梦到的情景倒有几分相似。”说着简单地复述了一遍,却下意识地隐瞒了有关双头怪蛇的情况——不知为什么,公蛎隐隐觉得,那条怪蛇,似乎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