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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青看向俊贤,眼里满是无助。而俊贤正无地自容,一双眼睛不知看往何处,并未同她对视。

围观者有长者劝道:“家和万事兴。有什么事回家慢慢讲。”公蛎也忙躲在人群后附和道:“正是,一点小事,原不值当。”

王婆见儿子痛苦,有些心软,想还是见好就收,便撩起衣襟擦了泪水,叹道:“算了算了,都怨为娘的较真。我们回去吧。”蹒跚着上去挽住了俊贤的手臂。

公蛎松了一口气,俊贤如逢大赦,忙拉了苏青,欣喜道:“我们回家。”不料苏青用力甩开他,看着王婆的脸,一字一句道:“腌肉是我偷吃的。王俊贤,你休了我吧。当初我抛弃一切跟你,原是我贱。”

王俊贤一愣,抓住苏青摇晃起来:“青儿,青儿……”

王婆手舞足蹈起来:“看看,我说吧,自己承认了!那块腌肉,果然是你偷嘴吃!死活不忍的,今天怎么认了?见到老相好找到下家了?”

苏青推开俊贤,冷冷道:“是。”王俊贤头上冒出颗颗汗珠,叫道:“不是这样,青儿,你不能这样……”

王婆一把拉过儿子,喝道:“亏你还是个秀才呢,能不能有点出息?!”

王俊贤失魂落魄地围着苏青,一遍遍地重复:“娘说的是真的?娘说的是真的么?”

苏青的脸冷得像块石头:“不错,腌肉是我偷吃的,我是个得道的妖怪,嫁你之前,我是一个隐瞒身份的娼妓,这几日来城里就是为了找到我的老相好。你满意了?”

王婆喜不自胜,推搡着站立不稳的儿子:“听听,信了吧?这可是她自己说出来,我可没逼她。”王俊贤大吼一声,额上青筋蹦起,高高举起了手。

苏青一眼不眨地看着他,流出两行清泪。

俊贤的手软软地落下来,幽怨地看着苏青。王婆恨得咬牙,推着俊贤,在一旁小声鼓动:“打啊打啊!你这个没出息的……”见俊贤不为所动,自己突然出手,打了苏青响亮的一记耳光。

王婆带着独子能走到今天,当年也是胆有识的。她一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王俊贤身上,儿子长得俊秀又有才华,决不能毁在苏青手里。所以王俊贤越是喜欢苏青,她便越讨厌苏青。

那晚上她胡乱找了个假冒的道士来,故意说些有影儿没影儿的事,不过是想托别人之口说苏青不正常,好叫儿子慢慢疏离她,谁知道那晚怪事连连,拂尘罗盘损坏,道士也被吓跑了,她更加认定,苏青即便不是妖怪,也定然会使妖术,她接近俊贤自然是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

苏青的脸上瞬间出现五个手指印。俊贤瞠目结舌,早已不知道如何应对。

王婆看着苏青脸上红肿起来,心下十分痛快,咬牙切齿道:“小贱人!偷人的贱货!呸!”一口吐沫唾在苏青脸上。

苏青忽然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叫,扑上来生生将王婆脸上挠出五条血道子。婆媳两个瞬间扭打在一起,拧挠抓咬,就地打滚,整个一个泼妇打架。一时间尘土扑面,砖石乱飞,围观者个个躲闪不及,反而不好拉架,更有人趁机起哄,连声加油鼓劲,不过年轻人多向着苏青,年纪大的却偏向王婆多些。

公蛎本想帮下苏青,但如今光天化日,场面混乱,不好使用法术。苏青到底年轻些,还是占了上风,双腿跪在王婆身上,压得她一动不能动。王婆挣扎了几下,冲着旁边正束手无策的王俊贤吼道:“你要看着这贱人将你娘活活打死吗?”俊贤急红了眼,一声大吼,搬起一块大石头,高高举起。

周围人一片惊呼,已有胆小者捂住了眼睛。

只听王婆和苏青同时叫了起来:“贤儿!”“相公!”俊贤软绵绵地躺倒在地上,鲜血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浸染了大片衣衫。那块石头,他终究未舍得砸向苏青,而是狠狠地砸在了自己头上。

苏青放开王婆,扑过来抱住他,哭泣道:“相公……我一心一意同你过日子……”王婆过来争夺,但俊贤被苏青抱得紧紧的,只好撕下衣襟将俊贤的头包住,满脸恨意地瞪着苏青。

苏青的眼泪扑簌簌滴落下来:“原是我天真……只想和你相依相伴……”扭头瞄到一旁几乎发疯的王婆,哽咽难言。

公蛎最怕见血,更加不敢上前,心里盼望着两人赶紧和好,自己改日定然登门道歉。

有人嚷嚷着赶紧叫郎中。苏青惨然一笑,道:“不用了,他的伤不碍事。”王婆发疯一般在背后踢打苏青,叫道:“你说不碍事就不碍事了?”

有人劝阻,却被王婆一声疯狂厮打赶了回去。

苏青理也不理王婆,用衣袖细心地将俊贤脸上的血擦拭干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苦笑道:“你说最爱我,可终究排在你娘后面。”

俊贤依然昏迷不醒。苏青幽幽叹了口气,道“……从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两不相欠罢!”说着从怀里拿出一支银针,朝着俊贤的人中穴扎去,看样子要给俊贤急救。

站在身后的王婆却以为苏青要害儿子,一声狂叫,从怀里拿出一把剪刀,朝着苏青的背心捅去。

变故几乎就在一瞬之间,围观者谁也未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一种结局,几人一惊而散。

公蛎离得稍远,正在琢磨日后如何去找王家道歉之事,并未看见怎么回事,只见前面围观者潮水一般往后退去,嘴里叫道:“杀人了!”

围观的人四散而逃,叫人的叫人,报官的报官。公蛎满头虚汗,手脚酸软,一步一挪地来到三人跟前。

王婆呆呆地站着,鲜血滴滴答答从她的双手、剪刀滴在地面上,破碎成无数的小血珠。苏青的背部血污一片,惨不忍睹。

公蛎一阵眩晕。斑驳的树影下,不见苏青,只有一尾奄奄一息的青额锦鲤,拥着王俊贤正在吐纳——一个散发着异彩的红色珠子,从她的口中吐出,落在俊贤的胸口,消失不见。

有人惊叫道:“那位小娘子不行了!”公蛎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苏青面如金纸,猛然一大口鲜血吐在王俊贤的胸前,美目微睁,一缕香魂随风飘散。

而俊贤头上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平复,只留下些半干的血渍。

公蛎茫然地看着苏青苍白的脸颊,忽然脑袋一阵剧痛,一头栽在了地上。

翡翠串

(一)

据胖头讲,是他把公蛎背回来的。没想到公蛎看着干瘦,却沉重得很;无知觉的人真是如同一条死蛇一般拖拉不动,累得他腰都快要断了。

胖头说这一番话时,就站在公蛎的床头。要搁往常,公蛎早已一巴掌呼过去了,可是这两日,公蛎一直都像胖头形容的一样,像一条死了的“长虫” ,浑身软塌塌的,睁着眼睛瞪着房梁,间或眼珠一轮,证明还未死透。

苏青被杀一案,因事实清楚、凶手明确,又有多名目击证人,官府很快便结案了。王婆因故意杀人罪被收监,苏青尸首被苏媚领回掩埋,而王家唯一周全的王俊贤不知所踪,据说他可能因至亲犯罪而被取消秋闱考试资格。

苏青留在当铺的那件衣服,至今胖头提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那日他背了公蛎回来不久,便发现,早上尚且光彩夺目的锦鳞袍,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堆破布烂絮,一文不值,连汪三财也惊讶万分,只说是眼拙,这笔生意看走眼了。

公蛎隐约猜到,苏青确非常人,她应是洛水里得道的一尾青额鲤鱼,因爱上书生王俊贤,舍了这一身灵力,布衣荆钗以求陪他白头到老,却不曾想到,纯真的感情下终归抵不过柴米油盐的消磨,寻常的婆媳摩擦竟然能够酿成血案。这件锦鳞袍,便是苏青灵力的凝结,苏青一死,灵力消散,衣服自然也废了。

公蛎第一次面对死亡。他从来没有如此难受过,像是将心放在油锅里煎,比起以前曾经的饥肠辘辘、吃苦受累要痛苦千万倍,却不能对任何人讲。他越发弄不懂这些凡人了,明明三个都是好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

他曾侧面同胖头打听过毕岸对苏青之死的反应。胖头说,毕岸同往常一样,虽然震惊,但并没像公蛎这样要死不活的,依旧早出晚归,不知忙些什么。

公蛎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脸、无所事事,每日里心事重重,闷头不响,只要毕岸在家,他便躲在屋里装睡,坚决不同毕岸照面;苏媚那里,他也未再踏入一次,唯恐听到苏青的名字。

这日一早,胖头兴冲冲地来了公蛎房间,连拖带拽非要他尝尝自己新作的点心。

公蛎见毕岸等人皆不在家,自己也着实在床上躺够了,便来到前面中堂坐着,咬着硬的像骨头一样、被胖头称为“焦饼”的点心,无精打采。

小妖突然在门口探头探脑。胖头过去献殷勤:“小妖姑娘有何事?”

小妖用小指点点萎靡不振的公蛎,小声道:“还没好啊?”公蛎一听到小妖的声音,马上闭眼装睡。

胖头愁眉苦脸道:“嗯。”

小妖拿出一个东西塞给胖头,老气横秋地吩咐道:“这是吓丢了魂了。把这些挂上,保准就好了。”说完还不忘丢一个鄙视的眼神给公蛎,“切,多大个人了,还会丢魂!”

胖头连声感谢,回来便悉悉索索往公蛎的脖子上挂东西。公蛎睁眼一看,原来叮叮当当不三不四一大串,有纸制的平安符,拇指大的小葫芦,劣质青玉制成的菩萨,甚至还有一小串半扁不圆的桃木珠子。

公蛎看一个,胖头就点头介绍一个:这个是白马寺求回来的,那个是求西直门的道长给画的……桃木珠子却是胖头自己刻的。

公蛎哭笑不得,正要一把扯掉,突然见一位中年男子抱着一个小女孩站在门口,一遍遍打量当铺的设置,长久不语。

胖头忙让了进来,道:“客官可有要帮忙的?”

这位男子衣着普通,表情愁苦,满脸的汗道子,看着墙壁上的赎当条文,愣了半晌,方道:“先看看。”

小女孩挣扎着下来,嘟起嘴巴道:“爹爹,我渴啦。”她不过六七岁,肥嘟嘟的小脸,大大的眼睛,长得珠圆玉润,十分可爱。

胖头忙倒了一杯水来,递给她,小女孩却端给了男子,道:“爹爹先喝。”男子的眼神顿时温柔许多,抿了一下,道:“妞妞喝。”

公蛎忍不住催道:“你当什么东西?”

男子手在怀里摸了半日,拿出一串精致的翡翠玉串来。这串珠子颗大饱满,通体晶莹翠绿,不带一点儿杂色,也无一丝裂纹瑕疵,淡淡光泽中透出冰冷的寒意,实为难得一见的上品。

公蛎瞬间忘了苏青之事,小眼睛光芒四射。男子艰难道:“就是这串儿珠子……唉,要不是妞妞她……我可真舍不得……”

公蛎眉开眼笑,忙站起来又倒了一杯茶递给他,道:“不急不急,您慢慢说。”

男子轻轻抚弄着小女孩的头发,低声道:“我当一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