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昳在你身边?我猜她肯定没有挑明你们的关系吧?】

【我说哥们儿,人加拿大也不缺轮胎啊,你非得上赶着去备着,这奉献精神还秀到国外去了,真牛逼。】

江泽予:“……”

他侧过头看着身边女孩子的发顶,心烦意乱地深思起来。

重逢以来,她抱过他,亲过他,现在还靠在他肩膀上睡觉。

但是确实没有挑明过他们的关系。

她一直一直挑动着他的情绪,却没有给过任何解释,既没有解释五年前的离开,也没有解释此刻突然的亲近。

他真的也是搞不清楚自己在谢昳那里,怎么就从收海棠花的地位,混成了今天这样。

-

十一月底正是观赏极光最好的季节,黄刀镇也因此迎来了每年最热闹的时候,虽说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散客们都选择在大奴湖附近住帐篷或着小木屋,镇上的酒店依旧人满为患。

城堡酒店是目前能订到的为数不多的四星级酒店。

司机把两人送到酒店楼下,从车子后备箱拎了一箱给江泽予准备的衣物和一些必须的日用品,随即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江总,您交代得匆忙,这家酒店的房间确实很难定。好在有间套房还空着,里面有两个独立的房间,您和谢小姐要是不介意的话——”

他说着拿出打印好的房间预定确认函:“拿着这个和证件去前台che就行。”

江泽予闻言看向一旁一直呵欠连连的谢昳。

谢昳点点头,表示没问题,接过firmatioer径直往酒店门口走去。

她这会儿实在是困极了,从北京到黄刀镇这一路几十个小时里,她几乎完全没合过眼。

五年前她刚到美国的时候频频失眠,当时为了能睡着,每天吃大把大把的褪黑素,吃到麻木,这也导致了后来严重的神经衰弱和对睡眠的极度心理焦虑,便是周围有一点点的噪音或者不安全感,她都难以入眠。

所以这会儿哪还顾得上是不是套房,只要有安静的空间和一张舒适柔软的大床,她便满足了。

城堡酒店内里并非是中世纪古堡的复古装修,反而富丽堂皇、十分现代。

酒店的前台是个金发碧眼的白人妹子,大概有一些北欧血统,瞳孔是浅蓝色,鼻梁很高,肤白貌美。

妹子穿着一身黑色贴身工作服,束着马尾,笑容甜美,看到推门进来的英俊亚洲男人,毫不掩饰地冲他抛了个媚眼,还撩了撩自个儿淡金色的大波浪。

一身黑色制服下,起码C罩杯往上的尺寸惹人注目。

谢昳木着张脸,视线从妹子傲人的身材缓缓上移到她五官立体的巴掌脸上,一对长眉立刻皱起来。

她从包里拿了两人的证件,“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满脸不耐烦又不好惹的模样。

谢大小姐冷着张脸的时候,骄纵自我的气场任谁都难免疫,前台妹子自认没趣,耸耸肩接过证件和确认函迅速帮他们办好che。

谢昳接过房卡,抬着下巴转过身,硬是把平底鞋踩出了高跟鞋的气势。

可走到电梯门口却久久没有等到人来。

她回过头,发现江泽予那厮竟然精神奕奕地和前台那个金发大波浪聊天,聊得正欢。她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在聊些什么,但这对话显然双方都很愉快。

——短短几句话之间,大波浪的嘴快要咧到耳根,又是撩头发又是眨眼的。

谢昳面无表情地回过头,连按了七八下电梯按钮,暴躁程度连一旁戴着耳机的黑人小哥都为之侧目。

迟迟不来的电梯给了某些勾三搭四的人足够多机会,让他不至于连楼层号都不知道就被遗弃在酒店大堂。

电梯里,谢昳瞟了一眼身前戴着耳机的黑人小哥,冲旁边拖着行李箱的男人璀璨一笑:“聊得不错啊?”

江泽予头上冒出个问号。

谢昳翻个白眼:“……到了,快出去别挡我路。”

“……”

-

这间房是酒店里唯一一间总统套房,一共有主、次两个房间,还带有厨房、巨大的客厅。崭新的冰箱、烤箱、洗碗机等等一应俱全,设施好到爆炸,但对于谢昳这种从小就没住过四星级以下酒店的人来说也不过尔尔。

落地窗外就是在黑夜里沉默着的大奴湖。

谢昳因为刚刚那个C罩杯的大波浪,整个人还在气头上,但是又不想表现出来,于是直接把房间里另一个毫无察觉的人当作空气。

她把厚重的加拿大鹅脱下来挂在门后面,直奔洗手间。

作为对脸蛋极为操心的博主大人,长途飞行狗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仔仔细细做面部清洁——就算再困,回家倒头就睡这种事也不符合精致时尚博主的自我修养。

酒店卫生间巨大的洗手台上放置的洗漱用品、护肤品等全是意大利的一个高端药妆品牌,一次性包装卫生又安心。

谢昳看着镜子里被冷风吹得泛红的脸,皱了皱眉,从护肤品的篮子里拿了张补水面膜。

黄刀镇纬度太高,天气本来就干燥,何况她都有两天没休息,皮肤实在是缺水又干燥,冰凉的面膜刚一贴上去,脸颊上的刺痛让她龇牙咧嘴到险些敷不住面膜。

房间里吊灯暖黄,谢昳从卫生间走出来,面无表情地从行李箱里拿了换洗衣服,完全忽视沙发上的人,打算去泡个澡然后睡觉。

门铃忽然作响。

沙发上的人不为所动,闭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谢昳只好顶着张面膜跑去开门。

门口人高马大的服务生推着辆餐车,上面摆着诱人的白酱意面,还有一碗洒了香芹碎的肉末汤,在这漫长的北极夜晚,香气扑鼻。

服务生笑容标准,操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厨房已经关门了,但这位先生为了能让女朋友不饿着肚子睡觉,付了百分之三百的小费,所以我们破例一次,请慢用。”

谢昳接过吃的回头,看着从进门就坐在沙发上的男人。

大大的液晶电视开着,他似乎有一些疲累,闭着眼睛听着加拿大本地时政讽刺脱口秀里带着汉堡味的无聊笑点,一只手还轻轻地按着太阳穴。电视里的主持人讲到自认为搞笑的地方拍着桌子大笑,他却面无表情。

很无聊又很孤独的模样。

原来他注意到飞机上的食物不合她胃口,一整天下来她几乎粒米未进。

原来刚刚他在前台就是说这个,给了百分之三百的tip,难怪那个大波浪嘴角快要咧到耳根。

谢昳心里叹了口气。

她走过去,从行李箱里拿出自己的电脑,插上电源后推到沙发前的茶几上,又伸出手摸了摸男人刚从室外进来还来不及回温的冰凉侧脸。

他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睁开眼睛看着她,忽然抬起手盖在她的手背上,眼睛里迷雾阵阵。

谢昳没有看出他有心事。

“阿予,你是不是很无聊啊?你可以用我的电脑看看邮件什么的,开机密码是我生日。不过——”,谢昳说完,抽出手,顶着张面膜往洗手间走,“眼睛重要,只能看到我泡完澡。一会儿等我出来,我们一起吃晚饭。”

她说着走到卫生间里,把浴缸上的水龙头拧开,试了试水温,水声流淌间,卫生间里漫上一阵大雾。

谢昳忽然听到外头的客厅里,江泽予好像问了句什么,他的声音不大,被水声一盖遮得七七/八八了。

她迟疑了一会儿,拧上水龙头,探出个脑袋:“……你和我说话了?”

男人坐在沙发上,神情很复杂又有一点挫败:“……没事,浴缸滑,注意安全。”

她刚刚在车里说过,再给她一点时间。

那他就得沉得住气,相信她,不能总是胡思乱想。

江泽予心烦意乱地拿过谢昳的电脑,输入她的生日开机。

他登进邮箱,随意浏览着几天积攒下来的邮件,工作上的事情一律转发给纪悠之,生活上的仔仔细细回复,甚至还认真地标记了垃圾邮件。

尽管分心处理这些繁琐的事情,心情还是没法平复。

他实在是没有办法琢磨透她的心思,从前不能,现在更是天方夜谭。

在这五年里面,她在异国他乡成长了许多,也经历了很多段感情,或许爱情观念和从前已然不同。那他又该如何去判断,她是不是真的想要回头呢?

又或许,她就算回头了,会不会哪一天又忽然离开呢?

他还能忍受几个这样的五年?

就在江泽予退出邮箱页面,想要关掉电脑的时候,忽然瞥到桌面有个名为“Fifty facts about me”的文件夹。

他想起了上次他还没看完就因为愤怒摔坏了一副眼镜的视频,于是鬼迷心窍地点了进去。

文件夹里面躺着两个不同的版本,有一个只有十五分钟,而另一个似乎没有经过剪辑,足足有一个小时那么长,拍摄的日期也在很早之前。

他点开了那个日期更早的版本,发现这只视频并不是之前在网上看到的版本,甚至谢昳身上穿着的衣服都不是同一件——暖色灯光里,视频背景是客厅的落地窗,女孩子醉意微醺的脸庞离摄像头很近,就连脸上的绯红和眉毛的流畅毛流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盘腿坐在转椅上,手上拿着手机,飞快翻着网友们给她留的种种问题,翻到某一个问题后,手指头突然停住。

女孩子喝醉酒之后迷迷糊糊的样子很可爱,比起平时冷着张脸的模样,显小了好几岁。

她开始咕哝着自问自答——

“想知道Sunny小姐姐的感情经历?”

“屁个小姐姐,我……嗝,我今年八个十八岁,是小妹妹好伐?”

“感情经历啊……”,她撩了撩长发,眯着眼睛对着镜头呼出淡淡酒气,又笑了一下,随即伸出四个手指头、张开,神情很是骄傲自满,“我谈过四个男朋友!”

……果然。

江泽予盯着屏幕,捏紧的手指头戳进手掌,心脏蹦到了嗓子眼。

心里酸得像不小心放错菌种,酿成醋的酒。

他极力克制着没有再一次摔点什么东西。

视频得以继续播放,屏幕里年轻女孩儿在说完这句话后沉默了很久。

很久之后,她低下头,神情看起来有一点难过。

她掰着手指头认认真真数起来。

——“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四个前男友啊,分别是……二十一岁的阿予,二十二岁的阿予,二十三岁的阿予,还有一个……哦,二十四岁,还有二十四岁的阿予。”

第 31 章

酒店浴室里雾气袅绕, 圆形陶瓷浴缸直径两米,边上镶嵌着一圈粗糙的鹅卵石,形态、颜色各异。

谢昳闭上眼睛躺着,CireTrudon香薰淡淡的桦木和雪松味道让人仿若置身于广袤森林间的自然温泉。

在飞机上乱糟糟的脑袋逐渐沉浸下来。

她开始思考之前堵在脑子里又不愿意去想的事情。

自从那天在纪悠之的办公室里看了那个视频之后, 她终于想清楚自己当年的选择给他带来的伤害或许更胜过那些她曾深信不疑的自由与财富。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 她不再想推开他,而是想要试着和他在一起。

可这样, 必定会有巨大的风险。

这件事情牵扯到了谢家、周家, 还有她和江泽予, 一旦被周家察觉出当年的端倪、东窗事发,他们三方都会受到巨大的打击。

好在自从五年前开始,谢川便逐渐把谢家的产业转移到了国外。他原本是搞餐饮行业出身,中餐在国外市场很大,经过这么多年的发展, 国内的产业慢慢收拢, 国外的市场反而形势一片大好, 所以便是这时候受到打击也不会是灭顶之灾。

最大的风险还是江泽予。

择优目前虽说在中国互联网行业里独占鳌头,可毕竟是一家成立才四五年的企业, 在资本世界里还没完全站稳脚跟。而周家则是国内的老牌商业世家, 不管是人脉、资源还是经济实力都比择优高了几个等级。

所以就算真的要和他摊牌, 也得谨慎行事。

微烫的水温里, 谢昳慢慢把脑袋也沉没,想着当年那段惊心动魄的日子。

大四那年,江泽予有过案底的事情不知道被谁捅了出来。

各方猜测之下, 流言满天飞。几天后,全校师生开始对他进行排挤、打击,造谣和污蔑的声音络绎不绝。短短一个月里,学校收到了各种匿名、实名的举报信和各方家长的不满。迫于压力之下,教务处开了三次会,才最终决定没有对他进行开除处理,只取消了保研资格。

那段时间两个人都过得艰难,江泽予默不作声地承受来着外界的唾骂和压力,从没在她面前表露过一丝脆弱,却疯了一样开始学习。他不仅得完成金融、自动化双学位的毕业论文,为了提升自己的简历还参加了一个大学生编程大赛,更是开始做各种各样的市场调研以及投简历。

两人便心照不宣地从不在对方面前提起这件事,只当无事发生。

直到那一天。

那天谢昳从纪悠之嘴里知道,江泽予投出去的简历都在初审阶段被刷了。她怕他心里不好受,便故意说让他陪她出去吃饭散散心。

两人去了学校附近一家江浙菜,正安安静静地吃着他爱吃的腌笃鲜,却听到隔壁桌意有所指的嘲讽。

“自动化系的那谁不是好东西,他女朋友就是了?明知道他坐过牢还跟他在一起,不过是人以群分、一丘之貉罢了。”

“对,我听说他女朋友家里贼有钱的,刚入学的时候她家里就给学校捐过两栋楼,指不定平时嚣张跋扈、作恶多端,但背景太硬没人敢动罢了。”

“就是,你看她那高高在上的样子,背后肯定没少干坏事,说不定S大这个学历还是捐楼捐来的呢!”

听到这番话后,经历了万众辱骂、简历被拒、保研资格被取消等沉重打击却都不为所动的少年,在那一霎那忽然被击垮。

他猛地站起身,“砰”的一声掀翻了那张桌子,捏着拳头,额角的青筋毕露,一脸凶戾的模样宛如从地狱里刚走出来:“我他妈是坐过牢,要是再让我听到这种话,我不介意再坐一次。”

那桌人随即惊恐又厌恶,丢下饭钱匆匆离去,可发了脾气的少年却在原地站了许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是慢慢地红了眼睛。

那天晚上,江泽予照例把谢昳送到公寓楼下,可分别的时候,他忽然提出要和她先分开一段时间。

谢昳记得很清楚,那天夜风冰冷,彼时内心极为矛盾的少年颤抖着收回抱着她的手,沉默了许久许久。

几分钟后,他低下头,声音哑得厉害,却还是不忍心把话说得绝对:“昳昳,我们……我们暂时先分开一段时间。毕业之前……毕业之前我们不要再见面了。等这段时间过去以后,我会来找你。”

他这段话说得断断续续、着实艰难,说完后又闭了闭眼睛,根本不敢看她:“到那个时候,等到我来找你的时候,你可不可以再相信我一次,以后我不会再让人伤害你的。”

谢昳听得浑身发抖,又怎么可能会同意呢?

她咬牙切齿地给了他一个巴掌:“江泽予,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呢?你以为你他妈是谁啊,跟你在一起是我的决定,跟你分手也得由我来提。再说了,不就是那几个傻逼说了两句话吗?我从小到大听过的难听的话比这重千万倍,你以为我会在乎这些?”

她小的时候,谢川的现任老婆周婉玲,背地里管她叫丧门星,咒她不得好死。

亲戚朋友们私底下骂她是杂种,可能都不是谢川的血脉。

就连谢川,在谢秋意死后都屡屡责骂她顽劣不堪、死性不改。

她什么难听的话没有听过?

小区幽黄色的路灯下,谢昳近乎凶戾地吼他:“我长这么大怕过什么?我还就偏要陪你走过去,怎么,你他妈怂了?”

黯夜沉沉,心情复杂的少年再哑口无言,只上前一步,眼睛发红地狠狠吻住了他爱着的姑娘。

后来的江泽予总是回想起那个夜晚,那个他明确地感受到被她爱着的夜晚。

可他却无法判断,那感受是不是他的错觉。

在那段最艰难的时候,谢昳曾经强硬地、信誓旦旦地说要陪他走过去。可几个月后,明明最难熬的日子快要过去,她却提出了分手,还姿态高傲地、抬着下巴质问他:“江泽予,你家境贫困,还坐过牢,凭什么认为我会陪你走到底。”

说要陪他走过去的人是她,问他凭什么认为她会陪他走到底的人,也是她。

简直像一本荒诞至极的讽刺。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那么不甘心地一再挽留,才会疯了一样追到美国去,才会耿耿于怀了这么许多年。

-

那天的后来,江泽予第一次说了关于他的事情,那些事情在过去的三年里他一度闭口不谈。

他从前一直觉得,就连法院都判了他的罪,那么就算说出来,又有谁能相信他呢?可在那个晚上,在他爱着的女孩儿信誓旦旦地说要陪他走过那段艰难岁月之后,他忽然就想要告诉她一切。

他急切地想要让她知道,她没有信错人。

于是江泽予告诉了谢昳有关于当年的所有事情,准确的来说,是他所知道的部分。

在他知道的故事里面,并没有周家这一环,而只有一个名叫张秋红的孕妇。

江泽予当年入狱的罪名是故意伤害罪。

高三毕业的那个暑假,高考分数出来后,他成了北京城的理科状元。七月份,他拿到了T大的录取通知书。

江泽予当时就读的学校是城东一所不算出名的高中,出一个北京城理科状元实在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于是学校对此非常重视,做了许多的宣传,还邀请了他回母校做招生演讲。

那天是七月中旬,北京城最热的一天。

下午两点多,江泽予演讲完,从学校回家,三十七八度的高温下,街道上人烟罕见。

从学校到他家的路上,有一个老旧的居民区,他骑车经过,恰好碰见一个买菜回来的孕妇满头大汗地倒在小区门口,模样很是痛苦。

水泥地面滚烫,那孕妇侧着身子摔在地上,难受地哀嚎着。她身子笨重,几次辗转着想要爬起来,却一次次摔倒在地。

小区门口空无一人,空气里热浪翻滚,只留有夏日的蝉鸣声阵阵。

江泽予虽说向来性子冷清又混不吝,可当年年方十八岁的他对这个社会仍然抱有极大的善意,更何况,他的亲生母亲就是因为生他的时候难产而亡。

这让他对所有的孕妇,都存在着强烈的恻隐之心。

于是那会儿听到一位孕妇的呼救声,他几乎没有犹豫便停了车,匆忙地上前几步扶起她。

经过短暂的沟通,江泽予才知道那孕妇的家住在离这里不远处的巷子里。孕妇声称自己崴到了脚,苦苦哀求他扶自己回去,还连连保证她家离这里来回不过十分钟路程,不会耽误他太多时间。

江泽予没有犹豫,点点头,锁了自行车扶着她往巷子里走去。

那条巷子的两旁都是七八十年代的老式居民区,非常偏僻,在这拥挤的北京城里显得相当冷清——就连两旁的停车位都只稀稀拉拉停了几辆车。

自然也就没有监控摄像头。

他顺着孕妇的指示,扶着她往朝北的方向一直走,石板路并不平坦,期间那孕妇不慎被一块凸起的石子绊了一下,手里装满菜的袋子砸在地上,在那其中,她购置的一小袋半凝固的“猪血”砸了一地。

也沾满了江泽予的裤脚。

孕妇当即惶恐地道歉,还提出可以帮他洗裤子。江泽予想着自己就要回家,于是拒绝了她的好意,只送她到门口。

十五分钟后,他原路返回,骑上车子回了家,只当这是寻常的一天里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却丝毫没有预料到一个针对他的圈套正在一步步收紧。

一个星期之后,江泽予在家附近的超市里被围捕,警方抓人的同时,出示了法院出具的一张逮捕令。

那张逮捕令上明确地写了,一周之前,张秋红女士对他提起了刑事诉讼,控告他在没有监控的巷子里对她实施了毫无人性的人身伤害,导致她流产。

张秋红,便是那天在巷子里的那个孕妇。

张秋红报案之后,警方根据她的供述,进行了为期一周的证据搜集和侦察阶段。初步的证据显示,这件事情并非虚构,于是警方批准立案,并立刻向地方法院申请了逮捕令。

江泽予那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只当他们搞错了人,可他看完了那张逮捕令之后,立刻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且感到毛骨悚然。

他想起一周前,他扶着那位孕妇到她家门口后,她还一脸和善地拉着他话家常,还问了他是哪个学校的,说是想要过几天亲自去学校里感谢他。

可短短几天后,那位看着人畜无害的宽厚妇人便彻底变了一副嘴脸,竟然对他反咬一口。

江泽予被抓捕后,经过了愤怒、难以置信和慌乱之后,最终冷静下来,在被告人口供中条理清晰地讲述了当天发生的事情为自己辩解,还申请了司法法律援助。

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噩梦这个时候才开始。

几份几乎是“实锤”的罪证打得他措手不及——医院开具的孕妇流产证明、被殴打致伤残证明,以及一份对他极为不利的监控记录。

小区门口装有监控摄像头,监控记录里显示,他于当天下午两点二十五分扶着孕妇进了巷子,又在两点四十二分出了巷子,时间与孕妇诊断书上的受伤时间大致相符。

更致命的是,监控摄像头里非常清晰地拍到了他走出巷子时沾满了斑斑血迹的裤脚。

江泽予当即经由前来法律援助的律师之口提出申辩,强调他的裤角只是沾上了张秋红购置的猪血,这一切都是她在污蔑他。

他在提出申辩后,警方立即出动,从他家搜寻到了那条裤子。经过检验,裤脚上反复清洗后依旧残留的血迹明显与张秋红的血液一致,事实证明,在这一项证据上,是被告在撒谎。

这便是铁证如山了。

当年这件事情着实古怪,两方各执一词、令人费解。

警方也担心会判错案,于是对于被告人江泽予提出的质疑进行了精密的侦察,可最终得到的结论是受害者张秋红平时为人和善,与被告人之间也并无任何纠葛,不存在陷害的动机。

反而是被告人拥有伤害孕妇的动机。

——张秋红在第二次陈述时,回忆了江泽予在殴打她的时候,面目狰狞地反复咆哮:“生孩子会死的,为什么要怀孕?既然会死,又为什么要把孩子生下来?你以为你的孩子就愿意吗?”

警方就她的这番话做了调查,这才发现被告的母亲十八年前为了生下他难产去世,以至于他一直在单亲家庭中长大,性格孤僻冷清。

警方由此合理猜测,他极有可能在这样不正常的童年氛围里,产生了极度扭曲的心理。

至此,人证物证具在,甚至连动机也有了,一切尘埃落定,张秋红对江泽予的人身伤害指控成立,法院判处江泽予两年有期徒刑。

事后来看,其实当时的警方并非酒囊饭袋,只可惜针对江泽予的圈套设计得太过精密,一环扣一环,甚至极为恐怖地把握了人心——

裤脚的血迹一事,背后的操盘人早就料到江泽予会提出申辩,也料到他的申辩会与证据不符,从而让警方对他产生极度的不信任,也就间接推动了警方认定他罪名成立。

再者,背后人利用张秋红和江泽予的“素不相识”,让警方自然而然产生了合理的逻辑链,也就是说如果张秋红不是真的听到江泽予说了那些话,是不可能编造出和他身世相关的“动机”的。

那么真相也就只有一个,他们不得不相信,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由于年幼丧母导致了极度的心理扭曲,在特定场景触发下,对这位手无缚鸡之力的孕妇实施了惨无人道的暴力行为。

以上这些细节,就是这场圈套中设计得最为巧妙的部分。

在这场陷害之中,周子骏从始至终都没有露过面,所以江泽予到今天都百思不得其解,当年那位孕妇到底为什么费尽心思地陷害他。

而且她的目的并非是要补偿,她的全部诉求似乎只是想要让他坐牢。

他出生市井,自幼丧母,父亲不过是一名普通的商贩,家境普通根本不可能得罪什么人,更遑论得罪一位素不相识的孕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