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想要马上装新的,但是太忙了,到处都需要他打点。我叫他先别管这里,晚点儿再弄。”
萨克斯下了床,找来一条备用床单,把床单挂在窗户上,顿时遮去了不少外面的光线。她钻回床上,弓着身子贴紧他,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但林肯·莱姆却睡不着。他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音乐和用话筒说话的声音,一个念头逐渐在他心底成形,赶走了好不容易才来的睡意。很快他便完全清醒,陷入沉思。当然,这个念头和马戏团有关。
第二天早上,托马斯很晚才走进莱姆的卧室,发现他房里竟然有位访客。
“嗨!”他对坐在床边一张椅子上的杰妮亚·威廉姆斯打了个招呼。
“托马斯。”她起身和他握了握手。
托马斯只不过出去买个东西,回来时便惊讶地发觉家里多了一个人。这都得归功于电脑、环境控制设备和触控操纵系统,才让莱姆有能力打电话给别人,邀请他们到这里来,并在他们抵达时开门让他们进来。
“别一脸惊讶的样子,”莱姆刻薄地说,“我又不是没邀请过人来这里。”
“对我来说还真稀罕。”
“说不定我是请杰妮亚来面谈,打算雇用她来取代你。”
“那你何不同时雇用我们两个算了?多一个人,也好分担一点儿你的虐待。”他笑着对她说,“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虐待你的。”
“我处理过比这更糟的情况。”
“你喜欢咖啡还是茶?”
莱姆说:“真抱歉!我的绅士风度到哪儿去了?应该早些把水烧好。”
“我想喝咖啡。”杰妮亚说。
“我要威士忌。”莱姆说。在托马斯抬头看向时钟的时候,他马上又补充了一句:“一小杯就行,这是为了治病。”
“你也得喝咖啡。”看护说,随即离开了卧室。
在他离开后,莱姆和杰妮亚又聊了一会儿,谈论脊椎神经受伤的患者,各种复健运动,以及有助于改善病情的电子刺激治疗设备等话题。随后,一向缺乏耐心的莱姆觉得自己对待客人的礼貌已经做足了,便突然压低声音说:“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这问题一直困扰我,但只有你可以帮忙,也希望你能帮忙。”
她睁大眼睛,小心谨慎地看着他。“我尽力而为。”
“能先请你把房门关上吗?”
这名体态肥胖的女人瞟了房门一眼,才依言起身去把门关好,然后回到座位坐下。
“你和卡拉认识多久了?”他问。
“卡拉?超过一年了,从她把母亲送到斯托伊弗桑特疗养院开始。”
“疗养院的费用并不低,没错吧?”
“非常贵,”杰妮亚说,“费用高得吓人,不过所有地方都一样,每家疗养院的收费标准都差不多。”
“她母亲有保险吗?”
“只有健康保险,大部分的钱都是由卡拉付的。”杰妮亚说,而后又马上补充,“她会尽力付清的。虽然她最近没有欠费,但以前拖欠过好几次。”
莱姆缓缓点了点头。“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请你在回答之前先仔细想一想,我希望你能诚实回答。”
“这个啊……”这位胖护士低头看着才刚重新整理过的地板,似乎不太敢肯定地说,“我会尽量配合的。”
下午,罗兰·贝尔来到莱姆的家中。莱姆播放他从网上买来的戴夫·布鲁贝克的爵士钢琴CD,在优美的琴声中,他们谈起有关安德鲁·康斯塔布尔一案的证物。
查尔斯·格雷迪和纽约州首席检察官已决定把开庭的时间延后,以便再增添几桩针对这个顽劣分子的控诉——企图谋杀辩护律师、密谋杀人以及几宗杀人重罪。由于全案涉及康斯塔布尔、巴恩斯和其他爱国者会成员,因此并不是很容易侦办。不过,若是有哪位检察官能让人信服的话,此人非查尔斯·格雷迪莫属。格雷迪同时也准备起诉亚瑟·罗塞,打算以杀害巡警拉里·伯克的罪名要求法官判处他死刑。伯克的尸体已在上西区的一条小巷内被人发现,此刻朗·塞林托正在皇后区参加警界为这名殉职警员举行的隆重葬礼。
阿米莉亚·萨克斯从门口走进来,看起来一脸疲惫。她刚开完一整天的会,和警员慈善协会派来的律师讨论她可能被停职的事。她应该早在一个小时前就回来的,但莱姆从她脸上的表情判断,这次商谈的结果可能不会太好。
他这里也有一件事,这是在他和杰妮亚谈过之后所引发出来的,虽然他想尽快通知她,却一直联系不上她。然而,现在他也没时间告诉她了,因为另一位访客已出现在门口了。
托马斯带领爱德华·卡德斯基走进客厅。“莱姆先生。”他颔首向这位刑事鉴定专家打招呼,然后又向萨克斯点了点头——虽然他忘了她的名字,接着又和罗兰·贝尔握手,“我接到你的留言,你说那件案子还有一些重要的事。”
莱姆点点头。“今天早上我做了点调查,想到了几个还没了结的问题。”
“什么没了结的问题?”萨克斯问。
“其实我也不知道哪里没了结,应该说:‘不知名’的未了结问题。”
她皱起眉头,这位制作人也同样困惑不解。他紧张地说:“该不会……威尔的助手罗塞又从拘留所逃脱了吧?”
“不、不,他还好好地待在里面。”
门铃又响了。托马斯消失了一会儿,没多久卡拉便从门口走进客厅。她环顾四周,头上的短发也随之飞扬。今天她的头发换了个颜色,原本的紫色不见了,变成像雀斑一样的红色。“嗨。”她对大家打了个招呼,但一看到卡德斯基,便惊讶地眨了几下眼睛。
“我要替各位准备喝的吗?”托马斯问。
“托马斯,麻烦你先离开一下,谢谢。”
这位看护瞟了莱姆一眼,但他听出蕴含在这句话中坚定和困扰并存的语气,便马上点点头离开了客厅。接着,这位刑事鉴识家对卡拉说:“谢谢你来这儿,我只是想再弄清楚和那件案子有关的几件事。”
“没问题。”她说。
未了结的问题……
莱姆向大家解释:“就是那天晚上‘魔法师’把救护车开进马戏团的事。我想弄清楚那时候的几个细节。”
卡拉点点头,涂成黑色的指甲轻弹出声。“我很乐意帮忙。”
“那天晚上的表演原定在八点开始,没错吧?”莱姆问卡德斯基。
“是的。”
“当罗塞把救护车停在帐篷门口的时候,你因为接受采访而还没有赶回来?”
“没错,我无法准时回来。”
莱姆又转头问卡拉。“而当时你一直待在那里?”
“对啊,我看见那辆救护车开进来,但一开始并没有起疑心。”
“罗塞把救护车停在哪儿了?能描述得精确一点儿吗?”
“是在主看台下面,”她说,“虽不是在正下方,不过已相当接近了。”
“不是停在票价最贵的座位区吧?”莱姆问卡德斯基。
“不是。”他回答。
“所以车子是停在最主要的出口——最多观众可能由此逃生疏散的地方。”
“正是。”
贝尔忍不住问:“林肯,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想问的是:罗塞把救护车停在那里可以造成最大伤害,不过贵宾席里的人却有机会逃生。他怎么知道应该把车子停在哪个位置呢?”
“不知道,”这位制作人回答,“他可能事先去现场勘查过了,才看出那里是最佳的地点……我的意思是,最有利于他在一旁观看,又对我们最不利。”
“他‘可能’事前勘查过了,”莱姆若有所思地说,“但我们已派了警察在那儿站岗,因此他应该不太愿意冒险去马戏团调查吧?”
“也对。”
“所以,会不会有哪个在‘里面’的人告诉他,要他把车子停在那里?”
“里面?”卡德斯基问,眉头立刻皱了起来,“你是说有人暗中协助他?不会的,我手下没有人会干这种事。”
“莱姆,”萨克斯说,“你究竟想问什么?”
他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又把头转向卡拉。“我是几点请你去马戏团那里找卡德斯基先生的?”
“大概是七点十五分吧。”
“而你一直待在贵宾席里?”她点点头,于是莱姆又说:“离出口很近?”
卡拉又环顾了一下四周,有些尴尬地把双手拧绞在一起。“我想,应该是吧。”她看向萨克斯,“他为什么这么问?到底怎么了?”
莱姆主动回答:“卡拉,我这么问是因为我想起你告诉我的事,有关魔术师在表演时会牵涉到的一些人。魔术师会有站在舞台上直接协助他的助手,也有从观众中挑选上来的志愿者,此外,他还有其他人——他的暗桩,这些人表面上看起来与魔术师无关,他们会伪装成剧场的工作人员或台下的观众,但实际上却是替魔术师工作。”
卡德斯基说:“没错,很多魔术师都有暗桩。”
莱姆直接面向卡拉,严厉地说:“这就是你一直扮演的角色,对不对?”
“怎么回事?”贝尔问,语气充满诧异。
卡拉喘着气,惊讶地拼命摇头。
“打从一开始,她就替罗塞工作。”莱姆对萨克斯说。
“不会吧!”卡德斯基说,“她怎么会?”
莱姆继续说:“她急需一大笔钱,因此罗塞给她五万美元当报酬。巴尔扎克也参与了这件事。”
“卡拉?”萨克斯喃喃地说,“不,我不相信,她不可能这么做!”
“不可能吗?你对她了解多少?你知道她的真名叫什么吗?”
“我……”萨克斯一脸困惑地看向卡拉。“我不知道,”她低声说,“她从来没告诉过我。”
这位年轻的女郎拼命摇着头,但早已泪流满面。终于,她开口说:“阿米莉亚,我很抱歉……但你们并不知道……巴尔扎克先生和威尔是好朋友。他们一起合作表演多年,威尔在那场大火中受了重伤,他过世后,巴尔扎克先生也崩溃了。罗塞告诉他关于复仇的计划,巴尔扎克先生便逼我去帮助他。但是,请你们一定要相信,我之前并不知道他打算伤人。巴尔扎克先生说只是想勒索卡德斯基先生,要他为那场火灾付出代价。等我发现罗塞杀了人时,已经太迟了,他恐吓我说如果不继续帮忙,他就要把我的名字告诉警方,而我会被关在牢里一辈子,巴尔扎克先生也一样……”她拭去了脸上的泪水,“我不能让巴尔扎克先生落到那步田地。”
“所以你也是为了师父。”莱姆痛苦地说。
卡拉的眼睛闪过一丝惊慌的神情,突然,她用力推开萨克斯和卡德斯基,拔腿便往门外冲。
“拦住她,罗兰!”莱姆大叫。
贝尔一个箭步冲上前把她拖倒在地,两人在客厅的角落里扭打起来。尽管卡拉很有力气,但贝尔最后还是铐住了她。他气喘吁吁地站起来,走到莱姆身边,拔出腰带上的摩托罗拉步话机,当着一脸沮丧的萨克斯的面,呼叫总部支援一辆防护最森严的囚车准备将这名犯人送到女子拘留所去。
联络完毕后,他放下步话机,一脸嫌恶地回到卡拉身旁宣读她的权利。
莱姆叹了口气。“萨克斯,我本想早点儿告诉你的,又不好在电话里说。我很希望这不是真的,但事实摆在眼前——她和巴尔扎克都是罗塞的同伙,他们骗了我们,就像欺骗他们的观众一样。”
第五十一章
萨克斯喃喃地自言自语:“我竟然……我看不出她做了什么手脚。”
莱姆对贝尔说:“她篡改了证物,欺骗我们,布置假线索……罗兰,你到写字板那里,我把问题指给你看。”
“卡拉布置假证物?”萨克斯惊讶地问。
“没错,她的确如此,而且几乎做得滴水不漏。从第一个现场,甚至早在你发现她之前,就已经开始了。你说她偷偷对你打暗号,要你到咖啡厅等她,而这是他们早就设好的圈套。”
贝尔已经站在写字板前了,他逐个指着证物表上的项目,而莱姆便一个一个地解释卡拉如何利用这些证物欺骗了他们。
不一会儿,托马斯在外面喊道:“又有一名警员来了。”
“让他进来。”莱姆说。
一名女警从门口进来,走进萨克斯、贝尔和卡德斯基所在的客厅,她透过一副架在鼻梁上的款式时髦的眼镜,好奇地打量房里的人。她先对莱姆点了个头,然后又用浓重的西班牙口音询问贝尔:“警探,是你要求囚车支援的?”
贝尔朝客厅角落撇个头。“她在那儿,我已经将她逮捕了。”
这名女警向角落看去,瞥见趴在地上的卡拉。“好,我马上押她回局里。”她迟疑了一下,又说,“但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问题?”莱姆皱起了眉头。
“你想说什么?警员?”贝尔问。
她不理会贝尔,用目光上下打量着卡德斯基。“这位先生,我能看一下你的证件吗?”
“我?”这名制作人问。
“是的,我想看一下你的驾照。”
“又想看我的证件?我上次来的时候就查过了。”
“是的,麻烦你。”
这个男人非常不快地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皮夹。
但这个皮夹却不是他的。
他看着手上这个黑白条纹的皮夹。“等等,我……我不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
“这不是你的东西吗?”女警问。
“不是,”他摸不着头脑地说,开始翻寻身上所有的口袋,“我不知道……”
“你瞧,这就是我所担心的事。”女警说,“很抱歉,这位先生,现在我要以盗窃罪逮捕你。你有权利保持缄默……”
“这太荒唐了,”卡德斯基说,“一定有什么地方出错了。”他打开手中的皮夹,端详了一会儿,接着爆发出一阵惊讶的笑声,随即马上把皮夹里的驾照举高给众人看。这个皮夹是卡拉的。
皮夹里还有一张手写的字条。这张字条掉落下来,他马上从地上捡起:逮到你了。“这是……”卡德斯基说,眯起眼睛仔细打量面前的女警,“等一下,这不就是你吗?”
这名“警察”笑了起来,摘下脸上的眼镜,脱掉警帽以及黏在帽下的黑褐色假发辫,再次露出一头雀斑色的红发。罗兰·贝尔笑得比谁都大声,他拿了一条毛巾递给她,让她擦掉脸上浓重的化妆品,揭下粗粗的眉毛,拔下盖住原本黑色指甲的红色假指甲。接着她从一脸惊讶的卡德斯基手中取回皮夹,又把他自己的交还给他。卡德斯基这才发现,刚才在他和萨克斯被卡拉推开的时候,他的皮夹就已经被她调过包了。
事情的变化实在太戏剧性了,让萨克斯诧异得直摇头,和卡德斯基一起转头看向趴在地上的那个人。
这位年轻的女魔术师走到客厅角落,一把掀起趴在地上的那个人形——原来是个弹簧骨架——它面朝下趴在地上;红褐色的假发扣在头部的位置,身上套着先前穿在她身上的牛仔裤和风衣;贝尔的手铐仍在那儿,但却是铐在一双橡胶制的假手上。
“这是个假货,”莱姆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并朝着那副骨架点点头,“是个卡拉的赝品。”
刚刚在萨克斯和其他人把头转向写字板时——这是由莱姆执行的误导——卡拉便挣脱手铐,布置好地上的人形,然后悄悄溜出门外,在走廊上做了一次快速变装。
卡拉收起地上的道具,很快折叠成一个小枕头大小的包裹——先前她就是这样把这些道具藏在风衣里带进来的。她布置的假人模样虽无法经过仔细的检视,但由于它所在的位置是光线较阴暗的角落,加上客厅里这些受到误导的观众根本没人起疑心,因此并没人发现它不是真人。
卡德斯基摇摇头。“你在一分钟内就完成了逃脱和快速变装的动作?”
“是四十秒。”
“怎么做到的?”
“效果你刚才都看到了,”卡拉对他说,“至于表演的方法,我想还是不要公开比较好。”
“这么说来,我明白了,”卡德斯基冷笑说,“你是想争取一个试演的机会?”
卡拉迟疑了一下,但莱姆却对她射来一个鼓励的目光。
“不,应该说,刚才就是试演了。我想去奇幻马戏团工作。”
卡德斯基仔细地看着她。“这只是一种戏法,你还会不会别的?”
“我会很多。”
“在一场表演中你可以变装几次?”
“四十二次,变成三十种角色,而且可以在三十分钟之内完成。”
“半小时变装四十二次?”这名制作人扬起眉毛,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是的。”
他考虑了几秒钟,然后说:“你下星期来找我。目前我还不会削减其他表演者的时间,不过我可以先雇用你当替补演员。说不定,等冬天我们到佛罗里达州去时,你就可以正式上场演出了。”
卡拉转头看向莱姆,而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好的。”她对卡德斯基说。两人握了手表示一言为定。
卡德斯基瞄向角落的弹簧骨架,那是刚才她用来蒙过众人的工具。“那东西是你自己做的?”
“是的。”
“你应该去申请一下专利。”
“我从来没想过,不过现在会考虑了。谢谢您。”
他又仔细看了她一眼。“三十分钟变装四十二次。”他自言自语说,点了点头,离开了客厅。他和卡拉两人的脸上都露出很满意的表情,仿佛他们刚才都以极低的价钱买下了一辆名贵的跑车。
萨克斯笑了起来。“可恶,你竟然瞒着我。”她看着莱姆说,“你们两个都是。”
“等等,”贝尔假装受到了伤害,“我也有份,是我去铐住她的。”
萨克斯又摇了摇头。“你们什么时候安排的?”
是从昨天晚上开始的,莱姆解释,那时他躺在床上,耳朵里全是从奇幻马戏团传来的音乐声、节目主持人的说话声,以及观众鼓掌欢笑的声音。这使他联想到卡拉,想到她在“烟与镜”魔术商店里的精彩表演。想到她的缺乏自信,以及巴尔扎克对她的控制和支配。
也想到萨克斯告诉过他关于她有个年迈的母亲的事,而正是这点让莱姆动了念头,决定第二天一早邀请杰妮亚过来谈谈。
“我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莱姆那时说,“请你在回答之前先仔细想一想,我希望你能完全诚实回答。”
这个问题是:“她母亲究竟能不能醒过来。”
杰妮亚那时说:“你想问的是,她的头脑会不会清醒吗?”
“没错,她有机会康复吗?”
“没有。”
“所以卡拉不可能带她去英国了?”
杰妮亚苦笑了一下:“不,不,她哪儿也去不了。”
“卡拉说她不能辞职,因为她必须供养母亲,让她住在疗养院里。”
“她的确需要有人照顾,但不应该在我们这里。我们属于短期疗养院,卡拉必须一直支付她母亲的复健、疗养和医疗费用,但是她母亲连今年是哪一年都不知道。我真不想这么说,但卡拉的母亲被送到什么地方都一样。”
“如果把她送到一般的长期疗养院,她的情况会如何?”
“她的情况会持续恶化,最后死亡。不过,如果她继续留在我们这里也是一样。唯一的差别是:送到长期疗养院不会让卡拉破产。”
他们谈完话后,杰妮亚便和托马斯一起外出吃午餐,也许还能利用这会儿工夫交流一些看护患者的心得。莱姆一个人留在家中打电话给卡拉,而她很快就赶来了。他们两人谈了好一会儿——这场谈话令莱姆十分尴尬,毕竟他不擅长这种出于私人理由的交涉。他侵入的是一个温柔的灵魂,相比之下,和一个丧心病狂的连环杀手说话会简单许多。
“我不太懂你们那一行,”莱姆说,“不过星期天我去看你表演的时候,的确被你打动了,真的深深打动。你的表演实在太棒了。”
“在学徒里算是吧。”她谦虚地说。
“不,”他坚持说,“这是专业级的表演,你应该站在大舞台上的。”
“我还没有准备好,不过最后我一定会的。”
沉默了好一会儿,莱姆才说:“问题是,有时候你最后也无法到达那个地方。”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有时候事情会……出现变化。你因为某件重要的事情而拖延,可能就会永远错失机会。”
“可是,巴尔扎克先生……”
“很明显,他一直在打击你的信心。”
“他是为我好。”
“不,他并不是。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但他绝对不是为你着想。看看威尔和罗塞的例子,还有济丁。你记得你自己也说过,师父会如何让徒弟感到迷惑吗?你可以感谢巴尔扎克为你做的一切,和他保持朋友关系,在你第一次登上卡内基剧场表演时送他一张贵宾席的门票。但你现在就应该离开他,趁你还有办法的时候。”
“我并没有被迷惑。”她轻轻笑着说。
莱姆没有马上答话,他察觉她陷入了沉思,思考自己受到控制的程度究竟如何。过了一会儿,莱姆才说:“我们为卡德斯基做了这么多事,他欠我们一个人情。阿米莉亚说你很喜欢奇幻马戏团,我觉得你应该争取一个试演的机会。”
“就算我想,但我目前的私人状况也不允许。我的……”
“母亲吗?”莱姆打断她。
“嗯。”
“我和杰妮亚谈过了。”
卡拉沉默不语。
莱姆又说:“我讲一个故事给你听。”
“故事?”
“以前我是纽约市警察局刑事鉴定组的负责人,你可以想象,这种工作基本上都是管理之类的事。但我最爱的还是亲自去刑案现场勘查,因此在我上任之后,只要可以一定会亲自出马。几年前,布朗克斯维尔区出现了一名连环强奸犯,详细的情况我就不多说了,但那次的情况确实相当危急,而我一心想逮住这个疑犯,一心想制止他。那时我接到巡警通知说半小时前又发生了一次案件,而且嫌疑犯似乎在现场留下了证物,于是我便赶去上城,打算亲自勘查现场。
“在我抵达现场后,我发现我的副手——我一位极要好的朋友——突然心脏病发作,而且非常严重。他还很年轻,身体又好。无论如何,他说想要见我一面。”莱姆回想着这段痛苦的回忆,继续说下去,“但是我却留在现场,写完所有的证物保管卡,才赶去医院。我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但还是迟了。他在我抵达医院前的半小时就过世了。我并不是想把这件事拿出来炫耀,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想到这件事就让我悲痛不已。不过,就算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改变。”
“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母亲送到别的疗养院,”她痛苦地说,“找一家比较便宜的,这样我的日子才会好过一些。”
“当然不是,你应该把她送到她真正需要的地方——一家既可以疗养又有人陪伴的中心,而不是留在这家‘你需要’的疗养院,不要让这家复健中心让你破产……我的重点是,如果你已经决定了这一生的目标,就应该把它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去奇幻马戏团应聘吧,要不,到别的地方也可以,重要的是你必须快点行动。现在时机已到了。”
“你知道其他疗养院都是什么样的情况吗?”
“也许不是很好,但你的任务是去找出一家你们都可以接受的疗养院。很抱歉我的话可能不太中听,但我说过,我一向是有话就说,不懂得怎样保留。”
她摇摇头说:“哎,林肯,就算我愿意这么做,但你知道有多少人渴望在奇幻马戏团找到一份工作吗?他们每周至少会收到上百份简历。”
莱姆露出了笑容。“这我早就想过了。我这个‘无法移动者’已经有了一个戏法的点子,我们不妨试一试。”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莱姆此时对萨克斯一五一十地说了。
卡拉接着说:“我想,我们可以把这个戏法命名为‘逃脱的疑犯’,以后我会把它加入我的节目中。”
萨克斯转身看着莱姆。“你没有早些告诉我的理由是……?”
“对不起,因为你有事去了市区,我找不到你。”
“那么,你至少也留个话呀。如果你事先告诉我,这场表演说不定会更精彩。”
“对——不——起——我道歉了。你知道,我可不是经常道歉的,你应该能谅解才对。再说,刚才的情况你也见到了,我觉得你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反而为这场表演增添了不少效果。你先前的表情真是棒极了,让整出戏增加了不少可信度。”
“那么巴尔扎克呢?”萨克斯问,“他并不认识威尔吧?他应该和这件案子无关吧?”
莱姆向卡拉点了个头。“完全是虚构的。这是事先写好的剧本,是我们两个一起想出来的。”
萨克斯转身面对卡拉说:“上次你假装被人刺死,这一次又变成杀人共犯。”她恼怒地叹了口气,“你说,这样我们怎么交朋友呢?”
卡拉提议上街去买她想了一天的古巴外带餐,不过莱姆怀疑这只是个借口,实际上她想要的只是那家餐厅泥浆般的咖啡。但他们还没决定要不要接受这个提议,就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莱姆下令。“指令。接电话。”一会儿后,塞林托的声音便从麦克风里传来。“林肯,你在忙吗?”
“还好,”他咕哝说,“怎么了?”
“那些坏蛋真是不让人休息……我们又需要你帮忙了。我们又接到一宗怪异的凶杀案。”
“上一次你说‘诡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为了引起我的兴趣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不,真的,我们实在想不透这件案子。”
“好吧,好吧,”这位刑事鉴定家嘟囔着,“告诉我细节。”
他的语气充满埋怨,但情绪却一目了然。现在的他高兴极了,因为,那令人闷得发慌的无聊时刻又可以往后延了。
卡拉在“烟与镜”魔术商店外站了好一会儿,结果发现几件在过去这一年半来她从未注意过的事。在店面玻璃橱窗左上角的地方,有一个被玩具子弹或铁弹打破的小洞,店门上有一个小小的螺旋花纹。在橱窗的角落里有一本胡迪尼写的书,上面布满灰尘,翻开的那页正是他过去最喜欢在表演中使出的绳索戏法。
她看见店里有火光一亮——巴尔扎克先生点燃了一根香烟。
她深吸一口气。该这么做了,她心想,便勇敢地把大门推开。
他坐在店内,和一位从加州来的魔术师朋友聊天。此人这个星期才来到纽约,目的是为了出席一场慈善基金的募捐晚会。巴尔扎克介绍他们认识,说卡拉是自己的学生,她便和这位中年男子握了手。他们又谈了一下昨晚的表演、其他来到纽约的魔术师……以及流传在魔术界的一些流言飞语。最后,这个男人起身拿起公文包,向他们告辞。他来这里是为了归还一些向店里借的道具,待会儿就要前往肯尼迪机场准备搭乘班机回家。他拥抱了一下巴尔扎克,然后向卡拉点点头,便离开了这家魔术商店。
“你回来晚了。”巴尔扎克先生不太高兴地说。接着,他发现她并不像过去一样一回来就把背包放在柜台后面。他又瞄了一眼她的手,发现她没有带咖啡回来。
他皱起眉头。“你怎么了?”他问,吸了一口烟,“告诉我。”
“我要走了。”
“你要……”
“我和卡德斯基谈过了,我在奇幻马戏团找到了工作。”
“跟他们?去和卡德斯基?不,不,不……你这样就错了。他们那种不叫魔术,而是……”
“是我自己想去的。”
“我们不是已经谈过十几次了?你还没准备好。虽然你已经很不错了,但还没达到伟大的程度。”
“无所谓,”她固执地说,“只要我能站上舞台,只要能表演就行。”
“如果你是一时冲动……”
“冲动?大卫,你说我冲动?那你说我究竟到什么时候才能准备好?明年?再过五年?”过去她很害怕直视他的眼睛,但今天她却鼓起勇气,睁大眼睛凝视他的双眼。“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放我走?”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开口。“卡德斯基,”他冷笑了一下,“你去他那里能做什么?”
“一开始当助手;等冬天他们到佛罗里达州时,我就能上台表演自己的节目。以后的事就谁也不知道了。”
他按熄烟蒂。“这是错误的决定,你会白白浪费自己的天赋。他那里做的不是我教的魔术。”
“我会得到这份工作,全靠你教我的魔术。”
“卡德斯基,”他轻蔑地说,“那是新魔术。”
“没错,确实是,”她说,“不过我也会表演你教我的戏法。记得吗,这是变形——旧的魔术会变成新的魔术。”
他仍紧绷着脸,但卡拉知道,刚才她提到他的魔术理念一定会让他觉得十分愉快。
“大卫,我想继续和你学东西。等我回到纽约,我一定会再来找你上课。我会付学费的。”
“我不认为这样有用,你不能同时向两个师父学东西。”巴尔扎克喃喃地说。在卡拉已无话可说后,他才勉强说:“咱们等着瞧吧,不过我可能看不到那一天了。”
她把皮包甩上肩膀。
“你现在就要走了?”
“是的,我想这样离开比较好。”
他郑重其事地说了一声:“那就再见了。”然后,便待在柜台后面,沉默不语。
卡拉强忍住眼眶中的泪水,转身朝店门口走去。
“等一等。”他喊道,同时起身走到商店后面。不一会儿,他拿着一个东西回来,把它塞到卡拉的手上。这是一个装有塔贝尔三色丝巾的雪茄盒子。
“拿去,这个给你带着……我喜欢你变这种戏法的样子。滴水不漏。”
她想起她曾得到的那个赞美。啊……
卡拉上前一步,紧紧拥抱了他,心想:在他们第一次见面握手致意后,十六个月来,这是他们第一次身体上的接触。
他有点尴尬地回抱了一下卡拉,然后便退开了。
卡拉走出店外,又停下脚步,转身想对巴尔扎克先生挥手。但他已经消失在阴暗的店后。她把那个装有丝巾的盒子放进皮包,朝第六大道走去,从那条街可以回到她住的公寓。
第五十二章
这件凶杀案的确相当怪异。
这次同时有两个死者。命案发生在罗斯福岛上的荒凉地区。狭长的罗斯福岛位于东河,岛上布满公寓、医院和鬼影绰绰的废墟。由于这里离联合国大楼不远,电车通车后,许多曼哈顿的居民便搬到这里,其中有许多人是外交官或在联合国大楼上班的职员。
命案的被害人正是其中的两位居民——来自巴尔干半岛的低层外交官。有人发现他们的尸体,都是被人从后面开枪射杀,射中后脑,而且双手都被绑住。
在阿米莉亚·萨克斯勘查完现场后,发现了几件奇怪的事。她发现某种香烟的烟灰,但在联邦调查局的烟草资料库中却找不到这种烟叶;她还找到一些植物碎片,但品种不属于纽约大都会区,另外,尸体旁边曾摆放过一个沉重的箱子,由现场痕迹判断,在被害人被射杀后,曾有人在这里打开过箱子。
更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右脚的鞋子都不见了,警方在现场附近遍寻不着。“萨克斯,两个人不见的都是右脚的鞋子。”莱姆看着证物表说。他正坐在证物表前面,而萨克斯则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这点该怎么解释?”
但是,这个问题却先被搁置一旁,因为萨克斯的手机响了。打电话来的人是马洛队长的秘书,她请萨克斯到巡警队队长的办公室来一趟。“魔法师”的案子已经结案三天了,而维克多·拉莫斯放话说要对她采取行动,到现在也过了三天。然而,关于停职的事,一直都没有消息。
“什么时候去?”萨克斯问。
“呃,现在。”女秘书回答。
萨克斯挂断电话,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看着莱姆。“事情来了,我该走了。”
他们凝视了好一会儿,莱姆才默默地点了点头。萨克斯便朝大门走去。
半小时后,萨克斯已出现在巡警队长杰拉德·马洛的办公室里,在这个中年男人的对面坐下。他的办公桌上似乎永远都会有一份文件,他此刻便在专心阅读。“等我一下,警员。”他继续翻看那份让他全神贯注的文件,偶尔还在上面加上注记。
她如坐针毡,忍不住挠着皮肤,然后又抠起指甲。漫长的两分钟过去了。哦,天啊,她心想,她再也忍不住了。“对不起,长官,现在究竟怎么样了?他打退堂鼓了吗?”
马洛在读到一半的文件上做了一个记号,然后抬起头。“谁?”
“拉莫斯,关于那次晋升考试。”
还有那个一心报仇的混蛋——评级测验的那个好色的警察。
“退堂鼓?”马洛问,似乎因为她的话而觉得惊讶,“呃,警员,要他打退堂鼓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来,他们叫她来这里面谈只剩下一个理由了。她顿时明白,马洛要保管她的武器和警徽了,她就要被停职了。
该死该死该死……
她紧咬着嘴唇。
马洛小心地合上公文,用充满父爱的目光看着她,让她觉得十分气馁;显然他也觉得她受到的惩罚太重,所以才流露出慈爱的目光,好给她一点缓冲的时间。“像拉莫斯这样的大人物,你是无法打败他们的,没办法在他们地盘上胜过他们。你可以打赢一个小战役,例如说在刑案现场铐住他,但你赢不了整个战争。像他这样的人总是会赢的。”
“你的意思是,赢得胜利的总是那些愚笨的人?心胸狭小的人?贪婪的人?”
他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但体内属于警察的基因阻止他附和这个问题。
“看看这张桌子,”他说,自己的目光也跟着看去。桌上摆满了文件纸张,好几沓公文夹和备忘录。“我记得,当我是个巡警时,曾抱怨过案头工作太多。”他在一堆公文夹中翻寻,显然在找什么东西。一会儿后,他放弃了这一堆,改找另一沓。他翻出了几份文件,都不是他想要的,只好花了一点时间整理放回,然后才继续找寻。
哦,爸爸,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会被停职。
此时,悲伤和失望的情绪在她心中形成了坚硬的巨石。她心想:好吧,既然他们真的想玩,那我就奉陪到底。就算我受到打击,但他们也一定会受伤。拉莫斯和所有像拉莫斯这样的小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肉搏时刻……
“有了,”队长说,总算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一个大型公文袋,上面还钉着一张字条。他很快把字条看一遍,又瞄了办公桌上那个舵轮形的时钟一眼。“该死,看看现在几点了?我们快开始吧。警员,把你的警徽交出来。”
虽然心痛,但她还是服从命令,把手伸进口袋。“多久?”
“一年,警员。”马洛说,“很抱歉。”
竟然停职一年,她绝望地想。原本她以为最糟顶多停职三个月。
“我已经尽力了,只有一年。警徽,请你拿出来。”马洛摇摇头,“很抱歉这么急,因为待会儿随时会有人通知我去开会。会议——真是让人发疯,而且今天要开的还是和保险有关的会。一般人都认为我们的工作只是逮捕犯人,要不就认为我们‘不去’逮捕犯人。哼,我们的工作有一半以上都是无聊的事务。你知道我父亲怎么称呼‘事务’(business)这个字吗?他总是说“busy-ness”【注】。他在美国标准公司服务了三十九年,当了一辈子业务员。busy-ness我们的工作也是这么回事。”他举起手,伸向萨克斯。
【注】Busy为繁忙的意思。
她心中满是沮丧,几乎快在这种情绪中窒息了,但还是把身上那个装有银制警徽和警察证件的旧皮套交了出来。
警徽号码五八八五号……
她以后要做什么?去当大楼警卫吗?
队长身后的电话响了,他转身去接起电话。
“我是马洛……是,长官……我们已做好安全防护了。”他们谈论的似乎是和安德鲁·康斯塔布尔开庭有关的事,队长一边说话,一边把那个警察局内部使用的公文袋放在膝盖上。他用脸夹住话筒,在回答来电问题的同时,动手解开缠在公文袋封口上的红线。
他用低沉单调的声音谈论开庭的事,谈论新添加在康斯塔布尔和其他爱国者会成员身上的控诉案件。萨克斯发觉队长的口气变得相当不同,充满了尊敬的语气,完美地扮演了服从者的角色。说不定,现在电话那端和他说话的人是局长或市长。
也许是众议员拉莫斯。
玩这场游戏,玩政治手腕……这是警察工作的真谛吗?她明白这和她的本性大相径庭,也让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适不适合当一个警察。
不适合……
想到这里,她难过得快哭出来了。哦,莱姆,以后我们该怎么办呢?
我们会撑过去的,莱姆这么说过。但是,生命不该只是撑过去,用撑的方式生活,是一种失败。
马洛仍把话筒夹在耳朵和肩膀间,口中滔滔不绝地说着官僚式的语言。总算,他的手把公文袋打开了,便拿起萨克斯的警徽丢进公文封里。
接着,他又从公文袋里拿出一个包在棉纸里的东西。
“……没时间举行典礼,咱们以后再说。”马洛这句话说得很小声,显然是偷偷对萨克斯说的。
典礼?
他瞄了她一眼,把手捂住话筒,又小声对她说:“这些保险的事有谁会懂?我必须弄明白什么死亡率表、年金、重复补偿……”
马洛打开棉纸,露出一个金色的警徽。
他恢复正常的声音,又朝着话筒说:“是的,长官,我们会保持最高的警戒状态……我们也会派人到贝德福车站,哈里森堡也在路上,我们已完全做好事前预防了。”
他又悄声对她说:“你的旧号码不变,警员。”他从棉纸中拿起一块闪耀着黄色光芒的警徽,上面的号码正和她的巡警编号一样:五八八五。他把这块新警徽塞进萨克斯的旧皮套里,接着又从这个黄色公文袋中找出另一样东西——一张临时证件,同样塞进皮套中,然后才把皮套还给萨克斯。
这张证件上的名字写着:阿米莉亚·萨克斯,三级警探。
“是,长官,我们已经听说了,根据我们的威胁评估,认为这是可以应付的情况……好的,长官。”终于挂断电话后,马洛连摇了好几下头,“我宁可审问最顽固的疑犯,也不愿参加什么保险会议。好了,警员,你必须把自己的照片贴在这张临时证件上。”他想了一下,又小心补充说,“这并不是大男子主义,你别往坏的地方想,不过他们觉得女警员的头发最好还是梳到后面盘起来比较好。不要全部放下来,你明白的。我猜,也许这样看起来比较严肃。对这个你有问题吗?”
“可是……我没有被停职吗?”
“停职?不,你变成警探了。他们没通知你吗?奥康诺应该打电话给你才对,否则他的助理也会打。”
他说的人是丹尼·奥康诺,刑警队队长。
“没有人打电话给我,只有你的秘书。”
“哦,好吧,他们应该打给你才对。”
“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过我会尽全力帮忙的。说实话,我绝对不可能让你被停职,不能让你被赶走。”他犹豫了一下,低头看着满桌的公文档案,“更何况,如果你因为被停职而找上警员慈善协会申诉或仲裁,那肯定会变成一场噩梦,事情一定闹得很难看。”
萨克斯心想:没错,长官,一定会这样的,绝对会让大家都难看。“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一年?”
“我是说晋升考试,明年四月前你都不能再参加了。这有条文规定,我完全无能为力。不过,我有权力把你调到刑事侦查局,这件事拉莫斯可阻止不了。未来你的直属长官就是朗·塞林托。”
她看着这块金色的警徽。“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可以说:‘真感谢你,马洛队长。我很喜欢这几年和你一起在巡警队工作的日子,而且非常遗憾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我……”
“开玩笑的,警员,我也是有幽默感的,这和你听说的不一样吧?对了,你也注意到了,你是三级警探。”
“是的,长官。”她说,努力控制不让笑容浮现出来,“我……”
“也许你希望有朝一日能当上一级警探和调查警司,但是依我看,凭你在刑案现场逮人的方式,这条路对你来说恐怕很漫长。无论如何,以后你应对小心点就是了。这是我的忠告。”
“我记住了,长官。”
“现在,请你原谅,警员……我是说,警探。我只剩五分钟可以研究那些和保险有关的事了。”
萨克斯离开警局,回到中央街上,她走向自己的卡马诺跑车,检查车头和车身前两天在哈莱姆区与罗塞的马自达冲撞后受到的损伤。
看来,目前最重要的工作是把这辆可怜的车子恢复原来的形状。
当然,汽车是她的专长,她熟知车子的每个部位,无论是车头形状、长度和力矩,甚至是车上的每一个螺丝和螺栓,她都烂熟于胸、了如指掌。在她位于布鲁克林区的车库里,拥有全套的扳子工具、半球形铁钟、磨碎机和其他工具,绝大部分车子的故障,她几乎都可以凭自己的能力修理。
但萨克斯并不在意车体。她觉得这很无聊——同样的,当时装模特儿也很无聊,和又帅又傲只会扮酷的警察约会也很无聊。她对车子的外观并不太注意,但这也许是个性使然,她自己向来就不太重视化妆品,没把外表看得太重。对阿米莉亚·萨克斯来说,一辆车最重要的是它们的心脏和灵魂:活塞和连杆激烈的响声、皮带的嗖嗖声和完美的齿轮咬合声。是这些东西结合起来,才能使这重达一吨的钢铁、皮革和塑料的组合物进入速度的世界。
她决定把车子开到皇后区的阿斯多里亚车厂。她以前在那儿修过车,知道那里的技师都有些天分,也还算老实,而且会对像这种强力跑车充满敬意。
她钻进前座、发动引擎,隆隆作响的引擎声立刻引起附近五六名警察、律师和前来洽谈公事的民众的注意。在她把车开出警用停车场时,她同时做了另一个决定。几年前,她在替这辆车做完除锈工作后,决定给这辆出厂颜色为全黑的跑车重新上漆。那时她选择了鲜亮的黄色。这个决定当然是冲动的,但有什么不可以呢?既然大家都是一时兴起而改变指甲的颜色、改变头发的颜色,那么车辆当然也行。
她心想,既然车厂会换掉这辆雪佛兰跑车四分之一的钢板,就一定需要整辆车重新喷漆,因此她可以选择换一个颜色。她第一个想到的颜色就是消防车的红。这个颜色对她来说有双重意义:她父亲总说跑车应该就是红的,而且,这也符合莱姆那辆暴风箭轮椅的颜色。这样做是有点矫情,莱姆知道后一定会表现出冷漠的态度,但私下里,他肯定乐得要死。
没错,她心想,红的最好。
她想马上就把车子开到车厂去,可是在考虑过后,决定还是暂时延后。车子虽然撞坏了,但她还是可以再开几天,她在十几岁的时候就经常这么做。现在,她只想快点回去,回林肯·莱姆那里和他分享这个重大消息——她的警徽已从银的变成金的了。此外,她也迫不及待地想回去继续工作,挑战那些摆在他们面前亟待解决的谜题:两个被谋杀的外交人员、来自异国的植物、泥地上的奇怪的印痕以及两只失踪的鞋子。
两只鞋子都是右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