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答案可能就是警察,特别是那个林肯·莱姆——黑尔已经想尽办法来预测警方的做法。但他们还是成功地先行一步。莱姆所做的一切正是黑尔曾经担心的——他察看过钟表里面的一些齿轮和杠杆,并由此推断出黑尔是如何构筑起整个计时器的。
他会有足够的时间来思考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以便今后可以避免犯类似的错误。他立刻就要离开,驾车回加州去。他在后视镜里看了看自己的脸。他将头发恢复成原来的颜色,去掉了淡蓝色的隐形眼镜,但是那些胶原蛋白——用于垫高鼻子、撑起脸颊和制作双下巴的材料,还没有从皮肤中分离出来。为了这项任务,他足足变轻了四十磅,还得花几个月才能恢复到他原来的样子。这段时间一直呆在城里,他觉得自己面色苍白、精神不振,他需要重新回到他的荒野和山林。
是的,他失败了。但是,正如他对文森特·雷诺兹所说的那样,这在整个伟大的计划中并不重要。他并不因夏洛特·艾尔顿被捕而担忧,因为他们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们一直相信他的真名是邓肯),而且,他们最初几次接触都是通过一些行事极其谨慎的人安排的。黑尔都是通过这些人来寻找任务的。
另外,此次失败也有积极的一面——那就是,黑尔学到了很多,这足以改变他的生活。他编造钟表匠的身份,只是因为这号人物听起来很鬼魅,可以吸引众人和警方的注意,这种电视里才会出现的罪犯会激起他们极大的兴趣。
但当黑尔进入角色后,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人物其实就是自己真实个性的再现。扮演这个角色对他来说是游刃有余。他确实变得对手表、时钟和时间痴迷不已。(他也开始对特尔斐计时器产生了永久的兴趣,极有可能会在将来的某个时候偷盗它。)
钟表匠……
查尔斯·黑尔本身就是一块表。你可以将手表用来做令人愉悦的事情,例如计算分娩时的子宫收缩频率;或者用它来做十恶不赦的事情,例如用它来统一袭击的时间,以便屠杀妇女和儿童。
时间超越道德。
他低头看着自己座位旁边的一样东西,那是一块宝玑金怀表。他用戴着手套的手拿起这块表,慢慢地上好发条——发条上得松一点,这要比上得太紧更好——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把它用气泡包装材料包好,放进一只大号的白色信封。
黑尔封起这只自粘信封,发动了汽车。
* * *
没有明确的线索。
莱姆、塞利托、库柏和普拉斯基坐在位于中央公园西侧的莱姆实验室里,仔细察看从钟表匠位于布鲁克林区的藏身房屋里找到的几件证物。
艾米莉亚·萨克斯这会儿不在这里。她没说去哪儿了,其实她也没必要说。因为她跟汤姆提过,她就在附近,如果他们需要她帮忙的话:可以在第五十七大街和第六大道交会处找到她。莱姆悄悄地查了电话本,那是阿盖尔保安公司总部的地址。
莱姆只是没精力想这事儿。他集中精力想要抓住钟表匠,无论他可能会是谁。
莱姆回顾了发生过的一切,把事件的各个环节串联起来。10月25日宣布将举行表彰典礼,因此卡罗尔和巴迪在这个时间前后联络到钟表匠。他于11月1日左右来到纽约,同时租住了位于布鲁克林的房子作为藏身之地。11月中旬,艾米莉亚·萨克斯接手克里莱的案子,不久之后贝克尔和华莱士决定除掉她。
“接下来的几周里,他们和钟表匠接上了头。当我们仍相信他是邓肯的时候,他是怎么对我们说的?关于他们的碰面?”
塞利托说:“是俱乐部里某个人介绍他们认识的——就是贝克尔和他朋友接头的那家俱乐部。”
“但他在说谎。根本没有什么俱乐部……”莱姆摇摇头。“有人介绍他们认识,有人认识钟表匠——可能就是这个地区的某个人。如果我们能找到他,或许可以获取一些有价值的线索。贝克尔说什么了吗?”
“没有,一句话也没说。他们谁都没说。”
新手摇摇头:“真是个让人头疼的家伙。我是说,在市区有多少有组织犯罪团伙?永远都抓不到真正的坏蛋。他们不可能主动来帮我们的。”
犯罪学家皱起眉头。“你说什么?有组织犯罪团伙跟这些有什么关系?”
“嗯,我只是假设某个跟有组织犯罪有关的人把他们搓合到了一起。”
“为什么?”
“贝克尔想找人杀警察,对不对?但他做这件事又不能引起别人对他的怀疑,所以他必须雇用别人。于是他就去找跟他有联络的歹徒,而那个人又不想杀警察,于是此人就让贝克尔跟能做这件事的人联系:钟表匠。”
此时大家都不说话了,普拉斯基涨红了脸,眼睛朝下看。“我不知道,只是猜测而已。”
“真他妈的猜得不错啊,孩子。”塞利托说。
“真的吗?” 棒槌学堂·出品
莱姆点点头。“不错……打电话给下城区的有组织犯罪调查处,看看他们的线人能不能给我们提供一些线索。也给达勒瑞打个电话……现在,我们回到证据上来。”
他们在钟表匠位于布鲁克林的藏身之处获取了一些指纹,但全美自动指纹识别系统中没有与之相匹配的指纹,且与之前几处犯罪现场发现的指纹也不匹配。这个男人办理租房手续时用的是假名,给的先前住址也是假的。他用现金支付租金。在对该片社区的互联网活动进行彻底搜索之后发现,他偶尔通过附近的一些无线网络上过网。没有发现他发过邮件,只是浏览网页。他访问最多的网页都是书店,这些书店售卖某些医学专业的继续教育课程教材。
塞利托说:“妈的,说不定有别人在雇用他。”
你说对了,莱姆边想边点头。“他还会跟踪其他人。可能现在就在制定阴谋计划呢。想想,如果他假装成医生,会带来什么样的危害。”
而我却让他跑了。
仔细检查萨克斯收集来的证据之后,除了剪毛夹克的羊毛纤维和一些浸满海水的绿色植物组织以外,其他什么也没有。而这些绿色植物与在罗伯特·华莱士位于长岛的游艇上发现的海藻和海水并不吻合。
布鲁克林分局的副高级警监打电话来说,在对该片社区进行了广泛的搜查之后,仍毫无结果。有六人记得看见过钟表匠,但没人知道他的情况。
对于夏洛特和她已故丈夫巴迪·艾尔顿的调查取得了丰硕的成果。这对夫妻不像钟表匠那么谨慎。萨克斯发现很多关于他们藏匿其中的地下准军事组织证据,包括密苏里州的一个大型组织和纽约州北部声名狼藉的“爱国者大会”——莱姆和萨克斯以前就曾一起调查过这些组织。电话、指纹和电子邮件,这些都可以为联邦调查局和当地警方提供足够的线索进行追踪。
门铃响了,汤姆走出房间去开门。过了一会,他领着一位身穿军装的女子走了进来。这是露西·里克特,也就是钟表匠的第四个“受害者”。莱姆注意到,她看到房间的陈设要比看到他自己的残疾显得更为惊讶。接着,他想到,这个女人经历过一场以炸弹为首选武器的战争;她一定见过很多失去四肢以及半瘫、全瘫的人,莱姆的这种状态并不会让她吃惊。
她解释说,不久之前她打电话给凯瑟琳·丹斯,说想和调查人员谈谈;那个加州警探让她打电话,或干脆直接去找莱姆。
汤姆快步走进来,问她要喝茶还是咖啡。通常莱姆不太喜欢来访者,也不愿意让他们久留,但现在却相反,他看了一眼生活助理说:“她可能饿了,汤姆。或者可能需要一些更带劲的东西。比如说,威士忌。”
“实在是搞不懂你,”汤姆说,“真不知道,林肯·莱姆版的《波斯特礼仪手册》【注:艾米莉·波斯特研究所出版的礼仪手册,为所谓的“美国风范”建立起一套标准。】中有这么一条原则:对军人要格外款待。”
“谢谢,我什么都不要,”露西说。“我不能久留,凯瑟琳·丹斯在这儿吗?”
“不在。但她去机场的时候会从这里经过。”
“如果我见不到她的话,请告诉她我会给她打电话的。”女兵朝莱姆微微一笑,“首先,我想谢谢你。你救了我的命——两次。”
“事实上,”塞利托指出,“第一次,你一点危险都没有。他并不打算伤害你——也不想伤害其他受害者。第二次呢?嗯,好吧,我接受你的感谢——因为他想把整个会议厅都炸成碎片。”
“我的家人也在那里,”她说。“再怎么感谢都不为过的。”
莱姆像往常一样,对这种感激有些惴惴不安,但他还是点点头,认为这是一种比较合适的同意方式。
“另一个原因是,我发现一些或许能有所帮助的事情。我问过邻居,看他知不知道那个人是什么时候闯进来的。这个邻居住在同一条街上,与我的公寓隔了三幢楼。他告诉我一些情况。他说,昨天他在公寓楼后面送邮件的时候,发现一根绳子,从屋顶垂了下来,一直垂到小巷里。我在想,那个人可能就是这么跑掉的。”
“有意思。”莱姆说。
“但还有些事情,是我丈夫发现的。鲍伯曾在海军海豹突击队服役过两年。”
“海军?而你却是陆军。”普拉斯基边笑边问。
她笑了:“我们有一些……不时会有一些有趣的交谈。特别是在橄榄球赛季期间。不管怎样,他看见了那根绳子,说凡是会打这种结的人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是在登山运动中使用的一种很罕见的打结方式——你知道,绳降打结法。这被称作死人结。在美国,很少见到有人打这样的结,但在欧洲比较多。他一定有过在国外进行攀岩或登山的经历。”
“嗯,这是很有用的信息——”莱姆阴郁地看着普拉斯基,“真是惭愧啊,竟然要受害者来找证据,你觉得呢?这应该是我们的工作职责。”他转向露西问:“绳子还在吗?”
“在的。”
“太好了……你还要在城里呆一段时间吗?”莱姆问,“如果我们抓到他的话,我们可能会需要你在审判中作证。”
“我不久要出国了。但我确信,我可以回来参加审判。我可以申请特别休假。”
“你要在那边呆多久?”
“我延期服役两年。”
“你真这样做了?”塞利托问。
“我本来不想的。那边太难熬了。但我还是决定回去。”
“就是因为那次爆炸吗?” 棒槌学堂·出品
“不是,事实上在此之前我就决定了。我看着那边的家庭和其他士兵,觉得生活真是奇妙,偏偏把你放到你从来没想过要去的地方。但是你却去了,而且还做了一些善意而重要的事情。主要原因是,这让你感觉很好。所以我就决定了。”她穿上外套,“如果你们需要我的话,我可以请假回来。”
他们相互道别,然后汤姆送她出去。
当他回来后,莱姆对生活助理说:“把这条信息加进他的生平介绍。一位攀岩者或登山者,曾在欧洲接受训练。”莱姆对普拉斯基说:“让犯罪现场调查人员去找这根你曾经忽略的绳子——”
“事实上,不是我搜查那里的——”
“——然后再找一名登山专家。我想知道,他是在哪里接受训练的。再查查那根绳子。看看他是在哪里买的,以及什么时候买的。”
“是,长官。”
十五分钟后,门铃又响了。汤姆去开门,凯瑟琳·丹斯跟着走了进来。白色的iPod耳塞仍然挂在肩膀上,她跟所有人都打了招呼。她手里拿着一只白色的8.5×11英寸大小的信封。
“嗨。”普拉斯基说。
莱姆扬起眉毛表示问候。
“我要去机场了,”丹斯解释道,“只是想说声再见。哦,这信封是放在门口的。”
她把信封递给汤姆。
生活助理瞥了一眼说:“没有回寄的地址。”他皱起了眉头。
“安全起见,”莱姆说,“放进那个防爆篮。”
塞利托接过信封,走向一个大桶。这个桶由钢带编织而成——就像柳条编的洗衣篮一样。他把信封放进去,盖紧盖子。合理的做法是,任何来历不明的包裹都要放进防爆篮,它用于减弱小型或中型自制爆炸装置的威力。篮子里有一些传感器,可以提取硝酸盐或其他常见炸药的痕迹。
计算机探查了信封所散发出的气体蒸发物,报告显示,信封里没有炸药。
这是什么呢?莱姆思忖着。
库柏戴上橡胶手套,拿出信封,仔细检查。信封上有一行电脑打印的标签,写着林肯·莱姆。
“自粘标签,”技术专家用一副听天由命的表情补充说。犯罪学家喜欢这种让罪犯们用舌头来舔的老式信封;上面的胶黏就是DNA检测的最佳来源。他很熟悉这种信封的牌子;这种信封在全国各地的商店里都有卖,几乎不可能通过它来找到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莱姆将轮椅摇近一些,丹斯就站在他旁边。他们看着技术专家从信封里拿出一块怀表和一张纸条——这也是电脑打印出来的。
这封信放在门口不超过十五分钟——就在露西离开和丹斯进来之间的时间。塞利托打电话给中区警察局,查询在第二十辖区周围经过的车辆。库柏将钟表匠的照片用电子邮件发了过去。
怀表嘀嗒嘀嗒地走得很准,这是一块金表,表面上还有几个小表盘。
“很重,”库柏说。他拿出一面放大镜,仔细检查起来。“看起来很旧,有用过的痕迹……没有个人刻字。”他拿出一只驼毛刷,在一张报纸上用刷子清理怀表,也清理了一下信封。但没有提取到任何痕迹。
“这里有一张纸条,林肯。”
塞利托做了个鬼脸。
“怎么了?”莱姆问道。
“林肯,你收到的威胁比我收到的要温柔多了。通常,我的罪犯只会对我说:‘我要杀了你’……但这是什么玩意呢?”他指指这张字条。“他在里面还用了分号?他在威胁你,可还文绉绉地用上了分号。真他妈的可恶。”
莱姆没有笑。他仍然因这个人的逃脱而愤恨不已——而且,他显然还不想退出,这也令他很恼火。“等你厌倦了这些糟糕的笑话后,隆恩,你可能会注意到,他写作中的语法和句法都很不错。这就给我们提供了一些新线索。良好的教育。上过私立学校?学文科的?拿过奖学金?曾作为学生代表来发表毕业演说?汤姆,把这些加进证据表中。”
塞利托仍然不为所动:“这些该死的分号。”
“这里有线索了,”库柏边说边从电脑屏幕上抬起视线,“在布鲁克林他的住处找到的那种绿色物质,我很确定,这是杉叶蕨藻,一种有毒海藻。”
“一种什么?”
“一种肆意滋生的海藻,会导致各种问题。美国政府禁止这类海藻的出现。”
“假设一下,如果这种海藻滋生起来,那么就会到处蔓延,”莱姆愁眉不展地说,“但作为证据,这没什么用。”
“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库柏解释道,“到目前为止,只有在北美的太平洋海岸发现过这种海藻。”
“从墨西哥一直到加拿大吗?”
“差不多吧。”
莱姆讽刺地说:“你以为这是一条街道的地址吗,要是这样,马上通知特警队。”
就在这时,凯瑟琳·丹斯皱起了眉头:“西海岸?……”她思考了一会,然后问:“审讯他的那盘录像呢?”
梅尔·库柏找出录像带。他按下播放键,这已经是他们第十几次重放杀手盯着摄像机、对他们所有人撒谎的景象了。丹斯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让莱姆想起自己仔细研究证据表的模样。
这盘审讯录像,莱姆已经看了很多次,对其中的对话都有些麻木了;他觉得录像里找不到任何有帮助的线索。但是丹斯突然笑了起来。“有了。”
“什么?”
“嗯,我没法告诉你地址,但我可以告诉你是哪个州。我猜他来自加州,或者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她将录像带倒回一些,然后开始播放:他正在说,他驾车去长岛,转移那辆没收的运动休闲车。
丹斯按下暂停键,说:“我研究过不同地区的方言。加州人说到州际公路时,都会在前面加定冠词‘the’。比如,洛杉矶第四〇五号公路。在审讯中,他说到纽约的‘第四九五号公路’。你听见他说‘高速公路’时用的是‘freeway’这个单词了吗?这也是加州人经常说的,他们很少说‘expressway’或者‘interstate’这样的字眼。通常,只有东海岸的人才会用这两个词。”
可能会有帮助,莱姆想。这是构建证据之墙的另一块砖。“写进证据表里。”他说。
“等我回去以后,我会在我的办公室开展一项正式的调查,”她说。“我会罗列出在全州内找到的所有信息,然后看看有什么进展。好啦,我该走了……噢,期待不久能在加州见到你们。”
生活助理瞥了一眼莱姆说:“他需要经常旅游。他假装不喜欢,但事实上,每次他去某个地方旅行,他就会特别开心。只要那里有威士忌,还要有令他感兴趣的犯罪行为。”
“我住在加利福尼亚北部,”丹斯说,“主要是葡萄酒之乡……不过别担心,我们有足够的犯罪行为供你调查。”
“我们会见面的,”莱姆敷衍着说。接着他又加了一句:“但是还有一件事情——你能帮我吗?”
“当然。” 棒槌学堂·出品
“把你的手机关了。否则,如果有什么事发生,在你去机场的路上,我会忍不住打电话找你的。”
她笑了一声:“如果不是因为孩子们等我回去的话,我也许会接电话的。”
塞利托再次对她表示感谢,接着汤姆把她送出了门。
莱姆说:“罗恩,帮我个忙。”
新手看了看证据表:“我已经在查有关绳子的信息了,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
“不,我指的不是这个,”莱姆低声说。“我是说‘帮个忙’。”他朝房间对面架子上的一瓶威士忌点了点头。
“哦,当然。”
“倒两杯,”塞利托喃喃地说。“别那么小气。”
普拉斯基倒好威士忌,拿来两杯——库柏不喝。莱姆皱起眉头,对新手说:“别忘了你自己。”
“哦,我可穿着警服呢。”
塞利托笑起来,呛了一口酒。
“好吧,只喝一点。”他倒了一些,然后抿了一口这种烈性酒——它的价格不菲。“我喜欢。”他说。但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他其实并不喜欢。“嗨,你有没有在里面兑过姜汁汽水或雪碧?”真是外行。
第四十二章 [下午 5:18]
今非昔比。
人们都在不断前行。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人们都在继续前行,直到今昔融为一体。
林肯·莱姆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起这句话。就像唱片跳碟了一样,不停地反复。人们都在不断前行。
其实,他自己也会说这句话——在他出事之后不久,他对妻子说,他想离婚。一段时间以来,他们之间的关系都不太融洽。他已经做出了这一决定,无论他能不能在脖子断了之后活下来,他都打算靠自己的力量继续往前走,不想拖累她,让她变成跛子的妻子,过艰难的生活。
但那个时候,“继续前行”的意义和目前莱姆所面临的境况有所不同。他在过去几年里建立起来的生活——一种不稳定的生活,即将面临一种彻底的改变。当然,问题在于,如果萨克斯加入阿盖尔保安公司,那么她就算不上是真正的一路前行,而是在倒退。
塞利托出去了,莱姆和普拉斯基留在楼下的实验室里,面对着检验台,正在整理118分局腐败丑闻的所有证据。最终,面对着这些证据——事实上,他们还愚蠢地雇用了一个国内恐怖分子——贝克尔、华莱士和汉森终于认了罪,供出了118分局的所有涉案人员。(但没有人供认,是谁给钟表匠和贝克尔牵线的。这一点可以理解。因为你的证词,一个有组织犯罪团伙的头目将锒铛入狱,你当然不愿意冤家路窄,和他呆在同一所监狱里。有鉴于此,没人愿意供出这人的名字。)
莱姆准备好接受萨克斯的辞职。他发现,罗恩·普拉斯基最终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犯罪现场调查员。他有天赋,很聪明,跟隆恩·塞利托一样坚忍不拔。莱姆可以花八个月或一年的时间来磨练他,使他越发地锋利……这样,他可以和这个新手共同勘查现场、分析证据和寻找罪犯,把这些想要逃跑的罪犯送进监狱或判处死刑。整个体系还要继续进行下去。警察系统远远要比一个男人或女人更重要;它必须更加重要。
是的,整个体系还要继续进行下去……但是,难以想象,缺少了萨克斯,这个体系会变成什么样子。
好吧,忘记这该死的感伤情绪吧,莱姆心想,回到工作中来吧。他看了一眼证据板。罪犯就在某个地方出没;我要抓住他。他是……跑……不掉的。
“什么?”普拉斯基问。
“我什么都没说。”莱姆飞快地说了一句。
“不,你说了。我只是……”看到莱姆凶巴巴地瞪着他,他不吭声了。
普拉斯基重新想到自己的工作,问:“我在贝克尔车里发现的那张字条,纸张很廉价。我要不要用茚三酮来检查隐藏的指纹?”
莱姆正准备回答。
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不要。首先你要用碘酒熏一下,接着用茚三酮,然后用硝酸银。你必须按顺序来。”
莱姆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萨克斯,脸上闪过一丝温和的表情。他称赞自己说,一定要稳住。慷慨一点。成熟一点。
她继续说:“如果不这样的话,会发生化学反应,反而会破坏指纹。”
普拉斯基点点头。
接着是一片寂静。
唉,这真让人难过,犯罪学家愤愤地想着。
萨克斯仔细阅读着证据。
莱姆也在看证据板,而他俩之间的沉默却像屋外12月的寒风一样令他心绪不宁。
她说:“对不起。”
平常很少听到她说这样的话;这个女人和林肯·莱姆一样,很少抱歉。几乎没有说过。
莱姆没有回答。眼睛依然盯着证据表。
“真的,我很抱歉。” 棒槌学堂·出品
莱姆被这种贺年卡式的虚情假意激怒了,他看向一边,皱起眉头,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
但他发现,她并非在对他说话。
她的眼睛盯着普拉斯基:“不管怎样,我会补偿你的。你可以勘查下个案子的犯罪现场,我当你的副手。你也可以负责调查以后更多的案子。”
“为什么?”新手问道。
“我知道,你听说我要离职了。”
他点点头。
“但我改变主意了。”
“你不走了?”普拉斯基问。
“不走了。”
“嗨,这没问题,”普拉斯基说,“我不介意多承担一些工作,你知道的。”这样一来,他也不至于成为林肯·莱姆放大镜下的唯一一只蚂蚁了,想到这里,他觉得轻松多了。这种感觉使他忘记了重返助手职位而产生的失落感。
萨克斯拖过来一把椅子,坐在莱姆对面。
他说:“我以为你去阿盖尔公司上班了。”
“我是去过那儿,不过拒绝他们了。”
“我可以问为什么吗?”
“我接到一个电话。是苏珊娜·克里莱打来的,她是本·克里莱的妻子。她感谢我信任她,并找到杀害她丈夫的真凶。她一直在哭。她告诉我,她很难接受自己丈夫是自杀的。谋杀的确很可怕,但自杀——这就摧毁了他们多年来共同经历的一切生活。”
萨克斯笑了一声说:“绳结和骨折的大拇指……我意识到,这才是我这份工作的全部,莱姆,而不是那些让我困惑的废话,政治、我父亲和企图杀害我的贝克尔和华莱士……统统毫无意义。你不能把工作弄得太复杂。警察的工作就是要找出绳结和骨折的大拇指背后的真相。”
你和我,萨克斯……
“所以,”她冲着证据板点点头,平静地问:“关于我们的那位坏小子——有什么新发现吗?”
莱姆大致说了一下:“他在欧洲接受过攀岩或者登山训练。他在加州靠近海岸的地方住过一段时间,最近也去过那里,现在他可能就住在那儿。他接受过良好的教育,能够准确恰当地运用语法、句法和标点符号。我想再检查一下他送我的那块表中的所有部件。他是个钟表匠,对吧?这就意味着,他很可能会打开后表盖,对表内装置进行加工。如果留有一丝痕迹,我都要找出来。”莱姆朝钟表匠留下的字条点点头,又说:“他承认,在我们抓捕夏洛特时,他就在夏洛特所住的宾馆附近。我要求搜查他可以利用的所有观察点。罗恩,你带人去查一下。”
“是。”
“还有,别忘了我们对他的了解。他可能已经离开,也可能还没有离开。你要确保随时可以拔出枪,放在防护服外面。记住——”
“仔细搜查,但同时得注意身后,对吗?”普拉斯基问。
“记忆力可以得满分,”犯罪学家说,“现在去工作吧。”
第四部 [中午 12:48]星期一
那么,时间是什么?如果没人问我,我就知道时间是什么。
如果我想对提问者做出解释,我就不知道了。
——圣·奥古斯丁【注:罗马帝国基督教思想家(354—430)。】
第四十三章 [中午 12:48]
12月里的这一天还不算特别冷,但莱姆市区住宅里的老炉子却坏了,所有人都裹着厚厚的外套挤在他家一楼的实验室里。他们每呼吸一下,嘴里就喷出一团雾气,手脚也被冻得通红。艾米莉亚·萨克斯穿了两件毛衣,普拉斯基身穿一件有衬胆的绿色外套,前面还挂着奇灵顿滑雪场【注:北美著名的滑雪圣地,位于佛蒙特州。】的索道票,像是老兵军服上的战争勋章。
莱姆心想,这家伙像个滑雪警察。这看起来很奇怪,但他也说不清原因。可能有一种危险,那就是穿着肥大的外套,怀揣一把一触即发的九毫米口径手枪,这样冲下山可不安全。
“那个修炉子的家伙呢?”莱姆对他的生活助理大声问道。
“他说会在一点到五点之间来的。”汤姆穿了一件粗花呢大衣——是莱姆去年圣诞节送给他的,还戴了一条深紫色羊毛围巾——这是萨克斯送他的礼物。
“哦,一点到五点之间。一点到五点。你明白吗?快打电话给他,再——”
“这就是他告诉我的时间——”
“不,听着。打电话给他,告诉他,我们接到报案,说他的社区有一个疯狂的杀手,我们会在一点到五点之间去抓捕凶手。看看他会有什么反应。”
“林肯,”耐心的助理说,“我不——”
“他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他知不知道,我们的任务是服务并保护他们呢?打电话给他,把这些都告诉他。”
普拉斯基注意到,汤姆并没有去打电话。他问:“嗯,你要我去吗?我是说,打电话吗?”
啊,这真是年轻人的诚恳…… 棒槌学堂·出品
汤姆对年轻的警官说:“别理他。他就像一只上蹿下跳的狗。不理他,他就不会烦你了。”
“狗?”莱姆问道。“我是一只狗。这真讽刺啊,是吧。汤姆?你真是恩将仇报啊。”他很喜欢这样的反驳,然后又说:“告诉那个修理工,我觉得我发低烧了。顺便说一下,我真有这种感觉。”
“那你能感觉——”新手问。他刚想问下去,突然又打住了。
“是的,我真的能感觉到不舒服,普拉斯基。”
“对不起,我没想到。”
“嗨,”汤姆边笑边说。“恭喜啊!”
“什么意思?”新手问。
“他开始称呼你的姓了。他开始把你当作高级别的人才了……他就是这么称呼他所喜欢的人的。比如说,我就只是汤姆。永远都是汤姆——他从不用姓氏来称呼我。”
“不过,”萨克斯对新手说,“你得再次向他道歉,否则你会被降级的。”
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总被人叫唤小名的汤姆赶去开门。
莱姆看了一眼钟,时间是1:02分。那个修理工这么快就能来吗?
当然,不会这么快的。来人是隆恩·塞利托。他走进来,脱下外套,但紧接着又穿上了。他瞥了一眼嘴里喷出的雾气。“上帝啊,林肯。你知道的,市政府随便打个喷嚏,就能抠出点钱,帮你支付暖气费。有咖啡吗?是热的吗?”
汤姆给他倒了一杯咖啡,塞利托一手拿咖啡,另一只手打开他的公文包。“终于搞到了。”他点头示意他手里拿出的东西,一本旧的雷德威文件夹,上面有退色的墨水印和铅笔标注的符号,很多条目被画掉了。这些都是市政府为节约开支而重复使用纸张的证明。
“这是吕庞特档案吗?”莱姆问道。
“是的。”
“我上星期就想要的,”犯罪学家咕哝道,他的鼻子被冻得生疼。或许他会告诉维修工,他将在一到五个月内付清维修款项。他瞥了一眼文件夹。“我几乎已经放弃了。我知道你有多喜欢那些陈词滥调,隆恩。你想到‘亡羊补牢、杯水车薪’这些成语了吗?”
“没有,”侦探温和地说,“我在想的是,‘如果你帮了别人的忙,而这人还在抱怨,那就得说,操他妈的。’”
“这句话说得好。”林肯·莱姆让步了。
“好了,你并没告诉我这份档案有多机密。我不得不亲自去找,我还让罗恩·斯各特帮我去查。”
莱姆一边看着探员,一边打开文件浏览起来。他不知道自己会在这份文件里找到什么,于是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可能是好的,也可能是毁灭性的。“应该有一份官方报告,找找看。”
塞利托在文件夹内翻找。他举起那份文件,封面上有一只老式的打印标签:安东尼·C.吕庞特,副专员。文件夹用一条退色的红胶带封住了,上面写着:机密。
“我能打开吗?”他问。
莱姆的眼睛转了一下。
“林肯,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心情才会好起来,行吗?”
“把它放到翻页架上。麻烦你了,非常感谢。”
塞利托撕开封条,把小册子递给汤姆。
生活助理把报告放在一个像是用来放烹饪书的装置上,该装置和橡胶翻页齿相连。当莱姆用手指轻触马达控制单元触摸板时,橡胶翻页齿就会翻动书页。现在,他开始翻看文件,同时试图控制内心的紧张感。
“吕庞特?”萨克斯从证据表上抬起视线。
他又翻了一页,答道:“是的。”
他一段接一段地看着市政府报告中密集的文字。
哦,快点吧,他生气地想着。赶紧说重点啊……
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关于钟表匠吗?”萨克斯问。
目前无论在纽约还是加州,都没有这个人的消息。凯瑟琳·丹斯已经在加州展开调查了。
但莱姆却说:“和他没关系。”
萨克斯摇摇头。“那可是你找这份文件的原因呀。”
“跟他没关系,你以为那就是我找这份文件的原因吗?”
“那你要它干吗,是别的案子吗?”她问。她的目光又转回到证据表,表上记载了他们曾经一起调查过的几桩未结的案子。
“不是那些案子。”
“那是什么?”
“如果你不打扰我的话,我可以早点告诉你。”
萨克斯叹了口气。 棒槌学堂·出品
最后他翻到要找的那部分,停了下来,看看窗外中央公园里稀疏的棕色树枝。他相信,一定能从这份报告中找到他要的东西,但林肯·莱姆首先是个科学家,他不相信内心的情感。
真相是唯一的目标……
他会找到什么样的真相?
他转过头看着翻页架,快速地把这一份文件看了一遍,接着又看了一遍。
过了一会,他对萨克斯说:“我想读给你听听。”
“好的,我在听着。”
他的右手手指在触摸板上移动,文件翻回到前几页。“这是第一页。你在听吗?”
“我说了,我在听。”
“好的。‘这一记录现在、且将永远保密。自1974年的6月18日至7月29日期间,十二名纽约警察局的警察被大陪审团起诉,原因是他们敲诈勒索曼哈顿和布鲁克林的商店店主和商人的钱财,并收受贿赂来中止对犯罪行为的调查。另外,四名警官因与该敲诈勒索相关的伤害罪而遭到起诉。那十二名警官是所谓‘第十六大道俱乐部’的成员,该俱乐部名称已成为可耻的警察腐败案的代名词。’”
莱姆听见萨克斯急促地喘息着。他抬头看看,发现她正盯着那份文件,就像小孩在后院里发现一条蛇那么专注。
他继续读道:“‘美国公民与负责保护他们的执法人员之间的信任感应该胜过一切。第十六大道俱乐部的警员触犯了这一神圣的信任感,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他们不仅犯下了他们本应阻止的罪行,还给那些勇敢而富有自我牺牲精神的警员兄弟姐妹们带来无限的羞辱。
“‘因此,我,纽约市市长,在此,对那些将罪犯绳之以法的警官们予以表彰,授予他们英勇勋章。他们是:巡警文森特·帕奇尼、巡警赫尔曼·萨克斯和三级探员劳伦斯·科佩尔。’”
“你说什么?”萨克斯问。
莱姆继续读道:“‘所有这些警官皆以卧底的身份屡次冒着生命危险,提供有益的信息来锁定罪犯,并收集审判所需的证据。由于此次任务极为危险,为保护这三位英勇的警官和他们的家庭,本嘉奖将作为机密记录予以封存。但他们尽可以放心,尽管没有公开宣扬他们追查罪犯的英勇行为,但本市对他们的感激之情丝毫不减。’”
艾米莉亚·萨克斯盯着他:“他——”
莱姆冲着文件点点头。“你父亲是个好人,萨克斯。他的确是脱身的三个人其中之一。只是他们并不是罪犯;他们为内务部工作。他去第十六大道俱乐部,就像你去圣詹姆斯酒吧一样,只不过他是卧底。”
“你是怎么知道的?” 棒槌学堂·出品
“我也不知道。我记得关于吕庞特报告和腐败案的一些事情,但我不知道你父亲也参与其中。这就是我要看这份文件的原因。”
“怎么样了?”塞利托嘴里含着咖啡蛋糕问。
“还在看呢,隆恩。还有些别的东西。”
警探又在文件夹里翻找,找到一张证书和一枚奖章。这是纽约警察局的英勇勋章,是警局颁发的最高奖赏之一。塞利托把它递给萨克斯。她接过这张未装框的羊皮纸文件,上面写着她父亲的名字,她丰满的嘴唇微微张开,眼睛眯了起来。勋章上的饰带从她颤抖的指间垂了下来。
“嗨,真漂亮啊,”普拉斯基边说边冲着这张证书点头。“看这些卷轴,这一切都太棒了。”
莱姆点头指指滚动架上的文件夹。“都在那儿了,萨克斯。内务部的长官必须确保让其他警察都相信他已卷入腐败案中。他每个月给你父亲几千美元来挥霍,让人觉得他在收受贿赂。他必须赢得信任——如果有人认为他是报信的人,那他可能就被杀了,特别是托尼·加兰特也涉及此案。内务部开始假装对他进行调查,所以看起来像是那么回事。这桩案子之所以停止了,是因为他们缺少足够的证据。他们与犯罪现场调查部门达成协议,这样证物追踪链卡片就丢了,或者填错了。”
萨克斯低下头,接着温柔地一笑:“爸爸总是最谦虚的。这奖章就像他的性格——没有人知道他得过最高奖赏。他也从来没有提过。”
“你可以读读这些细节……你父亲说,他当时身上装了窃听器,可以提供所有他们需要的关于加兰特和其他涉案警察的信息。但他没有当庭作证,因为不想连累你和你母亲。”
她盯着那枚来回摇晃的奖章——莱姆有些不悦地想着,这样就像钟摆一样。
最后,隆恩·塞利托搓着双手说:“听着,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他嘟哝着,“但我们能不能离开这该死的地方,去曼妮餐厅好吗?我该吃午饭了。还有,知道吗?我打赌,他们店里一定付过暖气费了,林肯。”
“我也要去,”莱姆真诚地说,不过他相信自己很好地掩饰了真实的想法,其实他一点也不想出去,不想坐在轮椅上吹冷风。“但我要给《纽约时报》写一封读者来信。”他朝电脑点了点头。“还有,我得在这儿等修理工。”他摇摇头。“从一点等到五点。”
汤姆想说些什么——毫无疑问,肯定是想催莱姆出去——但是萨克斯却说:“对不起啊,我还有些别的计划。”
莱姆说:“如果又是冰又是雪,我可不感兴趣。”他猜想,萨克斯和那个女孩,帕米·威洛比,正在计划出游,同行的还有被帕米领养的哈瓦那犬杰克逊。
但很显然,艾米莉亚·萨克斯有不同的打算。“当然了,”她说。“我是说,当然有雪和冰了。”她笑笑,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但我要做的事和你无关。”
“感谢上帝。”林肯·莱姆边说边朝天花板呼出一股热气,然后将目光转回电脑屏幕上。
* * *
“是你。”
“嗨,警探先生,你还好吗?”艾米莉亚·萨克斯问。
阿尔特·施奈德在他房门口看着她。他看起来比上次他们见面时精神多了——那会儿,他正醉卧在小货车的后座上。但他现在还是很生气的样子,用红红的眼睛瞪着她。
但当你的职业意味着你时常会被人用枪瞄准时,这种虎视眈眈的怒视就显得无足轻重了。萨克斯微笑着说:“我只是来道谢的。”
“哦,谢什么呢?”他拿着一只咖啡杯,但里面显然装的不是咖啡。她看见餐柜里又出现了很多酒瓶。她也注意到,从家得宝【注:全球最大的装潢零售公司。】建材家装商店里买来的翻新材料根本没有多少进展。
“我们把圣詹姆斯酒吧的案子结了。”
“是,我听说了。”
“这里有点冷,警探。”她说。
“亲爱的?”一位女士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她身材健硕,留着棕色短发,面容愉悦而开朗。
“城里来了个熟人。”
“请她进来。我来泡咖啡。”
“她很忙,”施奈德酸溜溜地说,“她总是满城乱跑,什么事都做,还喜欢问问题。她不能久留。”
“我都快冻死了。”
“阿尔特!请她进来。”
他叹了口气,转身往里走,萨克斯跟着他,并关上门。她把外套脱下,放在椅子上。
施奈德的妻子走过来,她们握了握手。“让她坐那把舒服的椅子,阿尔特。”她批评自己丈夫不好客。
萨克斯坐在那把旧的巴卡隆奇椅子上,施奈德则坐在沙发上。沙发被他压得吱吱呀呀响。他把电视音量调高,那里正在播放疯狂而刺激的篮球赛。
他妻子端来两杯咖啡,并把电视声音调低。
“我不要。”施奈德边说边看看自己的咖啡杯。
“我已经倒了。你要我扔了它吗?浪费这么好的咖啡?”她把咖啡放在他旁边桌子的杯垫上,然后回到厨房。
萨克斯一言不发地呷了一口浓咖啡,施奈德则盯着ESPN体育频道,眼睛注视着三分线外的投篮点;当篮球刷的一声投中时,他轻轻握紧了拳头。
插播广告了。他切换到“名人大比拼”节目。
萨克斯记得,凯瑟琳·丹斯提到过,沉默能有效地让某人开口说话。她于是坐在那里,喝咖啡,看着他,却什么也不说。
最后,施奈德恼火地说:“圣詹姆斯的案子?”
“嗯。”
“我看到报道,丹尼斯·贝克尔是整件事情的幕后主使。还有副市长。”
“是的。”
“我和贝克尔接触过几次。看起来还行。他竟会卷入这件事情,这真让我惊讶。”施奈德一脸担忧的样子。“还有谋杀案吗?萨克斯基和另外一个人?”
她点点头。“还有一起谋杀未遂。”她没有说,她自己就是那个几乎送命的受害人。
他摇摇头:“搞钱是一回事。但是杀人……这就完全不同了。”
阿门。
施奈德问:“罪犯中有没有我告诉你的那个人?他在马里兰有房产,或者别的什么?”
她觉得,他也应该获得一些功劳。“那是华莱士的地方。但那不是房产,而是一样东西。”萨克斯解释了关于华莱士游艇的事情。
他苦笑了一下:“没开玩笑吧,梦露号游艇?真恶心。”
萨克斯说:“如果没有你的帮忙,我们可能还破不了案。”
施奈德表现出短暂的满足感。接着他想起,自己真是疯了。他用力站起身,叹了口气,往杯子里又倒了些威士忌,然后又坐下来。他的咖啡一口都没喝过。他又开始换频道了。
萨克斯说:“我能问你一些事情吗?”
“我会阻止你吗?”他咕哝着说。
“你说你认识我父亲。认识他的人剩不下几个了。我只想通过你打听一下他的事情。”
“第十六大道俱乐部的事吗?”
“不是的,我不想知道那些事情。”
施奈德说:“他很幸运,脱身了。”
“有时你得避开子弹。”
他点点头。“至少后来他不再那么干了。听说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惹什么麻烦了。”
“你说你和他一起工作过。他不太谈他的工作。我一直想知道,那时候是什么样的。我想写点东西。”
“写给儿孙们看吗?”
“差不多吧。”
施奈德不情愿地说:“我们从来没有搭档过。”
“但你认识他。”
他犹豫了一下说:“是的。”
“你只要告诉我:那个指挥官的事……那个疯狂的家伙?我一直想了解那件事的内幕。”
“哪个疯狂的家伙?”施奈德轻蔑地说,“这样的人太多了。”
“就是那个把战术部队派到错误的公寓的家伙?”
“哦,你是说卡卢瑟吗?” 棒槌学堂·出品
“我想是他吧。爸爸当时在巡警队工作,他有一次尽力拖住绑匪,直到紧急勤务组找到正确的案发地点。”
“是的,是的。我也在场。真是个混蛋,那个卡卢瑟。白痴……感谢上帝,没有人受伤。哦,就是那天,他忘了带扩音器的电池……还有一件事:他让人给他擦靴子。他总是派新手去做这种事,你知道的。还给他们几分钱小费。我是说,给穿警服的人付小费,这真是很奇怪的事情。但他就付五分钱?”
施奈德把电视音量调低了一些,笑着说:“嗨,还想听个故事吗?”
“当然。”
“好吧,你父亲、我和其他一帮人下班后打算去花园运动场,看一场拳击赛、球赛什么的。有个小家伙冒了出来,拿着一把土枪——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明明知道,但嘴上却说不知道。
“就像那种自制的手枪。只能装一发.22口径的子弹。这个可怜的家伙想抢劫我们,你能想到的。他就在第三十四大街马路中间要抢劫我们。我们把皮夹递给他。然后你父亲假装无意中把皮夹掉在了地上,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那家伙弯下腰去捡皮夹。当他再站起来的时候,他完蛋了——直勾勾地面对着我们的枪口,四把史密斯警用手枪,都上了膛,随时准备发射。瞧那家伙脸上的表情……他说:‘今天真不是好日子。’这是不是很经典?‘今天真不是好日子。’老天,为这事,我们乐了一晚上……”他脸上终于有了笑容。“哦,还有件事……”
萨克斯边听他说,边点着头,同时做着记录。事实上,这些故事中的大部分她都知道。赫尔曼·萨克斯不是那种不愿意和女儿谈工作的人。他们会接连几个小时呆在车库里,修理汽车传动装置或燃油泵,这时父亲就会向她叙述警察在街上巡逻时发生的故事——为她今后的事业播下了种子。
她向他提了更多的问题,他都一一作答——有时很急切,有时很生气,有时又心不在焉,但都能告诉她一些事情。施奈德站起来几次去倒酒,还时常看看表,再看看她,意思很明显:你难道没有别的地方要去吗?
但她只是舒舒服服地坐在巴卡隆奇椅子上,问个没完,甚至还讲了一些她自己的战斗故事。艾米莉亚·萨克斯哪儿也不想去;她有无尽的时间来享受这美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