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大个子男人捧着一瓶百威啤酒喝了足足有半个钟头。
这间酒吧名叫Joe Higgins',应该是店主的姓名。塞斯曼发现标点符号用错了,一脸嫌恶。想让名词变成所有格的时候,复数名词只需要在s后面加一撇就行了。但是这里的s不代表复数,所以店名应该写成Joe Higgin's。
再啜一小口啤酒。
酒吧门打开,塞斯曼看见几名探员走进来。他一直在等人进来查访,非常担心进来的人是卢卡斯或凯奇或那个顾问。如果是他们之一,就一定会认出他来,怀疑他为何跟踪过来。幸好他从没见过这几个探员。
塞斯曼身边坐了一个精瘦的老黑人,继续说着:“所以,我跟他说:‘这块砖头裂开了。裂开的砖头能干什么?你说嘛,我又能干什么?’结果他答不出来。哼哼,他以为我没看见啊?”
塞斯曼看了一眼身边这个人。这个瘦瘦的家伙穿着有破洞的灰色长裤和深色T恤。十二月三十一日,居然没穿外套。他住在这附近吗?大概就住在楼上吧。他喝的威士忌闻起来像是防冻剂。
“他说不出话了,是吧?”塞斯曼问道,两眼却盯住探员,仔细打量他们。
“没话说。我跟他讲啊,如果不给我一块新砖头,看我怎么收拾他。”
他刚才买酒请这个黑人喝,因为在Joe Higgins'这样的酒吧,不管所有格用得对不对,两个男人一黑一白低头喝着啤酒与稠糊糊的威士忌,总比一个白人独自喝着闷酒正常得多,也不易引起探员的疑心。
请人喝酒时,就得乖乖听对方说话。
探员拿着一张纸,也许是掘墓者共犯的照片,来到坐着三个本地干瘪老妇人的桌前。三人脸上浓妆艳抹,涂得活像哈莱姆区的妓女。
塞斯曼望向她们背后的停在马路旁的露营车。塞斯曼刚才在FBI位于第九街的总部外盯梢,看见这三名探员快步走出,另外还有十几个探员跟着出来。好吧,他们不肯让他随行,他就自己想办法。谢天谢地,探员一行人总共有十几辆车,他就跟在后面,跟着闯红灯开快车,亮起大灯。警察追捕疑犯时若没有警灯,都会开大灯来警告。探员在酒吧附近把车子停在一起,听取任务简介后解散,分头查访线索。塞斯曼停在马路边,偷偷溜进酒吧,兜里揣着数码相机,对听取简介的探员和警察拍了几张相,之后就只能坐下来枯等了。他纳闷的是,他们究竟多么接近——他先前怎么说的来着——掘墓者的巢穴。
“嘿,”黑人这时才发现探员,“什么人啊?警察吗?”
“待会儿就知道了。”
过了没多久,其中一个探员靠向吧台:“晚上好。我们是联邦探员。”他按照规定亮出证件,“请问两位有没有在这附近见过这个人?”
这张死人的照片,塞斯曼已经在FBI总部见过了。他说:“没有。”
黑人说:“看起来好像死了。是死了吗?”
探员问:“没见过长得像这人的人吗?”
“没有。”
塞斯曼也摇了摇头。   棒槌 学堂·出品
“我们另外想找一个。白人,男性,三十或四十几岁,穿深色外套。”
啊,就是掘墓者,亨利·塞斯曼心想。他对此人再熟悉不过了,如今却听见如此生疏的描述,不禁感到有些突兀。他说:“附近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啊。”
“是的。我们目前确定的识别特征,只有他戴了金色的十字架项链。他可能带了武器。如果聊到枪支,可能会拿出来吹嘘。”
掘墓者才不会这样做,塞斯曼心想。但他并没有纠正,只是说了声:“爱莫能助。”然后摇摇头。
“爱莫能助。”喝威士忌的黑人附和道。
“如果看见他的话,麻烦打这个电话行吗?”探员将名片递给两人。
“没问题。”
“没问题。”
探员离开后,陪塞斯曼喝酒的黑人说:“问什么鬼东西啊?”
“我也想知道。”
“这里啊,老是出事情。毒品,一定是毒品。不管了,结果呢,我一卡车的砖头里面有一块裂开了。等一等,我跟你讲过我那辆卡车吗?”
“你正要讲。”
“那我就跟你讲一讲我的宝贝卡车。”
忽然间,塞斯曼仔细看着身边的黑人,腾起一股好奇心。就是这种好奇心,多年前驱使他投身新闻工作。一种想多认识他人的欲望,不是开发受访者,不是利用他们,也不是想掏空他们,而是想理解、分析他们。
这人是谁?他住在哪里?他的梦想是什么?他有过什么英勇事迹?他有家人吗?他喜欢吃什么?生活中会演奏乐器、会画画吗?
是让他苟延残喘,度过无价值的余生,或者现在只求速死,避免受苦——免得“心酸”——如暗流将他卷回大海,哪一个比较合适、比较公道?
但这时塞斯曼瞥见露营车门打开,几个人匆匆下车。那个女人——卢卡斯探员——随后也跟着下来。
他们快步奔跑起来。
塞斯曼在吧台丢下钱站起来。
“嘿,你不想听我的宝贝卡车吗?”
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快步走向门口,推开门走出去也跑了起来,跟踪那几名探员,穿过墓端区这片荒芜的空地。

 


第十八章

 

晚上六点三十五分


小组成员与贝克会合时,他手下两名探员已经找到了巢穴。
原来掘墓者的巢穴位于一幢破败的双户民房内,与它相隔两幢楼的地方有一幢旧房子正在拆除中,而这里正是他们查出的工地之一,到处是红土与砖灰。
贝克说:“我们把主谋的照片拿给对面的夫妻看,他们说过去几周见过这人三四次。总是低着头,走得很快。从来没有停下来和任何人说过话。”
二十几名探员与警员部署在房子周围。
“他住的公寓是哪一户?”卢卡斯问。
“楼下那户,看来好像没人。我们查过了楼上。”
“问过屋主了吗?问到姓名了没有?”帕克问。
“公寓管理公司说承租人姓名是吉尔伯特·琼斯。”一名探员高声说。
见鬼……又是假名。
探员继续说:“主谋用的社会安全号码是死了五年的人,还用吉尔伯特·琼斯的姓名去开通了网络。他用信用卡也同样用这个姓名,不过这种信用卡属于信用风险卡,要先在银行存钱,只要存款没提光,卡就可以一直用下去。银行登记的住址就在这里。基本资料全是捏造的。”
贝克问:“现在进攻吗?”
凯奇望着卢卡斯:“由你决定。”
贝克和托比通话。托比正小心看着笔记本电脑的屏幕,几个感应器正对着楼下的公寓扫描。
“没动静,”托比报告,“红外线没有扫描出任何东西,唯一听到的声音只有暖气机和冰箱压缩机的声响。十有八九里面没人,不过如果真想确定的话,可以侦测一下温度。有些歹徒可以静止到完全侦测不到动静。”
卢卡斯说:“别忘了,掘墓者亲手填塞消音器,可见他很懂这一套。”
贝克点头,然后套上防弹背心,戴上钢盔,将五名攻坚探员叫到面前:“动态进入。先切断电灯,然后同时从后卧室的窗户和前门攻进去。一遇到危险,随时可以开枪射击。由我带队,攻进前门。有没有问题?”
没有。探员纷纷快速进入部署位置,只能听到装备碰撞发出的细碎声响。
帕克向后站开,观察着玛格丽特·卢卡斯的侧影,她凝神注视着前门。她忽然转头看见帕克在看她,便冷冷地回看一眼。
凶什么嘛,帕克心想。他生气的是她刚才为了枪的事当众责怪他。其实完全没有这个必要,他心想。
这时双户民宅里的灯光熄灭。轰的一声,探员冲进前门,佩带的是十二口径的Shok-Lok牌子弹。帕克看见架在机关枪管上的手电筒射出光柱,照亮了公寓内部。
他原本期待随时会听见叫喊声:站住别动、趴下,我们是联邦探员!……但现场一片寂静。几分钟后,贝克走到公寓外,摘下钢盔:“没人。”
电灯又亮了起来。   棒槌 学堂·出品
“我们正在检查有没有具有杀伤力的物品,再给我们几分钟。”
最后一名探员从前门大喊:“检查完毕,一切安全。”
帕克一面跑向前去,一面祈祷着——祷告的对象不是任何宗教神灵——请让我们找到线索,微量的证物、指纹、一张写着下一个攻击地点的纸。至少也找到线索,让我们知道主谋生前住在哪里,我们就能搜寻档案局,找出i或j上面是否有恶魔的泪珠……今天的工作艰苦至极,让我们早早结束,回家陪陪家人吧。
凯奇先进门,帕克与卢卡斯跟在后面。两人并肩走着,默不做声。
公寓里很冷。灯光明晃晃的。里面漆成淡淡的珐琅绿,气氛凄凉。地板是棕色的,油漆却已剥落大半。四个房间都空荡荡的。帕克看见客厅的一个架子上摆着电脑,还有一张办公桌、几张小桌子,一把陈年的扶手椅,里面的棉絮都露了出来。令他沮丧的是没有看见纸张,没有写字纸,也没有文件。
“找到一些衣服。”探员在卧室里高声说。
“看看商标。”卢卡斯命令。
过了片刻,对方回答:“没有。”
“该死!”她咒骂了一句。
帕克朝客厅的窗户望了一眼,琢磨着主谋有怎样的饮食习惯。主谋在半开的窗边摆了四五瓶大瓶苹果汁,借外面的低温来冷藏,另外有一个老旧的铁盘,里面堆满了苹果和橙子。
凯奇指向水果:“说不定那杂种有便秘的毛病。最好让他痛不欲生。”
帕克大笑起来。
卢卡斯呼叫托比,请他过来检查电脑,看看主谋有没有将任何档案或电子邮件存在硬盘里。
几分钟后托比进来,在办公桌前坐下,一手顺顺鬈发,小心检查着电脑。然后他抬头环顾客厅。“这地方真难闻,”他说,“咱们怎么不能换换风格,换个素质高一点的歹徒呢?……这是什么味道啊?”
帕克也闻到了。甜甜的化学气味,他猜是廉价油漆被发烫的暖炉烤热的味道。
年轻的托比抓起电脑的电线,缠绕在左手上。他解释道:“这电脑可能安装了格式化炸弹,表示说,如果没有按照一定程序的开机登录,电脑就会执行某个程序毁掉整个硬盘。如果出现这种情况,我只能拔掉插头,带回电脑室后再设法‘复写’。好吧,咱们来看个究竟……”
他按下电源开关。
电脑嗡嗡轻响。托比准备要拔掉插头,这时却露出微笑。“通过第一关。”他边说边放下电线,“接下来需要密码。”
卢卡斯喃喃地说:“那不是要猜很久?”
“不用。只要花——”托比拆开电脑的外壳,将手探进去取出一小块电脑晶片。转眼间屏幕显示“启动Windows 95”。托比说:“只要花这么多时间。”
“这样就不用密码了?”
“对。”托比打开工具箱,取出深蓝色的Zip磁盘【注】。他把磁盘连接上电脑,然后进行设定,“我准备把他的硬盘下载过来。”他在办公桌上扔出六七张磁盘。

 

  【注】Zip磁盘是美国艾美加公司利用硬盘技术制成的电脑存储装置。

 

  卢卡斯的手机铃响。她接听后说:“谢谢。”然后挂断,一脸的不高兴,“刚才咱们的人告诉我这条电话线的通话记录。只打过一个,是要求订购网络连接服务。除了这个之外,既没有来电,也没有拨出。”
可恶。帕克心想,这家伙够聪明了,本身一定也是解谜大师。

  有个农夫养了几只鸡,不断被三只老鹰偷吃……

  “卧室里找到东西。”有人大喊。一名戴着橡胶手套的探员走进客厅。他拿着一本黄色的便笺簿,上面有文字和图画。一看到这里,帕克的心跳便加速起来。
他打开工具箱,取出自己的橡胶手套,接过便笺簿,放在托比旁边的小桌子上,把台灯拉下凑近。他拿着手持式放大镜,研究着第一页,立刻辨认出文字的确出自不明身份者之手。由于他看了勒索信太久,一眼就能看出相同的笔迹。
小写的i上面流着恶魔的泪珠……
帕克浏览过这一页。很多都是随手乱涂的东西。身为文件鉴定师的帕克·金凯德相信,人类的头脑与双手具有心理关联:我们手写的东西无法显露出个性——书写分析学那种骗人的东西,只有卢卡斯才会津津乐道,但无心之中涂鸦的内容,例如,想着其他事情时在边缘空白处画的小图画,却能让有心人窥探到作者的本性。
帕克在鉴定文件中,见过数千种图画,有刀枪、被吊死的人、被刺死的女人、被切断的生殖器、魔鬼、露出来的牙齿、大字形的人、飞机、眼睛。不过他从来没见过这个主谋画的东西:迷宫。
主谋果然是个解谜大师。
帕克玩了其中一两个。这里多数迷宫画得非常复杂。同一页做了不少记号,但帕克不断被迷宫吸引,视线一直飘向迷宫。他忍不住想解开谜题。这是帕克的本性,难以抑制。
他察觉身边有人,是卢卡斯。她盯着便笺簿。
“真复杂。”她说。
帕克抬头看她,感到她的腿轻擦过他的腿。她的大腿肌肉结实。他猜她喜欢慢跑,想象她在周日上午穿着紧身弹力运动服,刚跑完三英里,脸色绯红,流着汗,走进前门……
他回头继续看着迷宫。
“他一定花了很多时间才画出一个迷宫。”她边说边向笔记点头。
“不对,”帕克说,“迷宫很难解,画起来却比其他谜题都简单。做法是先画出解答的路线,画好后,再加上一层又一层的假路线就行了。”
知道答案以后,谜题总会变得很简单……
她又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开,去帮一个刑案鉴识人员切开弹簧床,检查里面有无证物。
就和人生一样,不是吗?
帕克的视线回到黄色便笺簿上。他掀开最上面的一张,看到下一页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是不明身份者的笔迹,字数有好几百个。这一页靠下的部分出现一栏,头两行赫然写着:

  地铁杜邦环岛站,扶梯最上面,上午九点。
乔治·梅森剧院,第五十八号包厢,下午四点。

  我的天哪,他心想,上面写的正是真正的目标,而不是误导侦办方向的陷阱!他抬头对凯奇大叫:“快过来!”
与此同时,卢卡斯走进门口喊着:“我闻到油味!是汽油。这味道是从哪儿来的?”
汽油?帕克瞄向皱起眉头的托比。他这才恍然大悟,他们刚才嗅到的气味正是汽油。
“上帝啊!”帕克看着一瓶瓶苹果汁。
他们中了圈套。主谋早就作了准备,万一探员进入巢穴的话……
“凯奇!托比!所有人迅速撤离!”帕克跳起来,“那些瓶子! ”
但托比看了那些瓶子一眼,之后说:“没关系……看,又没有引爆器,你可以——”
话音未落,一连串子弹激射过来,打碎了窗户,将小桌子射起片片金黄色的木屑,也击中了果汁瓶,玫瑰色的汽油溅满了墙壁和地板。

 


第十九章

 

晚上六点五十分


一千发看不见的子弹。也许是一百万发。
帕克在匡提科靶场受训几周内见过、听过的所有子弹,加起来也比不上这一刻。
玻璃、木头、碎金属在客厅里四散纷飞。
帕克卧倒在地板上,宝贵的黄色便笺簿仍放在桌上。他想伸手去拿,一串子弹却集中打在他前方的地板上。他向后一跃,靠向墙壁。
卢卡斯和凯奇匍匐着爬出前门,滚进走廊,拔出手枪,向窗外探看目标,高喊着寻求支援,大呼求救。托比推开办公桌,椅子腿却被凹凸不平的地板绊倒,带着他向后摔倒。电脑屏幕被十几颗子弹打烂。帕克再次伸手去拿黄色便笺簿,一排子弹却穿墙而过,直冲他飞来,他赶紧趴下。他躲过了子弹,平趴在地板上。
他心里想着今夜之前有过的所有念头。他对受伤的恐惧,几乎与害怕死亡一样。一想到无名氏兄妹看见他受伤躺在医院的情景,他就难以忍受。他难过的是,自己无法照顾他们。
子弹齐发当中出现空当,帕克开始朝托比匍匐前进。

  火舌的怒吼声迅速淹没了无线电通信的声响。
在嘈杂声中,他们只能依稀听到可怜的托比在哀求:“救救我啊!求求你们!救救我……”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卢卡斯想冲进去,并做了最后一次尝试,却只冲进门内几英尺,天花板的横梁就掉落下来,几乎把她压扁。她尖叫一声往后退。被浓烟呛着的帕克蹒跚地扶着她走向前门,这时火焰有如龙卷风般灌进走廊,无情地朝他们逼近。
“托比、托比……”她大喊,一面剧烈咳嗽着,“他快被烧死了……”
“我们非出去不可了,”凯奇大喊,“现在!”
三人一步步移向前门。
在惊慌失措中,在缺氧的空气中,帕克不断希望自己聋了,不愿听见公寓传出的哀叫声。他也不断希望自己瞎了,看不见掘墓者在他们面前制造的伤亡与痛苦,这些好人,这么多有家室、有孩子的好人。
可惜帕克·金凯德既不聋也不瞎,而是真真切切地置身现场,置身于这场噩梦的核心,右手持枪,左手搀扶着卢卡斯,扶着她走过浓烟笼罩的走廊。
帕克,你给我听好,过去几年来,你一直生活在芝麻街上……
“……找不出开枪的地点……看不见射击的火花……天哪,怎么会这样……”贝克喊叫着,或许喊叫的是别人。
靠近门口时,凯奇摔了一跤。或许摔跤的是别人。
过了一阵,帕克和其他探员踉踉跄跄地走下前门的阶梯,步入清冽地空气中。尽管咳嗽不止,视线也因泪水而模糊,凯奇和卢卡斯仍然与外面所有探员一样,立刻进入防守位置。他们擦着眼睛,扫描着屋顶,搜寻着目标。帕克则跪在树后面,跟着大家做动作。
C.P.蹲在流动指挥车旁,M-16步枪紧贴脸颊,哈迪则亮出左轮小手枪,头前后移动,脸上写满了恐惧与茫然。
卢卡斯和贝克的目光交汇,她低声问:“哪里?他究竟在哪里?”
贝克向背后的巷子示意,然后继续讲对讲机。
凯奇吸进了不少浓烟,这时痛苦地猛咳。
过了两分钟,没有听见枪声。
贝克对着摩托罗拉对讲机说:“新年前导二号……歹徒刚才在我们东边,好像以略微倾斜的角度对着下面开枪。好……哪里?……好。要小心一点。”他许久都一言不发。随后有人发话,他侧头倾听,接着说:“他们死了?哦,天啊……他走了吗?”
他站起来,收起手枪,走向正用纸巾擦嘴的凯奇:“歹徒进入我们背后的房子,杀死了住在楼上的夫妇,然后消失在巷子里,不见了。没人看见他。”
帕克望向移动指挥所,看见约翰·埃文斯在车窗内。身为心理学家的他目睹了如此惨烈的景象,表情十分古怪,犹如儿童看见动物死尸时呆若木鸡的模样。就算他在犯罪暴力理论方面学有专长,可第一次亲身接触到实物或许是头一遭吧。
帕克接着回头看向那幢房子,如今已完全陷入火海。烧成这样,没人能幸存。
哦,托比……
警笛声划破夜空,消防车快速赶来,街头两端都闪起亮光。所有证据都付之一炬。该死,刚才明明到手了!黄色便笺簿分明写下了下两个目标在哪里。他为何没有提早十秒钟看到?为何浪费那宝贵的几秒玩什么迷宫?帕克再次察觉到文件本身成了敌人,刻意分散他的注意力,让掘墓者有时间进行攻击。
该死,假如他——
“喂,”有人大叫,“喂,这边!有人受伤了!”
帕克、卢卡斯与凯奇转向一个身穿FBI防风夹克的探员,他正从火场旁边的狭窄巷子跑过来。
“里面还有人!”探员大声说。
有个人影侧身躺在地上,周围全是蓝烟散发出的光环。
帕克原本认定此人已经命丧黄泉,但对方却突然抬头哀求。“灭火啊!”声音微弱而沙哑,“该死,灭火啊!”
帕克擦拭着被浓烟呛出的泪水。
躺在地上的人是托比·盖勒。
“灭火啊!”他再次说着,声音被干咳淹没。
“托比!”卢卡斯奔向他,帕克跟在她身边。
年轻的托比一定是破窗跳出火场。刚才掘墓者开枪时,身陷小巷的他应该位于扫射的范围内,但也许枪手没有看见他,或者是懒得射杀一个显然受了重伤的人。
医护人员以百米冲刺的速度跑来问:“哪里受伤了?有没有中枪?”
然而托比只一味地大喊:“灭火啊,灭火啊!”
“他们会处理好的,小伙子,别操心了。消防车已经来了,马上会开始灭火。”医护人员蹲下,“现在我们先——”
“不对,该死!”托比将医护人员推开,力气大得惊人。他直勾勾地看着帕克说:“便条纸!灭火啊!”他指向脚边一小团火球。原来他指的是这个,不是房子本身。
帕克看了一下,看见歹徒精心画出的迷宫燃烧起来。
就是那本黄色便笺簿。托比·盖勒在万分之一秒内决定丢下电脑磁片,抓起主谋的笔记逃命。
可惜的是,笔记如今着了火,写满字的几页扭曲成黑色灰烬。帕克脱下夹克,小心翼翼盖在上面,以熄灭火苗。
“小心!”有人惊呼。帕克抬起头,一大片燃烧中的墙板坠落在距离他三英尺的地面上。一团橘红色的火星升起。帕克毫不理会,小心翼翼地掀开夹克,审视着纸团损坏的情况。
火焰开始从背后的墙壁冒出,整幢房子似乎正在塌陷,摇摇欲坠。
医护人员说:“我们得赶快离开这里。”他朝着正抬着担架跑来的同事。两人慢慢将托比抬上担架,一面赶紧推着他离开,一面闪躲着掉下来的断垣碎片。
“我们得赶快撤退!”身穿黑色消防外套的队员大喊,“墙快塌了!会压到你的!”
“再等一下。”帕克回应。他看了卢卡斯一眼:“你快走!”
“帕克,你不能待在这里。”   棒槌 学堂·出品
“纸灰太脆弱了!我不能就这样移动纸灰。”假如贸然拾起整个便笺簿,纸灰将化为粉末,重建纸张的机会也将化为乌有。他想起了公寓里的工具箱,如今已经被烧毁了,里面有一瓶“帕利灵”【注】,原本可以用来硬化,保护被烧过的纸张。如今他只能小心地盖上纸灰,希望带回文件室重组。一条屋檐雨槽掉落下来,一端砸在地上,只距离他几英寸。

 

  【注】帕利灵(Parylene),二甲苯的同分异构件聚合而成的塑料商品名。

 

  “先生,你必须立刻离开!”消防队员对他大吼。
“帕克!”卢卡斯再次喊叫,“快走吧!”她后退几码后停下,盯着他看。
帕克灵机一动。他跑向隔壁的双户民房,扯下挡风雪用的窗板,用脚踹破玻璃,拿起较大的四片,回到宛如伤兵般躺在地上的便笺簿旁跪下。他谨慎地用玻璃夹住两片被烧焦的便条纸,是唯一写了字的两张。在塑料薄片问世前,局里的文件鉴定师都用这种方法保护送来分析的样本。
大块燃烧的木头掉落在他身旁。他感觉到头顶上方多出一条水柱。消防队员正瞄准他上面的火焰。
“关掉!”他挥手对他们大喊。他担心被水淋湿的话,宝贵的证物将进一步受损。
没人理睬他。
“帕克,”卢卡斯大喊,“快走啊!墙壁快垮了!”
建筑用的木板接连不断地落在地上,但他仍无动于衷地跪着,仔细将片片灰烬夹进玻璃中。
木头、砖块与火热的墙板纷纷坠落在他身旁,他缓缓起身,把玻璃片端在身前,走出火场,上身保持平直,脚步轻缓,有如气氛优雅的酒会中端着酒盘的侍者。

  再拍一张。
咔嚓。
亨利·塞斯曼站在火场对面的小巷口。火星在空中恣意飞扬,仿佛在几英里外观赏到的烟火。
记录下这个事件,意义何其重大。
悲剧来去倏忽,一闪即逝。辛酸却不然。辛酸会永存人间。
咔嚓。
他再用数码相机拍下一张照片。
一名警员躺在地上。也许死了,也许受伤。
也许在装死。掘墓者一来,大家都各显其能,只求活命。人们藏起勇气,瑟缩逃逸,险境过了很久后才站起来。这种场面,塞斯曼以前全都见过。
照片:双户民房喷出火舌,墙壁应声倾倒,扬起炫目的余烬。
照片:一名女州警用手捂住左脸,鲜血从三根手指间汩汩流下。
照片:火焰的光芒映照在消防车的铬钢外壳上。
咔嚓、咔嚓、咔嚓……他似乎永远也拍不够。受内心的驱使,他记录下辛酸的诸多细节。
他抬头望了一下街头,看见几名探员正在查访路人。
有什么好问的?他心想。反正掘墓者来了,又走了。
他知道自己也该走了。在这里,他绝对不能被人看见。所以他准备将相机放进夹克口袋。这时他回头朝火场看了一眼,发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