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最后回到我身边,就可以跟他在一起。”
后来果然就演变成这样。
他们做了一个突破传统的安排,爱莉卡大部分时间都回索茨霍巴根的家和丈夫过夜,但偶尔会留在布隆维斯特位于贝尔曼路的住处。多年来,布隆维斯特都觉得这确实是理想的解决之道,生活在一夫一妻这独裁制度下的许多夫妻都该采用这方法。每当爱莉卡说:“我可以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就更爱我丈夫了。”或是当贝克曼在鸡尾酒会上友善地搂着他的肩膀时,布隆维斯特都很庆幸自己福星高照才能得此安排。
但最近他开始产生疑虑,也许是因为有比较多的时间可以思考,他忽然觉得所谓一致的协议,其实并不必然一致。
相反地,某一方可能以共同决定为名来促成自己的利益,长期下来就会清楚地看到有人是痛苦的,哪怕他(或她)信誓旦旦地说没有。这天晚上爱莉卡打电话给丈夫,显然就得到不好的回应。谁知道呢?说不定此时贝克曼也一样睡不着。
布隆维斯特试着不去想这些,有好一会儿,他甚至试着做白日梦,但是帮助不大,最后干脆下床做点比较有用的事。看看有关产业间谍的文章吧?干脆重新为《千禧年》草拟一个筹措资金的替代方案,不是更好?他穿上衣服,坐到计算机前查看信箱。
一如往常多半都是垃圾信件,尽管有几封信确实让他略感振奋。有克里斯特和玛琳,也有安德雷和海莉,为了即将与赛纳开战而来信为他摇旗呐喊,他回信中充满战斗力,事实上却没有这么积极。接着查看莎兰德的档案,本来不期望会看到什么,但一打开后,他的脸瞬间发亮。她回信了。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显现了生命迹象:
鲍德的智慧一点也没有人工成分。最近你自己的又如何?
还有,布隆维斯特,如果我们创造出一部比我们聪明一点的机器,会怎么样?
布隆维斯特微微一笑,想起他们最后一次在圣保罗街咖啡吧见面的情形。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留意到她的短信里包含两个问题,第一个是不带恶意的小嘲弄,或许也有点令人遗憾,因为其中不乏一丝真实。他最近在杂志发表的文章都缺乏智慧与真正的新闻价值。他和许多记者一样,一直都是孜孜不倦,偶尔写些陈腔滥调,不过目前暂时就是这样。他对于思考莎兰德的第二个问题热衷得多,倒不是因为她出的谜语本身让他特别感兴趣,而是因为他想要给个聪明的回答。
他暗忖着:如果我们创造出一部比我们聪明一点的机器,会怎么样?他走进厨房,开了一瓶矿泉水,坐到餐桌前。楼下的葛纳太太咳嗽咳得很痛苦,远处的喧嚣市声中,有辆救护车在暴风雪里呼啸而过。他细细沉思:那么打个比方,就会有一部机器除了能做我们本身能做的所有聪明事,还能再多做一点点……他大笑出声,顿时明白了问题的重点所在。这种机器将能继续制造出比它本身更聪明的机器,然后会怎样?
下一部机器仍会发生同样情形,然后再下一部,再下下一部,不久之后最开始的源头,也就是人类本身,对于最新计算机而言就跟实验白老鼠没两样了。到时将会发生完全失控的智慧爆炸,就像《黑客帝国》系列电影里面一样。布隆维斯特微微一笑,回到计算机前写道:
要是发明了这样一部机器,那么在这个世界上,就连莉丝也不那么神气了。
回完信后他坐望窗外,直到目光仿佛穿透飞旋的雪花看见了什么。偶尔他越过开着的房门凝视爱莉卡,只见她睡得香甜,浑然不知那些比人类聪明的机器,或者至少此刻的她对这些还毫不在意。
他似乎听见手机响了一声,肯定又有新的留言。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感觉到忧心。除了前女友喝醉酒或想找人上床而来电之外,夜里的电话通常都只带来坏消息。留言的声音听起来颇苦恼:
我叫法兰斯·鲍德。我知道这么晚打电话很失礼,很抱歉。只是我的情况变得有点危急,至少我这么觉得。我刚刚才发现你在找我,真是奇怪的巧合。很久以来我一直想告诉你一些事,我想你应该会感兴趣。如果你能尽快和我联络,我会十分感谢。我有预感,这事可能有点紧急。
鲍德留了电话号码和电子邮件地址,布隆维斯特很快地抄下,静坐了片刻,手指一面敲弹餐桌,然后拨了电话。
鲍德躺在床上,又焦躁又害怕。不过现在心情平静了些。刚才驶上车道的车正是终于抵达的护卫警员。两个四十来岁的男警员,一个高大,另一个相当矮小,两人都显得趾高气扬,也都留着相同的时髦短发。但他们礼数非常周到,还为拖延了这么久才抵达岗位而道歉。
“米尔顿安保和国安局的嘉布莉·格兰向我们简单说明过状况了。”其中一人说道。
他们知道有个戴帽子和墨镜的男人在房屋四周窥探,也知道他们必须提高警觉,因此婉拒了到厨房喝杯热茶的邀请。他们想查看一下屋子,鲍德觉得这提议听起来百分之百专业而又合理。至于其他方面,这两人并未给他留下十分正面的印象,但也没有太过负面的印象。他把他们的电话号码输入手机后,便回床上去陪奥格斯。这孩子蜷曲身子熟睡着,绿色耳塞还塞在耳朵里。
不过鲍德当然不可能再睡了。他竖起耳朵倾听屋外的风暴中有无异常声响,最后在床上坐起身来。他得做点什么事情,不然会疯掉。他看了看手机,有两通李纳斯的留言,口气听起来不只暴躁,还动了肝火。鲍德本想挂断电话,但忽然听到一两件还算有趣的事。李纳斯找《千禧年》杂志的布隆维斯特谈过,现在布隆维斯特想和他取得联系,听到这里鲍德心里琢磨了起来。麦可·布隆维斯特,他喃喃自语道。
他会是我和外界的中间人吗?
鲍德对瑞典记者所知极为有限,但他知道布隆维斯特是谁,也知道他向来以一针见血的报道著称,绝不屈服于压力。光凭这点不一定就表示他适合这个任务,再说,鲍德隐约记得听过他一些不太好的传闻。于是他又再次打电话给嘉布莉,关于媒体界,该知道的她差不多都知道,而且她说过今天会熬夜。
“嗨,”她立刻接起电话,“我正想打给你。我正好在看监视器上的那个男人。现在真的应该让你转移了,你明白吧。”
“可是拜托,嘉布莉,警察已经来了啊。他们现在就坐在大门外。”
“那个人可不见得会从大门进来。”
“他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米尔顿的人说他看起来像个老毒虫。”
“这我不敢说。他带着一个专业人士才会用的箱子。我们应该谨慎一点。”
鲍德瞄了一眼躺在身旁的奥格斯。
“明天我会很乐意离开,或许有助于安定我的神经。不过今晚我哪儿都不去,你的警察看起来很专业,总之够专业了。”
“如果你坚持,我就吩咐弗林和波隆站到显眼处,而且整个屋子四周都要小心提防。”
“好,不过我打给你不是为了这个。你叫我应该公开,记得吗?”
“这个嘛……记得……你没想到秘密警察会给你这种建议,是吗?我仍然认为这是好主意,但希望你能先告诉我们你知道些什么。这件事让我有点担心。”
“那么我们先睡个好觉,明天早上再说。不过问你一件事,你觉得《千禧年》的麦可·布隆维斯特怎么样?要找人谈,他会是适当人选吗?”
嘉布莉轻笑一声:“你如果想让我的同事中风的话,找他肯定错不了。”
“有那么糟吗?”
“国安局的人躲他像躲瘟神一样。他们说,要是布隆维斯特出现在你家门口,你就知道这一整年都毁了。这里的每个人,包括海伦娜·柯拉芙在内,都会强烈反对。”
“可是我问的人是你。”
“那么,我的答案是你的推断是正确的。他是个非常优秀的记者。”
“他不是也受到一些批评吗?”
“的确,有人说他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说他的文章不够正面或乐观,诸如此类。但他是个极其卓越的老派调查记者。你有他的联络方式吗?”
“我的前助理给我他的电话了。”
“好,好极了。不过在跟他联络之前,你得先告诉我们。你可以答应我吗?”
“我答应,嘉布莉。现在我要去睡几个小时的觉。”
“去睡吧,我会跟弗林和波隆保持联系,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替你安排一间安全屋。”
挂了电话后他再度试着休息一下,但还是一样办不到。暴风雪让他愈来愈焦躁不安,感觉好像有个邪恶的东西正跨海而来,他忍不住忧虑地侧耳细听任何不寻常的声响。
他确实答应过嘉布莉会先跟她谈,但他等不及了,埋藏了这么久的一切正争先恐后地想出头。他知道这很不合理,没有什么事会这么紧急。现在都已经三更半夜,而且先不管嘉布莉怎么说,现在的他都比之前好长一段时间更安全,不但有警察保护,还有一流的保安系统。但这些没有帮助。他还是心烦意乱,于是拿出李纳斯给他的号码拨了过去。布隆维斯特当然没接。
他怎么会接呢?时间实在太晚了,鲍德只好用压低的、略显不自然的声音留言,以免吵醒奥格斯。然后他起身打开床头灯,床边书架上有几本与他的工作无关的文学作品,他带着忧虑、心不在焉地翻阅着史蒂芬·金的旧小说《宠物坟场》。不料这让他更加想到暗夜潜行的恶人。他手捧着书呆坐许久,突然一阵忧惧袭来。若是大白天,他可能只会自认无聊不去在意,但现在似乎完全有可能发生。他顿时有股冲动想找沙丽芙说说话,或是找在洛杉矶机器智能研究所的史蒂文·华伯顿教授更好,他肯定还醒着。他一面想象着各种令人不安的情节,一面望向大海、黑夜与天空中急匆匆飞驰而过的浮云。就在此时电话响了,仿佛是来回应他祈求似的。然而来电者不是沙丽芙也不是华伯顿。
“我是麦可·布隆维斯特,你在找我?”另一端的声音说道。
“是的。很抱歉这么晚还打去。”
“没关系,反正我也醒着。”
“你现在能说话吗?”
“当然,其实我正在传一封信息给一个我们俩应该都认识的人。莉丝·莎兰德。”
“谁?”
“抱歉,我可能没搞清楚状况。我还以为你雇用她检查你们的计算机,追踪一个可疑的资安漏洞。”
鲍德笑道:“喔,是啊,那女孩可真是奇怪。只不过我们虽然有一段时间经常联络,她却从没跟我说过她姓什么。我想她有她的原因,我也从未逼问过她。我是在皇家科技学院讲课时认识她的,那是相当不可思议的一次经历,我很乐意和你分享,但我想问的是……老实说,你八成会觉得这个想法很疯狂。”
“有时候我喜欢疯狂的想法。”
“你想不想现在到我这里来?这对我来说意义重大。我这里压着一个我认为相当爆炸性的消息。我可以付你往返的出租车费。”
“谢谢,不过我一向自己付账。告诉我,现在是大半夜,为什么我们非得现在谈?”
“因为……”鲍德欲言又止,“因为我直觉这件事很紧急,或者应该说不只是直觉。我刚刚得知我正面临威胁,而且大约一个小时前,有人在我家外面鬼鬼祟祟。坦白告诉你,我吓坏了,我想把这个消息说出来,不想再当唯一知情的人。”
“好。”
“好什么?”
“我去,如果拦得到出租车的话。”
鲍德把地址告诉他之后挂上电话,然后打给洛杉矶的华伯顿教授,两人用加密的线路热烈交谈了大约半小时。接着他穿上牛仔裤和黑色套头高领毛衣,想去找一瓶阿玛罗尼红酒,或许这会是布隆维斯特喜欢的东西。不料才走到门口他就大吃一惊。
他好像看到什么动静,像是有个东西一闪而过,不由得焦虑地看向堤防和大海,但外头依然是暴风雪肆虐的凄凉景象,不管刚才那是什么,他都当成是自己凭空的想象、是神经紧张的产物。不再多想,或至少试着不去想。他走出卧室,上楼经过大窗时,蓦地心头又是一惊,立即转过身去,这回确确实实瞥见了邻居的屋边有个东西。
有个人影从大树下迅速奔过,即使鲍德看到那人只不过几秒钟时间,却看出他身材魁梧,穿着暗色衣服,背了一个软背包。那人奔跑时蹲低身子,移动的姿态看上去受过训练,好像以这样的姿势跑过很多遍,也许是在远方的某一场战争中。
鲍德摸索手机花了一些时间,接着又得回想已拨号码中哪个是外面那两名警员的。他没有输入他们的名字为联络人,现在实在难以确定。他用颤抖的手试拨一个他认为应该对的号码,一开始无人回应,铃声响了三次、四次、五次,才终于有个声音喘着气说:“我是波隆,怎么了?”
“我看见一个人沿着邻居屋外那排树跑过去,不知道现在人在哪里,但很可能就在你们附近那条路旁。”
“好的,我们会去看看。”
“他好像……”鲍德说道。
“怎样?”
“怎么说呢,动作很快。”
弗林和波隆正坐在警车里聊着年轻的女同事安娜·贝瑟柳,还有她的臀围。
这两人最近都才刚离婚,一开始十分痛苦。他们都是家有幼子、有对他们感到失望的妻子,还有依不同程度骂他们是不负责任的人渣的岳父母。然而一旦尘埃落定,不但获得孩子的共同监护权,还有尽管朴实却全新的家,两人这才同样惊觉到:他们有多怀念单身的日子。最近,在无须照顾孩子的几个星期间,他们变本加厉地纵情声色。事后,就像青春期那样,详细讨论所有的派对,尤其是派对上认识的女人,重新将她们品头论足一番,还评论她们的床上功夫。但是这次他们却没能尽情深入讨论贝瑟柳。
波隆的手机响起,两人都吓一跳,一方面因为他把来电铃声改成了下流电音舞曲《满足》的极限混音版,另一方面又是因为深夜的暴风雪和这一带的空旷让他们神经紧张。此外,也要怪波隆把电话放在口袋,裤子又太紧——参加了太多派对,腰围也跟着膨胀——掏了好一会儿才掏出来。挂断后他面露忧色。
“怎么了?”弗林问。
“鲍德看见一个人,好像是个动作迅速的王八蛋。”
“在哪儿?”
“隔壁邻居家的树那边,很可能正朝我们这边来。”
波隆和弗林于是下车。这个漫漫长夜里,他们已经下车多次,但这是头一次打寒颤打到骨子里去。他们一度只是站在原地,笨拙地东张西望,人都冻僵了。接着波隆——较高那个——发号施令,叫弗林留在路边,他自己则往水边低处去看看。
那是一段短短的斜坡,沿边上有一道木篱笆和一条刚种了树的林荫小径。下了很多雪,地上湿滑,而底下就是海水。巴根湾,波隆心想,他很惊讶海水竟然没有结冰,有可能是因为海浪。波隆咒骂着这场暴风雪和今晚的勤务,既让他感到精疲力竭,也毁了他的美容觉。然而他还是尽可能做好分内的工作,或许不是全心全意,但也算尽心了。
他听着声响,环顾四周,起初什么也看不清,四下一片漆黑,只有一盏街灯照进正对着堤防的庭院。他走了下去,经过一张被风雪吹得东摔西撞的庭园椅,紧接着他可以透过大玻璃窗看见鲍德。
鲍德站在屋里靠内侧的地方,面朝一张大床弯着腰,身体呈现紧绷的姿势。也许在拉整床单吧,很难说,好像是忙着在料理床上的什么小细节。波隆无须在意这个——他的职责是监视屋子周遭——只是鲍德的肢体语言中有某样特点吸引了他,让他分神一两秒后又重回现实。
他忽然一阵毛骨悚然,觉得有人在看他,便突然转身,眼睛狂乱地四处搜寻。什么也没看到,一开始没看到,心神正慢慢平静之际,他留意到两件事:篱笆边闪亮的金属垃圾桶旁突然有些动静,还有路边传来车子的声音,随后引擎熄火,车门开启。
两件事本身都没什么大不了。垃圾桶旁边也许是有动物经过,而即便是深夜,也可能有车辆来来去去。但是波隆的身体完全僵住,有一刻就这么站着,不知该如何反应。然后他听见弗林的声音。
“有人来了!”
波隆没有动。他觉得有人在盯着他看,于是几乎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大腿边的配枪,同时想到母亲、前妻与孩子们,就好像真的即将发生重大事件。弗林再度高喊,这回带着一种绝望的声调:“警察!你!原地停下!”波隆听到后向马路跑去,然而即便在这种状况下,前去支援也不算是个毫无疑义的选择。他摆脱不了恐惧感,因为想到自己把某样带有威胁与恶意的东西留在垃圾桶旁。可是伙伴都叫喊成这样了,他也别无选择,不是吗?其实他暗暗松了口气。他不想承认自己有多害怕,只是匆匆跑着,跌跌撞撞来到马路上。
弗林在前头追着一个步伐蹒跚的男人,那人背部宽阔,穿着单薄得离谱,尽管几乎不符合“动作迅速的王八蛋”的描述,波隆仍追了上去。不久之后,他们把他带到排水沟边。一旁有两个信箱,一盏小灯投射出浅淡灯光照亮整个现场。
“你到底是谁?”弗林咆哮道,隐含着令人惊讶的攻击性——他心里也害怕——那人则是困惑又惊恐地看着他们。
他没戴帽子,头发和下巴的胡茬上都是白霜,看得出来他快冻坏了。但最重要的是他看起来格外面熟。
有那么几秒钟,波隆以为逮到了知名的通缉犯,内心满是骄傲。
鲍德又回到卧室,重新替奥格斯盖好被毯,也许是想把他藏在被毯底下以防出事。接下来他脑中浮现一个彻底疯狂的念头,这是受到方才的预感刺激而产生的,尤其和华伯顿谈过后,这份预感更强烈了,也很可能他的心思只是被惊慌恐惧所蒙蔽。
他发觉这念头并不新,是在加州那无数不眠的夜里,从下意识慢慢发展成形的。于是他取出笔记本电脑——他的这部小型超级计算机,连接到其他一系列机器以便能有足够的容量,然后开启他奉献了一生心力的人工智能程序,接下来……
他删除了档案与所有备份。他几乎毫不犹豫,就像个邪恶之神摧毁一条生命,或许这正是他在做的事情。没有人知道,包括他在内,他坐了一会儿,心想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懊恼后悔死。真是不可理解,不是吗?只要敲几个键盘,毕生的心血就没了。
但说来奇怪,这反而让他平静下来,就好像这么做至少保护了他人生的某一面。他站起来,再一次望向窗外的黑夜与暴风雪。这时电话响起,是弗林,另一个警员。
“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抓到你看见的人了。”那名警员说,“也就是说你可以放轻松了,情况已经在我们掌握当中。”
“是谁?”鲍德问。
“还不好说,他醉得厉害,得先让他安静下来。我只是想先让你知道,等一下会再找你。”
鲍德将手机放到床头柜上的笔记本电脑旁边,试着为自己感到庆幸。现在那人被捕了,他的研究将不会落入他人之手。可是他还是不放心,一开始他不明白为什么,随即才猛然想起:刚才沿着树木奔跑的人绝没有喝醉。
至少过了整整一分钟,波隆才发觉他们抓到的其实不是恶贯满盈的罪犯,而是演员卫斯曼,他的确经常在银幕上扮演盗匪和职业杀手,但本身并未因任何罪行遭通缉。弄明白事情后,波隆丝毫不觉得平静,不只因为他怀疑自己不该离开下方那片树林区与垃圾桶,还因为这整段插曲很有可能变成丑闻与头条新闻。
凭他对卫斯曼的了解已足以知道这个演员无论做什么,最后往往都会登上晚报,而他看起来心情也不是太好。他一面翻身要爬起来,一面气呼呼地咒骂,波隆则试图问出这个人大半夜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你住在这一带吗?”他问道。
“我他妈的什么也不必跟你说。”卫斯曼气得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波隆转向弗林想了解这整件事是怎么开始的。
但弗林已经站得稍远在通电话,应该是和鲍德。他八成是在告知捕获嫌犯的消息,以炫耀自己的办事效率,如果此人真是嫌犯的话。
“你一直在鲍德教授家四周鬼鬼祟祟吗?”波隆问。
“你没听到我说的吗?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搞什么啊,我正优哉游哉地散步,那个疯子就忽然挥着手枪跑出来,太不像话了!你们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你是谁,要是我们反应过度,我道歉。相信我们还有机会再来谈这件事。不过我们现在正处于紧张的情势,我要你立刻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到鲍德教授家来——不行,你现在别想逃跑!”
卫斯曼可能根本不是想逃跑,只是身子无法保持平衡。然后他夸张地清清喉咙,往空中一啐,结果痰没吐远反而像抛射物一样飞回来,冻结在他脸上。
“你知道吗?”他边说边抹脸。
“不知道吧?”
“这个故事里的坏人不是我。”
波隆紧张地望向水面与树径,再次想着刚才看到的是什么。不过他仍继续站在原地,被这荒谬的情况搞得动弹不得。
“那么谁才是?”
“鲍德。”
“怎么说呢?”
“他带走了我女朋友的儿子。”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你就不应该问我了吧!去问里面那个计算机天才啊!那个王八蛋对他根本一点权利也没有。”卫斯曼说,并伸手往外套口袋里摸。
“他屋里没有小孩,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波隆说。
“铁定有。”
“真的吗?”
“真的!”
“所以你就想在三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在烂醉的情况下把孩子接走?”波隆说完正想再来一句犀利的评论,却被一个声音打断,那是从水边传来轻轻的喀嗒一声。
“什么声音?”他问道。
“什么是什么声音?”弗林回答,他就站在旁边却似乎什么也没听见。那个声音的确不是很响,至少从这里听起来不响。
但波隆还是打了个寒噤。他正想走过去查看,但又再次犹豫起来。当他焦虑地四下张望时,耳边又听到另一辆车驶近。
是一辆出租车,驶过后在鲍德家前门停下,这让波隆找到借口可以留在马路上。司机和乘客在算钱的时候,他再度忧心地往水边看了一眼,觉得好像又听到什么,而这个声音并没有令人较为安心。
他不能确定,这时候车门打开,下车的是个男人,波隆困惑片刻后认出他是记者麦可·布隆维斯特。天晓得这些名人到底为什么非得挑这大半夜聚集到这里来。


第十章 十一月二十一日清晨
卧室里,鲍德站在计算机和手机旁边,看着奥格斯躺在床上不安稳地唧唧哼哼。他纳闷这孩子梦见什么了,一个他根本无法理解的世界吗?鲍德想要知道。他感觉到自己想要重新生活,不再埋头于量子算法与原始码以及他那一堆偏执中。
他想要快乐,不想被体内那股时时存在的沉重压力所折磨,他希望投入某样疯狂又美好的事物,甚至想谈个恋爱。短短几秒钟内,他满怀热情地想到令他着迷的那些女人:嘉布莉、沙丽芙,等等。
他也想起了那个原来姓莎兰德的女人。他曾经对她意乱情迷,如今回想起来,却看到她新的一面,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她让他想到奥格斯。这当然很荒谬,奥格斯是个有自闭症的小男孩,而莎兰德尽管年纪也不大,还可能有点男孩子气,但其他方面和奥格斯可以说是天差地别。她一身黑衣,带点朋克调调,个性倔强毫不让步。然而此时他忽然想到她眼中那怪异的光芒,和奥格斯在霍恩斯路上盯着红绿灯的眼神是一样的。
鲍德是在皇家科技学院的课堂上认识莎兰德的,那次讲课的内容是关于科技奇异点,也就是假设计算机变得比人类聪明的状态。当时他正要开始以数学和物理的观点解释奇异点的概念,只见一个骨瘦如柴、一身黑衣的女孩推开讲堂大门走进来。他第一个浮现的念头是:可惜这些毒虫没有其他地方好去。旋即又怀疑这女孩真的有毒瘾吗,她看起来不像吸了毒,但话说回来,她确实显得疲惫乖戾,好像也不认真听课,只是无精打采地伏在桌上。后来,当他利用复杂的数学计算方式讨论奇异点的时刻,也就是答案到达无限大那一刻,直接就问她对这一切有何看法。真卑鄙,何必非挑她不可?但结果呢?
女孩抬起头来,不但没有随口胡诌一些模糊的概念,反而说他应该怀疑自己的计算基础何时会瓦解。她指的并非物理性的实体崩解,而比较像是在暗示他本身的数学能力未达水平,因此将黑洞里的奇异点神秘化纯粹是在炫技。其实主要的问题再明显不过,那就是缺乏以量子力学计算重力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