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不为那些不属于创新或高技能的事物费神,无论在离开瑞典或硅谷时,他都同样想也没想到奥格斯。鲍德自己一心只忙着追求卓越的发现,基本上在他的计划中,儿子只不过是个恼人的东西。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他暗自发誓。他会将研究与最近几个月折磨着他的一切搁置一旁,全副心思都放在儿子身上。
他要成为一个全新的人。
第七章 十一月二十日
杂志社发生了另一件事,不好的事。但爱莉卡不愿在电话上详述,而是提议到他的住处来。布隆维斯特试图打消她的念头:
“你那美丽俏臀会冻僵的!”
爱莉卡没理会他,要不是她说话语气不寻常,他倒是很乐意她如此坚持。打从离开办公室后,他就迫不及待想跟她说话,也许还想把她拉进卧室扒去她的衣服。但他隐约感觉得到现在这是不可能了。她听起来心烦意乱,只嘟哝一句“对不起”,却只是让他更担心。
“我马上搭出租车过来。”她说。
她还要好一会儿才会出现,无聊之余,他走进浴室照镜子。他的状况肯定大不如前了,一头需要修剪的乱发,眼睛底下也出现眼袋。基本上这都是伊丽莎白·乔治害的。他咒骂一声走出浴室,开始动手清理。
至少这是爱莉卡唯一无法抱怨的事。无论他们认识多久、生活上交织得多密切,他至今仍为洁癖所苦。他是劳工的儿子也是单身汉,而她是上流社会的已婚妇女,在索茨霍巴根还有一个完美的家。无论如何,他让住处看起来体面些总是无伤大雅吧。他把碗盘放进洗碗机,擦干水槽,把垃圾拿出去丢掉。
他甚至还有时间吸客厅地板的灰尘、给窗台上的花浇水、整理书架和杂志架之后,门铃才响起。除了门铃,还传来不耐烦的敲门声。他一开门简直吓坏了。爱莉卡整个人都冻僵了。
她浑身抖得厉害,但不只是因为天气。她连帽子也没戴,漂亮的发型被风吹乱,右边脸颊有一处像是擦破了皮,早上并没看到。
“小莉!你没事吧?”他问道。
“我的美丽俏臀都冻坏了。拦不到出租车。”
“你的脸怎么了?”
“滑倒摔的。大概有三次吧。”
他低头看着她脚上那双暗红色高跟意大利皮靴。
“你还穿了恰当的雪靴呢。”
“是啊,完美得很。更别提我早上出门时决定不带保温瓶了,多英明啊!”
“来吧,我替你暖暖身。”
她扑进他怀里,当他将她抱紧,她却抖得更厉害。
“对不起。”她再次说道。
“为什么?”
“因为所有的事。因为赛纳。因为我是个笨蛋。”
“别说得这么夸张,小莉。”
他拨落她头发和额头上的雪花,并仔细瞧了瞧她的脸颊。
“不,不是的,我全都告诉你。”她说。
“不过你先把衣服脱掉,泡个热水澡。想不想喝杯红酒?”
她想,然后端着酒杯泡澡泡了许久,当中又重斟两三次。他坐在马桶盖上听她说,尽管全是坏消息,谈话中却有一种和解的味道,仿佛最近在两人之间筑起的墙正一步步被突破。
“我知道你从一开始就觉得我是笨蛋。”她说,“不,别否认,我太了解你了。不过你得理解克里斯特、玛琳和我别无选择。我们网罗到埃米和苏菲,真的感到很骄傲,他们可以说是目前最炙手可热的记者,对吧?这大大提升了我们的声誉,显示《千禧年》还很活跃,也引起极大回响,《摘要》双周刊和《传播日报》都有十分正面的报道。就好像回到风光的往日,而且我曾向苏菲和埃米保证杂志社将会有稳健的未来,这一点我个人感触特别深刻。我说我们的财务稳定,有海莉·范耶尔在背后撑腰。我们会有钱可以做很棒的深入报道。你知道吗?我自己真的也相信。没想到……”
“没想到天塌下来了。”
“没错,而且不只是报章杂志的危机,或广告市场的瓦解,和范耶尔集团的整体情况也有关联。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他们里头有多乱。有时候我觉得几乎就像一场政变。家族里一大群反动的老男人,其实女人也是——说真的,你应该比谁都了解他们。一群有种族歧视、思想倒退的老人联手往海莉背后捅了一刀,我永远忘不了她打来的那通电话。她说,我摔了个大跟头,被打垮了。当然,她为了振兴集团、让集团现代化所做的努力,接着又决定指派维克多·高德曼拉比的儿子大卫为董事,确实惹恼了他们,但我们也脱不了干系,这你是知道的。安德雷刚刚针对斯德哥尔摩的乞丐写了一篇报道,我们全都认为是他有史以来写得最好的一篇,到处有人引述,连外国也不例外。可是范耶尔家的人……”
“认为那是左派的垃圾言论。”
“还更难听呢,麦可——说他在替一群‘连工作都懒得去找的懒家伙’宣传。”
“他们这么说?”
“差不多是这样。我猜和报道本身无关,那只是他们的借口,想借此进一步削弱海莉在集团内的角色。他们想把亨利和海莉支持的一切全部中断。”
“白痴。”
“就是说啊,但其实那对我们的帮助不大。我还记得那段日子,感觉就好像突然失去支援,我知道,我知道,我应该多让你参与才对。只是我以为要是让你专心写你的报道,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
“结果我还是没交出什么像样的东西。”
“你尽力了,麦可,你真的尽力了。不过我要说的是就在那个时候,当一切跌到谷底,雷文来电了。”
“应该是有人向他密报了情况。”
“一定是,甚至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一开始我是抱持怀疑的。赛纳感觉很像最低级的八卦小报,但雷文一如往常地鼓动那三寸不烂之舌,让它大大改观,他还邀请我去坎城的豪华大别墅。”
“什么?”
“对不起,这个我也没跟你说,大概觉得丢脸吧。反正我正好要去参加影展,替一位伊朗导演做侧写。你知道的,就是因为拍了十九岁少女莎拉被人用石头打死的纪录片而遭到迫害的那个导演。我心想让赛纳帮忙出旅费倒也无妨。总之,我和雷文彻夜长谈,还是没有消除我的疑虑。他自吹自擂到荒谬的地步,把游说的十八般武艺全施展出来。但最后我还是开始听他说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他的性技巧高超。”
“哈,不对。是因为他和你的关系。”
“这么说他是想和我上床?”
“他对你无限仰慕。”
“狗屁。”
“不,麦可,这下是你错了。他热爱他的权力、金钱和坎城的别墅,但更甚于此的是,他很懊恼自己不像你那么酷。要说信用的话,他很穷,你却超级富有。他内心深处很希望能够像你,我马上就能感觉得到,但没错,我也应该要察觉到那种羡慕有可能变得危险。你应该知道这次大受抨击是怎么回事吧?你不妥协的态度让人觉得自己可悲。你的存在一再让他们想起自己出卖了多少,你愈受到称赞,他们就愈显得微不足道。这样一来,他们反击的唯一方法就是把你拖下水。那些屁话还给了他们一点点尊严——至少他们是这么想的。”
“谢了,爱莉卡,不过我真的一点都不在意那些抨击。”
“我知道,至少我希望自己多在意一点。但我那时认为雷文是真的想加入我们,想成为我们的一分子。他希望利用我们的名声沾点光,我认为这是好的动机。如果他抱有想和你一样酷的野心,那么他便无法忍受让《千禧年》变成赛纳旗下一项平凡无奇的商品。假如他因为毁了瑞典最具传奇性的杂志之一而出名,就算本来还仅存的一点信用也会从此化为乌有。所以我真的相信他说他和集团都需要一家声誉卓著的杂志社,说他只是希望帮助我们写出我们相信的那种报道。坦白说,他的确想要插手杂志社的事务,但我视之为虚荣心,认为他是想炫耀,想对他那些雅痞朋友说他是我们的公关顾问之类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他竟敢试图染指杂志的灵魂。”
“偏偏这正是他现在在做的事。”
“很不幸,的确如此。”
“那么你那精彩的心理学理论从这里头得到什么结论?”
“我低估了投机心理的力量。你也看到了,在这一波抨击你的言论开始前,雷文和赛纳的行为都中规中矩,但在这之后……”
“他在利用机会。”
“不,不是他,是另一个人,一个想抓住他把柄的人。我后来得知雷文费了很大工夫,才说服其他人支持他买下杂志社的股权。你应该想象得到,在赛纳不是每个人都有新闻记者的自卑情结,他们大多只是普通的生意人,瞧不起为重要大事辩护的所有言论。他们形容雷文那是‘假理想主义’,也正是这个激怒了他们,因此在针对你的抨击当中,他们刚好逮到机会勒索他。”
“天哪,我的天哪。”
“你难以想象。一开始看起来还可以,毕竟我们多少得因应市场需求,而且你也知道,我觉得有些意见听起来相当不错。毕竟我花了大把时间在思考怎么样才能打入年轻读者群。我真的觉得我和雷文有过具有成效的对话,所以他今天发表的谈话我并不太担心。”
“我注意到了。”
“但那是在一切陷入不可收拾的混乱局面之前。”
“你在说什么?”
“就是你破坏他演说所引起的骚动。”
“我什么也没有破坏,爱莉卡,我只是离开而已。”
爱莉卡躺在浴缸里,啜一口红酒,然后露出一抹落寞的苦笑。
“你什么时候才会知道自己是麦可·布隆维斯特?”她说道。
“我想我已经开始领悟到了。”
“看来并没有,否则你应该明白在一场关于自己的杂志社的演说中途离席,这就是件大事,不管布隆维斯特是不是有意要把事情闹大。”
“那么我为自己的破坏行为道歉。”
“我不是在怪你,现在不了,相信你看得出来,现在是我在道歉。是我让我们陷入这个局面。反正不管你有没有中途离开,结果很可能都不如预期。他们只是在等待机会打击我们。”
“到底发生什么事?”
“你走了以后我们都很泄气,而自尊心再次受到打击的雷文也不管什么演说不演说了。他说,没有用。他打电话回复他老板,话八成说得有点重。我猜我原本寄予希望的那股羡慕之情已经转变成小心眼的怀恨。大约一个小时以后,他又回来说集团准备全力支援《千禧年》,并运用所有管道营销这本杂志。”
“你听了不觉得高兴。”
“对,早在他说出第一个字之前我就知道了,从他的表情就看得出来。他脸上散发出一种交织着害怕又得意的神色,起初他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大多只是含糊其词地说集团希望我们多深入探讨商业话题,加上以较年轻读者为对象的内容,加上多一点名人的消息。谁知道……”
爱莉卡闭上眼睛,拨梳着湿发,接着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怎么样?”
“他说他要你离开编辑团队。”
“他说什么?”
“当然无论是他或集团都不能直截了当地说出来,他们更承受不起《布隆维斯特遭赛纳开除》之类的标题,所以雷文话说得漂亮,说他想给你更大的自由空间,让你专心做你最拿手的事情,就是写报道。他提议策略性地将你派驻伦敦,还让你享受优厚的特派记者待遇。”
“伦敦?”
“他说瑞典是个小池塘,容不下你这条大鲸鱼,但你知道他的意思。”
“他们觉得要是我继续留在编辑团队,他们就无法贯彻改革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但话说回来,当我和克里斯特与玛琳直接拒绝,说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时,他们应该也不觉得惊讶。安德雷的反应就更不用说了。”
“他做了什么?”
“跟你说这个实在好尴尬。安德雷站起来说他这辈子没听过这么可耻的事,说你是我们国家最好的资产之一,是民主与新闻界的骄傲,还说赛纳集团的人都应该惭愧得抬不起头来。他说你是个伟人。”
“他是故意夸大其词。”
“不过他是个好青年。”
“他的确是。结果赛纳的人怎么做?”
“雷文当然有所准备,他说:‘随时欢迎你买下我们的股份,只不过……’”
“股价已经涨了。”布隆维斯特替她把句子说完。
“没错。他说不管用什么基础来评估,都会显示赛纳的股权转让价格至少应该是当初买价的两倍,因为他们创造了额外的价值与商誉。”
“商誉!他们疯啦?”
“看起来一点也没有,不过他们很聪明,想要糊弄我们。我怀疑他们是不是打算一箭双雕:完成一桩好交易,同时让我们破产,以便铲除一个竞争者。”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拿出我们的看家本领啊,麦可,拼出个你死我活。我会拿出一点自己的钱买下他们的股份,努力让这本杂志成为北欧最棒的杂志。”
“这当然好了,爱莉卡,但接下来呢?我们最后会陷入连你也无能为力的财务困境。”
“我知道,但没关系。比这个更艰难的情况我们都熬过来了。你和我可以暂时不支薪,我们没问题的,对不对?”
“一切都总有结束的一天,爱莉卡。”
“别说这种话!永远别说!”
“即使这是实话?”
“尤其是这样。”
“好吧。”
“你没有什么正在进行中的东西吗?”她说,“随便一点什么可以震撼瑞典媒体界的东西?”
布隆维斯特将脸埋入手中,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女儿佩妮拉。她说她不会像他一样,而是要写“真的”,也不知道他写的东西有什么不“真”之处。
“好像没有。”他说。
爱莉卡用力地拍打了一下浴缸里的水,溅湿了他的袜子。
“拜托,你肯定有点什么。这个国家就属你得到的密报最多了。”
“大部分都是垃圾。”他说,“不过也许……我现在正在查一个东西。”
爱莉卡从浴缸里坐直身子。
“是什么?”
“算了,没什么。”他打了退堂鼓,“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得一厢情愿。”
“没错,可是都只是一团烟雾,什么证据也没有。”
“但你心里有几分相信,对不对?”
“也许吧,但那是因为一个和故事本身毫无关系的小细节。”
“什么?”
“我的老战友也出现在里头。”
“姓氏开头是莎的那个?”
“正是她。”
“那就更有看头了。”爱莉卡说着跨出浴缸,一丝不挂,美丽动人。
第八章 十一月二十日晚上
奥格斯跪坐在卧室的方格地板上,看着两只青苹果和一只柳橙构成的静物摆设,旁边一只蓝色盘子上还点着蜡烛,这是父亲特别替他安排的。但什么事也没发生。奥格斯眼神空洞望着窗外的风雪,鲍德不禁怀疑:给这孩子一个主题有意义吗?
他儿子只须往某样东西瞄上一眼,印象就能深植于心,所以又何须旁人替他选择该画什么?尤其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奥格斯脑子里肯定装了成千上万的影像,也许一个盘子和几只水果说有多不对劲就有多不对劲。鲍德再次自问:儿子画的红绿灯是不是想传达什么特别的信息?这素描并非漫不经心的随意观察结果,相反地,那红灯闪亮得有如一只愠怒不祥的眼睛,说不定——鲍德又哪会知道?——走在人行横道上的那个男人让奥格斯感受到了威胁。
这一天鲍德已经凝视儿子无数次。真丢脸,不是吗?以前他总觉得奥格斯古怪难以理解,如今不由得怀疑其实儿子和他很相像。鲍德年少时,医生不太喜欢作诊断,当时远比现在更可能以一句“性格古怪”草草打发了事。他本身肯定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他太一本正经,脸上总是面无表情,在学校的游戏场上谁都觉得他无趣。他也觉得其他孩子不怎么有趣,于是躲进数字和方程式的世界,不需要开口便尽量不开口。
专家很可能不会将他和奥格斯归为同一类自闭症患者,但在今日却可能给他贴上亚斯柏格症的标签。他和汉娜都认为早期诊断会有帮助,结果几乎什么也没做,直到现在儿子都八岁了,鲍德才发现他有数学与空间方面的天赋。汉娜和卫斯曼怎会没注意到呢?
尽管卫斯曼是个混蛋,汉娜基本上却是个细心的好人。鲍德永远忘不了他们的第一次邂逅。那是瑞典皇家工程科学院的颁奖晚会,在斯德哥尔摩法院举行。当时他获颁一项他自己毫不在意的奖,一整个晚上无聊得只想赶快回到家中的计算机前,忽然有个他隐约有点印象的美女——鲍德对名人界的认识很有限——走上前来与他攀谈。鲍德只当自己还是塔普斯壮中学那个只会让女生轻蔑以对的书呆子,不明白像汉娜这样的女人看上他哪一点。他很快就发现,那个时候的她正值事业巅峰,而当晚她竟诱惑他、与他发生关系,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这样过。接下来或许是他这一生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只不过……二进制编码战胜了爱情。
他工作到最后使得婚姻终于破裂。卫斯曼上场,汉娜的情况愈来愈糟,奥格斯恐怕也一样,鲍德当然应该怒发冲冠,但他知道自己也有责任。他花钱买到了自由,不必为儿子的事烦心,或许监护权听证会上说他选择了人工智能的梦想而抛弃自己儿子的那番话,道出了事实。他真是个超级大白痴。
他拿出笔记本电脑搜寻更多关于学者技能的信息。他已经订购了一些书,打算和平时一样自学所有相关知识。他不会让任何一个混蛋心理学者或教育专家抓到错处,告诉他奥格斯此时需要些什么,他会比他们所有人都更清楚,于是他继续不断地搜寻,最后有个名叫娜蒂雅的自闭症女孩的故事吸引了他的注意。
罗娜·赛夫的《娜蒂雅:拥有神奇绘画能力的自闭儿案例》与奥立佛·萨克斯的《错把太太当帽子的人》两书中,都描述了她的遭遇,鲍德读得入迷。她的故事扣人心弦,而且两人在许多方面都很相似。娜蒂雅和奥格斯一样,出生时看起来非常健康,直到后来父母才逐渐察觉有些不对劲。
这女孩一直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直视人,不喜欢肢体接触,对母亲的微笑与尝试沟通的意图没有反应。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内向,还会不由自主地将纸张撕成细条。直到六岁,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但她却能像达·芬奇一样画画。早在三岁那年,突如其来地就画起马来了。与其他小孩不同的是,她不是从一整只动物开始画,而是从某个小细节开始,例如马蹄、骑士的靴子、马尾,等等,最奇怪的是她画得很快。她以惊人的速度将这些部位东拼西凑,直到呈现出完美的整体,可能是奔驰或漫步的马。根据自己的亲身体验,鲍德在青少年时期就知道要画一只行进中的动物有多困难,无论如何努力尝试,结果总是显得不自然或僵硬。至少要大师级的技巧才能细细描绘出动作中的轻盈感。娜蒂雅三岁时便已是大师。
她的马有如完美的定格画面,绘画的笔触灵巧,明显看得出并未经过长期训练。她纯熟的技巧如泄洪般爆发出来,让同时期的人为之惊艳。她怎能迅速地画上几笔,便跳越过艺术史上数百年的发展历程?澳大利亚专家艾伦·史奈德与约翰·米奇研究过这些画后,在一九九九年提出一个理论,后来逐渐为众人接受,大意是每个人天生都有达到那种技巧境界的能力,只是大多数人的天分被封闭住了。
举例而言,倘若我们看到一个足球,不会马上理解到那是一个立体的物体,而是要在大脑经过一连串闪电般的细节处理过程:分辨阴影的方位以及深度与色调的差异,然后才能对形体下一定的结论。这一切都在无意识中进行,但必须先分别检视各个部分,才能得知眼前看到的是球体而不是圆圈这么简单的事实。
随后大脑会产生出最后形体,这个时候我们便不再看到最初映入眼帘的那些细部,就好比无法将树木看成木材一样。但是米奇和史奈德觉得只要能重现内心的原始影像,就能以全新的方式去看世界,或许还能重新创造世界,就像娜蒂雅完全没有受训练也能做到的事。
娜蒂雅看到了尚未经过大脑处理的无数细节,所以才会每次都从马蹄或鼻子等个别部位画起,因为我们所感知到的整体尚未存在她的内心。尽管在理论中看到一些问题,或至少有一些疑问,鲍德还是觉得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从许多方面来说,这都很像他在研究工作中一直在寻找的独创观点:绝不将任何事物视为理所当然,而是看穿显而易见的表象,深入直视小细节。他愈加沉迷于这个主题,欲罢不能地往下读,最后忽然冷不防地打了个哆嗦,甚至大喊出声,同时瞪着儿子看,一阵焦虑油然而生。这和研究发现毫无关系,而是看到娜蒂雅第一年上学的情形。
娜蒂雅被送进一家专收自闭症儿童的学校,教导重点放在让她开口说话。这女孩有一些进步——她说话了,一字一句慢慢开始。但付出了极大代价。她开口之后,掌控蜡笔的才华随之消失,据作者罗娜·赛夫说,就好像一种语言取代了另一种。娜蒂雅从原来的艺术天才变成有严重障碍的自闭女孩,虽然能说一点话,却丧失了原本震惊全世界的才华。这样值得吗?就只为了说几句话?
不值得,鲍德想这么大喊道,或许是因为他一直准备要不计代价成为他这个领域的天才。绝不能平凡无奇!他一生都以此为宗旨,然而……聪明如他自然明白,他本身的精英原则如今不一定是正确指标。几幅令人赞叹的画作,也许根本比不上能开口讨杯牛奶喝,或是和朋友或父亲交谈几句。他又哪能知道呢?
但他不愿去面对这样的选择。这是奥格斯出生至今所发生过最美好的事,要他放弃他办不到。不行……就是不行。没有一个家长应该做此决定,毕竟谁也无法预料怎么做对孩子最好。
他愈想愈觉得不合理,他发现自己并不相信,又或者他根本不想相信。娜蒂雅毕竟只是一个案例。
他必须找出更多案例。但就在此时电话响了,这几个小时当中电话响个不停,有一通未显示号码,另一通是前助理李纳斯打来的。他愈来愈不想花时间应付李纳斯,甚至不确定还信不信任他——总之现在真的不想跟他说话。
不过这通他还是接了,可能纯粹出于紧张。是嘉布莉·格兰,国安局那个美丽的分析师,他脸上终于露出微微笑意。比起沙丽芙,嘉布莉几乎不遑多让。她有一双美得闪闪动人的眼睛,而且十分机敏。他向来抵挡不住聪明女人的魅力。
“嘉布莉,”他说道,“我很想跟你谈,但我现在在忙,没空。”
“听了我要跟你说的话,你肯定有空。”她的口气严肃得出人意外,“你有危险。”
“胡说八道,嘉布莉!我告诉你,他们可能会告得我倾家荡产,但最多就是这样了。”
“法兰斯,很抱歉,但我们得到一些新的消息,而且消息来源非常可靠。看起来确实有风险。”
“什么意思?”他心不在焉地问,电话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正在浏览另一篇关于娜蒂雅失去天赋的文章。
“我发现信息很难评估,这点我承认,可是我很担心,法兰斯,你一定不能掉以轻心。”
“那好吧,我郑重承诺我会格外小心,我会照旧待在家里。不过我刚才说了,我现在有点忙,何况我几乎可以确信是你错了。在索利丰……”
“当然,当然,我也许错了。”她插嘴道,“这也不无可能。但万一我说对了呢?万一真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性是我说对了呢?”
“那……”
“法兰斯,你听我说。我想你说得没错,在索利丰没有人想伤害你,那毕竟是个文明的公司。不过公司里好像有某个人或某些人,和一个在俄罗斯与瑞典活动的犯罪组织有联系。威胁是从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