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柏蓝斯基起初对安德森有些疑虑,但六个月下来,并未发生任何令他觉得有必要批评或生气的事。他反而开始对安德森沉默寡言的作风有些佩服。

组上的最后一人汉斯·法斯特,现年四十七岁,是暴力犯罪组的老将,年资已有十五年,但也是包柏蓝斯基对这个小组不十分满意的主因。法斯特有优点也有缺点。优点是他经验丰富,也参与过复杂的调查工作。缺点呢,此人太过自我,还有个让人焦躁不安的大嗓门,这点让包柏蓝斯基异常心烦。法斯特有一两个特质,包柏蓝斯基就是无法忍受,但若是盯紧一点,他还是个有能力的警探。何况,他可以说成了安德森的心灵导师,他那令人不快的风格,后者似乎并不在意。他们经常一起办案。

刑事组纽柏格巡官也受邀参与开会,以便让他们了解她前一晚询问记者布隆维斯特的情形。警司莫丹松也到场报告犯罪现场的情况。他们两人都已经精疲力竭,一心只想回家睡觉,但纽柏格还是带来了公寓的照片,传给组员们看。

半小时后,他们已了解事件发生的顺序。包柏蓝斯基说道:“你们要记住,犯罪现场的监定工作还在进行中,这只是我们认为的情况……一个不明人士在没有任何邻居或目击者注意到的情况下,进入安斯基德的公寓,杀死了达格和米亚。”

“我们还不知道现场发现的枪是否便是凶器,”纽柏格说道:“但枪已送到国家监定实验室,而且会优先处理。我们还找到一片子弹碎片,打中达格的那颗,相当完好地卡在卧室隔板上。不过击中米亚的子弹碎得太厉害,恐怕帮助不大。”

“谢谢你告诉我们。科特麦格农是牛仔手枪,压根就应该马上禁用的。有没有序号?”

“还没有。”莫丹松说道:“我已派人将枪和子弹碎片直接从犯罪现场送到监定实验室。由他们处理总比我自己分析好。”

“很好。我还没有时间到现场去,但你们两个去过了。你们有什么想法?”

纽柏格礼让较年长的同事代为发言。

“第一,我们认为是一人所为。其次,这完全是处决式的杀人。我觉得某人有充分的理由要杀死达格和米亚,而且执行得十分精准。”

“你这么说有什么根据?”法斯特问。

“公寓里面整齐乾净,完全没有抢劫或打斗之类的迹象,而且只开两枪,全都打中预定对象的头。所以这个人很懂得用枪。”

“听起来有理。”

“且看看公寓的简图……这是我们所能重建的模样,我们猜想男性死者达格是近距离中枪,而且可能是直射。子弹进入的伤口周围有烧焦痕迹。我们猜想是他先中枪。达格受力后撞到餐桌,枪手可能是站在门厅,或就在客厅门口内侧。”

“据住在同一楼的证人说,两枪之间的间隔只有几秒钟。凶手射杀米亚的距离较远,她很可能站在卧室门口,正试图转身逃跑。子弹打中她的左耳下方,从右眼上缘穿出,力道将她推入卧室,也就是发现她屍体之处。她撞到床脚,滑落到地板上。”

“只开一枪,这个人很善於用枪。”法斯特说。

“不仅如此,也没有脚印显示凶手曾走进卧室查看她是否断气。他知道自己正中目标,便离开公寓。也就是说两枪,两具屍体,就走了。我们得等监定报告出来,但我猜凶手用的是狩猎用子弹,可以立即致死。两名死者的伤口都很大。”

组员们静静地思索这番摘要。无须提醒,他们都知道子弹可分为两种:一种是全金属壳的硬式子弹,会直接贯穿身体,造成的伤害较轻微;另一种是软式子弹,击中后弹头会在体内扩张,造成巨大伤害。被直径九毫米的子弹击中,和被直径会扩张到至少数厘米的子弹击中,可说有天壤之别。后者称为狩猎子弹,目的是为了导致大量出血。一般认为用这种子弹打麋鹿比较人道,因为可以让猎物尽快死去,尽量减少它的痛苦。但国际法规定战争中禁用狩猎子弹,因为士兵一旦被扩张型子弹击中,无论中弹部位在哪里,都几乎必死无疑。两年前,睿智的瑞典警方引进了中空的狩猎子弹,究竟为何原因并不清楚。然而有一点却是清清楚楚,举例来说,如果二○○一年在哥德堡发生的世贸组织暴动中,示威者韩奈斯·魏斯伯①是被狩猎子弹击中,便不可能活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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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那次暴动发生在二○○一年欧盟高峰会进行期间,魏斯伯在那场暴动中遭瑞典警方开枪射中腹部,引起轩然大波。瑞典警方为掩饰执法不当而对媒体说谎,并伪造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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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最终目的无疑是杀人。”安德森说。

他说的是安斯基德的谋杀案,但也同时在众人保持缄默的会议上发表自己的意见。

纽柏格和莫丹松也都这么想。

“接下来还有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结构。”包柏蓝斯基说。

“没错。开了致命的两枪后,凶手立刻离开公寓、下楼、丢弃凶器,然后消失在黑夜中。过后不久--可能只有几秒钟时间--布隆维斯特兄妹便开车到来,停在大楼外。有一个可能是凶手从地下室离开。有个侧门可供他使用,进入后院再穿越一片草地,便可到达平行的街道。但他得有地下室门的钥匙才行。”

“有任何迹象显示凶手从那里逃走吗?”

“没有。”

“那么就不用再继续描述了。”茉迪说:“不过他为什么要丢弃武器?如果带着走,或是跑远一点再丢,我们可能得找上好一会儿。”这个问题无人能回答。

“对於布隆维斯特应该怎么想?”法斯特问。

“他确实受到惊吓。”莫丹松说:“但举止仍相当理智,头脑似乎很清醒,我想他是可以信任的。他的律师妹妹证明了那通电话与开车前来的事实。我认为他没有涉案。”

“他是个名记者。”茉迪说。

“这么说媒体又有得炒了。”包柏蓝斯基说道:“所以我们更应该尽快了结。好啦……霍姆柏,现场由你负责,当然也包括邻居在内。法斯特,你和安德森去调查死者,看看他们是谁?目前在做什么?和哪些人来往?谁有杀人动机?茉迪,你和我一起看看当晚的证人供词,然后列出达格和米亚昨天被杀前,一整天的活动。今天下午两点半回到这里集合。”

※※※

布隆维斯特在达格的办公桌前展开一天的工作。他呆坐好长一段时间,彷佛自觉无法胜任这项任务。

达格有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而且一开始大多在家里工作,通常一星期只有两天会来办公室,后来这几个星期才较常来。他在杂志社用的是一部老旧的PowerMac G3,电脑摆在他桌上,任何员工都能使用。布隆维斯特打开老旧的G3后,发现许多达格一直都在使用的资料。他主要是用G3上网,但也有一些从他的笔记本电脑复制过来的文件夹,另外他还用两张光碟将资料完整备份,锁在桌子抽屉里。通常,他每天都会将最新、最即时的资料做备份,但由于前几天没来办公室,因此最近更新的日期是星期日晚上,中间少了三天。

布隆维斯特复制了压缩的光碟后,把它锁在自己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接着花了四十五分钟看过原始光碟的内容。其中约有三十个文件夹和无数个子文件夹,那是达格四年来对非法交易所作的调查研究。他浏览文件名,看看哪些文件可能包含十分敏感的内容,例如达格想保护的消息来源的姓名。他对消息来源一直小心翼翼,类似的资料全都放在一个名为“机密来源”的文件夹中。这个文件夹共有一百三十四个文档,而且多半都很小。布隆维斯特选取了所有文件之后加以删除,但并非丢到回收站,而是拉到一个Burn程式的图标,这程式不只有删除功能,还会一比特接着一比特地连根拔除。

接下来打开达格的电子信箱。他在《千禧年》也建立了自己的信箱,无论在办公室或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都会使用。他有自己的密码,但对布隆维斯特来说不是问题,因为他拥有系统管理员权限,可以进入整个邮件伺服器。他下载了达格的邮件,刻录到一张光碟里。最后他才着手处理堆积如山的纸张,里面包含参考资料、注解、剪报、法院判决书与达格保存的所有书信。为了保险起见,他把所有看似重要的东西都加以复印,总共有两千页左右,花了他三个小时。凡是可能与机密来源相关的资料,都先放到一边,约有四十页,主要是来自两本A4笔记本的注记,达格原本锁在抽屉里。布隆维斯特将这些资料放进信封,拿到自己的办公室。接着再把其他所有与达格的计划相关的资料搬到自己桌上。

工作结束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到楼下的7-11买一杯咖啡和一片比萨。他误以为警方随时可能前来搜索达格的办公桌。

※※※

上午十点才刚过,包柏蓝斯基的调查工作便有了意想不到的突破。他接到位於林雪平的监定实验室的雷纳·葛兰伦来电。

“是关于安斯基德的命案。”

“这么快?”

“我们一早就收到凶器,分析尚未完全结束,但有一些资讯你或许会感兴趣。”

“好,说说看你们发现了什么。”包柏蓝斯基说道。

“凶器是一把一九八一年美国制的科特点四五麦格农手枪。上面有指纹,也可能有DNA,但这项分析需要多一点时间。我们也看过击中那对男女的弹头。应该是这把手枪发射的,这倒不令人意外,如果在现场的楼梯间发现手枪,结果多半如此。弹头碎得很厉害,不过有一块碎片可以用来比对。这非常可能就是凶器。”

“应该不是合法武器吧。有序号吗?”

“这把枪完全合法,所有人是一名律师,叫尼斯·艾瑞克·毕尔曼,於一九八三年购买。他是警察射击俱乐部会员,住在欧登广场附近的乌普兰路上。”

“你到底在说什么?”

“诚如我刚才所说,我们也在手枪上发现几枚指纹,至少来自两个不同的人。其中一人应该是毕尔曼,如果这把枪并未报失也未出售的话--但我没有这方面的资讯。”

“啊哈,换句话说,有线索了。”

“第二组指纹是右手拇指与食指的指纹,比对有了结果。”

“是谁的?”

“一名出生於一九七八年四月三十日的女子。一九九五年在旧城区,曾因伤害罪被捕,指纹记录便是当时留下的。”

“有名字吗?”

“有,她叫莉丝·莎兰德。”

包柏蓝斯基记下了葛兰伦告诉他的姓名与社会保险号码。布隆维斯特很迟才吃午餐,吃完后直接回到办公室重新投入工作,他将门关上,明示自己不想被打扰。先前来不及处理达格的电子邮件与笔记中所有的周边资讯,如今他必须安顿下来,以全新的观点把书和文章从头看一遍,还要提醒自己作者已死,若再有任何需要提问的困难问题,他已无法提供答案。

他必须决定是否还要出书,也必须判定这些资料中有无可能引发杀机的部分。他打开电脑,开始工作。

包柏蓝斯基和埃克斯壮简单通过电话,告诉他关于监定实验室的发现,之后决定由包柏蓝斯基和茉迪去造访毕尔曼律师。这可能只是交谈,也可能是讯问,或甚至逮捕。法斯特和安德森则负责追踪这个莎兰德,请她解释为何凶器上会出现她的指纹。

寻找毕尔曼一开始并不困难,报税记录、枪支登记和监理处资料库里都有他的地址,就连电话簿上也能找到。包柏蓝斯基和茉迪开车到欧登广场,刚走到乌普兰路的大楼外,刚好有一名年轻女子出来,因此很轻易便进去了。

他们按了毕尔曼的门铃,但无人应门。随后又到他位於圣艾瑞克广场的办公室,还是同样结果。

“也许他去开庭了。”茉迪说。

“也许他在射杀了安斯基德那两个人之后,搭上飞机飞往巴西了。”包柏蓝斯基说。

茉迪斜瞄了同事一眼。她喜欢和他在一起,更不排斥与他调情,只不过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而她和包柏蓝斯基的婚姻也都很美满。他们从毕尔曼办公室那层楼的铜制名牌发现到,与他距离最近的邻居包括一名叫诺门的牙医、一间名为“N谘询”的公司和一名叫鲁纳·霍坎森的律师。

先从霍坎森开始。

“你好,我叫茉迪,这位是包柏蓝斯基巡官。我们是警察,有事情想找你隔壁的同行毕尔曼。你知道上哪可以找到他吗?”

霍坎森摇摇头。

“最近很少见到他。两年前他生了场重病,之后便有点半停业状态。现在大概每两个月才会见到他一次。”

“生重病?”包柏蓝斯基问道。

“我也不确定是什么病。他老是工作到精疲力竭,后来有人说他病了。好像是癌症吧。我跟他不熟。”

“你确定他得癌症了,或只是猜测?”茉迪问。

“这个嘛……不,我不确定。他本来有个秘书,叫布莉特·卡尔森,或尼尔森的,是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后来被解雇了,就是她跟我说他病了。那是二○○三年春天的事。直到那年的十二月,我才又见到他。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神情憔悴还冒出白发……这是我自己的推断。”

他们又回到毕尔曼的住处,还是没有回应。包柏蓝斯基拿出手机,拨了毕尔曼的手机号码,却听到“目前该用户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的信息。

接着他试打家里的电话。从楼梯口可以听到门的另一边响起微弱的电话铃声,接着答录机接了起来,请来电者留话。这时是下午一点。

“要喝咖啡吗?”

“我想吃个汉堡。”

在欧登广场的汉堡王,茉迪和包柏蓝斯基各吃了一个华堡和一个素汉堡之后,回到了总局。

下午两点,检察官埃克斯壮在他办公室的会议桌旁召开小组会议。包柏蓝斯基和茉迪比邻坐在靠窗的墙边,两分钟后安德森来了,在他们对面坐下。接着霍姆柏用托盘端了几个纸杯装的咖啡进来。他刚才去了一趟安斯基德,打算等下午技术人员工作结束后再回去。

“法斯特呢?”埃克斯壮问道。

“和社会福利部的人在一起,五分钟前他打过电话说会晚一点到。”

安德森说。

“我们还是开始吧。有什么进展?”埃克斯壮开门见山地问,首先便指向包柏蓝斯基。

“我们一直在找毕尔曼,很可能是凶器的登记所有人。他不在家也不在办公室。据同一栋大楼的另一位律师说,他两年前生病了,几乎处於半停业状态。”

茉迪接着说:“毕尔曼五十六岁,没有前科,是专攻商业法的律师。我还没有时间调查他的背景,目前只知道这么多。”

“但在安斯基德被用来杀人的枪确实是他的。”

“没错。他有持枪的执照,也是警察射击俱乐部会员。”包柏蓝斯基说道:“我找枪械组的古纳松谈过,他是俱乐部的会长,和毕尔曼很熟。他在一九七八年加入,一九八四至一九九二年间还担任出纳。古纳松说毕尔曼沉着冷静,枪法非常高明,不是开玩笑的。”

“是枪械狂?”

“古纳松认为毕尔曼对俱乐部的活动比对射击本身更有兴趣。他喜欢竞技,却不显眼,至少不是个出风头的枪械迷。一九八三年他参加瑞典锦标赛,得了第十三名。过去十年来,已经较少作射击练习,只会在年度聚会之类的场合露脸。”

“他还有其他武器吗?”

“自加入射击俱乐部以来,他有过四支手枪的执照。除了这把科特之外,还有一把贝瑞塔、一把史密斯威森和一把快牌的竞赛手枪。其余三把已经在十年前卖给俱乐部的其他会员,执照也已转移。”

“现在却不知道他人在哪里。”

“是的。不过我们从今天上午十点才开始找人,说不定他到皇室狩猎场去散步,或是回医院去了。”

就在此时法斯特冲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抱歉,迟到了。我可以直接插进来吗?”

埃克斯壮以手势示意他“说吧”。

“莉丝·莎兰德是个非常有趣的人物。我整个上午都在社会福利部和监护局。”他脱下皮夹克披在椅背上,然后坐下打开笔记本。

“监护局?”埃克斯壮整眉说道。

“这位小姐有严重的精神异常。”法斯特说:“她被宣告失能并接受监护。你们猜猜她的监护人是谁?”他故作神秘地顿了一下。

“就是尼斯·毕尔曼,安斯基德命案凶器的所有人。”

此话一出,果然产生了法斯特预期的效果。接着他花了十五分钟,向组员简单报告他所打听到关于莎兰德的一切。

“总而言之,”法斯特话毕,埃克斯壮接着说道:“在很可能是凶器的枪支上有这个女人的指纹。她在青少年时期曾数度进出精神病院,据了解她以卖淫为生,还被法院裁定为失能,并且有暴力倾向的记录。我们应该问的是,这样的人怎么还会在大街上闲晃?”

“她小学的时候就有暴力倾向。”法斯特说:“好像真的是个神经病。”

“但是到目前为止,她和安斯基德那对男女毫无关系。”埃克斯壮用指尖敲着桌面。

“这桩双屍命案也许根本不难破解。有没有莎兰德的地址?”

“在索德马尔姆的伦达路。报税记录显示她断断续续申报了来自米尔顿安保公司的收入。”

“她能替他们做什么事啊?”

“不知道。持续了几年,但每年的收入都很微薄。也许只是打杂之类的。”

“嗯。”埃克斯壮说道:“将来再查明,现在得先找到她。”

“我们得慢慢地了解这些细节。”包柏蓝斯基说:“但现在已经有了嫌犯。法斯特,你和安德森到伦达路去把莎兰德带来。要小心,不知道她有没有其他武器,也不能确定她到底有多危险。”

“好的。”

“泡泡,”埃克斯壮说道:“米尔顿安保的负责人是德拉根·阿曼斯基。我在几年前办一件案子时认识他,是个可靠的人。你去他的办公室,和他私下谈谈莎兰德。最好趁他还没下班之前赶到。”

包柏蓝斯基显得气恼,部分因为埃克斯壮叫他的绰号,部分则因为他用命令口吻跟他说话。

“茉迪,”他说:“继续找毕尔曼,去敲所有邻居的门。我想这点和找到他同样重要。”

“好的。”

“我们要找出莎兰德和安斯基德这两人的关系,还要证明命案发生时莎兰德人在安斯基德。霍姆柏,拿几张她的照片,去向大楼里的每个住户确认。今晚就去挨家挨户敲门,找一些穿制服的去帮你。”包柏蓝斯基略一停顿,搔搔颈背。

“真想不到,幸运一点的话,今晚就能了结这件麻烦事……本来还以为会拖很久呢。”

“还有一件事,”埃克斯壮说:“媒体已经很明显在向我们施压。我答应会在下午三点开记者会,如果有公关室的人来帮忙,我就能应付。我猜想有一些记者会直接打电话找你们,必要的话,尽可能不要透露任何有关莎兰德和毕尔曼的事。”

※※※

阿曼斯基本打算早点回家。今天是灌足节,他和妻子已经计划到布利德的避暑小屋去过复活节周末。他正合上公文包、穿上外套,总机便打电话来说刑事巡官包柏蓝斯基有事找他。阿曼斯基并不认识包柏蓝斯基,但光是资深警员来到办公室,他就不得不将外套重新挂回衣帽架上。他其实谁也不想见,但米尔顿安保却经不起忽视警察的后果。他还到走廊的电梯口迎接包柏蓝斯基。

“谢谢你拨空见我。”包柏蓝斯基说道:“我的上司--埃克斯壮检察官--向你问好。”

他们握了手。

“埃克斯壮,我和他交涉过几次,已经好几年了。要不要喝杯咖啡?”

阿曼斯基走到咖啡机旁停下,按了两杯咖啡,然后请包柏蓝斯基进办公室,坐到靠窗那张舒服的椅子上。

“阿曼斯基……俄国人吗?”包柏蓝斯基说道:“我的姓也是以“斯基”结尾。”

“我们家原籍亚美尼亚,你呢?”

“波兰。”

“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吗?”

包柏蓝斯基拿出笔记本。

“我正在调查安斯基德的命案。我想你应该看到今天的新闻了。”

阿曼斯基点一点头。

“埃克斯壮说你很谨慎。”

“以我的立场,和警察配合有益无害。我可以保密,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

“那很好。我们现在在找一个曾经替贵公司工作过的人,莉丝·莎兰德,你认识她吗?”

阿曼斯基觉得胃里彷佛结了一块硬石,但脸上表情不变。

“请问你们为什么要找莎兰德小姐?”

“这么说吧,我们有理由相信她是重要的调查对象。”

阿曼斯基胃里的硬块变得更大了,几乎让他感到疼痛。自从第一次见到莎兰德,他就有强烈预感,这女孩的人生正慢慢走向毁灭。但他一直视她为受害者,而非犯罪者。他依然不动声色。

“这么说你们怀疑莎兰德犯下安斯基德的命案,是这样吧?”

包柏蓝斯基迟疑片刻后,点了点头。

“你能跟我说说她的事吗?”

“你想知道什么?”

“首先,要如何找到她?”

“她住在伦达路,确切地址我还得找一找。我也有她的手机号码。”

“地址我们有了,手机号码应该会有帮助。”

阿曼斯基走到办公桌旁,念出号码,包柏蓝斯基随即记下。

“她替你工作吗?”

“她有自己的事业。从一九九八年到大约一年半前,我偶尔会给她一些案子做。”

“她做什么样的工作?”

“调查。”

原本低头写字的包柏蓝斯基抬起头来,问道:

“调查?”

“说得精确一点,是私人调查。”

“等一等……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我们要找的莉丝·莎兰德学校没毕业,还被法院宣告失能,无法处理自己的事。”

“现在已经不说“宣告失能”了。”阿曼斯基平静地说。

“我才不管现在怎么说。根据记录,我们要找的女孩是个严重精神异常而且有暴力倾向的人。社会福利部的档案里说她在九十年代末卖过淫。从她的资料完全看不出她有能力胜任白领的工作。”

“档案是一回事,人又是一回事。”

“你是说她能适任米尔顿安保的私人调查工作?”

“不仅如此,她还是我至今所见过最优秀的调查员。”

包柏蓝斯基将笔搁下,皱起眉头。

“听起来你好像……很看重她。”

阿曼斯基看着自己的双手。这个问题让他面临岔路的抉择。他始终担心莎兰德迟早会惹上麻烦,却无法想像她会涉入安斯基德的双屍命案--无论是身为凶手或有其他牵连。然而他对她的私生活又了解多少呢?阿曼斯基想起她最近来办公室时,神秘地表示自己有足够的钱过日子,不需要工作。

此时此刻最明智的做法就是切断他自己、尤其是切断米尔顿安保与莎兰德的所有关系。但如此一来,莎兰德很可能就是他所认识最孤单的人了。

“我很看重她的能力。这个是在她的学校成绩或个人资料中看不到的。”

“那么你了解她的背景罗?”

“她接受监护,成长过程也非常复杂,这个我知道。”

“可是你还是信任她。”

“正因为如此我才信任她。”

“请你解释一下。”

“她的前任监护人潘格兰曾是老约翰·弗雷德里克·米尔顿的律师。她十几岁时,潘格兰便接下她的案子,并说服我给她一份工作。起初我雇用她来做分发邮件和维护复印机之类的工作,后来才发现她具有不可思议的能力。至於报告中说她可能当过妓女,你听听就算了,根本是无稽之谈。莎兰德的青少年时期过得很辛苦,也确实有点野,但这和违法又不一样。卖淫恐怕是这世上她最不可能做的事了。”

“她目前的监护人是一个名叫尼斯·毕尔曼的律师。”

“我没见过他。几年前,潘格兰脑中风,事发之后不久,莎兰德也减少了替我工作的时间。最后一次接案子是在一年半前的十月。”

“为什么你不再雇用她?”

“这不是我的决定,而是她断了联系出国去了,没有作任何解释。”

“出国去了?”

“她约莫离开了一年。”

“不可能。去年一整年,毕尔曼每个月都写了关于她的报告,我们在国王岛的总局还有副本呢。”

阿曼斯基耸肩笑了笑。

“那么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二月初。她就那么凭空出现,来跟我打声招呼。她去年都在国外,在亚洲和加勒比海旅行。”

“很抱歉,但我有点搞糊涂了。我本来以为莎兰德是个有精神疾病的女孩,学校没毕业还要接受监护。现在你却告诉我,说你相信她是个杰出的调查人员,说她有自己的事业,还赚了足够的钱可以放假一年、环游世界,而她的监护人竟完全默不作声。这有点说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