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可
正如预期,她没有回他只字片语。
伦达路攻击事件当天早上,他回到家后打开背包,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餐桌上。有一个皮夹装了一张身份证、约六百克朗、两百美金和一张月票。此外还有一包万宝路淡烟、三个Bic打火机、一盒喉糖、一包面巾纸、一根牙刷、牙膏、三个卫生棉条、一包未拆封的保险套--价格标签显示是在伦敦盖特维克机场买的--一本有A4大小黑色隔页硬片的活页笔记本、五支圆珠笔、一罐梅西防身喷雾器、一个装着唇膏与化妆品的小袋、一具附有耳机但没有电池的调频收音机,以及星期六的《瑞典晚报》。
最有趣的物品是放在外袋的一把铁锤,拿取很方便。然而,对方出手太突然,她根本来不及拿铁锤或喷雾器。她显然是用钥匙当手指虎--上头还留有血迹和皮屑。
钥匙圈上有六把钥匙,三把是一般公寓钥匙--大楼前门、公寓的门和安全锁的钥匙。可是三把都与伦达路大楼前门的钥匙孔不符。布隆维斯特翻开笔记本,一页一页地看。他认得出莎兰德工整的笔迹,也马上发现这不是一本女孩的私密日记,其中有四分之三全都写满了看似与数学相关的记号。第一页最上方有一条方程式,布隆维斯特也认得。
(x3+y3=z3)
布隆维斯特的计算能力向来很强,中学毕业时数学还拿过最高分,当然这并不表示他是数学奇才,只不过是能吸收学校的课堂内容。不过莎兰德写在笔记里的公式,布隆维斯特不仅无法了解,就算试图去了解也办不到。有一个方程式写了满满两页,最后的地方还划掉做了修改。他甚至无法分辨这是否真是数学公式与计算,但由于知道莎兰德的特质,因此他猜想这些确实是方程式没错,而且一定有某些深奥意涵。
他来回翻阅了好一会儿,简直就像在看天书,但也多少了解到她想做什么。令她着迷的是费马定理,这个赫赫有名的谜题连他都听说过。他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笔记的最后一页有一些非常简要的密码暗号,肯定和数学毫无关系,但看起来还是像个方程式:
(金发巨人+马哥)=NEB
这一行底下画了线又画了圈,他却毫无头绪。同一页最下方有一个电话号码,和埃斯基尔斯蒂纳一家租车公司的名称“汽车专家”。布隆维斯特捻熄香烟、穿上夹克、设定好办公室的警报系统,然后走到斯鲁森的巴士总站,搭车前往一个雅痞区--位於兰纳斯塔湾附近的史托切。妹妹安妮卡·布隆维斯特·贾尼尼邀请他去参加派对,这天是她四十二岁生日。
※※※
复活节的长周末一开始,爱莉卡便以充满焦虑的心,发了狠地慢跑三公里,最后跑到盐湖滩的汽艇码头。之前一直懒得上健身房,因此觉得全身僵硬、身材走样。跑完后走路回家。丈夫在现代博物馆演讲,回到家至少都八点了。爱莉卡心想待会要开一瓶好酒、在按摩浴缸放水,然后引诱他。这样至少能让她不再想着令她苦恼的问题。一星期前,她和瑞典最大媒体公司的总裁一块吃中饭。吃沙拉时,他非常认真地表示有意延揽她担任该公司规模最大的日报《瑞典摩根邮报》的总编辑。董事会讨论过几个可能的人选,但我们一致认为你将会是报社的一大资产。你正是我们想要找的人。附带的薪资条件让她在《千禧年》的收入显得微薄到荒谬。
这项工作机会就像晴天中的霹雳,使她无言以对。为什么是我呢?对方始终含糊其辞,但慢慢地也透露出一些端倪:因为她有名气、受敬重,而且肯定是个有才华的编辑。两年前,她将《千禧年》拉出险境,令他们印象深刻。《瑞典摩根邮报》也需要以同样方式重生。这家报社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氛围,因此订报率每况愈下。爱莉卡是个有力量的记者,拥有影响力。让一个具有女权思想的女性带领瑞典最保守、以男性为主的机构之一,可说是挑衅而大胆的主意。所有人都同意了。不,应该说是几乎所有人。有份量的人全都站在同一边。
“可是我并不认同这份报纸的基本政治理念。”
“那有什么关系?你也不是会公开唱反调的人。你是来当上司,不是党部特工,社论版的问题自有其解决之道。”他没有说太多,但其实这也有关阶级。爱莉卡拥有好的出身背景。她告诉他说这个提议的确很令她心动,但她必须再好好想想,无法立刻答覆。他们答应给她一点时间,但希望能尽快。总裁并解释说如果酬劳是令她犹豫的原因,很可能还可以协商更高的数字。此外还包括一项异常丰厚的黄金降落伞条款。你也该开始想想退休计划了。她的四十五岁生日即将到来。她曾经当过见习的菜鸟与临时雇员,后来凭着自己的实力组成《千禧年》团队,成为总编辑。拿起电话回答要或不要的时刻愈来愈接近,她仍不知道该说什么。上个星期,她不止一次想要和布隆维斯特商量这件事,却始终提不起勇气,反而瞒着他这个工作机会,因而深感内疚。
有一些缺点显而易见。如果答应了,就表示得和布隆维斯特分道扬镳,因为不管他们能提供多优厚的条件,他也绝不可能跟着她到《瑞典摩根邮报》。眼下他并不需要这笔钱,而且他也愈来愈习惯依照自己的步调,优哉地写文章。
爱莉卡很喜欢《千禧年》总编辑的职务,这让她在新闻界获得了她几乎自认为配不上的崇高地位。她一直不是写新闻的人,这不是她的专长--她觉得自己的文笔很差。但话说回来,她却是一流的广播人或电视人,而最重要的一点:她是个杰出的编辑。何况对於实际的编辑工作,她也乐在其中,这可是担任《千禧年》总编辑必备的条件。然而,她心动了。倒不是因为酬劳,而是接下这份工作后,她必然能晋身瑞典的红牌媒体人之列。这是一生难得一遇的机会,总裁如此说。
就在走到盐湖滩大饭店附近某处时,她才惊觉自己实在无法拒绝。想到有必要告诉布隆维斯特,也只能无奈地耸耸肩。
※※※
在安妮卡家的晚餐,一如往常有点混乱。安妮卡有两个小孩:十三岁的莫妮卡和十岁的詹妮。丈夫安利科是某家国际生物技术公司北欧分部的主管,要负责监护与前妻所生的十六岁儿子安东尼奥。另外前来用餐的还包括安利科的母亲安东妮亚、他的弟弟皮耶特洛、弟媳爱娃罗塔以及他们的孩子彼得和尼古拉,再加上安利科住在附近的姐妹玛琪拉和她的四个孩子。安利科的姑妈安吉莉娜一向被家人视为彻头彻尾的疯子,即使精神状态正常时也是极端怪异,但她和新男友也都受到邀请。
因此在摆满食物的餐桌周围,情形十分混乱。叽哩呱啦的对话中夹杂着瑞典话和义大利话,有时则是同时进行,更烦人的是一整晚安吉莉娜都在大声询问--好让想听的人都能听见--为什么安妮卡的哥哥还未婚,甚至还说她朋友的女儿当中有一些适合的对象,可以介绍给他。最后布隆维斯特气恼地解释说自己也很想结婚,只可惜心爱的人已是有夫之妇。就连安吉莉娜听了都噤声了好一会儿。
七点半,布隆维斯特的手机响起,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关机,好不容易找到不知是谁帮他挂在门厅外套架上的夹克,再从内袋掏出手机时,差点就漏接了。是达格。
“有没有打扰你?”
“还好,我正在和我妹妹以及她丈夫那边一大家子的人吃饭。怎么了?”
“两件事。我试着联络克里斯特,但他没接电话。”
“他和女友去戏院看表演了。”
“该死。我本来和克里斯特约好明天上午带着书的图片和图表去办公室,他要利用周末看一下。可是米亚临时决定去达拉纳,在她父母家过复活节,顺便让他们看她的论文。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但有些照片无法用电子邮件传送,能不能今晚请人送去给你?”
“可以呀……其实我现在人在兰纳斯塔,还会再待一会儿,不过晚一点就会回去。如果绕到安斯基德也不算太远,乾脆我顺便去你那里拿好了。十一点左右可以吗?”
“可以。第二件事……我想这应该不是好消息。”
“说吧。”
“有个地方出了点问题,我想送印前最好查证一下。”
“好的,什么问题?”
“札拉。”
“嗯,那个黑帮分子,好像大家都很怕他,谁也不想提的那个人。”
“就是他。几天前我碰巧发现他的消息。我相信他现在人在瑞典,应该也是第七章嫖客名单的一员。”
“达格,只剩三星期就要出版了,你不能现在才开始挖新的东西。”
“我知道,但情况有点特别。我和一名警员谈过,他发现了关于札拉的一些事。总之,我认为下星期找个几天时间在他身上下工夫,应该会有收获。”
“为什么偏偏是他?书里还有很多混蛋。”
“他似乎是个超级大混蛋。没有人确实知道他的身份,我有个直觉,再花点时间打听打听是值得的。”
“绝对不能忽视你的直觉。”布隆维斯特说道:“但老实说……期限不能往后延。印刷厂已经预约好了,而且书和杂志必须同时上市。”
“我知道。”达格的口气略带失望。
“晚点再打给你。”布隆维斯特说。
※※※
米亚刚煮好一壶咖啡,倒入餐桌上的保温瓶时,听到门铃响。再过几分钟就九点了。达格离门较近,心想可能是布隆维斯特提早来了,也没有先从鹰眼往外看便开了门。不是布隆维斯特。而是一个像玩具娃娃似的矮小少女站在他面前。
“我要找达格·史文森和米亚·约翰森。”女孩说。
“我就是达格·史文森。”
“我想和你们两人谈谈。”
达格下意识地看了看时钟。米亚好奇地来到门厅,站在男友身后。
“现在有点晚了。”达格说。
“我想谈谈你打算通过《千禧年》出版的书。”达格与米亚互看一眼。
“请问你是?”
“我对书的内容很有兴趣。我可以进去吗?还是我们要站在门口讨论?”
达格略感犹豫。这女孩他们根本不认识,造访的时间也很奇怪,但她看起来没有危险性,因此他将门打开,请她坐到客厅桌旁。
“要喝点咖啡吗?”米亚问道。
“能不能先告诉我们你是谁?”达格说。
“好的,谢谢,我是说咖啡。我叫莉丝·莎兰德。”
米亚耸耸肩,打开保温瓶。因为知道布隆维斯特要来,杯子本来就准备好了。
“你怎么会以为《千禧年》要替我出书?”达格问道。他深感怀疑,但女孩不理会他,反而转向米亚,做出一个像是撇嘴一笑的表情。
“很有趣的论文。”她说。
米亚显得十分震惊。
“你怎么可能知道我论文的事?”
“我碰巧拿到一份拷贝。”女孩神秘地说。
达格愈发焦躁。
“现在你真的要好好解释一下,你到底是谁?又想做什么?”
女孩与他四目交接,他忽然注意到她的瞳孔颜色好深,在灯光下眼睛显得乌黑。也许他低估了她的年龄。
“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到处打听札拉,亚历山大·札拉。”莎兰德说道:“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们究竟对他了解多少。”
亚历山大·札拉,达格暗自心惊。他从来不知道他的名字。女孩端起咖啡杯吸饮了一口,视线却始终停留在他身上。那双眼睛毫无温度。他忽然隐约感到不安。
※※※
尽管身为寿星,安妮卡却和布隆维斯特或派对上的其他成年人不同,用餐时她只喝淡啤酒,尽量不碰任何葡萄酒或烈酒,因此到了十点半,还清醒得不得了。在某些方面,她总是把哥哥当做大白痴,因此大方地提议开车送他回家,顺路绕到安斯基德。其实她本来就打算载他到瓦姆德威根的巴士站,进城去也不会多花太多时间。
“你怎么不买辆车?”布隆维斯特系安全带时,她问道。
“因为我和你不同,我可以走路上班,买了车一年大概只会开一次。何况自从你老公开始请人喝斯科讷的烈酒之后,我也不可能开车。”
“他愈来愈像瑞典人了。要是十年前,他会喝格拉巴白兰地。”
一路上他们就像一般的兄妹一样聊天。除了一个顽固的姑妈、两个较不顽固的姨妈、两个远房表兄妹和一个远房堂兄妹之外,麦可和安妮卡的家人只有彼此。三岁的差异使得他们在青少年时期并无太多共通处,但长大后关系反而变得亲密。
安妮卡念的是法律,布隆维斯特认为妹妹比自己能干得多。她轻松地读完大学,在地方法院待了几年,接着担任瑞典一位相当知名的律师的助理,后来便开始自己执业。安妮卡专攻家庭法,慢慢地则开始致力於两性的平权。她成为受虐妇女的代言人,写了一本相关书籍,因而博得美名。最后,她开始涉入社会民主党的政治活动,布隆维斯特忍不住戏称她为党部特工。布隆维斯特老早便已决定,党员身份与记者的可信度不可兼得。他从未心甘情愿地去投票,即使偶尔觉得非投不可,也绝不肯谈论自己的支持对象,就连爱莉卡也不例外。
“你还好吗?”穿越斯库卢桥时,安妮卡问道。
“很好呀。”
“那么是什么问题?”
“什么问题?”
“我了解你,麦可。你整个晚上都有心事。”
布隆维斯特静默了片刻。
“事情很复杂,眼下有两个问题。其一是关于一个女孩,她两年前曾经在温纳斯壮事件中帮过我,后来无缘无故消失了。我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她的踪影,直到上个星期为止。”
布隆维斯特说出发生在伦达路的攻击事件。
“你报警了吗?”
“没有。”
“为什么?”
“这个女孩隐秘到了极点,被攻击的人是她,得由她出面报案。”
但布隆维斯特认为报警绝非莎兰德的优先选项之一。
“还是那么顽固。”安妮卡拍拍哥哥的脸颊说道:“那么第二个问题呢?”
“杂志社在进行一个故事,将来会造成轰动。我整个晚上都在考虑该不该询问你的意见。我是说法律方面的意见。”安妮卡诧异地觑了哥哥一眼。
“询问我的意见?”她惊呼道:“这还真是新鲜事。”
“是关于性交易与对妇女施暴的故事。你处理的都是相关案件,而且你又是律师,也许你不接有关新闻自由的案子,但出版前你如果能看看稿子,我会十分感激。因为除了杂志要刊登的文章之外还有一本书,所以内容不少。”
安妮卡闷不吭声地拐入哈马比工业区,经过希克拉水闸,在与尼奈斯路平行的巷道间迂回前进,直到驶上安斯基德路。
“你知道吗,麦可?我这辈子只有一次真的很生你的气。”
“是吗?”他颇为吃惊。
“就是你因为温纳斯壮被带上法庭,还因为诽谤被判刑的那次。我简直就要气炸了。”
“为什么?我只不过出了糗。”
“你已经出过很多次糗了。但那次你需要律师,而你唯一没找的人就是我。结果你就呆呆坐在那里,受媒体和法院的鸟气,甚至不为自己辩护。我真的快难过死了。”
“有一些特殊状况,你帮不上什么忙。”
“对,但我却是一直到《千禧年》重新站稳脚步、彻底打垮温纳斯壮之后才明白,在那之前,我实在对你失望透顶。”
“我们根本打不赢那场官司。”
“你没听懂我的重点,老哥。我知道那个官司无望,我看过判决书了。重点是你没有来找我帮忙。例如说一声,喂小妹,我需要找个律师。就因为这样我始终没出现在法院。”
布隆维斯特想了一想。
“对不起,我承认当时应该找你。”
“是啊,本来就该找我。”
“那一年我一直不太对劲,无法与任何人面对面谈话,一心只想马上死了算了。”
“偏偏你没有这么做。”
“原谅我吧。”
安妮卡露出大大的微笑。
“好极了,迟到两年的道歉。好吧,我很乐意看看那些内容,你很急吗?”
“对,很快就要出版了。这里左转。”
安妮卡将车停在达格与米亚位於熊堡路的住处对街。
“只要一分钟就好。”
布隆维斯特说着跑过马路,按了大门密码,一进到里面立刻发现不对劲,因为从楼梯间就听到激动的说话声。他连忙跑上三层楼,到了他们的楼层后,才发现嘈杂的声音就来自他们的住处旁。有五个邻居站在楼梯转角处,公寓门微开着。
“发生什么事了?”布隆维斯特问道,此时的他好奇多於担心。众人全都安静下来看着他。三名妇人、两名男子,似乎都已七十多岁,其中一名妇人还穿着睡衣。
“好像有枪声。”一个穿着棕色便袍的男人这么说,似乎相当确定。
“枪声?”
“就是刚才。大概一分钟前公寓里头传出枪声,门开着。”布隆维斯特挤身而过,按了门铃后走进公寓。
“达格?米亚?”他出声喊道。
没有回应。
他蓦地感觉到一阵寒意窜上脊背。他认得这个味道:是线状无烟火药。接着他走向客厅的门,第一眼看见的--我的圣母玛利亚--竟是达格倒在餐椅旁边,约一码宽的血泊中。
布隆维斯特急忙冲过去,同时掏出手机,拨了一一二紧急求助电话。电话马上就接通了。
“我叫麦可·布隆维斯特。我需要一辆救护车和警察。”他念了地址。
“发生什么事?”
“一个男人,他好像头部中弹,现在昏迷不醒。”布隆维斯特弯身想探探达格颈部的脉搏,这才看见他的后脑勺凹了一个大洞,也才发现自己脚下踩的想必是达格的脑浆。他慢慢地缩手。
如今再也没有任何救护人员能救得了达格。
随后他注意到一些咖啡杯碎片,那是米亚的祖母留下来,她始终小心翼翼地保护着以免被摔破的杯子之一。他很快地站直身子,环视四周。
“米亚。”他大喊。
穿着棕色便袍的邻居此时也跟在他后面进入门厅。布隆维斯特站在客厅门边,转身举起一只手来。
“别动。”他说:“退到楼梯间去。”
那位邻居起初看似想反驳,但还是听话退了出去。布隆维斯特静静站了十五秒,然后绕过那滩血,谨慎地走过达格的屍体来到卧室门边。
米亚仰躺在床脚的地板上。不--不--不会连米亚也遭遇不幸吧!她是脸部中枪,子弹从左耳旁的下颔下方穿入,从太阳穴穿出的伤口和柳橙一样大,右眼窝则空空地睁着。她彷佛比伴侣还流了更多血。由于子弹的威力太强大,就连距离她身体几码外的床头上方的墙面,也布满斑斑血迹。
过了一会儿,布隆维斯特才发现自己紧抓着手机,紧急求助中心的线路也还没断,自己还一直屏息着不敢呼吸。他深吸一口气后,拿起电话。
“这里需要警察。有两个人被枪杀,应该已经死了。请快一点。”
他听见对方说了些什么,但听不明白,觉得自己的听力好像出了问题,四周一片死寂。他试着说话,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他丢下手机,退出公寓,到了楼梯口才发现自己全身发抖,心怦怦跳着,感觉好痛苦。他不发一语地挤过惊呆了的邻居群众,坐在楼梯上。隐约可以听到邻居在问他问题,声音很遥远。怎么回事?有人受伤吗?发生什么事了吗?人声在他耳边回响,彷佛来自地道。
布隆维斯特觉得全身麻木,他知道自己受到惊吓,于是把头垂到双膝之间,然后开始思考。天哪!他们遭到杀害,就在几分钟前被枪杀,凶手可能还在公寓里面……不,若是如此我应该会看见。他忍不住一直颤抖。米亚面目全非的模样始终停留在他的视网膜上,无法磨灭。
忽然间,他的听力恢复了,就像有人打开了声量控制钮。他很快地起身,看着穿便袍的邻居。
“你。”他说:“你留在这里,别让任何人进入公寓内。警察和救护车已经上路了,我下去帮他们开门。”
布隆维斯特三步并作一步跑下楼,到了一楼他瞥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顿时停住。接着往地下室方向跨出一步,一眼就看到往下的楼梯半途躺着一把手枪,看起来像是科特点四五麦格农手枪--就是用来谋杀首相帕尔梅①的同一型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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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帕尔梅(Lisbet Palme)曾於一九六九与一九八二年两度当选瑞典首相,於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八日晚上,在与妻子看完电影返家途中遭枪击身亡。两年后虽有一名精神异常的吸毒犯遭逮捕并起诉,但最后仍因罪证不足而无法定罪。此案至今未破,各种阴谋理论也始终争议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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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捺住拾起手枪的冲动,转身走到大门口开门,站在夜风中。直到听见有人按喇叭,他才想起妹妹还在等他,便往对街走去。安妮卡张嘴正想挖苦迟来的哥哥,却看见他脸上的表情。
“你等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人?”布隆维斯特问话的声音沙哑而不自然。
“没有,会看到什么人呢?发生什么事了?”
布隆维斯特沉默了几秒钟,一面左右张望。街上安安静静。他伸手进夹克口袋,摸到皱巴巴的烟包,里面还剩一根烟。点烟时,可以听到远方的鸣笛声逐渐靠近。他看看手表,十一点十七分。
“安妮卡,这将会是漫长的一夜。”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她,而警车也在此时出现了。
首先抵达的是马格努森与欧尔森两名警员。他们先前接到报案赶到尼奈斯路,结果发现是虚惊一场,因此人刚好在附近。继他们之后到达的是现场警司奥斯华·莫丹松的警官专车,中央派遣台呼叫这一带所有警车时,他人刚好在斯坎斯库尔。他们几乎在同一时间从不同方向到达现场,并看见一个穿着牛仔裤和深色夹克的男人,站在马路中央举手拦车。这时,也有个女人从停在距离男人几码外的一辆车上下来。三名警员都等了几秒钟。派遣台说有两个人被枪杀,而这名男子左手似乎拿着什么。他们花了几秒钟看清那是手机后,立刻下车并调整腰带。莫丹松负责指挥。
“是你报案说发生枪击事件吗?”
男子点点头,似乎惊吓过度。他在抽烟,将烟放到嘴里时,手抖个不停。
“你叫什么名字?”
“麦可·布隆维斯特。就在不久前,这栋公寓里面有两个人被射杀,他们的名字是达格·史文森和米亚·约翰森。地点在三楼。邻居都站在门外。”
“老天爷!”女人惊呼。
“你又是谁?”莫丹松问安妮卡。
“安妮卡·贾尼尼。我是他妹妹。”她指着布隆维斯特说。
“你住在这里吗?”
“不是。”布隆维斯特回答。
“我是来找遇害的那对男女。我刚刚参加完派对,妹妹载了我一程。”
“你说有两个人被枪杀。你看到事发经过吗?”
“没有,我只是发现他们。”
“我们上楼去看看吧。”莫丹松说。
“等一下。”布隆维斯特说:“据邻居的说法,听到枪声后才不过一分钟我就到了,而且我立刻拨了一一二,从那时到现在还不到五分钟,也就是说杀死他们的人可能还在附近。”
“你能描述凶手的模样吗?”
“我们没看到任何人。也许有哪个邻居看到了什么。”莫丹松向马格努森打了个手势,后者随即拿起无线电低声说话。莫丹松又转向布隆维斯特。
“请你带路好吗?”他说。
走进大门后,布隆维斯特停下来指指地下室阶梯。莫丹松弯下身检视武器,然后一直走到楼梯底部推了推门。门锁着。
“欧尔森,你留在这里看着。”莫丹松说。
公寓门外的邻居人数减少了,有两人已回到自己家中,但穿便袍的男人还在站岗,看见穿着制服的警员到来似乎松了口气。
“我没有让任何人进去。”他说。
“很好。”布隆维斯特和莫丹松异口同声地说。
“楼梯上好像有血迹。”马格努森警员说。
所有人都看着脚印。布隆维斯特则看着自己的义大利休闲鞋。
“那很可能是我的鞋印。”他说:“我刚才进去过,地上有不少血。”
莫丹松用锐利的眼神看了布隆维斯特一眼,然后用笔推开公寓的门,发现门厅有更多血脚印。
“右边,达格在客厅,米亚在卧室。”
莫丹松迅速地巡视公寓,短短几秒后便出来。他用无线电请求刑事组执勤警前来支援。通话完毕后,救护人员来了,他们正要进入时被莫丹松拦下。
“有两名受害者。依我看,已经没救了。你们能不能派一个人进去看看,不要破坏犯罪现场?”
他的推论很快便获得证实。一名医护人员确认两人已经没救了,无须送医。布隆维斯特顿时感到反胃,转身对莫丹松说:“我要出去一下,我需要一点空气。”
“很抱歉,暂时还不能让你走。”
“我只想坐在外面的门廊上。”
“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身份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