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火的女孩 作者:斯蒂格·拉赫松
《第二部:玩火的女孩》
楔子
她被人用皮绳绑在一张铁架床上,仰躺着。绳带横勒住胸腔,双手被铐在床边。
她早已放弃挣脱。虽然清醒,却闭着眼睛。如果睁眼,她会发现自己身处黑暗中,只有门上方渗入一丝微弱亮光。嘴里好像有口臭,真希望能刷刷牙。
她竖耳倾听,若有脚步声就表示他来了。不知道时间已经多晚,但感觉得到已经太晚,他不会来看她了。这时床忽然震动了一下,她不由得睁开眼睛,似乎是大楼某个角落里的某架机器启动了。几秒钟过后,她却又不敢肯定那是否是自己的幻想。
她在脑中又记下一天。
这是被囚禁的第四十三天。
她鼻子发痒,于是转过头靠在枕头上摩擦。身上流着汗,房里又闷又热。她穿着一件简单的睡衣,却整个挤成一团压在身子底下。如果略微移动臀部,可以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一边的睡衣,一次往下拉个几公分。另一边她也依样画葫芦。但后腰部下方仍有一处不平整的皱褶。床垫有凹凸不平的硬块。被隔离大大提升了她的感官灵敏度,否则她是不会注意到的。皮绳绑得并不紧,她可以变换姿势侧躺,但还是不舒服,因为如此一来得有一只手始终被压在身侧,整只手臂会渐渐失去知觉。
她并不害怕,却感觉到一股巨大的、郁积的愤怒。
她同时也为一些不快的想像感到苦恼,不知自己会有何下场。真痛恨这种无助感。无论多么努力想集中精神在其他地方,以便打发时间并转移对自己处境的注意力,恐惧仍一点一滴地渗出,彷佛一大片毒气盘桓在身旁,随时可能侵入毛孔毒害她。她发现阻止恐惧接近的最有效方法,就是幻想一些能带给她力量的事物。于是她闭上眼睛,想像汽油的味道。
他坐在车内,车窗摇下来。她跑向车子,从窗口掷入汽油,点燃火柴。仅一转眼,火焰窜起,他挣扎着扭动身子,发出恐惧痛苦的尖叫。她可以闻到肉体的烧焦味,以及座椅上塑胶与椅垫化成碳的刺鼻恶臭。
她想必打了个盹,所以没听到脚步声,但门开启时她十分清醒。门口的灯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他到底还是来了。
他很高大。不知道多大年纪,但有一头红棕色乱发和稀疏的山羊胡,戴着黑框眼镜。身上还有须后水的味道。
她讨厌他的味道。
他站在床尾,注视着她好一会儿。
她讨厌他的沉默。
从门口的灯光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这时他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深沉、清晰,像个学究似的强调着每一个字。
她讨厌他的声音。
他说今天是她的生日,祝她生日快乐。口气中没有不友善或讽刺,不带任何情绪。她心想他应该带着微笑。
她讨厌他。
他靠上前来,走到床头边,将湿湿的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手指沿着发际抚摸而下,很可能是想表达善意。这是他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她讨厌他的触摸。
她看见他的嘴巴在动,但她隔绝了他的声音,不想听,不想回答。她听见他提高声量,似乎因为她毫无反应而动怒了。他提到互信,几分钟后闭口不语。她无视他的凝视。于是他耸耸肩,开始调整她的皮绳。他将她胸前的绳带微微拉紧,然后弯身俯视着她。
她猛然扭向左侧,远离他,行动尽可能地出其不意,皮绳也绷到极点。她将膝盖往自己下巴的方向抬,使劲踢他的头,由于是瞄准他的喉结,于是脚尖碰到他下颔底下的某个部位。只可惜他早有准备,侧开了身子,因此只是轻撞一下。她试图再踢一次,但已经踢不到。
她双腿一软,落在床上。
床单垂到地板上。她的睡衣也撩到臀部上面。
他动也不动地站了好久,一言不发。然后绕到床尾,把脚绑得更紧。她试着抬高双腿,但他抓住她一边脚踝,用另一手压下她的膝盖,再用皮绳绑住脚。接着走到床的另一边,将另一脚束缚住。
此时她已彻底无助。
他拾起地上的床单为她盖上,静静地看了她两分钟。在黑暗中,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兴奋,尽管他并未显现出来。他肯定勃起了,毫无疑问。她知道他想伸手摸她。
他随后转身离去,顺手将门带上。她听见门门的声音,其实根本多此一举,因为她完全无法脱离这张床。
她躺了几分钟,瞪着门上方那细细的一线光亮。接着她动一动,试着感觉皮绳的松紧。膝盖可以稍微往上抬,但皮绳和绑脚绳马上就绷紧了。她全身放松,乖乖躺着,眼神放空。
她等候着,心里想到汽油罐和火柴。
她看见他全身淋满汽油,并确实感觉到自己手里有一盒火柴,摇一摇,有空隆空隆的声音。她打开盒子,挑了一根火柴。他似乎说了什么,但她堵住耳朵不去细听。火柴擦过时,她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听见硫黄的摩擦声,彷佛一阵拖长的雷鸣。她看见火柴迸出火焰。
她露出一抹残酷的微笑,硬起心肠下定决心。
今天是她十三岁生日。
第一部 不规则方程式
十二月十六日至二十日
方程式根据其未知数的最高次方(指数值)来分类。指数若为一,便是一次方程式。若为二,便是二次方程式,依此类推。一次以上方程式中的未知数,可能会有多个数值,这些值称为根。
一次方程式(线性方程式)
3x-9=0(根:x=3)
第一章
十二月十六日星期四至十二月十七日星期五
莉丝·莎兰德将太阳镜拉到鼻尖上,透过遮阳帽檐底下的细缝窥视。她看见三十二号房的女房客从饭店侧门出来,朝泳池边一张白绿条纹的躺椅走去,目光盯着地面,行进的步伐似乎有点不稳。
莎兰德只远远地见过她。她猜想这名女子约莫三十五岁,但外表看起来却可能介於二十五至五十岁之间,一头及肩棕发,鹅蛋脸,从身材看更活脱是邮购内衣目录中的模特儿。她穿着黑色比基尼和凉鞋,戴着紫色镜片的太阳镜,说话操南美口音。她将黄色遮阳帽丢在躺椅旁边,向艾拉·卡麦克酒吧的酒保打了个手势。
莎兰德把书放下来摆在腿上,吸一口冰咖啡,然后伸手拿一包香烟。她没有转头,目光移向天边的地平线,却只能透过一群棕桐树和饭店前的杜鹃看见加勒比海的一角。有一艘游艇正往北驶向圣卢西亚或多米尼加。更远处,隐约可见一艘灰色货轮往南朝圭亚那方向前进。一阵微风吹来,使得上午的热度尚可忍受,但她感觉到一滴汗水流进眉毛。莎兰德不喜欢晒太阳,这几天总是尽可能地躲在阴凉下,即便此时也是坐在露台的遮阳篷底下,但仍黝黑得像颗胡桃。她穿着卡其短裤和一件黑色上衣。
酒吧的喇叭流泄出奇怪的钢鼓音乐,她聆听着,虽然分辨不出史凡·英瓦斯①和尼克·凯夫②的差别,但钢鼓就是令她着迷。能用油桶演奏已经够不可思议了,竟然还能奏出举世无双的音乐,实在叫人难以置信。她觉得那些声音彷佛具有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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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九五六年组成的瑞典流行摇滚乐团。
②尼克·凯夫(Nick Cave,1957-),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期澳大利亚的朋克独立地下乐团领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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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莫名地烦躁起来,又看看那名女子,她正从侍者手中接过一杯橘子色的饮料。
这不关莎兰德的事,但她实在不明白这女子为何不走。自从这对男女来了以后,连续四个晚上,莎兰德都听到隔壁房间上演着声音模糊的恐怖片,有哭声和低沉、激动的声音,偶尔还有很明显的巴掌声。打人的男子--莎兰德猜测应该是她的丈夫--有一头深色直发,古板的中分发型,似乎是到格林纳达来做生意。至于是什么生意,莎兰德一无所知,只是他每天早上都会穿西装打领带,提着公文包出现在饭店酒吧,喝完咖啡后便到外头拦出租车。
傍晚时分,他会回到饭店,或是游泳或是和妻子坐在泳池畔。两人一块吃晚餐,表面上看起来平静无波、十分恩爱。女子或许多喝了几杯,但酒醉后的她并不惹人厌。
每晚正当莎兰德拿着一本关于数学奥秘的书上床时,隔壁房间的骚动就开始了。那听来不像是严重的施暴,就莎兰德隔着墙壁所听到的感觉,他们的争吵是反反覆覆、沉闷不已。前一天晚上,她忍不住好奇跑到阳台上去,从隔壁敞开的落地窗听那对男女在吵些什么。男子在房里来回踱步了一个多小时,唠唠叨叨地说自己值个屁,配不上她,并一再强调她肯定觉得他是个骗子。不会,她会回答,她没有这么想,然后试图安抚他。他变得更激动,似乎抓住她不停摇晃。最后她只得说出他想要的答案……没错,你是个骗子。他一听立刻以此为藉口痛斥她,骂她臭婊子。若有人用这个字眼骂莎兰德,她一定会采取反击措施。虽然对象不是她,她却也思考良久,不知该不该采取某些行动。
莎兰德惊诧地听着这怨毒的争吵声,它却在一记听似掌掴声中戛然而止了。当时她正打算到饭店走廊上去踢隔壁房门,房里却忽然安静下来。
此刻她仔细打量池边的女子,可以看到她肩膀上有轻微瘀伤,臀部有一处擦伤,此外却无其他伤痕。
几个月前,莎兰德在罗马的达芬奇机场捡到一本《大众科学》杂志,里面有篇文章让她对球面天文学这个晦涩主题产生莫名的迷恋,甚至冲动地前往罗马的大学书店,买了几本相关的重要着作。然而,为了能够理解球面天文学,她必须埋首於更高深的数学奥秘中。最近这几个月的旅程当中,她也去了其他大学书店寻找更多书籍。
她的研究毫无章法可言,也没有任何确切目标,至少在她逛进迈阿密大学书店,买下帕诺博士所写的《数学次元》(哈佛大学出版社,一九九九年出版)之前是如此。接着她随即南下佛罗里达礁岛群,开始游历加勒比海诸岛。
她去了瓜德罗普(度过极其郁闷的两夜)、多米尼加(轻松有趣,五夜)、巴巴多斯(在一家美国旅馆度过一夜,深感不受欢迎)和圣卢西亚(九夜)。本想多待几天,却和一个笨蛋小混混交恶,后者时常出没於她下榻的僻静旅馆的酒吧,最后她忍无可忍,拿起一块砖头砸他的头,然后付清帐款离开旅馆,搭上渡轮前往格林纳达的首都圣乔治。在买船票前,她从未听说过这个国家。
十一月某天上午十点,她在一场热带暴风雨中登陆格林纳达。从《加勒比海旅行家》杂志中,她得知格林纳达又名“香料岛”,也是全世界最主要的肉豆落产地之一。岛上居民十二万人,但另有二十万名格林纳达人住在美国、加拿大或英国,这多少暗示了他们家乡就业市场的情形。地形多山,中央有一座休火山,名为“大湖”。
格林纳达是英国昔日众多小殖民地之一。一七九五年,一名有法国血统的黑人农场主朱利安·费东受法国大革命启发,带头造反。政府派军队前来,无数暴民若非遭射杀、吊死便是成了残废。殖民政府最感震惊的是,就连所谓“小白人阶级”的贫穷白人,也加入费东的叛乱行动,根本不管种族分界。叛乱被镇压了下来,但始终没有抓到费东,他逃入大湖的山区,成了罗宾汉之类的传奇人物。
约莫两百年后,一位名叫莫里斯·毕修普的律师於一九七九年发动一场新的革命,旅游指南说他是受到古巴与尼加拉瓜等共产独裁政权的煽动。但是莎兰德遇见身兼教师、图书管理员与浸信会牧师等职的菲利普·坎伯尔后,对此事却有了不同的看法。她到格林纳达的最初几天投宿在坎伯尔的宾馆,听闻的重点是:毕修普是个受爱戴的群众领导人,他所罢黜的则是一个疯狂的独裁者,一个迷恋不明飞行物甚至还在任内将微薄的国家预算拨出一部分去追踪飞碟的疯子。毕修普游说议员支持经济民主,并为该国创立两性平等法。后来他在一九八三年遇刺身亡。
继该事件后又有一百多人遭到屠杀,其中包括外交部长、妇女事务部长与数名资深工会领袖。接着美国便入侵该国,奠定了民主制度。然而这对格林纳达而言,却象徵着失业率从百分之六上升到接近百分之五十,可卡因交易也再次成为最大的收入来源。坎伯尔听了莎兰德旅游指南中的描述,惊愕地连连摇头,并提醒她入夜后应该尽量避免接触哪些人或接近哪些地区。
对於类似的忠告,莎兰德通常是听而不闻,但却因为爱上格兰安西海滩而免於接触到格林纳达的犯罪分子。这座海滩就在圣乔治南边,人口稀少,绵延数里,她可以在这里散步好几小时,无须和任何人说话,甚至连个人影也见不到。她搬到“礁岛群”--格兰安西少数几间美国饭店之--待了七个星期,除了在海滩上散步、吃一种名叫“抬下巴”的水果之外,几乎无所事事;这水果让她想起瑞典的醋栗,她觉得很美味。
此时是淡季,礁岛群饭店的住房率几乎还不到三成。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隔壁房间隐隐约约的暴力不仅扰乱她的平静,也使她无法专心研究数学。
※※※
麦可·布隆维斯特按了莎兰德位於伦达路公寓的门铃。他并不期望她会开门,但已经习惯大约每星期会上这儿来看看有无任何改变。他掀起信箱盖,里面依旧是成堆的垃圾邮件。由于时间已晚,光线太暗,看不出自从上次来过之后,邮件数量又增加多少。
他在楼梯顶端站立片刻才失望地转身离开。不慌不忙地回到自己位於贝尔曼路的住处后,他煮了一点咖啡、翻翻晚报,接着才看电视上的夜间新闻报导。不知道莎兰德的行踪让他又气恼又沮丧,内心感觉到一股不安的情绪翻腾,也自问不下千次: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曾邀请莎兰德到沙港小屋过圣诞假期。他们一起散步许久,平静地讨论着两人过去一年所卷入的戏剧化事件所带来的影响。布隆维斯特事后回想起来,认为自己当时提早经历了中年危机。他因为诽谤而被判入监服刑两个月,记者的专业生涯进入低潮,创办的杂志《千禧年》多少受到拖累,他也辞去了发行人的职位。但就在此时一切有了转机。他接受企业家亨利·范耶尔委托代写传记,并认为这是一种报酬丰厚得荒谬的治疗形式,不料竟演变成一段追捕连环杀人犯的可怕过程。
在追捕的过程中,布隆维斯特认识了莎兰德。他下意识摸摸绳结在他左耳后方留下的淡淡疤痕。莎兰德不止帮助他追踪到凶手,还救了他一命。
她屡屡展现出惊人的特异才能,例如过目不忘的本领与不可思议的电脑技能。布隆维斯特自认为几近於电脑白痴,而莎兰德对电脑的掌控却有如与魔鬼签了契约。他后来才发现她是世界级的骇客,而且在一个致力研究最高层级电脑犯罪--但并不只是打击犯罪--的特定国际团体中,她还是个传奇人物。网友们只知道她叫“黄蜂”。
正因为她能够轻易侵入他人电脑,取得了资料,才使他在专业上遭受的羞辱得以转变成后来的“温纳斯壮事件”。直到一年后,这则独家报导仍是国际刑警调查经济犯罪的研究对象,而布隆维斯特也仍继续受邀上谈话性电视节目。
一年之前,他对於这则新闻报导深感满意--无论就复仇或名誉重建而言。但满足感很快便减弱了。才短短几星期,他已经对记者与经济警察重复提出的问题感到厌倦无比。
“很抱歉,但我不能透露消息来源。”当英语报《阿塞拜疆时报》某位记者大老远来到斯德哥尔摩,又问了相同问题时,布隆维斯特忍无可忍了。他将访谈次数砍到最低,最近几个月也只通融一次,是TV4电视台“SHE”节目的女记者说动了他,而且完全是因为调查显然已经进入新的阶段。
布隆维斯特之所以配合TV4的女记者,还有另一个因素。她是第一个大肆报导这则新闻的记者,《千禧年》杂志若非通过她晚上的节目发表新闻稿,恐怕也无法如此轰动。直到后来,布隆维斯特才知道为了播出这则报导,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主编。电视台里有莫大的阻力,不让《千禧年》“那个小丑”有任何出风头的机会,即使到了播出的当口,她都还不敢确定公司的律师团会放行。有几位比她资深的同事都不赞成,还告诉她如果判断错误,她的事业就完了。她始终坚持自己的立场,结果这则报导成了年度最佳新闻。
第一周的新闻都由她自己播报,毕竟她是唯一深入研究过这个主题的记者,但约莫在圣诞节前不久,布隆维斯特发现该新闻中所有新的发展全都转由男性记者播报。过年前后,布隆维斯特听到传闻说她遭受排挤,藉口是处理如此重大新闻,理应交由经验丰富的财经记者,而不是随便一个来自哥特兰或贝里斯拉根这种乡下地方的小女生。当TV4再次来电,布隆维斯特便坦白表示,除非由她提问,否则他不接受访谈。沉寂了几天之后,TV4的男士们终于投降。
布隆维斯特对温纳斯壮事件逐渐失去兴趣之际,莎兰德也刚好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他还是无法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他们在圣诞节过后两天分手,接下来整个星期都没有见面。除夕前一天,他打电话给她,没有人接。
除夕当天,他去了她的公寓两趟,按了门铃。第一次屋内亮着灯,但她没有应门。第二次屋内没有亮灯。新年元旦他又打电话给她,仍然无人接听,只收到电话公司的信息说该用户无法接听。
接下来的几天当中,他见过她两次。由于电话联络不上,他便在一月初到她的公寓去,坐在前门旁边的阶梯等候。他带了一本书,固执地等了四小时,她终于在晚上快十一点时从大门走进来,抱着一个棕色箱子,一见到他便猛地停下脚步。
“嗨,莉丝。”他合上书,招呼道。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神中毫无热情甚至友情。接着从他身旁走过,将钥匙插入门孔。
“你不请我喝杯咖啡吗?”他问道。
她转身低声说道:“滚开!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说完砰的一声关上门,他听见她从里面将门锁上,不禁感到迷惑。
三天后,他从斯鲁森搭地铁到中央车站,当列车在旧城区停下时,他从车窗看见她就站在不到两码远的月台上。瞥见她时,车门正好关上。她凝视着他五秒钟,目光直穿而过,就好像他是个透明人,当车子开始移动,她也掉头走出他的视线。
这样的暗示再明显不过,她不想和他有任何牵扯。她坚决地将他从自己的生命中剔除,就像删除电脑里的档案,毫无解释。手机号码改了,也不回电子邮件。
布隆维斯特叹了口气,关上电视,走到窗边,凝望外头的市政府。
也许不应该时常到她的公寓去。布隆维斯特的态度向来是:只要女方明白表示不想再有牵扯,他就会走自己的路。在他看来,若不尊重这样的信息就等於不尊重女方。
布隆维斯特和莎兰德曾经发生过关系。是她采取主动,而且持续了半年。如果她决定就这样结束--和开始一样地突如其来--布隆维斯特也没有意见,反正是她作的决定。如果他算是前男友的话,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扮演好这个角色,只不过莎兰德对他的决绝实在令人惊讶。
他并不是爱她--他们几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但却很喜欢她,也很想念她,尽管有时候她确实令人着恼。他原以为他们是互相喜爱。总之,他觉得自己像个笨蛋。
他在窗前站了许久。
最后终于下定决心。既然莎兰德如此蔑视他,就连在地铁站相遇也不肯打个招呼,那么他们的情谊显然已经结束,伤害已无法弥补。他不会再试着联络她了。
※※※
莎兰德看了看手表,这才发现尽管静静地坐在阴凉下,仍流了满身汗。时间是上午十点半。她背下一个长达三行的数学公式,合上她正在看的《数学次元》,然后拿起桌上的钥匙和香烟。
她的房间在四楼,也是饭店的顶楼。她脱掉衣服,走进淋浴间。
连接天花板的墙壁上有一只二十厘米长的绿色蜥蠍瞪着她看,莎兰德也瞪了回去,但并未出声嘘走它。这岛上到处都是蜥蠍,会从敞开的窗户的百叶窗、门缝底下或浴室的通风孔爬进来。她喜欢这种不吵人的伴。水近乎冰凉,她冲了五分钟让自己凉快些。
回到房间后,她赤身面对挂在衣橱门上的镜子,吃惊地检视自己的身体。她依然只有四十二公斤重、一百五十四公分高,这点她无能为力。四肢细瘦如洋娃娃,手掌小小的,臀部也几乎没有肉。
但现在她有胸部了。
她长这么大,胸部始终扁平,像是没有发育。她自认为看起来很可笑,赤身裸体时也总是感到扭捏。
如今,一眨眼间,她突然有了胸部。当然不是一对巨乳--这也不是她想要的,否则在她乾瘦的身上出现这种胸部应该很可笑--而是两个大小中等、浑圆结实的乳房。隆胸手术很成功,比例也适当,但她的外观与自信却产生天壤之别。
她在热那亚市郊一家诊所待了五星期,进行隆胸手术,造就出新的胸部。那间诊所与所里的医师绝对是全欧洲名气最响亮的。她的医师名叫亚莉珊卓拉·佩里尼,是个冷静理智得令人着迷的女性;她告诉莎兰德说她胸部发育不全的情形异常,因此隆胸可视为医疗行为。
手术后的复原十分疼痛,但胸部的外观与触感都非常自然,到现在已经几乎看不到疤痕。对自己的决定,她一刻也未曾后悔,甚至感到满意。即便已过了六个月,每当赤裸着上身经过镜子前面,她还是会忍不住停下来,并很庆幸能改善自己的生活品质。
在热那亚诊所住院那段期间,她也将身上九处刺青除去了一处,就是脖子右侧那只二点五厘米长的黄蜂。她很喜欢自己的刺青,尤其是右边肩脾骨上的那条龙。不过黄蜂太显眼,让人很容易记得她或指认她。莎兰德可不希望被人记得或指认。刺青以雷射方式清除,现在用食指触摸脖子还能感觉到微微凸起。近看可以发现原本刺青的地方比其他晒黑的肌肤略白一些,但若是很快一瞥,什么也看不出来。她在热那亚总共花了十九万克朗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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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二○○四年十二月,十瑞典克朗相当於一点一欧元、零点八英镑或一点六美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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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负担得起。
她穿上内裤,戴上胸罩,不再对着镜子作白日梦。离开热那亚的诊所两天后,她走进内衣店,这是她二十五年来第一次买内衣,因为以前从来不需要。从此以后,她变成二十六岁了,现在戴上胸罩的她确实心满意足。
她穿上牛仔裤和黑色T恤,衣服上有句标语写着:“这可是个合理警告。”找到凉鞋和遮阳帽后,她将一只黑袋子甩上肩头。
经过大厅时,她听见一阵细语声,原来是一小群房客聚在柜台前。于是她放慢脚步,竖起耳朵。
“到底有多危险?”一名黑人女性操欧洲口音大声地问。莎兰德认出她是十天前抵达的一个伦敦住宿团的团员。
弗瑞迪·麦班一脸忧虑。他是柜台经理,头发已渐花白,每次见到莎兰德总会露出友善的微笑。他告诉他们说所有房客都会收到指示,只要完全遵照指示行事,就不用担心。接着他又去应付一连串的质问。
莎兰德皱起眉头走到酒吧,看见艾拉·卡麦克站在吧台后面。
“那是怎么回事?”她用拇指指向大厅柜台。
“玛蒂达恐怕会来。”
“玛蒂达?”
“就是几星期前在巴西外海形成的飓风,昨天直接扫过帕拉马里博,苏里南的首都。谁也不确定她接下来的行进方向,很可能会往北朝美国前进。但如果继续沿着海岸往西走,那么特立尼达和格林纳达便会遭殃。所以风可能会有点大。”
“我以为飓风季节已经过了。”
“是过了没错,通常是九月和十月。但现在很难说,因为气候变化、温室效应等等的,很麻烦。”
“好吧。不过玛蒂达什么时候会来?”
“就快了。”
“我应该做些什么吗?”
“莉丝,飓风可不是闹着玩的。七十年代有一个飓风在格林纳达造成重大灾情。我当时十一岁,住在大湖山区通往格林维尔的一座城镇,我永远忘不了那天晚上的情景。”
“嗯。”
“不过你不用担心。星期六就留在饭店附近。把你不想弄丢的东西打包好,比如你老是不离身的那台电脑,万一接到指示要躲进避风地窖,就能马上带着走。就是这样了。”
“好。”
“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
莎兰德没说再见便走了。艾拉微微一笑,也不计较。她花了几个星期的时间才终于习惯了这个怪女孩的特立独行,也才了解她并非傲慢,只是与众不同。不过她付钱喝东西从来不罗嗦,通常都十分清醒,少与人交际,也从未惹过麻烦。
充满想像力的彩绘迷你巴士是格林纳达的主要交通工具,但乘车没有固定的时间表、也没有其他可依循的章法。接驳车只跑白天,入夜后若没有自己的车,便几乎动弹不得。
莎兰德在通往圣乔治的路上只等了几分钟,便有一辆巴士靠站。司机是拉斯达信徒①,车上音响正大声播放着《女人,不要哭泣》。她充耳不闻,付了钱,挤到一个头发灰白、身躯庞大的女人和两个穿着学校制服的男孩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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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一九三○年代源自牙买加的一个政治宗教运动,尊衣索匹亚前皇帝海尔·塞拉西一世为救世主,相信黑人终能得到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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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乔治所在之处是一个U形海湾,形成了内港卡里内吉。海港周围环绕着陡峭山丘,山上散布着房舍与老旧的殖民建筑,鲁伯特堡垒则远远地高踞在一座悬崖顶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