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五至十二月二十一日星期六
布隆维斯特显然像是冻僵了般地走进编辑室,爱莉卡抬起头,露出狐疑的神色。《千禧年》的办公室位于约特路高级地段的中心,楼下是绿色和平组织。对杂志社而言,房租其实有点太高,但他们全都同意继续租用。
她瞄瞄时钟,五点十分,斯德哥尔摩的天早已黑了。她从午餐时间就开始等他。
“对不起。”他趁她还没开口便说:“判决结果让我有点沉重,所以不太想说话。我在外头走了好久,顺便想想事情。”
“判决结果我听到广播了。TV4有个女的打电话来,想问我有什么看法。”
“你怎么说?”
“我们得先仔细读过判决书才能发表意见之类的,换句话说,我什么也没说。我还是原来的想法:这是错误策略。我们对媒体太低姿态了,不会获得支持。今晚电视一定会有相关报道。”
布隆维斯特一脸闷闷不乐。
“你还好吗?”
布隆维斯特耸耸肩,一屁股坐到爱莉卡办公室窗边、他最喜爱的扶手椅上。室内的摆设很简单,一张书桌、几个实用书架和便宜的办公家具。所有家具都是从IKEA①买来的,只有两张舒适奢华的扶手椅和一张小茶几除外——这是符合我教养的特权,她总爱这么说。当她不想挨在办公桌前,便会坐在其中一张扶手椅上阅读,同时把脚压在屁股下面。布隆维斯特俯视着约特路,只见昏暗中路人们行色匆匆。圣诞采购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① IKEA,宜家家居,瑞典具有独特风格和品牌形象的家居用品零售商。
“我想会过去的。”他说:“只是现在感觉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嗯,我可以想象。我们所有人都一样。简恩·达曼今天提早回家了。”
“判决应该让他很丧气吧?”
“反正他本来就不是乐观的人。”
布隆维斯特摇了摇头。过去九个月,达曼担任执行编辑的工作,他上任时刚好开始追查温纳斯壮事件,等于一脚踩进充满危机的编辑部。布隆维斯特试着回想自己和爱莉卡当初雇用他的原因。他有能力,这点毋庸置疑,而且曾经待过TT通讯社、晚报和“回声”,“播电台。但他显然不喜欢逆风行船。最近这几年,布隆维斯特经常后悔雇用达曼,因为他看待每件事总是极尽悲观之能事,实在令人沮丧。
“有克里斯特的消息吗?”布隆维斯特问的时候眼睛仍盯着街道。
克里斯特·毛姆是《千禧年》的美术指导兼设计,并且也和布隆维斯特、爱莉卡同为杂志所有人,但现在正和男友出国旅行。
“他打过电话来问候。”
“将来他得接手当发行人。”
“拜托,麦可。身为发行人偶尔总得忍受迎头痛击,这是工作内容的一部分。”
“你说得对,可是文章是我写的,偏偏又登在我发行的杂志上,情况顿时就变得完全不一样了。这牵涉到判断错误的问题。”
爱莉卡感觉一整天内心的烦躁不安眼看就要爆发。开庭前的几个星期里,布隆维斯特就一直显得乌云罩顶,却从未见过他像现在这样如此阴郁颓丧。她绕过办公桌,跨坐到他腿上,两手抱住他的脖子。
“你听我说,麦可。事情是怎么发生的,我们俩都一清二楚。我和你一样有责任。但我们就是得冲过这场风暴。”
“没有什么风暴要冲的。根据媒体的说法,我已经是脑后中弹,我不能继续待在《千禧年》发行人的位子上了。目前最重要的是保住杂志的信誉,是止血。这点你和我一样清楚。”
“如果你以为我会让你一个人背黑锅,那可就枉费我们同事多年,你一点也不了解我。”
“我了解你的行事作风,小莉,你对同事是百分之百忠诚。若是让你选择,你会继续对抗温纳斯壮的律师团直到自己也名誉扫地为止。我们不能那么笨。”
“你自己跳船却让人以为我炒你鱿鱼,这难道就是聪明的做法?”
“《千禧年》想撑下去,现在全得靠你了。克里斯特很棒,但他只是个懂摄影和平面设计的好人,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和那些亿万富翁斗。这种事他做不来。我得先消失一阵子,不再当发行人、记者或老板。温纳斯壮知道我查出他做了些什么,我敢肯定只要我不离开《千禧年》,他就会想办法毁掉我们。”
“那何不孤注一掷,把我们知道的一切全抖出来?”
“我们一点证据也没有,而且现在的我毫无信用可言。我们就接受温纳斯壮赢了这个回合的事实吧!”
“好,我会解雇你。你有什么打算?”
“老实说我需要休息一下,我已经精疲力竭。我要给自己留点时间,其中一部分会在牢里度过。接下来再说吧。”
爱莉卡两条手臂紧紧环抱住他,并将他的头按到自己的胸前。
“今晚想要人陪吗?”她问道。
布隆维斯特点点头。
“好,我也已经告诉贝克曼今晚要在你家过夜。”
街灯从窗边照射进来,成了房里唯一光源。爱莉卡在凌晨两点左右入睡时,布隆维斯特还睁着双眼在暗淡光线中端详她的轮廓。被子褪到她的腰间,他看着她的胸部缓缓起伏,此时内心一片平静,原本纠结在胃里的焦虑之气也化解了。她对他就有这种影响力,向来如此。而他知道自己对她也一样。
二十年了,他暗忖,都那么久了。但他个人倒是很愿意再跟她睡上二十年。至少。他们从来没有认真地试图隐瞒两人的关系,即使各自与他人交往时显得有些尴尬也无所谓。
他们是在就读新闻学院二年级时,在一个餐会上认识的,当晚道别前便互留了电话。两人都知道最后他们一定会发生关系,结果不到一个星期便瞒着各自的伴侣满足了这个欲念。
布隆维斯特很明白他们之间不是那种到最后要一起建立家庭、分担房贷、布置圣诞树、养儿育女的旧式爱情。八十年代,两人都没有其他羁绊时,曾经想过同居。他是想的,但爱莉卡总是在最后一分钟退缩。行不通的,她说如果他们也坠入情网,就可能失去原有的一切。布隆维斯特经常自问还可不可能对其他女人如此迷恋。事实上,他们在一起的感觉太好了,简直像海洛因一样让人上瘾。
有时候他们一天到晚黏在一起,就和夫妻没两样;有时候又会隔几个星期、几个月不见面。但就像戒了酒的酒鬼仍会被烟酒店吸引一样,他们总会再度回到彼此身边。
不过到头来终究行不通。那种关系几乎注定会带来痛苦。他们都曾许过未履行的诺言,也各自有不幸的伴侣,他自己的婚姻之所以破裂就是因为他离不开爱莉卡。他对爱莉卡的感情从未骗瞒过妻子,但莫妮卡以为等他们结婚、女儿出生,那段感情便会结束,而且爱莉卡也几乎在同一时间嫁给贝克曼。布隆维斯特自己也以为会结束,婚后前几年,他和爱莉卡都只为公事见面。后来他们创办了《千禧年》,不到几星期,所有的好意尽皆瓦解,某天傍晚他们就在爱莉卡的办公桌上狂烈做爱。接下来那段时间令布隆维斯特十分苦恼,一方面很想和家人好好生活、看着女儿长大,另一方面又无法抗拒爱莉卡的吸引。一如莎兰德所推测,就是因为他持续外遇才导致妻子离去。
奇怪的是贝克曼竟似乎能接受他们的关系。爱莉卡向来很公开自己对布隆维斯特的感情,后来再度发生关系,她也立刻告诉丈夫。这种情况也许只有艺术家才能容忍,正因为他太沉迷于创作,又或许太沉迷于自我,才会对妻子与其他男人上床一事不感到愤怒。她甚至将假期平分,好跟情夫在沙港的夏日小屋度假两星期。布隆维斯特对贝克曼的评价不高,也始终不了解爱莉卡怎么会爱上他,但却很高兴他能接受让爱莉卡同时爱着两个男人。
布隆维斯特睡不着,到了四点终于放弃。他到厨房,又把法院判决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如今判决书在手,他才觉得阿鲁尔马那次重逢几乎决定了他的命运。他永远无法确定林柏将温纳斯壮的诈骗细节告诉他,是纯粹在私密船舱中把酒言欢时随兴透露,或者他确实有意将事件公之于世。
他宁可相信是前者。但林柏有可能因为个人或生意因素想毁掉温纳斯壮,刚好船上来了个有兴趣倾听的记者,他便把握了机会。当时林柏还很清醒地坚持要布隆维斯特把他当成匿名消息来源。从那刻起,林柏可以随心所欲地说,因为他的朋友绝不能透露来源。
假如阿鲁尔马的相遇是预设陷阱,那么林柏的演技未免太高明了。不过他们当天应该确实是巧遇。
林柏不可能知道布隆维斯特有多么瞧不起温纳斯壮那种人。经过多年的观察研究,他暗自深信所有银行和知名企业高管,没一个好东西。
布隆维斯特从未听说过莉丝·莎兰德,幸好也对她当天稍早提出的报告一无所知,不过要是听到她提及他对那群精明鬼的厌恶,以及她说这不能代表他是个左倾的政治激进主义者,想必也会点头称是。麦可并非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是对政治上的“主义派系”却高度质疑。历年来的国会选举,他只在一九八二年投过一次票,而且是犹豫地支持了社会民主党,因为他实在不敢想象让博曼和费尔丁(或者可能是乌尔斯滕)①分别再当三年的财政部长和首相,会是什么下场,所以他投票给帕尔梅②,不料接踵而来的却是首相遭暗杀以及波佛斯军购丑闻③与艾伯·卡尔森④的政治丑闻。
① 此三人均为当时瑞典中间偏右的温和派政治人物。
② 帕尔梅(Olof Palme,1927—1986),曾于一九六九与一九八二年两度当选瑞典首相,以捍卫穷苦人民权利为政治主张,一九八六年遇刺身亡。
③ 一九八○年代发生在印度和瑞典之间的军购丑闻。
④ 艾伯·卡尔森(Ebbe Carlsson,1947—1992),曾是被刺身亡的帕尔梅首相的亲信。因不满瑞典政府对帕尔梅案的侦办方向,展开私下调查,在瑞典社会引发高度关注。卡尔森后来虽被免除刑责,但帕尔梅案也从此成为悬案。
他对财经新闻同行的蔑视其实是源自他观念中再普通不过的东西:道德感。算式很简单:将数百万元鲁莽虚掷于投机事业的银行总裁就该解聘;玩空壳公司游戏的经营者就该坐牢;出租雅房又私下大敲年轻人竹杠的房东就该暴尸示众。
财经记者的职责应该是调查并揭发那些制造利率危机以及拿小股东的钱去作投机买卖的骗子,还要学那些毫不留情地紧盯部长们与国会议员一言一行的政治记者,严密监控公司的董事会。他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有那么多深具影响力的财经记者,把一些金融界的平庸小鬼捧得像摇滚巨星。
这些固执的想法一次又一次让他与同济产生冲突,其中便包括他的死敌博格。扮演社会评论家的角色也确实让他成为荧幕上的常客,每当有哪位总裁被发现领取数十亿的“黄金降落伞”补偿金时,他总会受邀上节目发表评论。
布隆维斯特想象得到,当天晚上一定有某家报社在编辑室里开香槟庆祝。
关于记者该扮演的角色,爱莉卡与他看法一致。甚至当他们还在就读新闻学院时,便曾经半开玩笑地想象自己抱着这样的使命感创办杂志的情形。
布隆维斯特认为自己不可能找到比爱莉卡更好的老板了。她组织能力强,懂得以温情与信任让员工信服,同时也不畏冲突,必要时可以变得很强悍。最重要的是要决定下一期杂志的内容时,她总会有强烈直觉。她和布隆维斯特经常意见相左,也会作良性辩论,但他们对彼此都有不可动摇的信心,他们二人合作可说是天下无敌。他负责田野调查追新闻,而她则负责包装营销。
《千禧年》是他们共同创造的产物,但若非她找资金的本领一切便不可能实现。他们可说是劳动阶级男与上流社会女的漂亮组合。爱莉卡世代家产雄厚,她率先投入创业基金,然后说服父亲与各方友人为她的计划投资大笔金钱。
布隆维斯特经常好奇地想:爱莉卡为何将希望寄托于《千禧年》?没错,她是所有人之一,而且还是大股东,也是自己杂志社的总编辑,不但名号响亮,又能主导文章的发表,这是其他工作难以给予的特权。和布隆维斯特不同的是,她从新闻学校毕业后便专注于电视圈。她够强悍、上镜头,在竞争当中能坚持立场,同时也与公家机关建立了良好的人脉关系。如果她继续干下去,必定能在某家电视台爬上主管的位子,薪水也会比她现在付给自己的高得多。
爱莉卡还说服了克里斯特入股。他是个爱出风头的同性恋名人,偶尔会与男友出现在报章上。大家开始对他感兴趣是在他与阿诺·马格努森同居之后。阿诺是皇家戏剧院的演员,因为在一出写实肥皂剧中扮演自己而声名大噪,此后克里斯特与阿诺便成了媒体宠儿。
三十六岁的克里斯特是个很受欢迎的专业摄影师兼设计师,让《千禧年》展现出现代风貌。他自己有间工作室,和《千禧年》办公室在同一层楼,每个月会花一星期为他们做平面设计。
《千禧年》里头包括两名全职员工、一名全职实习生和三名兼职人员。虽然不是赚大钱的生意,但还是能打平,发行量与广告业绩也持续稳定增长。如今,该杂志已经以诚实可靠的编辑风格闻名。
但现在情况很可能发生变化。布隆维斯特读着他和爱莉卡拟定的新闻稿,这篇稿子一送出便很快由TT通讯社转为电讯新闻,此时则已登上《瑞典晚报》的网站。
记者判刑确定 宣布离开《千禧年》
【TT通讯社斯德哥尔摩报道】据《千禧年》杂志总编辑兼主要股东爱莉卡·贝叶表示,记者麦可·布隆维斯特将离开杂志发行人的职位。
布隆维斯特是自愿离开《千禧年》。“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已让他心力交瘁,他需要一点时间休息。”贝叶如是说,未来她将接任发行人的工作。
《千禧年》于一九九○年创刊,布隆维斯特是创始人之一。贝叶认为杂志社不会受到所谓“温纳斯壮事件”的后续效应影响。
下个月杂志会照常出刊,贝叶说。“麦可·布隆维斯特在杂志社的成长过程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但现在我们要翻开新的一页。”
贝叶表示她认为温纳斯壮事件是一连串不幸事件的结果。对汉斯—艾瑞克·温纳斯壮造成伤害,她感到遗憾。目前无法联络访问到布隆维斯特。
“我实在生气。”新闻稿以电子邮件发出去时,爱莉卡说道:“大部分人都会觉得你是笨蛋,而我是趁机把你踢出去的混蛋。”
“至少我们那些朋友又有新的笑话了。”布隆维斯特想轻松带过,她却丝毫不觉得好笑。
“我没有别的办法,但我总觉得我们做错了。”她说。
“这是唯一的解决之道。如果杂志社垮了,我们多年的辛苦都将付诸流水。广告收入已经损失惨重了。对了,计算机公司那边怎么样?”
她叹了口气。“他们今天早上跟我说下一期不想登了。”
“那家公司温纳斯壮也有不少股份,所以不意外。”
“我们可以再找新客户。温纳斯壮也许有钱有势,但可不是整个瑞典都归他所有,我们自有人脉。”
布隆维斯特伸出手环抱她,将她拉近。
“总有一天我们要把温纳斯壮好好修理一番,震撼整个华尔街。但今天《千禧年》必须先退出舞台。”
“这些我都知道,可是现在我成了贱女人,而你也会因为我们俩假装决裂而深受其害,我实在不喜欢这种感觉。”
“小莉,只要我们彼此信任就还有机会。我们必须随机应变,而现在正是撤退的时候。”
她虽不情愿,仍不得不承认他这番话令人沮丧却也有理。
第四章
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一至十二月二十六日星期四
爱莉卡在他家度过周末。他们除了上厕所或找东西吃之外都待在床上,但并不只是做爱而已,还黏在一起好几个小时谈论未来,衡量各种可能与胜算。星期一天一亮,因为是圣诞夜前一天,她便与他吻别,道声改天见,然后驱车回家。
当天,布隆维斯特都在洗盘子、打扫家里,然后走到办公室清理桌子。他并不想与杂志社断绝关系,但他终究说服爱莉卡让他离开一段时间。他可以在家工作。
因为圣诞假期没有上班,同事们都不在。他清掉大迭纸张,把书收进纸箱正打算搬走,电话忽然响起。
“我找麦可·布隆维斯特。”电话另一头传来陌生但充满希望的声音。
“我就是。”
“请恕我如此冒昧地打扰你。我叫迪奇·弗洛德。”布隆维斯特记下姓名与时间。“我是律师,代表我的当事人来找你,他非常想和你谈谈。”
“好呀,那就请你的当事人打电话给我。”
“我的意思是他想和你见个面。”
“好,我们约个时间请他到我办公室来。不过最好能快点,我正在清理东西。”
“我的当事人希望请你到赫德史塔与他见面,搭火车只需要三小时。”
布隆维斯特将手边的文件收纳盒推到一旁。媒体就是有办法吸引这些疯狂至极、自称握有最荒诞离奇的小道消息的人。全世界每间新闻编辑室都会得到UFO研究专家、笔迹专家、精神疗法专家、偏执狂和各种阴谋论者提供的最新消息。
有一次在首相帕尔梅的被谋杀纪念日当天,布隆维斯特到劳工教育协会听作家卡尔·阿瓦·尼尔森演讲。演说内容很严肃,前外长林纳特·伯德斯特朗与帕尔梅的多位好友也都到场聆听。但也来了许多业余调查员,其中一位四十来岁的妇人趁着问答时间抢过麦克风,说话时却将声音压低到几乎听不见。单凭这点便可预知将有有趣的后续发展,果不其然,妇人一开口便说:“我知道是谁杀了帕尔梅。”台上的人略带讽刺地建议妇人,若有相关消息最好立刻与帕尔梅案调查小组联系。她却连忙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回答:“不行,太危险了!”
布隆维斯特不禁怀疑这位弗洛德该不会也是那类预言家,打算向他披露秘密警察在进行思想控制实验的秘密精神病院吧?
“我不上门采访。”他说。
“希望我能说服你破例一次。我的当事人已经八十几岁,让他大老远到斯德哥尔摩来恐怕会太劳累。你若执意如此,我们当然也能作安排,但老实说,最好还是能请你……”
“你的当事人是谁?”
“我想你在工作上应该听过他的名字,亨利·范耶尔。”布隆维斯特惊讶地往后一靠。亨利·范耶尔——他当然听说过。他是实业家,是曾在锯木厂、矿场、钢铁、金属与纺织等领域风光一时的范耶尔集团前领导人。当年范耶尔确实是个大人物,不但以正直、老派的作风闻名,也是个强风吹不倒的大家长。他是瑞典产业的基石,更和MoDo林业公司的马茨·卡格伦、旧日伊莱克斯家电制造集团的汉斯·卫尔森同为旧派系的原动力。他也可说是这个福利制度完善国家的产业砥柱。
但至今仍为家族企业的范耶尔集团,这二十五年来历经重组、股市危机、利率危机、亚洲的竞争、出口减少等等伤害,在企业群中已是敬陪末座。公司目前由马丁·范耶尔经营,这个名字让布隆维斯特联想到那个矮胖、头发浓密、偶尔会在电视屏幕上一闪而过的男子。他对他所知不多。亨利·范耶尔早已退隐至少二十年了。
“亨利·范耶尔为什么想见我?”
“我担任范耶尔先生的律师多年,但他想做什么得由他自己告诉你。不过我可以告诉你,范耶尔先生想和你谈谈工作的事。”
“工作?我一点也不想进范耶尔公司。你们需要新闻秘书吗?”
“倒也不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说范耶尔先生非常渴望见到你,并私下与你商量。”
“你还真会含糊其辞哦?”
“很抱歉。但有没有办法能让你答应去一趟赫德史塔呢?当然了,你的一切开销与合理费用都由我们负担。”
“你来电的时间实在不巧。我现在有很多事要处理,而且……我想你也看到这几天关于我的新闻了。”
“温纳斯壮事件?”弗洛德咯咯一笑。“是的,那确实有一定的娱乐效果。不过老实告诉你,正因为审判闹得沸沸扬扬才让范耶尔先生注意到你。他想雇你完成一项任务,我只负责传达,至于任务内容只有他能向你解释。”
“我很久没接到这么奇怪的电话了。让我考虑考虑。我怎么和你联络?”
布隆维斯特呆坐望着凌乱的桌面。他想不出范耶尔可能给他什么样的工作,不过那位律师确实引发了他的好奇。
他上网搜寻范耶尔公司的信息。它或许敬陪末座,但好像几乎天天都上媒体。他储存了十几份公司分析数据,然后搜寻弗洛德,接着搜寻亨利和马丁·范耶尔。
担任范耶尔企业总裁的马丁似乎做得十分用心。关于弗洛德的数据不多,只知道他是赫德史塔乡村俱乐部的董事,也积极参与扶轮社活动。亨利的名字则只出现在探讨公司背景的文章中,唯一的例外是两年前,《赫德史塔快报》刊登了一篇文章祝贺这位昔日大亨八十大寿,旁边还附上一小张素描。他把这些五十页左右的资料整理好放入讲义夹。最后他终于清空桌子、封起纸箱,然后回家,完全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再回来。
莎兰德在乌普兰威斯比的阿普湾疗养院度过圣诞夜。她带了礼物来:一瓶迪奥香水和在海伦百货公司买的英式水果蛋糕。她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这个四十六岁的妇人笨手笨脚地试图拆开蝴蝶结。莎兰德眼中透着温柔,但眼前这个怪妇人是自己母亲的事实始终令她感到惊奇,因为她看不出两人的长相或性格有丝毫相似之处。
她母亲放弃努力,无助地看着包裹。她今天的情况不太好。莎兰德将明摆在桌上的剪刀推过去,母亲这才蓦然清醒。
“你一定觉得我很笨。”
“不,妈,你不笨。可是人生就是不公平。”
“你有没有见到妹妹?”
“很久没见了。”
“她从来没来过。”
“我知道,妈。她也不见我。”
“你有工作吗?”
“有,做得还不错。”
“你住在哪里?我连你住哪都不知道。”
“我住在你伦达路那间旧公寓,已经住了几年。我得替你付房租。”
“等到夏天,我也许可以去看你。”
“好啊,等夏天。”
她母亲终于打开圣诞礼物,闻闻香水味,相当开心。“谢谢你,卡米拉。”她说。
“莉丝,我是莉丝。”
母亲显得有些难为情。莎兰德便提议一块到电视间看电视。
圣诞节前夕,布隆维斯特到前妻莫妮卡与她现任丈夫位于绍伦吐纳的家中去看女儿时,迪斯尼电视台正在播放特别节目。他和前妻商量过,决定送佩妮拉一台iPod——一种比火柴盒大不了多少的MP3播放器,可以储存她大量的CD歌曲。
他们父女俩一块在她楼上的房间待了一小时。佩妮拉五岁时父母离异,七岁起多了一个新父亲。她约莫每个月见父亲一次,若有一星期的长假也会和他在沙港度过。他们在一起总是相处愉快,但布隆维斯特还是让女儿自己决定想多久见一次面,尤其前妻再婚后更是如此。在她进入青少年初期后,有几年他们几乎中断联系,直到最近这两年她才似乎又比较愿意见他。
她也留意审判的消息,并坚信事情正如父亲所说:他是清白的,只不过无法证明。
佩妮拉告诉他说,她和另一班一个男孩算是在交往,还说她去上教堂,这令他十分惊讶,但并未表示意见。
他们邀请他留下来用餐,但妹妹一家人正在史泰克的高级郊区住宅等他过去。
其实当天上午贝克曼夫妻也请他到索茨霍巴根共度圣诞夜,他婉拒了,因为他相信贝克曼的容忍是有限度的,而他也全然无意去试探这个限度。
最后他去敲了安妮卡·布隆维斯特的门,她现在是贾尼尼太太,和她原籍意大利的丈夫以及两个孩子同住。他到的时候,他们和她丈夫的一大群亲戚正要切圣诞火腿。用餐时,他回答了有关审判的问题,并得到善意却无用的建议。
他妹妹虽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的律师,却也是唯一没有对判决发表意见的人。她曾在地方法院当书记官,又当了几年的助理检察官之后,才和三名同事在国王岛开设律师事务所。她专攻家庭法,而且布隆维斯特还没来得及注意,这个妹妹就已经开始在报纸上为受虐或受威胁的妇女发声,并上谈话性电视节目宣扬提倡女权运动。
饭后他帮她准备咖啡时,她一手按着哥哥的肩膀问他好不好。他说自己这辈子没有这么低潮过。
“下次找个正牌的律师。”她说。
“在这个案子里恐怕帮助不大。我们还是改天再谈吧,等一切尘埃落定后。”
她抱抱他、亲亲他的脸颊,两人才将圣诞蛋糕和咖啡端出去。接着布隆维斯特道歉离席,借用了厨房的电话打给赫德史塔那名律师,听得出来他身后也十分嘈杂。
“圣诞快乐。”弗洛德说:“我大胆猜测你应该作出决定了吧?”
“我目前没什么计划,又很好奇想多知道一点。如果方便的话,圣诞节一过我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