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全世界每家公司都会有几个白痴,但你知道我的意思。至少那些公司确实在生产某些东西,称得上是瑞典产业的主力。”

“说了这么多,关温纳斯壮什么事?”

“温纳斯壮是这副牌中的鬼牌,意思是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出现了。他毫无重工业背景,实在与这些计划八竿子也打不着,但他在股市大赚了一笔又投资一些可靠的公司,可以说是走后门进来的。”

当时布隆维斯特坐在船内,往杯里斟满赖默斯霍尔默白兰地之后向后一靠,试图回忆自己对温纳斯壮极有限的认识。他在诺兰出生长大,并于七十年代在当地开了一家投资公司,赚钱之后便搬到斯德哥尔摩,到了八十年代事业开始飞黄腾达,在伦敦与纽约设立办公室后,公司规模扩大成了温纳斯壮企业集团,并开始与倍意尔电子集团相提并论。他喜欢快速地买卖股票与期权,也藉此跻身于各大报的瑞典亿万富豪排行榜之列,不仅在海滨大道上有一栋市区住宅、在瓦姆多岛上有一栋豪华的避暑别墅,还拥有一艘从一位破产的前网球明星手上买来的二十五米游艇。不错,他是个精明鬼,但八十年代正是属于精明鬼和房地产投机商的时代,而温纳斯壮并无惊天动地之举,反而在同侪间始终保持低调。他不像传媒电讯大亨杨·史坦贝克①那般浮夸耀眼,也不像艾波比前总裁派西·巴纳维克一天到晚上八卦小报的版面。他告别房地产业,转而大举投资昔日东欧联盟②。当九十年代泡沫经济破灭、总经理一个接着一个被迫领取优厚的离职补偿金之际,温纳斯壮的公司却安然渡过难关。“瑞典的一则成功故事!”《金融时报》的标题写道。

① 杨·史坦贝克(Jan Stenbeck,1942—2002),将原本以钢铁、伐木为主的旧式家族事业,成功转变为瑞典知名电讯与传媒集团。行事作风大胆,喜欢在他自己开设的餐厅酒吧中举行疯狂派对。

② 东欧联盟(Eastern Bloc),华沙公约组织或经济互助委员会成员国的统称,二战时期东欧之外的同盟国成员(例如中国、古巴、越南、北韩等国)有时也会被包含在内。

“那是一九九二年的事。”林柏说:“温纳斯壮找上AIA,说他想提供资金。他提出一项企划案,似乎对投资波兰很有兴趣,标的是建立一座制造食品包装的工厂。”

“你是说罐头工厂?”

“不完全是,但相去不远。我不知道他在AIA里有哪些人脉,但他就这样拿走了六千万克朗。”

“越来越有趣了。我来猜猜:后来再也没有人见过那些钱,对吧?”

“错。琳柏露出诡诈的笑容,随即又喝了几口白兰地壮胆。

“接下来便是典型的记账艺术了。温纳斯壮的确在波兰的洛次设立了一家包装工厂,公司名叫迈诺斯。一九九三年间,AIA收到过几份洋洋洒洒的报告,接着便毫无音讯。一九九四年,迈诺斯毫无预警地宣告破产。”

林柏为了强调这句话,啪一声将空酒杯重重放下。

“AIA的问题在于对该计划没有标准的报告程序。你还记得吧?当时柏林墙倒塌时,大伙儿是多么乐观。民主政治将得以实现,核战争的威胁解除了,共产党员一夕间成了普通的小资本家。政府希望在东欧努力实践民主,每个资本家也都想搭顺风车,协助打造新欧洲。”

“我倒不知道资本家如此急公好义。”

“相信我,资本家会为此梦遗。俄国与东欧可能是全世界仅次于中国的最大的未开发市场,产业界与政府联手并无问题,尤其是这些公司只需出点微薄资金意思意思。前前后后,AIA大概吞了纳税人三百亿克朗,这些钱以后应该都得赚回来。形式上,AIA由政府主导,但企业界的影响力太大,以至于AIA委员会实际上是独立运作。”

“你说这么多,重点到底在哪里?”

“耐心一点。计划一开始并没有资金的问题,因为瑞典尚未遭受利率冲击,政府很乐于为AIA大力宣传,说这是瑞典为促进东欧民主所尽的最大努力之一。”

“这一切全是保守派政府的作为?”

“别把政治给扯进来。这一切只和钱有关,不管委员会头脑是由社会民主党还是温和派人士指派,结果都一样。所以呢,全速前进就对了。后来外汇问题出现了,接着便有一些新民主党的疯子开始埋怨政府对AIA疏于监督——还记得他们吧?其中有个跳梁小丑还把AIA和瑞典国际发展合作署搞混,以为这不外乎又是一个该死的行善计划,和援助坦桑尼亚一样。一九九四年,政府派出调查小组。当时有几个计划受到关注,但首先受到调查的计划之一便是迈诺斯。”

“结果温纳斯壮无法说明资金的用途。”

“根本说不清楚。他作了一份漂亮的报告,显示投入迈诺斯的金额约为五千四百万克朗。但后来发现波兰先前遗留下太多庞大的管理问题,现代包装产业在当地实在无法运作。事实上他们的工厂因不敌德国提出的类似计划而一败涂地,德国人正铆足全力想买下整个东欧联盟。”

“你刚才说他拿了六千万克朗。”

“没错,这笔钱成了无息贷款。最初当然认为这些公司会在几年内分期偿还部分金额,但迈诺斯经营失败却怪不得温纳斯壮。因为有政府的保证,免除了温纳斯壮的责任,他只需归还迈诺斯破产时亏损的钱,而且他还可以证明自己也损失了一笔数目相当的钱。”

“你听听看我理解得对不对。政府提供数十亿的人民纳税钱,外交官负责打通门路,企业家拿了钱加入合资,事后获得暴利。换句话说,就是生意嘛!”

“你太愤世嫉俗了。贷款是得还给政府的。”

“你说过是无息贷款,也就是说纳税人缴了钱却什么也得不到。温纳斯壮拿到六千万,投资了五千四百万,那另外的六百万呢?”

“当政府表明将着手调查AIA计划时,温纳斯壮开了一张六百万的支票给AIA弥补差额。所以事情就解决了,至少法律问题解决了。”

“听起来温纳斯壮似乎让AIA亏损了点钱,但比起斯堪雅凭空消失的五亿,或艾波比总裁领取超过十亿克朗的黄金降落伞补偿金之类实在很令人气愤的事,这好像不太值得报道。”布隆维斯特说道:“现在的读者已经十分厌倦关于能力不足的投机商的报道,即使牵涉到公款也一样。还有没有什么内幕?”

“还多着呢!”

“温纳斯壮在波兰的这些交易,你是怎么知道的?”

“九十年代我在瑞典商业银行工作。你猜猜看,给AIA的银行报告是谁写的?”

“原来如此。继续说。”

“AIA拿到温纳斯壮的报告,拟了文件,钱的缺口补齐了。缴回那六百万是很聪明的做法。”

“说重点。”

“可是,亲爱的老兄,这就是重点。AIA对温纳斯壮的报告很满意。一项投资完蛋了,却没有人对管理方式提出批评。我们看过发票、转账单和一大堆单据,所有东西都整理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我相信,我老板相信,AIA相信,政府便无话可说。”

“那有何不妥呢?”

“这正是整个事情棘手之处。”林柏审慎认真的神情颇令人吃惊。“因为你是记者,这些全都不能公开。”

“少来了,你总不能透露所有事情后又不许我用。”

“我当然可以。我到目前所说的都是公开数据,你大可以自己去查报告。剩下我还没说的部分,你可以写,但我得是匿名消息来源。”

“没问题,不过在现代语汇中,‘不能公开’代表我私下得知某事却不能写。”

“去你的现代语汇。你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只不过我是你的匿名来源。同意吗?”

“当然。”布隆维斯特说。

事后回想起来,当时不该答应的。

“那好。迈诺斯一事发生已超过十年,就在柏林墙倒塌之后。我是调查温纳斯壮的人之一,从头到尾都觉得事有蹊跷。”

“你签他的报告时怎么不说呢?”

“我和老板讨论过,问题是无法明确指出什么。文件单据都没问题,我只好签了。从那以后,每次在媒体上看到温纳斯壮的名字,我就会想到迈诺斯,尤其是因为几年后,在九十年代中期,我的银行和温纳斯壮有些来往,其实是大交易,但结果不太圆满。”

“他骗了你们?”

“不是,没那么明显。我们双方倒是都赚了钱。应该说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现在说的是我自己的雇主,我并不想做这种事。可是我脑海中浮现的——就是一般所谓的持续和整体印象一一并不正面。温纳斯壮被媒体捧为伟大的财经巨擘,他也因此更加发达。这是他的‘信任资产’。”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觉得这个人根本是外强中干,甚至也不特别擅长财经。老实说,我认为他对某些议题一窍不通,只不过请到几个聪明绝顶的年轻斗士当顾问罢了。总之,我个人对他实在没有好感。”

“然后呢?”

“几年前,我为其他的事情前往波兰。我们同行团员和几个洛次的投资者一块用餐,而我刚好与市长同桌。我们谈到振兴波兰经济的困境等等,不知怎的我提起了迈诺斯计划。有一瞬间,市长显得十分惊讶,好像从未听过迈诺斯似的。他跟我说那是个一文不值的小生意,一点收获也没有。接着他笑着说——这是原话,我一字未改——如果我们的投资者只有这份能耐,瑞典恐怕撑不久了。你明白我说的吗?”

“那个洛次市长显然是个刻薄的家伙,你还是说下去吧。”

“第二天早上我要开会,其他时间可以自由活动。我一时兴起,便开车到洛次郊外的一个小镇,去瞧瞧关闭的迈诺斯工厂。整个巨大的迈诺斯工厂建筑摇摇欲坠,那是五十年代苏联红军搭建的铁皮仓库。我在工厂一带找到一个略通德语的守卫,听说他有个表亲曾在迈诺斯工作,我们便前往他距离不远的住家找他,由守卫担任翻译。你有兴趣听听他怎么说吗?”

“迫不及待。”

“迈诺斯于一九九二年秋天开厂,员工顶多十五人,大多数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月薪大约一百五十克朗。起初没有机器,所以员工上班时间都在打扫。到了十月初,从葡萄牙运来三架纸箱制造机,全都非常老旧。这些破铜烂铁顶多价值几千克朗,当然也没有备用零件,所以迈诺斯动不动就得停工。”

“现在有点内幕消息的味道出来了。”布隆维斯特说:“迈诺斯都制造些什么?”

“一九九二年一整年加上一九九三上半年,他们生产了简单的洗衣粉纸箱和蛋盒之类的产品,接着开始做纸袋。不过工厂始终没有足够的原料,根本不可能大规模生产。”

“听起来不像是巨额投资。”

“我算给你听。两年的租金应该在一万五千克朗左右,薪资可能顶多只要十五万克朗——这还算慷慨的。机器费用和运费……一辆运送蛋盒的货车……我估计是二十五万。再加上执照费、几趟的往返旅费——好像有个人确实从瑞典来过工厂几次。看来整个营运所需不到两百万。一九九三年夏日某天,领班来到工厂宣布工厂倒闭,不久便来了一辆匈牙利货车把机器载走了。拜拜,迈诺斯。”

审判过程中,布隆维斯特经常想起那个仲夏节前夕。当晚大部分谈话的口气都像是回到学生时代,和同学不伤感情地争执辩论。青少年时期,他们分担过彼此的烦恼,如今长大后几乎变成两类人,几乎已成陌路。闲谈之间,布隆维斯特曾试着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两人在学校里怎么会成为哥们儿。他记得林柏个性保守,面对女孩特别害羞,长大成人后呢……却是个在银行界力争上游的成功人士。

布隆维斯特很少喝醉,但这番巧遇使一趟凄惨的航程变成一个愉快的夜晚,也因为他们的对话充满学生时期的调调。他起先并未认真看待林柏所说关于温纳斯壮的事,但渐渐地,他的专业直觉被唤醒了。他忽然专注地倾听起来,一些合理的怀疑也随之浮现。

“等等。”他说:“温纳斯壮是顶尖的市场投机商。他给自己赚进了十亿,不是吗?”

“粗略估计,温纳斯壮集团约有两千亿资产。你一定想问:一个亿万富翁何必大费周章去诈骗区区五千万,对吧?”

“应该这么说:他何必以自己和公司的声誉做赌注,去进行如此拙劣的欺诈?”

“欺诈的行为并不那么明显,因为AIA委员会、银行业、政府和国会稽核人员对温纳斯壮的账都毫无异议。”

“这笔金额毕竟小得离谱,不值得冒此风险。”

“当然。但你想想:温纳斯壮集团是个投资公司,凡是能短期获利的,如房地产、有价证券、期权、外汇等等,都属于它的业务范围。温纳斯壮在一九九二年找上AIA时,正是股市即将跌到谷底之际。你还记得一九九二年秋天吗?”

“怎能不记得!十月份利率飙升五倍的时候,我还得缴机动利率的房贷,一整年都要付百分之十九的利息。”

“你说得没错。”林柏说:“那年我自己也是赔惨了。而温纳斯壮也和每个股市玩家一样,面对同样的问题在苦撑。公司有数十亿各式各样被套牢的文件资产,现金却不多。忽然间他们再也不能想借多少就借多少。通常遇到这种情况,你会释出部分资产再想办法重整旗鼓,偏偏在一九九二年,没有人想买房地产。”

“现金流的问题。”

“对极了。而且不只温纳斯壮一人,每个商人……”

“别说商人。你可以随你喜好称呼他们,可是叫他们商人是对这类正当行业的侮辱。”

“好吧。每个投机商都有现金流的问题。我们从这个角度来看:温纳斯壮拿到六千万克朗,虽然还了六百万,却已事隔三年。迈诺斯的实际开销不会超过两百万。光是六千万三年的利息,已经相当可观。其余的就看他怎么投资,可能让AIA的钱加倍,甚至赚了十倍以上,这可就不是什么芝麻绿豆的小事啰。干杯!”

第二章

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五

德拉根·阿曼斯基出生于克罗地亚,现年五十六岁。他父亲是来自白俄罗斯的亚美尼亚裔犹太人,母亲则是有着希腊血统的波斯尼亚回教徒。他由母亲教养成人,也就是说他长大后便被纳入那个媒体统称为回教徒的庞杂团体。奇怪的是,瑞典移民局却将他登记为塞尔维亚人。从护照可以证明他是瑞典公民,照片上的他一张国字脸,下颚方正,有些刚长出的胡茬儿,两鬓略微花白。他常被称为“阿拉伯人”,但其实一点阿拉伯血统也没有。

他长得有点像美国帮派电影中典型的地头蛇,但事实上他是个能力很强的财务主管,七十年代初刚入社会,便进入米尔顿安保公司从小会计干起,三十年后,升任为公司的首席执行官兼首席运营官。

进入公司后他渐渐对安保事业着了迷。这就像战争游戏一样,要确认威胁所在、构思反策略,还要随时抢先产业间谍、勒索歹徒与窃贼一步。他起步的契机是因为发现有人利用精心设计的记账方式诈骗公司某位客户,并从十几个人当中指证出幕后主使者。他因而受到拔擢,在公司业务的拓展上扮演关键角色,并成为金融诈欺领域的专家。十五年后他升任首席执行官,带领米尔顿成为瑞典最具竞争力也最受信赖的安保公司。

这家公司有三百八十名全职员工和三百名短期约聘人员,相较于佛克安保公司或瑞典警卫服务公司仍属小规模。阿曼斯基刚进公司时,公司名叫约翰·弗雷德里克·米尔顿公共安保公司,主要客户包括需要巡查员与孔武有力警卫的购物中心。如今在他领导下,公司变成了国际知名的米尔顿安保,并投资添购最先进的科技设备。原本年迈力衰的夜间警卫、制服迷和兼差的大学生,一律由真正的专业人士取代。阿曼斯基请来资深离职警员担任业务主管,又聘请专精于国际恐怖主义的政治学家,以及精通人身保护与工业间谍活动的专家,最重要的则是雇用了一流的电讯技术人员与信息专家。后来公司更从索尔纳搬到位于斯德哥尔摩市中心的斯鲁森附近的现代化新大楼。

到了九十年代初,米尔顿安保已有能力为一群特殊客户提供新的安保水准,其中主要包括中型企业和注重隐私的富人,如一夕致富的摇滚明星、股市投机商、网络新贵等。公司有一部分业务是为国外的瑞典公司提供贴身保镖与安保系统服务,其中又以中东地区为主,目前该地区业务量占全公司营业额的七成。阿曼斯基接手后,公司业绩也从每年四千万克朗增加到二十亿左右。提供安保服务的利润着实不小。

米尔顿的业务可分为三大类:“安保咨询”,可协助确认想象或猜测到的威胁;“因应措施”,通常需要装设监视录像机、防盗与火灾警报器、电子锁装置和信息系统;“人身安全维护”,对象可以是个人或公司。过去十年来,最后这类业务整整成长了四十倍。最近又出现一群新客户:就是想寻求保护、不受前男友或前夫或跟踪狂骚扰的富有女子。此外,米尔顿安保也和一些性质相近、信誉良好的欧洲及美国公司签订合作协议。还会为许多来到瑞典的国际访客提供安保服务,其中包括一位预计在特罗尔海坦拍片两个月的美国女星。她的经纪人认为以她的身份地位,偶尔外出到饭店附近散步时,都应该有保镖陪同。

另外还有第四类业务,范围小得多,只需几名员工负责。他们内部称之为“私调”,也就是私人调查。

阿曼斯基对这块业务始终兴致不高,因为不但麻烦还无利可图。从事这类工作的员工需要的不是电讯技术或装设监视设备的知识,而是判断力与经验。如果调查事项是关于信用状况、聘请前的背景调查,或是调查某位员工是否泄漏公司机密或参与非法活动,是可以接受的。像这类案例,私调便算是营业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可是客户却常常牵扯出私人问题,而且可能制造不必要的骚动。我想知道我女儿在和哪个混蛋交往……我觉得我老婆可能有外遇……这家伙是好人,却交了坏朋友……我被人勒索……遇上这种人,阿曼斯基经常是直接拒绝。如果女儿已经成年,就有权利和任何混蛋交往;至于外遇问题,他认为应该由夫妻自行解决。这些调查工作背后隐藏着陷阱,很可能会爆发丑闻,让米尔顿安保吃上官司,因此阿曼斯基对类似的委托始终格外谨慎,更何况实在难以从中获利。

这天早上的主题偏偏就是一桩私人调查案。阿曼斯基拉平裤子的皱褶后,坐到舒适的坐椅上往后一靠,带着狐疑的目光瞥向小他三十二岁的女同事莉丝·莎兰德。他想过不下千次:好像再没有人比她更不适合待在一家名气响亮的安保公司。他的不信任可说明智也可说不理智。在阿曼斯基眼中,莎兰德无疑是他在业界多年所遇见最出色的调查员,她为他工作这四年来,从未搞砸过一件案子或交出一份不人流的报告。

相反地,她的报告总是独树一格。阿曼斯基相信她天赋异禀。调查信用状况或警方记录,谁都办得到,但莎兰德很有想象力,总是能带回他意料之外的东西。她是怎么办到的,他从来也没弄懂,有时候甚至觉得她搜集资料的能力根本是魔术。官方档案她已背得滚瓜烂熟,更重要的是她能钻进被调查者的表皮底下,一旦发现任何值得挖掘的秘密,就会像巡弋飞弹一样朝目标前进。

不知为何,她就是有此天分。

凡是被她的雷达侦测到并写人报告的人可就惨了。阿曼斯基永远忘不了有一次在某企业收购案前,他派莎兰德对一名制药工厂的研究员进行例行性的查证。预定一个星期完成的工作,却拖延了好一阵子。四个星期了她毫无动静,提醒了她几次,她也置之不理。最后她提出的报告中附带证明那个被调查的人有恋童癖,曾两度在塔林向一名十三岁的雏妓买春,并且有迹象显示他对当时同居女友的女儿怀有歹念。

有时候莎兰德的某些习性几乎让阿曼斯基感到绝望。就拿恋童癖的案子而言,她没有打电话给阿曼斯基,也没有进办公室找他谈。没有,甚至连报告中可能包含爆炸性数据的事也提都没提,就直接在某天傍晚,阿曼斯基正要下班前放到他桌上。直到当晚夜深之后,他终于能轻松地和妻子在利丁粤岛上的别墅中边看电视边喝酒时,才将报告拿出来看。

这份报告一如平常,标示附注、引述与资料来源,精准到近乎完美。前几页交代了调查对象的背景、教育程度、职业与经济状况。直到第二十四页,莎兰德才丢出塔林之行的炸弹,用她一贯枯燥乏味的语气说出他住在绍伦吐纳,开的是一辆深蓝色的沃尔沃。她在附录中提出详尽的证据数据,其中包括调查对象和那名十三岁少女在一起的照片。照片是在塔林某家旅馆的走廊上拍的,那人的手伸进女孩的毛衣里头。后来莎兰德追踪到这名女孩,还将她的说词录音存证。

这报告所引起的混乱正是阿曼斯基想要避免的。首先,他得吞下几颗医师开给他的溃疡药,然后请客户到公司来开一个不愉快的紧急会议。尽管客户强烈反对,最后他仍不得不将资料交给警方。这意味着米尔顿安保恐怕会被卷入一个纠结的网中,假如莎兰德的证据无法被证实或那个人被判无罪,公司恐怕就得打诽谤诉讼官司。真是一场噩梦。

然而,莎兰德出奇的冷漠还不是最令他头痛的事。米尔顿的形象向来是保守稳定,莎兰德出现在这样的环境中就仿佛船舶展览中出现了一头水牛。阿曼斯基的这名超级调查员是个脸色苍白、像得了厌食症的年轻女子,头发超短,还在鼻子和眉毛上穿洞。她的脖子上刺了一只约两公分长的黄蜂,左臂二头肌和左脚踝处也各有一圈刺青。有时候当她穿无袖背心时,阿曼斯基也会看见她右边肩胛骨上文着一条巨龙。她天生红发,却将头发染得乌黑,整个人看起来就像刚和一群重摇滚乐手狂欢了一个星期。

其实她没有饮食失调的问题,阿曼斯基很确定。相反地,她好像什么垃圾食物都吃,只不过天生瘦削,骨架小,让她看起来像个手小腕细、胸部尚未发育完全的小女孩。她已经二十四岁,有时却像只有十四岁。

她嘴巴大、鼻子小、颧骨高耸,外貌略似亚洲人。她动作迅速轻盈有如蜘蛛一般,用电脑打字时手指像在键盘上飞跃。由于她骨瘦如柴,想当模特儿应该不可能,但倘若上妆得宜,那张脸倒是上得了全世界任何广告牌。偶尔她会涂黑色口红,撇开刺青和鼻子眉毛穿洞不说,她其实……嗯……还算迷人。一种说不明白的魅力。

莎兰德为阿曼斯基工作这件事实在不可思议,因为阿曼斯基平常不可能接触到她这种女人。

她最初是被请来做杂工。专门为老约翰·弗雷德里克·米尔顿处理私人事务的半退休律师霍雷尔·潘格兰告诉阿曼斯基,说这个莎兰德虽然“态度大有问题”,却十分机灵。潘格兰恳请他给她一次机会,阿曼斯基勉强答应了。潘格兰是那种会把拒绝当成激励而再接再厉的人,所以干脆直接答应比较省事。阿曼斯基知道潘格兰致力于照顾问题孩童和其他社会边缘人,但他的判断力毕竟不错。

不料一见到那女孩他便后悔答应雇用她了。她不只是看起来麻烦,在他眼中,她根本就是麻烦的化身。她辍学,没有受过任何高等教育。

前几个月她做全职,算是吧。偶尔出现在办公室时,她会煮咖啡、跑邮局、帮忙影印,但对于传统的上班时间或例行工作却深恶痛绝。另一方面,她还有惹毛其他同事的本领,后来大伙都叫她“有两个脑细胞的女生”——一个用来呼吸,一个用来站立。她从不提自己的事,有同事想和她聊天,见她几乎毫无反应,很快便放弃了。她的态度让人既无法信任,也难以伸出友谊之手,不久她便成了幽灵,并像只流浪猫一样在米尔顿的走廊上游荡。大伙都认为她已无可救药。

经过一个月的麻烦不断,阿曼斯基把她找来,铁了心要请她走人。她静静听着他细数自己的违规事项没有反驳,连眉毛也没抬一下。他下了她“态度不正确”的结论后,正打算告诉她若想进一步发挥才能,最好还是另谋高就,她却在此时打断了他。

“其实如果你只想找个办事奴才,去人力派遣公司找就有了。我可以替你处理任何事、应付任何人,如果你只会叫我分发邮件,那你就是个笨蛋。”

阿曼斯基坐在位子上,又惊又怒,她仍不慌不忙地接着说。

“你有个手下花了三星期去调查一个某家网络公司有意招聘的雅痞,写了一份一文不值的报告,昨天晚上我替他抄的那份烂报告,现在就躺在你桌上。”

阿曼斯基的目光落在报告上,为了改变一下气氛,他开口说道:

“你是不能看机密报告的。”

“好像是不行,但是你们公司的保密程序有漏洞。根据你的指示,这种报告他应该亲自抄写,可是他昨天上酒吧前把报告丢给我了。顺带一提,我在员工餐厅里发现他前一份报告。”

“你说什么?”

“别激动,我把它放进他的收件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