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鱼那长长的、锯齿般的下颚大张着,准备一口咬住它的猎物。这家伙的脑袋差不多整个藏在巨型乌贼翻卷起来的白色、柔软的触角下面。乌贼在拼命挣扎,那些直径足有二十多厘米的青紫色吸盘在鲸鱼皮上留下片片斑痕,一只触角已经折断,拼杀结果已无悬念,在地球上这两种巨型动物的争斗中,总是鲸鱼获胜。虽说乌贼的触角多,力气大,但它唯一的指望就是在被鲸鱼的大嘴撕成碎片之前一逃了之。它那无神的眼睛足有半米来宽,盯着它的死对头——当然,很有可能,在黑暗的深渊里它们谁也看不见谁。
整个展品的长度超过三十米,现在四周已经用一个铝条笼子罩了起来,下面安上了滑轮车。一切准备就绪,只等着为超主效劳了。萨利文盼着他们快点行动,悬而不决的滋味可不好受。
有人从办公室里出来,走到炽热的阳光下,显然是来找他的。萨利文认出那是他的主任,便朝他走了过去。
“我在这儿,比尔。有什么事吗?”
对方手里拿着一张电报单,看上去挺高兴。
“有个好消息,教授。我们获得一份殊荣!监理人要在起运前亲自下来看看我们的杰作。这样一来我们就出名了!这对我们申请新款项肯定大有帮助!我一直在盼着这个呢。”
萨利文教授吃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他从不反对扬名,但他担心这次一下子来得太多了。
卡列伦站在鲸鱼头的一侧,仰视它巨大、圆钝的口鼻和布满白色牙齿的下颚。萨利文掩饰着不安,揣测着超主在想什么。他的一举一动容不得猜疑,这次访问也属于很正常的那种。不过,萨利文还是希望它快点儿结束。
“我们的星球没有这么大的动物,”卡列伦说,“因此我们向你定制了这一套。我的——嗯,同胞们,会觉得很惊奇的。”
“你们那里引力低,”萨利文回答,“我还以为你们有非常大的动物呢。不管怎么说,你们长得就比我们高大。”
“的确。但是我们没有海洋。就动物的形体大小而言,陆地永远不能跟海洋相比。”
说得一点儿不错。萨利文想。就他所知,人类还未曾了解到超主世界的这一事实。扬,见他的鬼,对此一定很有兴趣。
这会儿,那个年轻人正坐在一公里外的一间小屋里,焦急地用野外望远镜观察这里的一切。他一直在对自己说,没有什么可害怕的。无论多么靠近鲸鱼观察,也发现不了那个秘密。不过,也有可能卡列伦怀疑到了什么,然后继续跟他们玩下去。
这种疑虑在萨利文的脑子里滋生起来,他看见卡列伦正朝那巨大的喉咙里窥视。
“在你们的《圣经》里有个很有意思的故事,”卡列伦说,“希伯来先知约拿被从船上扔了下去,让鲸鱼吞进肚里,又被安全带回岸上。你觉得这种传说有什么根据吗?”
“我相信,”萨利文谨慎地回答,“有一个经过证实十分可信的例子,一个捕鲸者被吞掉后又被吐了出来,没受任何损伤。当然,要是他在鲸鱼体内多待几秒钟就会窒息,幸运的是也没有被牙齿咬到。这故事的确令人难以置信,但也不是不可能。”
“很有意思,”卡列伦说。他在鱼的大颚旁边又站了一会儿,就过去查看乌贼了。萨利文松了一口气,希望卡列伦没注意到这一点。
“要是早知道有这么多麻烦,”萨利文教授说,“当初就该把你从办公室撵走,省得被你的精神错乱传染。”
“对此我很抱歉,”扬回答说,“但我们弄成了。”
“但愿是成了。不管怎样,祝你交好运吧。如果你改变主意,还有最少六个小时可以考虑。”
“我不需要这六个小时。现在只有卡列伦能够阻止我。谢谢你做的一切。如果我能回来,写本有关超主的书,我会把它题献给你。”
“好像我缺这个似的,”萨利文粗声粗气地说,“那时候我都死了很多年了。”让他吃惊甚至有些惶然不安的是,自己从来不多愁善感,可这种离情别绪影响了他。一同经历了几周的时间经营谋划,他开始喜欢上了扬。再者,他也担心自己会不会成了一次复杂自杀行动的帮凶。
他扶稳梯子,让扬小心地躲着成排的牙齿,爬进那只大嘴巴。就着手电光,他看见扬回过头来摆手,随即消失在洞穴之中。气闸盖子砰地打开再合上,然后,一片沉寂。
月光将凝固的战局转化成噩梦中的一景,萨利文教授慢慢走回自己的办公室。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会导致什么结果。但这结果他永远不会知道了。扬可能再次回到这儿来,只不过花费了他几个月的生命,在超主与地球间走一遭。如果他如愿以偿,一切会在无法穿越的时间屏障的另一端,在未来的八十年以后。
扬刚一关上里面的门,小金属筒里的灯就亮了。他毫不耽搁,立刻着手早已计划好的例行检查。所有供给设施在几天前都装好了,最后检查一下是否已完成所有该做的事,能让他思路清晰,更加放心。
一小时后他才算踏实下来。他躺在海绵橡胶床垫上,回顾了一遍整个计划。唯一的噪音是那只电子日历闹钟发出的轻微嗡嗡声,它会在旅程接近结束时提醒他。
他很清楚,不能指望在这个小单间里感觉到什么,无论推动超主飞船的力量有多强大,都会被完全抵消掉。萨利文曾指出他的展品造型会在大于地球几个引力的条件下散架,他的“客户”让他尽管放心,说不会发生这种危险。
不过,还是会发生大气压的较大变化。这无关紧要,因为空心模型会用不少孔洞“呼吸”。在离开他的单间之前,他要进行压力平衡,还得考虑到超主船舱里的空气可能会让他无法呼吸。用一个简单的面罩和氧气装置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用不着太复杂。如果他能不通过仪器呼吸,那就更好了。
没必要再等下去了,等待只能让他的神经绷得更紧。他拿出那支针管,里面早已装好精心准备的溶液。嗜眠安是在研究动物冬眠过程中发现的,一般认为它能促成假死,这并不确切。它只是大大放慢了生命运转的过程,尽管新陈代谢依然持续在一个较低的水平。就像压熄的一堆生命之火仍在灰烬下燃烧,几周或几个月过去,药性一过,它会再度燃起熊熊烈火,沉睡者就会苏醒。嗜眠安非常安全,大自然已经使用了上百万年,保护它的无数孩子度过食物匮乏的严冬。
扬睡着了。他丝毫没有察觉起重缆绳拖拽着金属结构升上超主货船。他也没有听到舱门关闭的声音,直到三百万亿公里之外它才会再度开启。他不会听到穿过万能船体的遥远而微弱的声音,那是飞船快速返归自己的生存天地时,地球大气发出的抗议呼喊。
他也同样感觉不到,飞船开始了星际航行。


14
每周一次的会议总是让会议室里拥挤不堪,今天更是人满为患,挤得记者们都无法写字。他们一次次地相互抱怨卡列伦太保守,考虑不周。在地球的任何地方他们都能携带相机、录音机之类专业的技术设备,但在这儿,他们只能依靠老掉牙的纸和笔,更不可想象的是,还有速记。
当然,有过那么几次,有人偷偷带了录音机进场,又瞒天过海带了出去,可打开一看机芯在冒烟,说明这种尝试毫无意义。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为什么超主三番五次警告他们,为了自身利益要把手表等金属物件留在会议室外。
但卡列伦自己却把会议全程统统录下来,这就更不公平了。疏忽大意或者错误领会了意思的记者(虽然这种情况不多)会被召去开一个令人不快的短会,重放录音,让他们仔细听监理人到底说的是什么,这种小会只开一次就足够了。
奇怪的是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先前并没有通知,但每次卡列伦有重要声明发布的时候,会议室总是满满当当。这种情况平均每年能有两三次。
大门开启,沉默立刻降临在低声说话的人群中,卡列伦向前走上讲台。光线很暗——无疑这种亮度接近超主微弱的太阳光——地球的监理人没像在户外那样戴着墨镜。
对人们嘈杂的问候他仅回答了一个公式化的“各位早上好”,然后转向人群前排的一位身材高大、十分著名的人物。这位古尔德先生是记者协会的元老,让人想起那个有趣的笑话——管家对主人回禀:“来了三位报社记者,老爷,还有一位来自泰晤士河的绅士。”——他就是里面的那位绅士,穿着和举止就像一位老派外交家,任何人都会毫不迟疑地信任他,任何人也从未对他感到失望。
“今天实在太挤了,戈尔德先生。一定是新闻短缺吧。”
来自泰晤士河的绅士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
“我希望你可以改变这一状况,监理人先生。”
他专注地看着卡列伦,后者在思考着如何回答。
真是不公平,超主们的脸像戴着一块坚硬的面具,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流露。一双很大很宽的眼睛,即使在这种微弱的光线下,瞳孔也缩得很小,莫测高深地凝视着人们坦诚而好奇的眼睛。如果那凹陷的、黑陶般的曲面能叫做脸颊的话,一对呼吸的孔洞在脸颊一左一右,随卡列伦那未必存在的、加工着地球稀薄空气的肺脏发出微弱的鸣音。古尔德能看见一丛细小的白色毛发跟着卡列伦快速的一呼一吸来回摆动。人们普遍相信那是一对灰尘过滤器,依照这种贫乏的证据竟也衍生出不少关于超主家乡大气的理论。
“是的,我有一些新闻给你们。你们显然都很清楚,一艘补给船最近才离开地球返回基地。我们刚刚发现船上有一位偷渡者。”
一百支铅笔霎时停住,一百双眼睛盯着卡列伦。
“一个偷渡者,你是这样说的吗,监理人先生?”戈尔德问道,“我是否可以问一下他是谁,是如何登上飞船的?”
“他的名字是扬?罗德里克斯,开普敦大学工程系学生。其他细节你们无疑会通过各自非常有效的渠道挖掘出来。”
卡列伦笑了。监理人的笑很怪,大部分动作都在眼睛上,那没有嘴唇的嘴巴却是僵硬的,一动不动。戈尔德想,这是不是卡列伦又一个精心模仿的人类习惯呢?整个效果的确是笑,那就照单收了也好。
“至于他是怎样离开地球的,”监理人继续说,“并不十分重要。我可以向你们,或者任何一位潜在的宇航员保证,这种事绝对不可能再次发生。”
“你们要把这个年轻人怎么样?”戈尔德追问道,“会把他送回地球吗?”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但我希望他能搭乘下一条飞船回来。他会发现自己去的地方太不一样,完全谈不上舒服。现在就说到我们今天开会的目的了。”
卡列伦顿了一下,台下陷入更深的沉默。
“你们那些年轻和喜爱浪漫的人抱怨我们对你们关闭了外太空。我们这么做是有目的的,并不是因为它带来了乐趣而强加禁止。你们是否停下来仔细考虑过,抱歉我打个不太讨好的比方,一个来自你们石器时代的人如果突然发现自己身处现代城市,他会如何感想?”
“可是,”《先驱论坛报》的记者抗议道,“这里有个本质的区别。我们已经习惯了科学。你们的世界无疑有不少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但对我们来说并不具备魔力。”
“你怎么会如此肯定?”卡列伦说,语气轻柔得几乎让人无法听清,“电力时代和蒸汽时代之间仅相隔一百年,但是,一个维多利亚时代的工程师怎么理解电视机或者计算机呢,他要是开始琢磨这些东西的原理,他还能活多久?两种技术之间的鸿沟巨大,是致命的。”
“嘿,”路透社记者对BBC的代表耳语道,“我们运气好,他就要宣布一项重要政策了,我能看出苗头。”
“我们把人类限制在地球上,还有其他原因。看吧。”
灯光变暗,进而完全熄灭。然后,屋子中央出现了一团乳白色的光,凝聚成一个星星的漩涡——这是从遥远距离观看的螺旋星云。
“人类以前从未见过这个景象,”黑暗中传出卡列伦的声音,“你们看的是自己的宇宙,岛星系,你们的太阳是其中一员,这是从五十万光年以外的距离观看的。”
长时间的沉默。然后,卡列伦继续说下去,他的声音里带有一种说不上是同情还是轻蔑的腔调。
“你们的种群显然完全无力处理自己这个相当小的星球上的问题。我们到来时,你们正处在被自己的力量毁灭的边缘,科学轻率地赋予了你们这种力量。没有我们的干预,地球早已是一片充满辐射的荒野。
“现在你们拥有一个和平的世界,一个联合的种族。不久以后,你们的文明程度就足以管理自己的星球,不需要我们的协助了。或许你们最终能够处理整个太阳系里五十颗卫星和行星的问题。但你们真正想过有朝一日你们能应付这些问题吗?”
星云在扩大。一颗颗星星匆匆流过,飞速闪现、消失,就像打铁迸出的火花。每个短暂的火花都是一个太阳,不知有多少行星世界绕着它旋转……
“在你们这个单独的星系,”卡列伦低声说,“一共有八百七十亿颗‘太阳’,这个数字对于浩渺的太空而言无足轻重。同它挑战,就如同蚂蚁要给全世界沙漠的每一粒沙子贴标签分类一样徒劳。
“你们的种群在目前的进化阶段还不能面对这样的巨大挑战。我的一项使命就是保护你们免受星系之间能量和力的侵害,那种力量是你们无法想象的。”
旋转着火与雾的星系图暗淡下去,灯光又亮了起来,大会议厅一下陷入沉默。
会议已经结束,卡列伦转身要走。他在门边停了一下,望了望安静的人群。
“想来有些痛苦,但你们必须面对。你们有朝一日可能拥有某个行星,但恒星不适合人类。”
“恒星不适合人类。”的确,天际之门就这么一下子迎面关上,一定让他们心烦意乱。不过他们应该学会面对真理,或者说他出于怜悯所给予的那部分真理。
自同温层这个孤高之境,卡列伦望着下面他勉强受命看管的世界和人类。他在思考着摆在前面的一切,想着再过仅仅几十年后这个世界的模样。
他们不会知道自己多么幸运。人类花了一辈子的时间得到了那么多幸福,别的种族甚至从未听说过。这是一个黄金时代。不过,金色也是日落的颜色,秋天的颜色,只有卡列伦的耳朵能捕捉到冬天风暴的第一声呼号。
也只有卡列伦知道,这个黄金时代会以怎样无情的速度冲向终点。

第三部分 最后一代


15
“看看这个!”乔治?格瑞森气哼哼地说着,把报纸扔给简。她伸手去接却没接着,报纸无力地摊在餐桌上。简耐心地擦掉粘在上面的果酱,读起了那一段,努力做出不赞成的样子。她装得不太在行,因为她总是赞同那些评论。通常她都把那些异端见解留在心里,并非仅仅为了息事宁人。乔治总希望听到她的(或无论是谁的)夸赞,要是她斗胆对他的工作批评一两句,他会就她的艺术品味发一通长篇大论。
这评论她读了两遍才放下。评价得还挺不错,她依旧这么跟他说。
“看来他喜欢这场演出。你还埋怨什么呢?”
“这个,”乔治吼着,用手指戳着专栏的中间部分,“这儿你再读一遍。”
“‘衬托芭蕾情节的绿色背景精致柔美,让人十分悦目。’怎么啦?”
“不是绿色的!我花了不少时间才调出那种纯正的蓝颜色!结果呢?不是那该死的技师在控制室搞错了色彩平衡,就是那个白痴评论家戴了个色盲镜。对了,我们这儿接收的是什么颜色?”
“嗯,我记不得了,”简如实相告,“当时乖宝哭闹起来,我就过去看她怎么样了。”
“哦,”乔治慢慢恢复了冷静。简知道另一次爆发随时会发生,不过,爆发来得却很温和。
“我给电视下了一个新定义,”他沮丧地嘀咕着,“我认为它是一种阻断艺术家与观众交流的装置。”
“那你有什么办法呢?”简反问道,“回到剧院看现场演出吗?”
“为什么不?”乔治问,“我在思考的就是这个问题。你知道我收到的那封新雅典人的信吧?他们又给我来信了。这次我要回复他们。”
“真的?”简说,有些警觉起来。“我觉得他们是一群怪人。”
“好吧,只有一种办法证实这一点。我决定两个礼拜后去见见他们。我觉得他们写的那些文学作品的确很理性。他们那儿有些很好的人。”
“要是你指望我烧柴做饭,或是穿兽皮什么的,你得——”
“你可别发傻了!那种传言纯属胡说八道。聚居地有现代生活的一切必需品。只是他们拒绝毫无必要的虚饰。仅此而已。总之,我有好几年没去太平洋了。我们来一趟双人游吧。”
“我同意跟你去,”简说,“但我不想让小家伙和乖宝两个长成波利尼西亚野人。”
“他们不会的,”乔治说,“这我可以向你保证。”
他说对了,但一切并非他设想的那样。
“你们飞抵的时候也注意到了,”走廊另一端的小个子男人说,“聚居地包括两个岛,由一条堤道连通。这个是雅典,另一个我们命名为斯巴达。这里很荒凉,到处是石头,是运动和训练的好地方。”他的眼睛朝游客的腰间投去一瞥,乔治在藤椅上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子。“斯巴达是一座死火山,至少地质学家是这样说的,哈哈!
“回过来说雅典。聚居区的动议是建立一个独立、稳定的文化群落,它有自己的艺术传统。应该说明,在开始这项事业之前已经做了大量研究工作,这的确是一项以某种极其复杂的数学为基础的应用社会工程学案例,我不太明白数学,我所了解的只是,数学社会学家计算出聚居区该有多大,应该包括多少种类的人,首先是制定什么样的宪法保持它的持久稳定。
“我们由一个八名指导者组成的理事会管理。他们分别代表生产、能源、社会工程、艺术、经济、科学、体育和哲学。没有常设的主席或会长。主席的职务由指导者担任,每年轮换一次。“我们目前的人口刚过五万,比预期最适宜人口数略少。因此我们征召新人。当然,我们也有一些损耗。在某些特殊人才方面,我们尚无法自给自足。
“在这个小岛上,我们设法挽救人类的某种独立性和艺术传统。我们不与超主为敌,只想单独生活,走自己的路。他们摧毁了旧的国家和人类有史以来所习惯的生活方式,扫除坏的东西的同时,也毁掉了不少好东西。现在的世界平静,毫无特色,文化死灭。超主来了以后人类就再没有任何新的创造了。原因很明显。没有任何需要奋斗的东西,消遣和娱乐过多了。你们觉察到了吗?每天广播和电视的各个频道播放的东西加起来有五百小时,就算你不睡觉,其他什么也不做,你也无法享用这些娱乐的二十分之一!难怪人们会变成被动的海绵——只吸收,不创造。你们知道吗,现在人均看电视的时间为每天三小时!很快人们就不再过自己的生活了。紧追各种电视家庭系列剧即将变成一种全职工作!
“在雅典这儿,娱乐自有它的合适位置。还有,它是实况现场,不是预先录制的。在这样规模的社区里可能让观众都到场,这对观众和艺术家都很重要。顺便提一下,我们有一支非常好的交响乐团,大概可以跻身世界前六。
“但我不想让你们只是听我说。一般情况是,那些有可能成为这里公民的游客在这里住上几天,感觉一下这里的生活。如果他们决定加入我们,我们就让他们参加一系列测试,这是我们的一道主要防线。三分之一的申请者会被拒绝,拒绝的原因通常不会对他们产生任何不良影响,对外界也没有意义。获准通过的人先回家去,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处理自己的事务,然后再回到我们这儿来。有些人在这个阶段改变了主意,但这种情况很少见,几乎都是出于他们无法控制的个人原因。我们的测试几乎百分之百可靠:那些通过了的人就是真正想来的人。”
“要是有人搬来之后改变主意呢?”简担心地问。
“他们可以离开,一点儿也不难。这种事发生过一两次。”
一阵很长的沉默。简看了看乔治,他一边沉思,一边用手搔着艺术圈十分流行的腮须。他们没有给自己断了后路,简也没有过分焦虑。聚居地看上去挺有趣,也不像她所害怕的那么怪异。孩子们也会喜欢这儿的,这一点很重要。
六周后他们搬了进去。单层的房屋很小,但他们的四口之家已不会再扩大了,所以也就足够使用。所有的代劳设施一应俱全,至少简不用担心会回到家务繁重的黑暗年代。不过,发现这里有个厨房时,她觉得有些困惑。在这种规模的社区里,人们通常会打电话给食品中心,等上五分钟就能收到他点的餐了。个性固然很好,但现在,简担心事情是否做得太过了。她闷闷不乐地寻思,是不是她不但要给一家人做饭,还得给他们缝制衣服呢?不过,她没在自动洗碗机和雷达测距器之间看到织布机,看来还不至于那么糟……
当然,房子的其他地方看上去光秃秃的,毫无修饰。他们是这里的第一家住户,要过一段时间这个崭新无菌的屋子才会变成温馨的人类住家。孩子们无疑会十分有效地加快这一进程。杰弗里不幸的牺牲品已经(简这时还不知道)在浴缸里断了气,全因为这年轻人不知道淡水和盐水的基本差别。
简走近没挂窗帘的窗户旁边,眺望整个聚居地。毫无疑问,这地方很美。房子地处一座小山的西面山坡上。小山高耸于雅典岛,再无任何竞争者与之匹敌。她可以看见在北面两公里外,一条堤道通向斯巴达,如一把薄刀分断水流。那多岩的小岛遍布火山锥形石,与自己这边宁静的景色形成巨大反差,有时让简觉得可怕。她很好奇为什么科学家会认为这火山不会再度苏醒,湮没周遭的一切。
一个人影忽忽悠悠上了坡,小心地走在棕榈树的阴影里,全然不管道路规则。这引起了她的注意。乔治开完了他的第一次会议回家来了。别再做白日梦了,去忙些家务事吧。
金属的碰撞声宣告乔治骑着自行车到家了。简不知道要等多长时间他们才能一块学会骑车。这又是一个料想不到的地方。岛上不允许开车,实际上也没有必要开车,因为最长的直线距离也不到十五公里。这里有几种公共服务车辆——卡车、救护车和消防车,都是严格限制的,遇到真正的紧急情况才能使用,速度限定在每小时五十公里以内。这让雅典居民们有了不少锻炼的机会,街上从不拥挤,也没有交通事故。
乔治草草吻了一下自己的妻子,往身边的椅子上一坐,轻松地出了一口气。
“嚯!”他边说,边擦着自己的脑门,“上山的时候其他人都赛过了我,看来人们都已经习惯了。我觉得我已经减了十公斤。”
“你这一天过得怎么样?”简关切地问。她希望乔治不至于太疲惫,还能帮她拆拆包。
“非常刺激。当然,我见到的人连一半都记不住,但他们都很高兴。话剧也如我所愿非常好。我们下周开始排练萧伯纳的《千岁人》,我来全盘负责布景和舞台设计。这下就改观了,不用那么十几二十个人告诉我,不能这么做那么做了。是啊,我觉得我们会喜欢这儿的。”
“自行车也不是问题了?”
乔治攒了攒气力才勉强笑了一下。
“不是问题,”他说,“过几个礼拜,我就不会在乎这么个小山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