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劫持四天后,乔告诉他有客人造访,斯托姆根并不惊讶。几个看守变得愈发坐立不安,这让他们的囚徒猜出个大概:行动的头目看到已无危险,终于亲自来提审他了。
乔礼貌地招手请他进屋,他们已经围坐在摇摇晃晃的桌子旁等着他了。乔的腰里别着一支从未见过的大号手枪,很有些卖弄,让斯托姆根觉得好笑。那两个帮凶不在,就连乔都显得有些拘谨。斯托姆根立刻觉察对面这些人的官阶高得多,让他想到自己见过的一张俄罗斯革命初期列宁与战友们的照片。这六个人有着同样的智力、冷酷和铁一般的决心。乔那一类人其实无害:真正的幕后策划者原来在这儿。
斯托姆根敷衍地点了下头,朝唯一的一张空椅子走过去,保持泰然自若的样子。坐在对面的一位年龄较长、体型结实的人向前探着身子,用一双灰眼睛紧紧盯着他。这让斯托姆根很不舒服,只能违背自己的意愿先开了口:“看来你们是来谈条件的。要多少赎金呢?”
他注意到后面有人在速记本子上记下了他的话。一切完全是公事公办的样子。
领头的回话了,声音悦耳,带着威尔士口音。
“随便你怎么说,秘书长先生。但我们要的是信息,不是现金。”
这样看来,自己是战俘,这是一次审讯了。斯托姆根想。
“你很清楚我们的动机是什么,”对方接着说,嗓音柔和轻快,“如果你愿意,叫我们抵抗运动也行。我们认为地球迟早要发动一场独立之战,但我们发现斗争只能以间接手段进行,比如暗中破坏或拒不听命。我们挟持你,部分是要卡列伦明白,我们目的明确,组织周密,但更主要是因为,你是唯一能告诉我们有关超主信息的人。你是个明白人,斯托姆根先生。跟我们合作,你就可以获得自由。”
“你们具体想知道什么呢?”斯托姆根谨慎地问。
那双超凡的眼睛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深处,这种眼神斯托姆根一生从未见过。接着,那歌唱般的声音又响起了:“你知道超主到底是什么人,或者是什么东西吗?”
斯托姆根差点儿笑了。
“相信我,”他说,“我跟你一样,也急于了解真相。”
“那么,你可以回答我们的问题了?”
“我没答应什么,但可能吧。”
乔解脱般地舒了一口气。屋子里出现了一阵期待的窸窣声。
“对你跟卡列伦见面的情境,我们只粗略了解。”那人接着说,“你或许可以仔细描述一下,别漏掉任何重要的线索。”
这倒是个无害的要求,斯托姆根想,以前他就回答过多次,于是便表示出愿意合作的样子。这儿的几个人脑子机敏,也许能发现点儿新东西。随便他们从他这儿榨取任何新鲜信息——只要他们分享它。至于说这类信息会对卡列伦造成什么伤害,他是绝不相信的。
斯托姆根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铅笔和一个旧信封。他一边快速画着草图,一边说:“当然,你们知道,这个小型飞行器没有明显的推进装置,它定期把我接到卡列伦的飞船上。它进入船体——你们无疑看过望远镜拍摄这个操作过程的影片。门就打开了——如果你把它叫门的话——我走进一个小房间,里面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块屏幕。平面布局就像这样。”
他把草图推给威尔士人,但那双奇怪的眼睛看也不看,仍停留在斯托姆根的脸上,他看见这双眼睛的深处发生了某种改变。屋里一团死寂,但他听到乔在自己身后猛地吸了一口气。
斯托姆根既迷惑又恼火地看着对方,这一看,让他渐渐明白过来。他把信封搓成一个球,扔在了脚下。
现在他才明白,为什么那双灰眼睛让他如此错愕了。对面的人是个瞎子。
凡·瑞伯格没有再联络卡列伦。大部分部门的工作——发送统计资料、摘要国际新闻等事务都在自动进行着。巴黎的律师们还在为世界宪法议案争吵不休,但这暂时也跟他无关。要到半个月后,监理人才会索要这一议案的最终草案,如果到那时还没完成,卡列伦无疑会采取他认为合适的措施。
斯托姆根仍旧没有半点消息。
那部标为“仅限紧急”的电话响起的时候,凡·瑞伯格正在口述指令。他抓起听筒,越听越惊讶,随即扔下它,冲向敞开的窗户前。惊恐的喊叫声由远而近,街上的交通几近瘫痪。
千真万确,卡列伦的飞船,那超主一成不变的象征物,现在已不在天上。他四下眺望,漫天搜寻了一回也没看见一丝踪影。接着,突然之间,似乎天幕瞬间降下,那艘大船自北方飞来,肚皮的暗影就像一片雷雨云,低低擦过纽约的摩天楼顶。
这扑面而来的怪兽不禁让凡·瑞伯格连连退缩。他也清楚超主这艘飞船有多大,但看它高悬太空是一回事,看着它像恶魔驱遣的乌云飞过头顶,绝对是另一回事。
在这片局部的日蚀中,他看着飞船拖着巨大的阴影朝南飞去,最后消失。没有声音,连空气中的飒飒响声都没有,凡·瑞伯格发现,虽然飞船飞过时显得很近,但离他头顶至少有一公里。接着,大楼受到声波的撼动开始战栗,不知哪里的窗玻璃向内炸开,传来清脆的声响。
身后的办公室里所有的电话都响了起来,但凡·瑞伯格没有动。他趴在窗台上,望着南面的天空,无限之力的降临把他给吓瘫了。
斯托姆根说话时,感觉自己的思维同时在两个层面进行。一方面,他不想跟羁押他的人合作,另一方面又希望他们能帮自己揭开卡列伦的秘密。这是种危险的游戏,让他惊奇的是自己又有些得意。
大部分问话都是那个威尔士盲人提出来的。看着这个头脑敏锐的人尝试解开一个个问题的答案,测试然后否定那些斯托姆根早就放弃了的推测,实在让人觉得有趣。现在,威尔士人仰坐在那里,叹了口气。
“我们走进死胡同了,”他气馁地说。“我们需要更多事实,这就得行动,而不是争论。”那双失明的眼睛好像在注视着斯托姆根,过了一会儿他神经质地敲起了桌子。这让斯托姆根发觉他开始变得没有把握了。然后,他又说话了。
“你从来没有费心去多了解那些超主的情况。秘书长先生,我真有点儿奇怪。”
“你到底想说什么?”斯托姆根冷冷地问,掩饰着自己的兴趣,“我已告诉过你,我跟卡列伦会面的那间屋子只有一个出口,直通下面的地球。”
“如果我们设计几种器械,”对方审慎地说,“或许可能让我们发现点儿什么。我不是科学家,但我们可以考虑考虑这件事。如果给你自由,你愿意协助我们完成这个计划吗?”
“让我最后再说一遍,”斯托姆根愤怒地说,“明确一下我的立场。卡列伦为的是世界大同,我不会为他的敌人做任何事情。他的最终计划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相信这计划是与人为善的。”
“有什么真正的证据呢?”
“他的全部行动,从他的那些飞船到来之日起。我敢说你分析来分析去,也找不出一件人类没有受益的事情。”斯托姆根停顿了片刻,任思绪返回过去的年月,他笑了起来,“要想找个单独的例子证明——我该怎么说呢?——超主们的仁慈,想想他们刚来的一个月内推行的‘虐待动物禁令’就行了。如果说我以前对卡列伦存有疑虑,这下也完全消除了。尽管同他做的其他事情相比,这项命令给我带来的麻烦最多!”
这丝毫没有夸大其词,斯托姆根想。整个事件非同一般,第一次表露超主对残暴行径的痛恨。这一点,以及他们对公正和秩序的热情似乎是其生命中的主导情感,至少凭他们的所作所为可以这样判断。
那是唯一一次卡列伦表示出愤怒来,或至少是外表上的愤怒。“你们可以随意互相杀戮,”他的信息这样写道,“这是你们之间和你们自己法律上的事。但是,除却获取食物和出于自卫,如果你们杀戮那些与你们同处一个世界的动物,就将受到我的问责。”
没人确切知道这项禁令涉及的范围有多广,也不知道卡列伦如何执行它。但他们没有等待太久。
大斗牛场内座无虚席,斗牛士和服务生们正式出场。看来一切如常:灿烂的阳光在传统服饰上迸发出暴烈而炫目的色彩,人群欢迎着他们宠爱的选手,如同以前一百次一样。人群中偶尔有人抬起头,焦虑不安地望着天空,望向马德里上空五十公里处那艘孤零零的银色形体。
斗牛士进入自己的地盘,公牛喷着响鼻冲入竞技场。骑手们驱赶着瘦骨嶙峋的马匹迎战敌人,马儿却吓得鼻孔大张,在阳光下原地打转。第一支投枪一闪,射向目标——与此同时,响起一种地球上从未听到过的声音。
这是一万人因疼痛发出的叫喊声,他们受了同样的伤——当这一万人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损。但斗牛就此结束,所有的斗牛活动均告完结,因为消息在飞速传播。值得一提的是,狂热斗牛迷们受此一惊,只有十分之一的人去要回了自己的赌注,再就是伦敦的《每日镜报》也来添乱,往伤口上撒了把盐:它建议西班牙人把板球当作新的全民体育运动。
“你可能是对的,”那个威尔士老家伙说,“也许超主的动机是好的——按照他们的标准,因为有时候跟我们的标准相同。但他们是外来者,不请自来,把我们的世界搅得天翻地覆,摧毁了理想,还有几代人浴血奋战得以保护的国家主权。”
“我来自一个小国,它也曾被迫为自由而战,”斯托姆根反驳说,“但我支持卡列伦。你们可以骚扰他,甚至可以耽搁他,让他不能按期实现他的目的,但到头来什么也改变不了。无疑你们很真诚,相信自己的事业。我可以理解你们害怕世界国家到来之日,那些小国的传统和文化遭到毁灭。但你们错了:墨守成规无济于事,超主到来之前主权国家已行将就木,超主们只是加速了它的死亡。没人能够挽救它,也不该有人挽救它。”
没人答话。对面的人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威尔士人半张着嘴坐在那儿,双眼毫无生气,看上去就是瞎子。他边上的人也没有动,凝固在紧张而不自然的姿势中。斯托姆根吓得喘不上气,站起身向门边退去,这时一个声音打破了沉默。
“说得很好,雷吉,谢谢你。现在我们该走了。”
斯托姆根转过身,朝黑暗的通道望去。在与目光平齐的位置有个普普通通的小球——无疑,这是超主启动的某种神秘力量的来源。斯托姆根隐约觉得他听到了一种嗡嗡声,就像懒洋洋的夏日里一群蜜蜂发出的声音。
“卡列伦!谢天谢地!你到底做了什么?”
“别担心,他们没事儿。算是一种麻醉吧,但比麻醉轻多了。他们不过是比正常时间慢个几千年。我们一走,他们连发生了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你要把他们留在这儿,等警察来处理吗?”
“不,我有更好的打算。我要让他们走。”
斯托姆根感到一阵奇怪的轻松。他朝小屋和里面几个僵住的房客投去一瞥,算是告别。乔单脚立在那里,傻傻地盯着虚空。斯托姆根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伸手向口袋里摸去。
“谢谢你的款待,乔,”他说,“我得给你留点儿什么做纪念。”
他从一堆纸片里翻找着,终于找到了他要的数字。然后,他在一块稍微干净些的纸上仔细写下:
曼哈顿银行:
支付乔一百三十五美元五十美分($135.50)。
R.斯托姆根
他把纸条放在波兰人身边,卡列伦问道:“你这到底是干什么?”
“我们斯托姆根家的人从不赊欠。那两个家伙玩牌耍赖,但乔规规矩矩,至少我没抓到他做手脚。”
出门时他感到十分轻松快活,就像年轻了四十岁。金属球移到一旁让他通过。他觉得那应该是一种机器人,这也解释了卡列伦如何能够透过头顶上那么厚的岩层找到他。
“照直走一百米,”小球用卡列伦的声音说,“然后左转,直到我给你下一步指示。”
他急匆匆往前走,尽管他知道没什么必要。小球还悬在走廊里,大概是在为他做殿后。
一分钟后他遇到了第二个球,它在走廊的拐角处等着他。
“你还要走半公里,”它说,“靠左侧走,直到我们再碰头。”
他一路上共遇到小球六次,最后才走到了外面。一开始他还纳闷,小球是怎么跑到自己前面去的,后来他才猜到,一定有一个机器人组成的链条,从矿井深处一直连到地面。出口处一群警卫像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站立着,他们的头上悬浮着又一个无处不在的小球。几米之外的山坡上停着那架小飞行器,斯托姆根每次就是乘坐它去见卡列伦的。
他站了一会儿,让眼睛适应强烈的阳光。然后,他看见四周到处是破破烂烂的采矿机械,远处还有一条废弃的铁路一直通向山那边。几公里外,茂密的森林盘亘在大山脚下,极目之处,斯托姆根看到一个大湖泛着点点波光。他猜测自己的位置应该在南美的某个地方,虽然他说不清这个判断的依据来自何处。
登上小飞行器后,斯托姆根最后看了一眼矿井出口和边上那些凝固的人。舱门在他身后关闭,他长出了一口气,一下子仰坐在熟悉的靠背椅里。
过了一阵等他平静下来,他才发自心底地吐出那个字:“喂?”
“很抱歉我没能立刻赶来救你。不过你看,等所有头目全凑齐了多么重要。”
“你的意思是说,”斯托姆根几乎语无伦次了,“你一直知道我在哪儿?要是我想——”
“你先别急,”卡列伦回答,“至少让我说完。”
“好吧,”斯托姆根沮丧地说,“我听着呢。”他开始怀疑自己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里的诱饵。
“我用一个——大概用‘示踪器’称呼它最为合适——一直在监视着你,”卡列伦说,“你那些新朋友猜得不错,我无法在地下跟踪你,但我一直跟到了井口。隧道里的偷梁换柱做得很巧妙,但第一辆车停止反应后,这计划也就露馅了,我很快就再次确定了你的位置。接下来就是坐等时机了。我很清楚,一旦认为我找不到你,那些头目就会到这儿来,我就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可你放了他们!”
“目前为止,我还无法确定这个星球上的二十五亿人中谁是这个组织的真正领导。现在确定了他们的位置,我就能跟踪他们在地球上任何地方的活动,如果我喜欢,还能监视到他们行动的细节。这比把他们锁起来强多了。他们无论采取什么行动,都会出卖余下的同党。他们被有效地压制了,他们也知道这一点。解救你的事情将成为他们的一个不解之谜,你就这样在他们眼前消失了。”
小屋里回荡起那浑厚的笑声。
“整个事情就像一出喜剧,但目的很严肃。我关心的不仅是这个组织的几十个人,我还要考虑这件事对各地的其他组织产生的影响。”
斯托姆根沉默了一会儿。他不太满意,但能理解卡列伦的看法,因此渐渐消了气。
“很遗憾,在我离任的前几周还得做这件事,”他最后说,“从现在起我要在家里安排警卫。下一个遭绑架的就轮到皮特了。顺便问一句,他干得怎么样?”
“我这一周仔细观察了他,故意没有帮他。总体来说他干得很好,但他不是你的接班人。”
“那算他的运气了。”斯托姆根说,仍然有些忿忿不平,“还有,你从你的上级那儿得到什么答复了吗,关于对我们露面的事?我敢肯定,这是你的敌人反对你的最有力口实。他们一遍又一遍地跟我说,‘如果见不到超主,我们就永远不会相信他们。’”
卡列伦叹了口气。
“没有。我没得到答复。不过我知道那答复是什么。”
斯托姆根没有继续追问。以前他可能会那样做的,但现在,一个计划的模糊构想第一次在他心里变得清晰起来。审讯者的话再次回到了他的脑际。是的,也许可以发明一种仪器......
强迫之下被他拒绝的事情,自由之时他会愿意尝试一下。
04
直到几天前,斯托姆根都没有认真考虑过他现在正在计划的行动。回想那次荒诞可笑的绑架,简直就像一出三流电视剧,但它可能很大程度上改变了他的看法。有生以来第一次遭受身体上的暴力事件,这跟在会议室里进行的唇枪舌剑差别太大了。病毒肯定进入了他的血液,或者,他只不过超出自己的预料,提前进入了智力衰退期。
纯粹的好奇也是强大的动因,而且他决意从玩弄了他的把戏中扳回一局。现在已经十分清楚,卡列伦把他当成了诱饵,就算理由多么光明正大,斯托姆根也不打算立刻原谅监理人。
皮埃尔·杜瓦尔看见斯托姆根走进他的办公室,并未表示惊讶。他们是老朋友,秘书长亲自造访科学部主任也是常事。如果卡列伦或他的下属把监控仪器转到这里来,他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两个人谈了些公事,交换了几句政治传闻,随后,斯托姆根有些犹豫地谈到了正题。来访者说话时,这个老法国人仰坐在椅子里,不停地向上扬起他的眉毛,一毫米又一毫米,直到快跟额发搅到一块儿了。有一两次他好像要说话,但又忍住没说。
等斯托姆根说完,科学家紧张地扫视了一下整个房间。
“你觉得他在偷听吗?”他问。
“我不认为他能听见。他在我身上装了他所谓的示踪器,用来保护我。但那东西在地下不好使,这就是我到你这座地牢里来的原因。这里能阻隔各种辐射波,对吧?卡列伦不是魔术师。他知道我在哪儿,但仅此而已。”
“希望你想得没错。除此之外,要是他发现你在干什么的话,不会有麻烦吗?他迟早会发现的,这你知道。”
“我愿意冒这个险。再说,我们互相很了解。”
这会儿,物理学家摆弄着铅笔,眼睛望着空中。
“这是个十分完美的难题,我喜欢它。”他简短地说,随后低头在抽屉里找出一个巨大的记事本,斯托姆根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本子。
“好了,”说着,他在本子上狂写起来,那字就像某些个人速记一样潦草难辨,“我得搞清楚所有事实。关于你们会面的那间屋子,你知道什么都告诉我。包括所有细节,无论看上去多琐碎,都别漏掉。”
“实在没什么可描述的。屋子是金属的,大概有八平米,四米高。一边有个一米见方的屏幕,正下面就是一张桌子,我还是画给你吧,这样还快一些。”
斯托姆根飞快地画着他十分熟悉的房间,然后把画推给杜瓦尔。这让他一下子回想起上次他这么做时的情形,不免浑身激灵了一下。不知道那个瞎眼的威尔士人和他的同伙们怎么样了,对他的突然离去又作何反应。
法国人研究着他的草图,紧皱眉头。
“你能告诉我的就这些?”
杜瓦尔嫌恶地擤了一下鼻子。
“采光呢?你完全是在黑暗中吗?还有通风设备、取暖......”
这种急脾气让斯托姆根莞尔一笑。
“整个天花板都是亮的,至少按我的判断,空气是从通话栅格那儿进来,我不知道是如何排气的,或许气流是按时置换的,可我没注意到。没有任何加热器,但屋子里总是正常温度。”
“那意思,换句话说,是水汽已经冻死,但二氧化碳还没有。”
这个老掉牙的笑话只能让斯托姆根勉强一笑。
“我觉得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他最后说,“至于那个载我去见卡列伦的机器,我坐的那个屋子平淡无奇,跟升降梯的笼子一样,要是没有沙发椅和桌子,两者就毫无区别了。”
几分钟的沉默。物理学家在记事本上小心翼翼地画着一个个微小装饰花边,斯托姆根看着他画,思忖着为什么像杜瓦尔这样比自己更有才华的人,却从未在世界科学领域做成什么大事。他想起一位朋友在美国国务院作出的不太友好、或许也不甚准确的评断:“法国出产世界上最好的二流人物。”杜瓦尔就是这句话的一个佐证。
物理学家满意地对自己点着头,探身过来,用铅笔指着斯托姆根。
“你为什么会觉得,雷吉,你所谓的这个卡列伦的屏幕,就是一个屏幕?”
“我一直觉得它是,它看上去的确像个屏幕。它还能是什么呢?”
“你说它像一个屏幕,你的意思是,它像我们的那种屏幕?”
“就是。”
“我觉得它本身很可疑。我相信超主自己的机构不会使用实体屏幕这样粗糙的东西。他们也许会在空中直接生成图像。卡列伦怎么可能不嫌麻烦地使用电视系统?最简单的解释常常是最好的解释,你说的视觉屏幕会不会仅仅是一块单向玻璃?”
斯托姆根很为自己气恼,坐在那里好一会儿不发一言。回顾往事,他从一开始就没有质疑过卡列伦的说法,但现在往回想,什么时候监理人说过他使用电视系统了?他只不过自以为是罢了。整个事件就是一个心理学上的圈套,他完全被欺骗了,当然,这要假设杜瓦尔的推测是正确的。但他又一次跳到结论上了:还没人证明过任何事情。
“如果你是对的,”他说,“我就该把那块玻璃砸了——”
杜瓦尔叹息一声。
“瞧这些科学的门外汉!你以为那是不用炸药就能砸碎的东西吗?如果你真砸碎了它,你相信卡列伦会与我们呼吸同样的空气吗?让他活在氯气环境中,这对你们两个不都好吗?”
斯托姆根感到有点愚蠢。他本该想到这一点的。
“那么,你有何见教?”他有些恼火地问。
“我想考虑考虑。首先我们要看看我的推测是否正确,了解一下那个屏幕是什么材料做的。我要派几个自己人干。还有,你去会见监理人时带着手提箱吧?是你现在拿的这只吗?”
“是。”
“这个够大。我们不用换了,免得引起注意,尤其是卡列伦已经习惯它了。”
“你想让我做什么?”斯托姆根问,“藏一个X光机带去?”
物理学家咧嘴笑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但我们得策划一下。我过半个月会告诉你。”
他又笑了起来。
“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
“当然,”斯托姆根立刻接上说,“想起你在德国占领期间非法制造收音机。”
杜瓦尔有点儿扫兴。
“哦,我以前的确提过一两次。但还有一件事情......”
“什么?”
“要是你被逮到,我可不知道你要用这些装备做什么。”
“什么?你不是一直嚷嚷,说科学家要为其发明承担社会责任吗?真的,皮埃尔,我真为你害臊。”
斯托姆根放下那个厚厚的打印文件夹,松了一口气。
“感谢上帝,终于定下来了,”他说,“想到这几百页纸掌握着人类的未来,真是不可思议。世界联邦!从没想过在我有生之年能亲眼得见!”
他把文件夹放进手提箱。手提箱的后面离那块矩形的黑色屏幕不到十厘米,他下意识地不时用手指摸那锁扣,这是内心紧张的反应,但他不打算在见面结束前按下隐藏的按钮。有可能出错,尽管杜瓦尔发誓说卡列伦绝不会发现,可谁说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