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萨德勒已经了解了行政部和技术服务部的主要工作脉络——这一点至少让他自己感到满意。他曾经(从无伤大雅的远处)看到过动力中心熊熊燃烧的核心。他也曾观察过太阳能发电机的巨大镜片,耐心地等待着太阳的升起——它们已很多年没有投入使用了,不过一旦发生紧急事故,它们还是很好的备用设施,随时可以接取太阳的无穷能量。
最让他着迷而惊奇的是天文台的农场。它的奇妙之处在于,在这样一个科学奇迹大行其道的时代里,合成的这个,人工的那个,无处不在,这里却还有一些东西,见证着人力无法超越的自然。整个农场同一个空气调节系统混为一体。眼下正是月球白昼期,这个系统也正处于最佳状态。萨德勒见到它的时候,成行的荧光灯正替代着太阳光,金属百叶窗闭合着遮住了一面面巨大的窗户。这些窗户面向着柏拉图平原的“西墙”,迎接着每一个月球黎明的日出。
他俨然是回到了地球,来到了一座设施齐备的温室。缓缓流动的空气,抚过一行行成长中的作物,为它们提供二氧化碳;而植株不仅向空气中回馈丰富的氧气,还将它处理得新鲜怡人,难以名状——这是任何化学家所不能复制的新鲜空气。
在这里,有人向萨德勒展示了一枚很小但很成熟的苹果,它的每一个原子都是产自月球的。他将它带回了自己的房间,以便独自一人好好享用。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除了专职农艺师,其他人都不得随意进入农场。因为一旦人人都可以穿越那些葱翠的走廊,树上的果实恐怕很快就被洗劫一空了。
讯号部风格迥异,同其他部门形成极其鲜明的对比。天文台同地球,同月球其他地方,乃至同其他行星的联络电路系统就安置在这里。这里是最庞大也是最显眼的敏感地带。由此出入的每一条消息都要受到监控,操作设备的人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接受保安部的检查。有两名员工已经被调走了,原因不详,他们被调到了不太敏感的岗位。更有甚者——这个情况连萨德勒也不知道——位于三十公里以外的远程摄像机,每隔一分钟就对准天文台的远程通讯发射机组拍摄一次。任何时候,只要这些无线电发射机指向了未经批准的方向,立即会有人接到讯息。
天文学家们无一例外地乐于探讨他们的工作,也愿意讲解他们的设备。如果萨德勒的问题让他们疑惑,他们也不会有所表露。站在他的立场上,他当然会尽力不做出与自己扮演的角色不符的行为。他所采取的技巧,则是推心置腹的坦白相见:“当然这跟我的工作没什么关系,不过我真的对天文学感兴趣,所以我在月球上住一天就尽可能地多看看。当然,您要是太忙了,就…”这一套总是很好用,如同魔法一般。
瓦格纳通常会为他安排约见,替他铺平道路。这位书记太热心助人了,起初萨德勒还以为他是在自我掩护,后来打听了才知道,瓦格纳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那种忍不住要给人留下好印象的类型,希望同所有人都保持友好。萨德勒心想,他和麦克劳伦教授这样的人做同事,一定会倍感挫败的。
当然,天文台的核心,是那台一千厘米望远镜——人类有史以来建造的最大的光学仪器。它屹立在一座小圆丘的顶部,距离宿舍区还有一段距离。它够得上引人注目,却不算精致。巨大无伦的镜筒,安置在一个托架结构上。托架可以纵向调节望远镜的位置,而整个支架结构则可以在下面的环形轨道上做旋转。
“它同地球上的任何一种望远镜都截然不同,”他们一道站在最近一处观察圆塔里,遥望着外面的平原时,莫尔顿解释道,“比如导管,它的结构让我们在白天也能工作。没有它,阳光会通过支架结构反射到镜片上,那样就会破坏观测结果,而热量也会使镜片变形,也许需要几个小时才能重新稳定下来。而地球上那些巨大的反射镜就不需要担心这种事儿。它们只在晚上工作——我指的是它们当中至今仍在服役的那些。”
“我不确定地球上还有没有依然在运作的天文台了。”萨德勒说道。
“哦,还有几个。当然,几乎都是用来做培训的。真正的天文研究在那样浑浊的大气环境中不可能开展。比如,瞧瞧我做的研究好了——紫外光谱学。地球的大气对于我感兴趣的那段波长来说,是完全绝缘的。在我们搬到月球之前,从来没人观测过它们。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天文学在地球究竟是如何起步的。”
“这个托架的形状在我看来怪怪的,”萨德勒深思着评论道,“它更像大炮的炮座,和我见过的所有的望远镜都不太一样。”
“相当正确。他们没有费事把它做成赤道仪的样子。有一台自动控制计算机,可以让它始终追踪观察任何一颗预设好的星体。不过你还得下楼来,看看终端是个什么样子。”
莫尔顿的实验室是一座精彩的迷宫,其中尽是由半成品部件组装起来的设备,没有几件是萨德勒能认得出来的。他对此提出抱怨时,他的导游被逗笑了。
“你用不着为这个不好意思。大多数东西都是我们自己设计制作的——不过粗略地说,事情是这样,来自那个大镜片的光线——呃,我们就在它的正下方——光线会穿过那个导管。我此刻没法给你演示,因为有人正在拍照,还有一个小时才轮到我。不过到时候,我可以通过这个遥控桌面为你选择任何一块天空,然后用仪器将它锁定。接下来我需要做的,就只是用这台光谱仪分析它的光谱了。它们具体是怎么工作的,我恐怕你看不到太多,因为它们都是全封闭的。它们在使用过程中,整个光学系统必须抽成真空,因为正如我刚刚提到的,一丝一缕的空气都会遮挡远紫外光的光线。”
突然间,萨德勒被一个不和谐的念头震动了一下。
“告诉我,”他环视了一眼缆线织成的迷宫,电子台面的电池以及波谱线的图谱,说道,“你有没有亲眼用这台望远镜做过观测?”
莫尔顿向他报以微笑。
“从来没有,”他说,“安排起来会很麻烦,不过那样做是绝对没意义的。所有这些特大望远镜其实都是超级照相机。谁会去用照相机做观测呢?”
不过,在天文台,的确有一些望远镜,不用费任何周折就可以拿来直接做观测用。有些规模较小的仪器同电视摄像头安装在一起,并且能够旋转到任何需要的位置,以便搜索那些位置倏忽不定的彗星和小行星。有一两次,萨德勒借用了这种仪器,用它随意地扫荡了天空,看了看他所能找到的天体。他会通过遥控板设定一个位置,然后在屏幕上查看自己框住了什么东西。经过了一段时间,萨德勒学会了如何使用天文年历,于是他预先查到了火星的坐标,成功地把它框在仪器屏幕的中央——这对萨德勒来说,是个格外兴奋的时刻。
当时,他盯着几乎占满了整个屏幕的灰绿色圆盘,心里混杂着各种感觉。它的一个极地稍稍偏向太阳了——那里的春天正在来临,经过了严酷的一冬,苔原上的巨大霜盖正在解冻。从空中望去,那是颗美丽的星球;然而要在这地方创建家园和文明,却分外艰难。难怪刚强健硕的火星子民要对地球失去耐心了。
这颗行星的图像鲜明清晰,让人不敢相信。它浮现在屏幕中央,没有丝毫的颤动和不稳定。萨德勒曾经在地球上用望远镜观察过火星,但到了此刻他才亲眼看到天文学一旦摆脱大气层的束缚,将获得怎样的自由。当初,困守于地球的观察者们曾经对火星做过几十年的观察和研究,而他们使用的仪器比他现在使用的还要大。然而他几个小时就能观察到的现象,他们可能要花一生去探索。比起当年的他们,他同火星间的距离并没有缩短——事实上这颗行星此刻离得相当遥远,然而他的眼前却再也没有颤抖跳跃的大气层——一层遮蔽视线的雾霭就此撤去了。
他看够了火星后,又去搜索土星。壮美的景观让他大为震撼,连气都要透不过来了。其实它全然是自然的产物,却让人觉得是一件完美的艺术作品。黄色的巨球,两极处稍扁,悬浮在复杂的环带系统的中央。美丽光环中最细微的“丝带”,以及大气扰动形成的阴影全都清晰可见——即使相隔二十亿公里的空间距离。在同心圆的环带以外,萨德勒至少数出了七颗土星月。
尽管他知道,即时成像的电视画面难以同耐心洗印后的照片相匹敌,但他还是迫不及待地找寻着遥远的星云和星群。他将视野框沿着星体密集的银河一路扫描过去,一旦在屏幕上发现格外漂亮的星团或是一团闪耀的云雾,就停下来查看一番。过了一阵子,萨德勒似乎对这无垠壮美的天空产生出一种沉醉的感觉。他需要点儿什么东西,把他带回人类事务的王国中去。于是,他将望远镜对准了地球。
它太大了,即使用最小的功率,他依然只能在屏幕上看见地球的一部分。它巨大的月牙正在迅速缩小,不过即使是圆盘的阴暗部分依然充满生趣。那里,正处在地球的夜晚,点点荧光闪烁的地方是座座城市。珍妮特就住在那里,正在睡梦之中,不过也许正在梦里和他相见。至少他知道,她已经收到了他的信。她的回信态度谨慎,而且充满了迷惑,却也包含着宽慰,然而其中的孤单和隐含的责备又撕扯着他的心。说到底,他有没有做错什么?有时候他会苦涩地感到后悔,因为他们婚后一年的生活是传统而持重的。在这个人口过剩的星球,他们和众多忙忙碌碌的夫妇一样,要经过一段磨合期,然后才会考虑生儿育女。如今这个时代,婚后不经过几年就要孩子,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是莽撞和不负责任的标志。
他们俩都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凭着今天的技术手段,生男生女可以预先决定。萨德勒想先要一个儿子。但现在,萨德勒接受了任务,同时第一次意识到星际局势的严峻。未来充满变数和不安,他自然是不愿把乔纳森?彼得带到眼前这个世界来的。
在更早的时代,很少有哪个男人会为这个原因而在生育问题上犹豫不决。说到底,当人类面临灭绝的威胁,会格外渴望实现永生,而唯一的办法就是繁衍后代。不过如今,世界已经两百年没有经历战争,一旦真有战争爆发,地球上脆弱而复杂的生活模式会被打得粉碎。一个女人如果再有孩子的拖累,生存的机会就更小了。
也许是他太过感性,以至于令恐惧主导了他的判断力。如果珍妮特知道了全部事实,她依旧不会犹豫,她愿意冒这个风险。但现在他不能同她自由交谈,所以他不能利用她的无知采取任何行动。
现在后悔太晚了,他所爱的一切正沉沉地睡在那个星球的夜里,中间隔着渊深的太空。他的思绪绕了整整一圈,从星际到人间,穿过了漫漫荒漠般的宇宙,一直到人类灵魂的孤单绿洲。
12
“我没有理由认为,”身穿蓝色西装的男子说道,“有人会怀疑你,不过如果去中心城,要想不着痕迹地碰头会面,会很困难的。那儿有那么多的人,大家又都互相认识。如果你发现私密的空间有多么难得,你会吃惊的。”
“你不觉得我到这里来也很奇怪吗?”萨德勒问道。
“不——大多数访客,只要能抽出时间,都会到这儿来。就像去一趟尼亚加拉大瀑布——人人都不愿错过。这是顺理成章的事,不是吗?”
萨德勒同意。眼前这个地方,是一处永远不会让人失望的景观,身临其境则是无论阅读过什么介绍都不能替代经历的。直到现在,踏上这块平台的震撼依旧不能完全消退。他相信,有许多人根本不敢走到这个地方。
他凭虚御空地站着,封闭在全透明的柱形结构之中。透明的平台从悬崖的边缘向外探出去,他的脚下是狭窄的金属步道,唯一让他获得安全感的,是纤细的扶手栏杆——他的指节依旧紧紧扣着它…
这里是伊基努斯大裂谷,月球上最负盛名的奇景之一。从头至尾,它全长超过三百公里,各处的宽度只有五公里左右。它不能算是一道大峡谷,其实,它是一系列串联起来火山口,以一座巨大的中心喷口为轴,像两只臂膀一样展开。人类就是从这道关卡走进去,进而找到了月球上的宝藏的。
现在,萨德勒已经能够向下探望深谷而不再畏缩了。下面似乎深不可测,借着人工光源,可以看到有一些昆虫在来回爬动。如果用手电照一照黑暗中的蟑螂,恐怕就是这副模样。
不过萨德勒知道,这些昆虫,其实是巨大的采矿机械。它们正在谷底的矿床上作业。在数千米以下的谷底,地势惊人的平坦,这似乎是因为裂谷形成后很快又有岩浆灌进去,然后凝结成了一条岩石的河流。
此时的地球,几乎是垂直地悬在头顶,照亮了谷底两侧相互对峙的雄伟崖壁。峡谷向左右两侧伸展开去,直到目力的穷尽处。有些地方,蓝绿色的辉光从岩石表面反射回来,产生出极为出人意料的幻景。萨德勒发现,当他突然扭头看去的时候,很容易把这幅景象想象成一座庞大的瀑布,而他恰好从顶端望下去,看着水流永无止息地奔向月球的深处。
在这道“瀑布”的表面,在看不见的缆索的牵引下,承载矿石的吊车上下升降着。萨德勒看见这些桶形吊车在崖顶缆线的牵引下,远远地离去。他知道每个“吊桶”都比他本人还高。然而现在,它们就像项链上的一颗颗串珠,缓缓随着丝线移动,载着货物,送往远端的冶炼厂。他暗自思忖着,真遗憾,它们装载的只是硫、氧、硅、铝——我们更需要的不是轻质元素,而是重元素。
不过他来此的目的是工作,而不是像观光客一样在这里长吁短叹。他从口袋里拿出了密码写成的记录,开始汇报工作。
报告所花的时间并不长,比他预计的还要简短。听了这份没有结论的简报,对方是欣慰还是失望,萨德勒无从得知。那人思量了一阵子,然后说道:“我们原指望能多给你提供些帮助的,不过你能想象得出,眼下我们的人手有多么的紧张。形势很严峻——如果要出什么麻烦的话,我们预计就在十天之内。火星上已经开始有动作了,不过我们还不知道它具体是什么。大联邦至少正在建造两艘特殊用途的飞船,我们认为他们正在搞测试。很不幸,我们没有任何亲眼目击的证据——都是些讲不通的传言,不过风声已经吹到国防部了。我告诉你这个,只是让你多知道些背景。这里的人是不会知道这些的,如果你听到有人谈起这些内容,那就说明他能接触到绝密情报。
“现在说说你这份临时性的嫌疑名单。我发现你把瓦格纳也算上了,不过我们觉得他是干净的。”
“好吧,我把他挪到第二部分。”
“还有布朗、勒费尔夫、陶兰斯基——他们在这里也不会有联络人的。”
“你敢肯定吗?”
“相当肯定。他们下班后的生活同政治太不搭边了。”
“我想也是,”萨德勒说着,不禁露出了微笑,“我把他们全都删去。”
“现在说说这位在商店做事的,詹金斯。你为什么那么急切地把他也锁定了?”
“我完全没有切实的证据。不过他好像是唯一一个对我的审计工作提出反对的人。”
“好的,我们也会继续从我们的角度观察他。他颇为频繁地造访中心城,不过有个很好的借口——大部分的本地采购是由他负责的。算上他,现在第一部分名单里还剩下五个人,是吧?”
“是的——坦率讲,他们当中任何人如果做了间谍,我都会觉得吃惊意外的。惠勒和哲美森我们已经讨论过。我知道,他们闯进雨海之后,麦克劳伦对哲美森存了疑心。不过我觉得这个想法靠不住,说到底,那次历险主要是惠勒的主意。”
“接下来还有本森和卡林。他们的妻子都来自火星,每次讨论到新闻时事他们都会争吵的。本森是技术维护部的电工。卡林是值班医生。你可以说他们是有动机的,不过相当微弱。而且,他们太暴露了,这一点也不像嫌疑人。”
“还有一个人物,我们希望你把他列入第一部分。这位莫尔顿先生。”
“莫尔顿博士?”萨德勒惊呼道,“有什么具体理由吗?”
“没什么特别严重的,不过他到过几次火星,去执行天文学任务,在那儿还有些朋友。”
“他从来不谈政治——我试探过他一两次,可他似乎毫无兴趣。我不认为他在中心城接触过很多人——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我认为他进城只是去健身房锻炼身体。你没有其他的理由了吗?”
“没有——对不起。这是五五开的概率。总之从某个地方,发生了泄密。也许发生在中心城。关于天文台的报告也许是故意设下的迷阵。正如你说的,很难想象情报如何从里面传送出来。无线电监听毫无结果,只听见了几条未经授权的私人信息,目的都很单纯。”
萨德勒合上笔记本,叹了口气,把它收了起来。他再次瞥了一眼令人晕眩的谷底——此刻他正颤巍巍地悬浮在它的头顶。在悬崖的底部,采矿的“蟑螂”正从某一个地方出发,迅捷地爬行着;突然间,泛着光芒的崖壁上似乎出现了污斑,而且慢慢扩散着。(那是在多深的地方?两公里?三公里?)原来是一阵烟雾,从深处升上来,在真空中扩散着。萨德勒开始读秒,然后待到爆炸声响起,他就能计算出爆破点与他之间的距离了。不过他足足数了十二秒,这才想起他这是白费力气。纵然那是一颗原子弹,他也不可能听得见的。
蓝衣男子调整着照相机的背带,朝萨德勒点着头,宛然又成了一个标准的观光客。
“请给我十分钟撤离的时间,”他说,“记着,再见面的时候咱们就互不相识了。”
萨德勒对最后一句告诫相当厌恶。不管怎么说,他已经不再是纯业余选手。他已经全职上岗,到现在几乎已有半个月球日了。
伊基努斯车站的小咖啡店里生意萧条,萨德勒独占了一桌。大局势不稳定,游客也兴致受挫。所有已经来到月球的游客也都在尽快搭乘飞船往回赶。也许他们的选择是对的。如果发生祸乱,此地首当其冲。没有人相信大联邦会直接攻击地球,涂炭数以百万计的无辜生命。这种野蛮行径属于过去的时代——至少大家希望如此。可是谁又能肯定呢?战争爆发后谁又知道会怎样呢?地球太脆弱了,脆弱得充满恐惧。
有一段时间,萨德勒迷失在渴望和自怜的白日梦中。他不知道珍妮特能不能猜得出他身在何处,他也不能确定,现在,自己究竟是否想让她知道,那样恐怕也只能徒增她的担忧吧。
他一边喝着咖啡——虽说他在月球上还没喝到过值得品尝的,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点了一杯,一边考虑着这位不知名的联络人向他提供的信息。其中包含的价值非常小,他依然在黑暗中摸索。关于莫尔顿的提示格外让人惊异,他也并不太重视。这位光谱学家身上有一种诚信的力量,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个间谍。萨德勒很清楚,依赖这样的直觉是致命的错误,无论他个人的感觉如何,从现在起他要格外留意莫尔顿。不过他暗地里自己同自己打赌——从莫尔顿身上什么也查不出。
对于这位光谱分析部的负责人,他将自己所记得的所有事实罗列了一遍。他已经了解了莫尔顿的三次火星之行。最后一次是一年多以前,更晚些时候,总监本人也去过一次。而且,各行星的天文学家之间很讲兄弟情分,哪个高级职员在火星和金星上没几个朋友呢?
莫尔顿有什么不寻常的特征呢?除了那份引人好奇的超然和似乎与之矛盾的热心肠,萨德勒想不出别的来了。当然,莫尔顿还有又好玩又动人的“花床”(这是别人起的名字)。不过如果连这样无关大雅的怪癖也要去调查一番,那么他一定会一事无成的。
不过,有一件事情也许值得考察。他记下了一家莫尔顿购买耗材的商店(这恐怕是除了健身房以外莫尔顿造访的唯一一个地方了)。那样的地方别的反谍报特工也许会粗心地错过的,想到这里,萨德勒感到欣慰,因为这说明他没有放过任何线索,于是他付了账,走过连接咖啡店和车站的小小走廊,走进了这座好似被废弃的车站。
他搭乘支线列车回到了中心城,途中经过了地形格外崎岖破碎的特里斯纳凯尔环形山。在几乎整个旅途上,单轨车都伴随着一座座缆索支架,它们传递着满载矿物的桶形吊车,从伊基努斯发出,又将空桶原路送回。一段段长达一公里的缆索,首尾贯连——如果没有紧急的货运要求,它们是最廉价最实用的传送工具了。然而,当中心城的穹顶出现在地平线上不久,缆索就改变了方向,向右画了条弧线,远去了。萨德勒可以看见它们一路跋涉,直奔视野尽头的巨大化工厂——月球上所有人类的衣与食都要直接或间接地依靠它的产出。
在城里,他俨然一副常住客的姿态,从一个穹顶走到另一个穹顶,再也不感到陌生了。首先,他要去修剪太久没打理过的头发。天文台的一位厨师在这里兼职做理发师,挣点外快。不过萨德勒见识过他的手艺以后,决定还是求助专业发型师。
接下来,他要去健身房做十五分钟的离心机锻炼。同往常一样,健身房里充满了天文台员工,因为他们都希望一旦回到地球,立即就能重新适应。使用离心机需要排队,于是萨德勒将换下的衣服丢进存衣柜,先去游泳了。到后来,离心机的鸣声渐渐平息,他知道轮到自己了。在与他同一批登机的乘客中,他颇感讽刺地发现了第一部分名单中的两个人——惠勒和莫尔顿。等候的乘客中还有至少七人名列第二部分。不过会在这里看到他们并不令人惊奇,因为百分之九十的天文台员工都名列在第二部分名单上。严格讲,这部分的标题应该是:“所有聪明有活力足以身为间谍,但尚未显示出足够证据成为构成嫌疑人的名单”。
离心机能搭载六人;它有一个聪明的安全装置,只要机内的负载不能完全平衡,它就不允许机器启动。于是出现了这么一幕:萨德勒身边的一个胖子必须同对面的瘦子交换座位。接着,马达开始加速,载人舱好像一面大鼓,在轴心的带动下开始旋转起来。随着速度加快,萨德勒感到自己的体重稳步地增加着。载人舱的垂直方向也在变化——它以“大鼓”的中央为圆心,来回摆动。他深深地呼吸着,尝试着举起自己的胳膊,却发现它们好像灌了铅。
萨德勒右边的男子,摇晃着站起来,然后开始来回走动。地上有仔细地画好的白线,规定了他的活动范围。所有其他人也开始了同样的活动。如果以月球的地平面为参照,这是一幅奇异的景象:他们都站在一个垂直的立面上。然而他们却黏在上面不会跌落,因为离心机给了他们六倍于月球引力的作用力——它同地球上的引力是相等的。
这种感觉并不舒服。几天前,萨德勒第一次尝试离心机锻炼的时候,他几乎完全不能相信他这辈子一直就是在这样的重力场中度过的。按理来说,他应该很快就能重新适应,然而此刻,人造的重力让他觉得自己虚弱得像一只小猫。离心机慢慢减速的时候,他真心感到快意——终于又可以爬行着回到轻柔而友善的月球重力场了。
坐上离开中心城的单轨车,他已经是又累又倦了。此刻,新的白昼正在来临,依然隐身不出的太阳正从西边的群山后渗出光芒,然而这些都不能让他振奋起来。他来到这个地方已经超过十二个地球日了,漫长的月球之夜正在进入尾声。然而什么样的事情会伴随着白昼一起到来呢?——他不敢想下去。
13
只要你留心去找,每一个人都有弱点。哲美森的弱点太明显了,简直让人不忍心去利用。然而现在的情势,却容不得萨德勒存有什么良心上的顾忌。天文台人人都知道,这位年轻的天文学家爱画画,而他的作品多少有些好笑。没有人鼓励他。尽管萨德勒也觉得自己很伪善,却还是假扮起了知音和画迷的角色。
花费了一段时间,他才突破了哲美森的矜持和保守,开始和他坦诚地交谈。这种工作急不得,否则难免引起怀疑。不过萨德勒的进展还算顺利,因为他采用了最简单的技巧。既然哲美森的同事联合反对,他就偏偏支持。每次哲美森画了新的作品,他就会用上这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