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你们说这些,是因为它能提升你们的信心,做好下面的事情。你们要做的,就是将肺里彻底清空,还要让你的身体里充满氧气。这叫做‘过度换气’,简单地讲就是深呼吸。等我给你们发出信号的时候,我要你们竭尽全力地深吸气,然后彻彻底底把气都吐出来。然后继续重复这个动作,直到我要你们停下为止。我会要求你们连续做一分钟——结束以后你们有些人可能会有点头晕,不过会过去的。每一次呼吸都尽可能多地吸入,挥舞双臂,最大限度扩展你的肺活量。
“接着,一分钟到了以后,我会要你们吐气,然后屏住呼吸,我会再读一次秒。我认为结果会让你们大为惊讶的。好了——咱们行动起来!”
接下来的几分钟,拥挤的黄泉号船舱里出现了精彩壮观的一幕。一百多人挥舞着胳膊,打鼾一般深深地呼吸着,似乎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殊死挣扎。有些人挤得太紧了,竟致不能全力以赴,所有的人都必须固定住身体,免得动作太大而导致身体飘浮起来。
“好!”主任大喊一声,“停止呼吸——把所有的空气吐干净——看看你能坚持多久不换气。我还会读秒的,不过这回我会从第三十秒读起。”
非常明显,测试结果让每一个人都瞠目结舌。只有一个人没有坚持到一分钟,其他人则大多数都坚持了近两分钟才开始换气。实际情况是,要想恢复正常呼吸,还必须格外努力一下。还有一些人,三四分钟过去了,依然泰然自若。其中一位坚持到了五分钟,在医生制止下才停了下来。
“我想证明的是什么,我想你们都会明白的。当你的肺里充满了氧气,会有几分钟的时间,你根本不想呼吸,就好像你大吃了一顿之后不想吃东西一样。一点也不困难——因为这不是窒息。当你需要靠这个去求生的时候,一定会表现更好的,我向你保证。
“现在我们会紧紧贴在飞马号的一侧,只需要不到三十秒就可以靠上去。对方会派人穿着太空服扶助掉队的人,一旦全体登上飞马号,密封过渡舱就立即封闭。舱内会立即灌入氧气。你们最多流点鼻血就没事了。”
他当然希望这些都能实现,然而验证的手段只有一条。这是一场危险而史无前例的豪赌,却又别无其他选择。至少,每个人都获得了一次奋斗求生存的机会。
“好,”他续道,“你们多半会担心气压降低的问题。这是唯一不舒服的过程,如果时间不长,你在真空环境下不会有严重伤害的。我们会通过两个步骤打开船舱,首先我们会把气压慢慢降到大气压的十分之一,然后我们得再掀开舱盖冲出去。完全没有大气压的滋味不好受,会很痛,不过并不危险。别去想那些人体在真空里爆炸的传闻,那是胡说。人类比这要结实得多。我们从十分之一个大气压降到零,这比人类在实验室里测试的极限还要低得多。把嘴张大,任凭气流出入。你会感到全身皮肤蜂蜇一样痛,不过那会儿你会很忙的,根本没工夫注意这个。”
主任停下来,查看了一眼安静而专注的听众。他们的态度都很配合,然而这是预计中的事。在场的每一位都是训练有素的——他们都是各个行星工程师和技师中的尖子。
“事实上,”外科医生高兴地继续说道,“我要是告诉你们危险会带来的后果,你们多半都得笑出来。它不会比晒太阳灼伤更严重。到了外面你们会直接接触太阳紫外线,没有大气层的保护。不到三十秒的时间,你们就会长出一种很讨厌的水泡,所以我们做横渡的时候会藏在‘飞马’的阴影里。如果你不小心到了阴影以外,就用胳膊挡住脸。你们谁要是有手套,最好都戴上。
“好了,情况就是如此。我会加入第一队,做个示范,让大伙看看有多么简单。现在我要你们分成四组。我会分别同你们做演习的。”
飞马号和黄泉号并肩向着遥远的行星驶去,然而能够到达目的地的,只能是其中的一艘。客船的密封过渡舱门打开了,敞开的大门距离击伤的战船不过几米之遥。一根根太空导索将两艘船的船体连接在一起,客船的机组人员浮游在缆索之间,做好了准备,打算救助那些逃生的船员,帮他们完成这场简短而凶险的横渡。
黄泉号还算幸运。它的四个隔离舱完好无损。整艘船依然能够分为四个隔绝的舱室,于是等分为四组的船员可以分批离开。如果全体一起逃生,飞马号的过渡舱就无法承载所有的人。
信号传来,海尔斯蒂德船长从驾驶台上望出去。只见一阵烟雾突然从战船里喷出来,接着,应急舱盖弹开了,飞入了太空(这个装置在设计之初显然没有预料到这种状况)。一阵浓重的水雾伴着尘埃涌出来。有几秒钟的时间,船长的视野都为之模糊了。逃生者体内的空气被吸干;他们的手互相握着,抵御着这种滋味——船长看在眼里,他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水雾消散后,第一位船员已经出来了。这位首领身穿太空服,身上系着三根绳索,身后的团队全体攀附在绳索之上。飞马号上的船员马不停蹄地迎上来,接过了其中的两根绳索,分别引向相应的过渡舱。海尔斯蒂德船长松了一口气,因为他看到黄泉号的人都很有准备,井然有序地配合着救助工作。
最后一个飘浮的身影被半推半拉地装进了过渡舱,这段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接着一个穿着太空服的身影喊道:“关闭三号舱!”一号舱几乎紧随其后,不过关闭二号舱指令却姗姗来迟,令人煎熬地等了很久。海尔斯蒂德看不清具体情况,推想是有人荡在外面扶助其他人。不过所有的舱门终于都关闭了。根本没时间按正常程序灌入空气了——有人粗暴地拉开了阀门,船舱内的空气涌入了各个过渡舱。
在黄泉号上,其余三个隔离舱依旧封闭着,布里南将军同他的九十名船员就等在里面。他们都十人一列编好了队,在各自的组长身后攀着绳索。一切经过了计划和演练——之后的几分钟将验证计划的最后成败。
客船的喇叭发出通告,语气平和,近乎于娓娓对谈:“‘飞马’告知‘黄泉’。我们已将贵方全体人员接出了过渡舱。没有伤亡。有几人有出血现象。请给我们五分钟时间,准备接应下一批。”
…
最后一拨横渡的时候,他们损失了一个人。他当时太慌张了,为了不累及其他人的性命,只能撇下他,关上了舱门。没有实现全体获救,似乎是个遗憾,不过那一刻,众人只顾着感恩庆幸,还来不及想到这一层。
还剩下最后一件事。留在黄泉号上的最后一人是布里南将军。他设置好了定时器的电路,预留了三十秒。这对他是足够充裕了——即使太空让他变得笨手笨脚,他依然只需要一半的时间就可以离开开放的船舱。一切都是精心设计好的,只有他本人和他的总工程师能够体会其中的迫切。
他丢开遥控器,一个鱼跃出了舱口。他登上飞马号时,在那艘他曾经指挥过的飞船上还存有数以百万计千瓦的能量——只见它最后一次振作起精神,无声无息地飞向了银河。
所有的太阳系内层行星都清晰地见证了它的爆炸。大联邦最后的野心和地球最后的恐惧也随着它灰飞烟灭。
20
每一个月球的晚上,当太阳从皮科山孤独的巅峰后落下去时,阴影会吞噬金属的墓碑。不过只要雨海存在一天,碑身就会与亘古的大平原同寿。碑上有五百二十七个名字,以字母顺序排列。至于死者属于地球一方,抑或是为大联邦阵亡,碑上没有任何区别的标志,也许凭这一条,就可以证明他们的死毕竟还是有意义的。
皮科山战役终结了地球的垄断时代,标志着众行星的兴起。为了征服她附近的各个行星世界,地球消耗了漫长的时光,付出了巨大的精力,现在,她疲倦了——然而她所征服的世界如今纷纷莫名其妙地背弃了她,就如同很久以前美洲殖民地背弃了她们的祖国一样。前者与后者的原因也是相似的,而两者的最终结果也都有益于全体人类。
交战双方如果真的明明白白分出了胜负,那么不管赢家是谁,结局都是灾难。如果是大联邦胜,她有可能强迫地球签下条约,却永远不能促成条约的履行。反之,如果地球胜,她大可以撤回所有的资源供应,这样就足以严重地削弱这些叛逆忘本的孩子们,让他们再做几百年的殖民地。
然而实际上,这场战争以胶着的僵局收场。敌对双方都服下了一剂苦口的良药。最重要的是,双方都学会了彼此尊重。现在,双方的政府都在忙着向自己的公民们解释他们的所作所为…
战争的最后一响爆炸声之后,地球、火星、金星上的政治爆炸也旋踵而来。当硝烟散去,手握权柄的人确立了一项主要的目标,即重新建设友好的关系——哪怕是暂时的。之前的这段经历对谁都没有好处,所以要将它彻底从记忆中抹去。
飞马号事件消弭了战争留下的隔阂,它提醒人们不要忘记人类最基本的团结精神。这样的案例为政治家的工作打开了一道便捷的大门。《火卫一条约》签署了——有位历史学家认为它充满“羞愧的妥协气息”。条约缔结得很匆忙,因为地球和大联邦都掌握着对方迫切需要的东西。
大联邦方面有先进的科技,它的飞船加速的秘密就得力于此。如今,这项技术的称谓虽然仍语焉不详,但它的神力已经尽人皆知。对于地球来说,它如今也愿意分享深藏在月面下的财富了。荒芜的月球地表已经被穿透,饱含重金属的月核终于奉献出了顽固保守的宝藏。这些矿藏足以为全人类提供数百年的需用。
在未来的岁月中,整个太阳系和人类世界注定要改天换地。最直接受到影响的就是月球——曾经,她同古老而富足的地球保持着不太良好的关系;战后,她变成了所有行星世界里最珍贵的宠儿。不到十年,月华独立共和国变成了地球和大联邦的自由港,双方在这里享有同等的权利。
未来的事自有定数。眼下最确切最要紧的是,战争结束了。
21
萨德勒心想,看起来,自从三十年前他初次造访以来,中心城一直在发展壮大。新建的穹顶越来越大,任何一座都足以完全吞下早年间的旧穹顶。照此发展下去,要把整个月球表面都铺满还需要多少时间呢?他巴望着有生之年不要看到那一天。
光是一个车站就足有旧时的整个穹顶那么大。当年的车站有五条轨道,如今是三十条。不过单轨机车的样式变化不大,速度也同原来大致一样。载着他从太空港来到这里的机车,很有可能就是数十年前带他穿越雨海的同一辆车。
三十年,如果按月球公民一百二十岁的平均寿命来计算,那就是一生的四分之一过去了。不过如果按照地球的标准计算,则是一生的三分之一,因为那里的人们无论走路睡觉都要同地心引力作斗争。
街上的车辆多了许多,如今的中心城太大了,要想运作下去,再也不能以行人为主。不过有一件事情没有变。天空依然是蓝色的,点缀着地球的云朵。萨德勒知道,降雨照旧会准时到来。
他跳上一辆自动出租车,输入了地址,轻轻松松地任凭机车穿越繁忙的街道。行李已经送到了酒店,他不急不忙地跟在后面。一旦到达目的地,新的使命又将开始,像这样的机会,他也许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来自地球的出差者和观光客似乎同本地居民人数一样多。要区分他们是很容易的,不仅从衣着和举止,还可以从失重状态下的不同姿态分辨出来。萨德勒吃惊地发现,尽管抵达月球只有短短几个小时,但他的肌肉自动地调节着,已经适应了新环境,就好像又回到了多年以前。这就像骑自行车,一旦学会了,就再也不会忘记。
如今这里有一汪湖泊了,其中还有岛屿和天鹅。关于天鹅,他此前读到过,它们的羽翼都经过精心的修剪,为的是防止它们飞起来撞到“天空”上。水花突然溅起来,一条大鱼跃出了湖面。萨德勒心想,这鱼儿发现自己竟然能跳这么高,会不会感到惊讶呢?
出租车在地下导轨的引导下自动找寻着路径,只见它一个俯冲驶入了一条隧道。依着情形判断,隧道一定是从穹顶边缘穿过的。由于天空的假象做得很逼真,什么时候要离开一座穹顶,进入另一座,是很难看清楚的。不过驶过隧道最低处时,萨德勒却很清楚自己身处的位置,因为这里有巨大的金属门。早有人告诉过他了,一旦任何一侧的气压跌落,这种金属门会在两秒内自动关闭。他琢磨着,中心城的居民一想起这茬儿,难道不会夜里睡不着觉?他还非常不解,这些人整天生活在火山、沟壑、堤坝的阴影里,为什么没有神经紧张的迹象。中心城只有一座穹顶实施过紧急疏散,因为当时发生了一起缓慢的泄漏事故——在出现任何不良后果之前的几个小时,疏散工作就完成了。
自动出租车从隧道里驶出来,进入住宅区,萨德勒眼前的景观完全换了面貌。这里不再是穹顶笼罩下的一座小城,而是一座巨型建筑物的室内景观,带自动传送带的走廊替代了原先的街道。出租车停下来,车内传来柔和的声音,告诉他再付一块五就可以在原地等他半个小时。萨德勒估计寻找目的地恐怕也需要这么长时间,于是拒绝了它的好意。自动车再次启程,自己去寻找新的顾客了。
几米之外有一块大公示牌,上面显示着建筑物的三面示意图。整体来说,这个地方让萨德勒联想起几百年前人类使用过的蜂房,他曾经在一本旧百科全书上见过的。毫无疑问,一旦你熟悉了环境,就能极其简单地找到你要去的地方,不过一时之间,面对陌生的“楼层”“走廊”“部门”“区号”,他还是感到有些为难。
“先生,您想去哪儿?”身后有人小声问道。
萨德勒转过身,只见一名六七岁的小男孩正用一双警惕而聪明的眼睛望着他。他大约和萨德勒的孙子乔纳森?彼得二世一个年纪。上帝啊,从上次访月至今,的确过去了太久的时光!
“这里很少有地球来的人,”孩子说道,“你迷路了?”
“还没有,”萨德勒答道,“不过我想很快就会了。”
“哪儿?”
萨德勒也许是听错了,不过他肯定没听见句子里有“你去”两个字。让人着实感到吃惊的是,尽管星际广播网无处不能听到,各个行星、卫星世界的口语还是发生了很大的分化。显然,只要他愿意,这孩子一定会说标准的“普通地球口语”,不过那可不是他的日常语言。
萨德勒查看着笔记本上复杂的地址,大声读了出来。
“跟我来。”小孩自告奋勇当起了向导。
萨德勒愉快地听从着他的指令。
前面的坡道戛然而止,再向前是一段宽阔的“自动路”——正在慢慢向前滚动着。他们乘上它前行了几米后,又被引向更高速的一段。掠过了至少一公里,途中经过了无数个走廊的入口,他们又回到一段慢速路上,随后到达了一座六角形的大广场。这里有拥挤的人群,来来往往,由一条路上下来,又去“换乘”另一条,又或是在各个商亭前停下来买票。在广场的中心,有两条回环上升的坡道,一上一下,搭载着行人。他们登上了“上行”道,任凭传送带将他们送到了十几层之上。站在坡道的边缘,萨德勒可以向下望得很远。向很远处望去,那里的面貌好像一张大网。他做了一番心算,得出的结论是,就算是在轻飘飘的月球上,从这里栽下去也是要出人命的。月球的建筑师,对引力的概念是淡薄的,如果在地球,这样的建筑理念会直接引发灾难。
楼上的广场同下面入口的处一模一样,不过人群稀疏得多;可以看得出,不管月球自治共和国有多民主平等,她毕竟同其他文化一样,也存在微妙的阶层差别。出身和财富再也不能决定贵贱,然而职权的大小始终是有分化的。住在这里的人,毫无疑问,是真正掌管月球的人。他们拥有的财富并不比楼下的普通市民多多少,但是需要操心的事情却多得多。而分属各阶层的人们也有上有下,不断地互相转换着身份。
萨德勒的小向导带着他走出这座中心广场,走上了另一条自动传送道,然后终于进入一条安静的走廊。走廊中心有一条贯穿始终的绿化带,两端各有一座喷泉。他走到一扇门前。“就在这儿。”他宣布着,语气虽然唐突,不过脸上的微笑却好像在说,“我也没那么聪明啦”。萨德勒这下倒有些为难了,不知道如何奖励他才合适。也不知道,如果送他点什么,他会不会反而觉得不尊重。
正在为难之际,他的向导径直帮他解了围:“超过十层了,收费十五。”
这是标准价格,萨德勒心想着,递过去一张二十五面额的钞票。让他惊讶的是,人家还坚决要找钱给他。月球人有名的诚实、进取、公平交易竟然从这么小就开始培养了,他此前倒没有想到。
“先别走,”他对向导说着,按响了门铃,“如果没有人,我要你带我回去。”
“你没事先电话预约?”他用少年老成的口气说着,不敢相信地看着萨德勒。
萨德勒觉得解释也是徒劳。地球上的老古董们效率低下,马马虎虎,一向不受精力充沛的殖民主义者欢迎——不过谢天谢地,他是不会在这里用这个字眼的。
不过,没有必要预防万一。他要找的人就在家里,萨德勒的小向导愉快地挥手向他道别,从走廊出去了,嘴里还哼着从火星传来的流行歌曲。
“我不晓得您还记不记得我,”萨德勒说道,“皮科山战役期间我就在柏拉图天文台。我的名字叫伯特伦?萨德勒。”
“萨德勒?萨德勒?对不起,可我一时之间想不起你。不过先进来吧——我一向喜欢见见老朋友的。”
萨德勒跟着他进了屋,一边好奇地四下张望着。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进入月球居民的私人寓所。也许他之前也预料到了,这里同地球人的家没什么大区别。它就是整个蜂房里的一个单元,不过依然是一派家居的气氛。人类的一小部分迁居到此,住在了这种孤立分割的建筑里,已经两百多年了,从那时起,“房子”一词的意义也随着时间发生了变迁。
不过,在起居室里还是有一处小缺憾,那就是,用普通家庭的标准来考量,它太老派了一些。占去一面墙一半面积的,是一大张动态壁画——萨德勒已经有许多年没见过这种类型了。画上显示的是雪花降在山坡上,山麓还有个小小的村庄。除了距离显得太远之外,一切都十分清晰细致,玩具般的教堂和小房舍十分生动逼真,就像是用望远镜倒过来看那样的效果。村庄以远,地势升高,越来越陡峭,一直通向大山。天际线则完全被山岳的身影笼罩,山巅有一抹积雪,有风吹过的时候,白雪还会像彩带般飘落下来。
萨德勒猜想,这是段真实的影像,是几百年前录制的。不过他也不敢确定。也不知地球上还能不能找到如此惊艳的景观。
主人请萨德勒坐下,他便坐了,第一次仔细打量着这位曾经和他捉过迷藏的男子——非但玩过游戏,而且,那场游戏还关乎一项重要的使命。“您不记得我了?”他问道。
“我恐怕是不记得了——我对姓名和面孔很不敏感的。”
“好吧,我的岁数翻了快一倍了,所以这也很正常。不过,你没怎么变啊,莫尔顿教授。我至今还记得,你是我前往天文台的路上第一个跟我说话的人。我是在中心城搭乘的单轨车,望着太阳从亚平宁山后落下。当时正是皮科山战役前夕,那也是我第一次造访月球。”
萨德勒看得出,莫尔顿真的很茫然。无论如何,毕竟已过了三十年,而他也必须明白,自己对数字和事件的记忆力绝对是超常的。
“没关系,”他续道,“我不应该指望您也记得我,因为我不是您的同事。我只是天文台的访客,待的时间又不长。我是会计师,不是天文学家。”
“真的?”莫尔顿说,显然还是没有想起什么。
“不过,我去天文台的工作可不是去当会计,只不过用它来做掩护。我真实的身份是政府特工,受命调查情报泄密事件。”
他专注地望着老先生的脸,只见对方的脸上显然写满了惊讶。短暂的静默后,莫尔顿答道:“我似乎能想起一些这一类的事情。不过名字已经忘光了。当然,那是太久以前了。”
“是啊,当然。”萨德勒应道,“不过我可以肯定有些事情您会记得的。不过,在我继续说下去之前,最好先说明一件事。我这次来访和官方没什么关系。我现在的确只是名会计师,而且可以高兴地说,是很成功的会计师。其实,我是卡特、哈格里夫、蒂洛森的合伙人之一,月球的不少大企业也委托我做审计。不信问问你们的总商会就知道了。”
“那我就不明白…”莫尔顿开口道。
“不明白这一切同您有什么关联?好吧。我来帮您回忆一番。当时我受命调查一桩情报泄露的案子。不知怎么,消息走漏了,传到了大联邦。我们有位特工,报告说泄密发生在天文台,我就是去查这个事儿的。”
“说下去。”莫尔顿说道。
萨德勒面露微笑,其中含有几分嘲讽。
“人家认为我是个好会计,”他说,“不过我恐怕不是个成功的安全特工。我怀疑过很多人,不过什么也没发现,不过无意之间倒是揭出了一个骗子。”
“詹金斯。”莫尔顿突然说道。
“对啊——看来你的记性还不是很差。教授。无论如何,我始终没有找到间谍,我甚至不能证明他是否存在,尽管我调查了所有想得到的方方面面。可想而知,整个工作最后不了了之地失败了,几个月后我返回了正常的工作岗位,心情也好了很多。不过我一直放不下这事儿——这是个没有结论的案子,而我一向不喜欢在‘资产负债表’上留下误差。本来,我已经放弃了希望,没想到几个星期前,我读到了布里南将军的书。你有没有看过?”
“恐怕没有。不过我肯定听说过。”
萨德勒伸手从公文包里取出厚厚的一本,递给了莫尔顿。
“我特地给你带了一本——我知道您一定会非常感兴趣的。相当轰动的一本书,整个太阳系都对它大呼小叫的。他一点保留也没有,怪不得很多大联邦的人对他那么愤怒。不过,我感兴趣的不是这个。我着迷的部分,是引发皮科山战役的那些事件。您应该想象得出我有多么吃惊,因为当时我读到,他肯定地确认有关键情报从天文台泄漏出来。原文是:‘地球的某一位最杰出的天文学家,通过高明的技术手段,不断向我们透露托尔计划的进展情况。他的真实姓名不宜公开,不过他已经光荣退休,在月球安度晚年。’”
接下来的沉默持续了很久。莫尔顿皱纹堆垒的脸上此刻表情全无,完全看不出他的心情。
“莫尔顿教授,”萨德勒热切地继续说道,“我说过自己纯粹是出于个人的好奇才来叨扰的,希望您相信我。而且不管怎样您都是自治共和国公民——即便我真想对您不利也没这个权利。不过,我料定您就是那个间谍。书里的描述完全吻合,我排除了其他所有的可能。而且,我在大联邦的朋友查看过记录,放心,也是非官方的渠道。所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是丝毫用处也没有的。如果您不想谈,那我可以走人。不过如果您觉得有什么是可以告诉我的——到了今天了,我认为应该没什么问题了——如果您觉得可以,我会非常非常想知道您当初是怎么办到的。”
莫尔顿翻开了布里南教授(后来成了布里南将军)的书,正在查看着索引。接着他带着几分厌烦地摇着头。
“他不应该那么说。”莫尔顿恼火地说着,却听不出来是针对哪个人。萨德勒满意地吐出一口气。老科学家猛地一转头面对着他。
“如果我告诉你,你会用这信息做什么?”
“什么也不做,我发誓。”
“我的有些同事知道了也许会发火的,就算过了这么久。你知道,走出这一步不容易。我心里并不好受。不过当时必须制止地球,我认为我的选择是正确的。
“哲美森教授——他如今是总监了,对吧?——也有相似的想法。不过他没有付诸行动。”
“我知道。当时有一阵子,我几乎认定间谍就是他,不过幸好我没有…”
莫尔顿深思着停顿了一阵,脸上露出了微笑。
“我想起来了,”他说,“我带你去看了我的实验室。我当时就有一点疑心的——我觉得你居然愿意去实验室,挺奇怪的。所以我不厌其烦,给你看了所有的东西。直到后来,我发现你厌烦了,这才打消了疑心。”
“我那时候经常感到厌烦,”萨德勒漠然说道,“天文台的设备太多了。”
“但是,我的一些设备是独一无二的。即使是和我同一专业的人也猜不出它们是什么。我猜你们这样的人想找的是隐藏的电台发射机,对不对?”
“是的。我们在瞭望台有监控设备,不过从来也没发现什么。”
莫尔顿显然开始自我得意起来。萨德勒心想,过去三十年了,他都没办法告诉大家自己是怎么骗过了地球上的保安特工,想必他也觉得憋闷吧。
“妙就妙在,”莫尔顿继续说道,“我的发射机始终放在明处。其实,它是整个天文台最显眼的物件了。你知道的,那就是一千厘米望远镜。”
萨德勒不敢相信地瞪着他。
“我没听明白。”
“考虑一下,”莫尔顿说着,回复了当年大学教授的气派,“望远镜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它从天空中很小的一块区域收集光线,然后精确地聚焦,反映在摄影底版上,或是光谱仪的显示器上。不过你难道没想到——望远镜是可以双向使用的吗?”
“我正在跟着您的思路。”
“我的观测工作需要使用一千厘米望远镜去研究较暗的恒星。我关注的频率是远紫外频段——显然肉眼是看不到的。我只要将普通仪器替换成一台远紫外灯,望远镜就立即变成了一台超大功率的高精度探照灯,它发出的光束极窄,只有在天空极精确的位置上才能探测得到。当然,用有效的密码发出信号是件烦琐的事情。我不能用摩尔斯密码,不过我做了一台自动调制仪为我编码。”
萨德勒慢慢地消化理解着案情。一经解释,这个创意就显得太简单了。对啊,他现在才想到,任何望远镜,一定是可以双向工作的——它既可以从恒星那里收集光线,或者,如果有人在目镜处设置光源,它又可以平行地向它们发射光线。莫尔顿就用这个法子,将一千厘米的反光镜变成了人间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支电子手电筒。
“你将信号发射到哪里呢?”他问道。
“大联邦有一艘小飞船,停在大约十公里外的空中。即使到了那个高度,我的光束依然能保持集中,要保持在同一个位置,需要非常好的导航。当时约定好了,飞船始终同我和一颗北天的暗星保持一线。当时在我的视野里,那颗星是始终看得见的。我想要发信号的时候——当然,他们也知道我的操作时间——我只要将坐标值输入望远镜,就肯定对方可以接收得到。他们船上也有一台小望远镜,上面安装了远紫外线感应装置。他们同时用普通无线电同火星保持联络。我当时想大老远飞到那里,只为了收听我一个人的信号,感觉一定很傻。有的时候,我会好几天什么也不发送的。”
“还有另外一个关键的问题,”萨德勒说道,“说到底,情报是怎么到你手里的?”
“哦,有两个方法。我们保存着每一期的天文学杂志,这一点没有问题。比如,在《天文台》杂志里,在规定好的页数上,我会专门负责查看。上面的字在远紫外线下才能像荧光一样显示出来。谁也不可能看出来,普通的紫外光根本没有用。”
“另一个方法呢?”
“我当时每周末都会去中心城的健身房。你脱下衣服会把它们放在上锁的衣柜里,不过上面的柜门有足够的缝隙可以塞东西进去。有时候我会发现在我的衣物上面多了一张制表机的卡片,上面打了一串孔洞。这种东西太普通,太常见了——在天文台随处可见,不仅在计算部门。我一向故意在口袋里放几张真卡片做障眼法。回到天文台以后,我就会解开空洞的密码,下一次发射的时候再把情报送出去。我一向不知道自己送出的情报内容——全都是密码。我也从来没发现到底是谁把东西塞在我衣柜里的。”
莫尔顿停顿下来,疑问地望着萨德勒。
“总之,”他总结道,“我以为你始终没有太多机会。我唯一的风险是你有可能抓到我的线人,发现他们就是给我送情报的人。即使出现那种情况,我想我也有办法脱身。我所用的每一件仪器都是真正的天文工具。即使是调制密码的调制仪也可以说是一台光谱分析仪,虽然不太好用,但我事后也没把它拆下来。我的发报每次只消几分钟——这么点时间,足够传送大量信息了。发报之后我可以接着做我的日常工作。”
萨德勒用毫不掩饰的崇敬眼神望着老天文学家。他现在感觉好多了,多年前留下的自卑感烟消云散了。自责已经没有必要。他料想别人也未必能察觉莫尔顿的行迹,因为他们都把目光局限在天文台一个地方了。应该责怪的人是中心城和“托尔计划”的反谍报人员,他们应该在职责范围内阻止情报的继续外流。
萨德勒还想问最后一个问题,不过又有些问不出口,这个,毕竟不是他该关心的。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过程。然而教授的动机依然是个谜团。
他可以揣想出许多答案。他以往所做的研究显示,像莫尔顿这样的人,不会为了金钱、权力这样无聊的东西而去当什么间谍。是什么热情的原动力驱使他走上了这条路?他的内心一定有极深沉的信念,让他相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正义的。可能是他的逻辑让他认为,大联邦应该支持,地球应该反对,不过面对这样的题目,仅仅有逻辑是绝对不够的。
这个秘密留在莫尔顿自己的心里。也许,他猜到了萨德勒的心思,因为他猛然间走到一座大书柜前,拉开了一扇嵌板柜门。
“我曾在书里读过这么一段,”他说,“读了以后我感到莫大的安慰。我不知道它的本意是不是讽刺,不过其中包含着真理。这是四百年前一位法国政治家写的,他名叫塔列朗。他是这么说的:‘什么是叛国?其实只是迟早的事。’你该好好思考一番,萨德勒先生。”
他从书柜前走回来,带回了一对玻璃酒杯和一支酒瓶。
“这是我的嗜好,”他告诉萨德勒,“金星上最近一季的佳酿。法国人讥笑它,不过我以为它不逊于地球的任何一种美酒。”
他们碰杯了。
“为了星际的和平,”莫尔顿教授说,“愿人间再也没有人扮演我们曾经的角色。”
背景是二百年前、四十万公里以外的壁画风景,人物是一名间谍和一名反间谍——他们举酒共饮。两人心里充满了回忆,不过这回忆里已经没有了苦涩。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对他们来说,故事都已经结束了。
莫尔顿引着萨德勒穿过走廊,经过静静的喷泉,看着他安全地踩上滚滚向前的地面,向着中心广场的方向去了。莫尔顿回房的路上,徘徊在芬芳的小花圃之间,一群嬉笑的孩童从“第九区”操场上奔出来,他几乎被他们撞倒了。走廊里回响着他们刺耳的笑闹声,接着,他们又像一阵风一样远去。
莫尔顿教授望着他们向着光明而没有纷扰的未来奔去,脸上露出微笑——那样的未来,他也曾为之出过力。他得到了很多安慰,这一点则是其中最深切的。在想象力所能达到的未来,人类再也不会自相残害,变得支离破碎了。因为就在他的头顶,在中心城穹顶的外面,月球的无尽宝藏可以源源不断地流向太空,流向人类安家立业的各大行星。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