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叛国罪本身就是犯罪。这次他们会举行一场正式听证会。”戴安娜·泰维纳知道自己的状态明显更好。但是就算杰克逊·兰姆刚薰完桑拿,穿着全新的衣服也比不上状态最糟糕的她。“你当时保住了她,不然她今天只会坐在床边把自己喝得烂醉。但是你没法救她第二次。我给你的就是这样一次机会。”她的目光越过兰姆,看向他身后的情报中心。她的团队毫不掩饰地观察着她的玻璃办公室。她放低了声音,这是她用来诱惑人的声线,几乎从不会失败。她不敢相信,自己竟沦落至此。“放弃挣扎吧。这是一次光荣的尝试,计划失败不是你的错。公众永远不会知道真相,而在安全局里,你会是大家的英雄。”
她没再继续说下去。她很擅长阅读人心,但兰姆比一般人更棘手。他将自己的情绪藏得很好,但戴安娜·泰维纳还是能看出来,他在思考她刚才说的话。他正在计算利弊:是选择同归于尽,还是接受条件全身而退。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捕鲸人,第一把鱼枪正中目标。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伤口,并不致命,但能确保收获。接下来她只需要耐心等待。她相信自己已经赢得胜利,直到兰姆弯下腰,从她桌子上拿起金属纸筒,近乎优雅地单脚旋转一圈,将它砸向了身后的玻璃窗。
“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还能是什么?”一瞬间罗德里克·何又变回了平时的他,一脸不耐地看着无知的凡人。“那辆车啊。德莫特·雷德克里夫的沃尔沃。”
为了更好地看清屏幕,明·哈珀把椅子往桌边蹭了蹭。他还以为何要挡住他的视线,就像班级里不让人偷看作业的书呆子一样。但是何控制住了自己,甚至把屏幕微微转向他,方便明看清楚上面的内容。
明半期待着能看到地图上一个闪烁的红点,但是他的期待落空了。屏幕上是一幅失焦的画面,画面中只有一堆树冠。
“在那底下?”
“对。”何说,“应该是吧。”
凯瑟琳·斯坦迪什说:“可以详细说一下吗?”
“三周前,德莫特·雷德克里夫从3D租车公司租了一辆车,车上的卫星系统显示车就在这里,上次刷新是五十秒之前。”他看向桌子对面的凯瑟琳,“稍微有一点延迟。”
“谢谢。”
“当然他们也有可能扔掉了导航系统,几个小时前就把它扔出窗外了。”
路易莎说:“如果布莱克都能当他们的军师,他们应该想不到要这么做。”
“还是不要太小看他们了。”凯瑟琳说,“布莱克死了,但是他们还活着。现在定位在哪里,罗迪?”
他脸红了一下,手指碰了一下触摸板,屏幕上弹出了一张地图。又点了两下,地图放大了两倍。
“艾坪森林。”他说。
库里移开靴子。哈桑掏出嘴里的布,用力把它扔到远处。他躺在地上,大口呼吸着湿冷的空气。他都没意识到自己这么缺氧,后备厢里的空气太过污浊,只有他身上的臭味。
他坐起来,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抗议。拉瑞站在库里身后,他的身材更高大,不知为何存在感却更低。他手中拿着一捆棍子。哈桑眨了眨眼,视线模糊了片刻,随后又恢复了清明。那是一个三脚架。拉瑞手里另一个火柴盒样的东西就是相机。
库里手中的东西则完全不同。
哈桑曲起膝盖,身体前倾,把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坚实的大地令他安心,却又让他感到无比陌生。他对外面的世界了解多少?他只认得城市的街道和超市。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在发抖,他想道。我在发抖。在这片森林里,树木如此高大,我却如此渺小。我受伤了,还在发抖,但是我还活着。
他看向库里,说:“所以,到此为止了?”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很陌生,就像有另一个人在扮演他。好像某个从未和哈桑说过话的演员拿到了一张褪色的照片,然后试图从中推测出他的声音应该是什么样。
“没错,”库里说,“到此为止了。”
他手上的斧头就像来自中世纪的遗物。也许确实如此:弯曲的木柄柔和光滑,灰色的斧刃一端宽大,另一端磨得锋利无比。几个世纪来总有人在用它,因为它几乎从不出错。有的时候手柄磨坏了,就会被换掉;有的时候斧刃钝了,就会被打磨锋利。
乔安娜·林莉的声音早已消失不见。哈桑内心的喜剧演员也迟迟没回到台上。但当他开口时,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被绑架了这么久,他第一次准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情:“你们就是一群懦夫。”
库里是畏缩了一下吗?他没想到哈桑会反击吗?
库里说:“我是一名军人。”
“你?军人?你管这个叫战场?你绑住了我的手,把我拖到一片森林里,然后你现在打算干什么?把我的头砍下来?别让人笑掉大牙了。”
“这是一场圣战。”库里说,“是你们先起头的。”
“我们?我家人是卖软装家具的。”一阵风吹过树林,树叶的沙沙声就像观众的掌声。哈桑能感觉到血液在体内流淌,恐惧像一个泡泡,在胸口越涨越大,随时都有可能炸开,或者变成一只氢气球让他飘向天空。他看向拉瑞。“还有你,你呢?你就打算站在那里让他为所欲为?你也觉得自己是个什么狗屁军人吗?”
“闭嘴。”
“得了吧。我不闭嘴你还能怎样?把我的头砍下来?去你们的!你们想录视频?不如把我现在说的话都录下来!你们两个都是懦夫,该死的英国国家党就是一群愚蠢的废物!”
“我们不是英国国家党的。”库里说。
哈桑仰起头,大笑出声。
“你笑什么?”
他说:“你觉得我在乎吗?我在乎你们到底是谁吗?无论你们是英国国家党,还是保卫英国联盟,还是其他什么纳粹组织,我都不在乎!你们什么都不是,没人知道你们是谁。你们接下来的人生都要在监狱中度过,却依旧会是无名小卒!”
拉瑞说:“够了,我受够了。”
达菲立刻赶到现场。当然,他从来没有走远。进屋后,他看到那只金属废纸筒无力地在地毯上滚动,被砸到的玻璃也完好无损,看不出任何暴力痕迹。但泰维纳脸色苍白。看杰克逊·兰姆的表情,他的目的似乎已经达到了。
兰姆说:“负责人永远不会供出自己的特工,这是最严重的背叛行为。但帕特纳还是这么做了,他把斯坦迪什当成自己的人肉盾牌。你现在也在做同样的事。我的手段确实更传统,但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同样的事情发生第二次。”
尼克·达菲问:“帕特纳?”
“够了。”泰维纳说,“他把斯劳部门当成自己的私人军队,甚至还在组织未授权的行动。把他带到地下去。”
她说话时兰姆从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根香烟,正在努力把它捋直,表情相当认真,仿佛这才是他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达菲没带武器,也不需要。他说:“好了,兰姆。把那个放下,大衣放到地面上。”
“好吧。”
达菲不由得看向泰维纳,对上了她的视线。
“不过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们。”
两人的目光都看向兰姆。
“还记得我开过来的那辆SUV吗?你们的人把它停到地下了,那辆车的后座上有一颗炸弹。威力相当强大。”
一秒钟后,达菲说:“你是在开玩笑吧?”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兰姆耸了耸肩,目光锁定了泰维纳,“我说过了,我这个人比较直接。”
蜘蛛·韦布和前台的关系并不如他期望中那么好,但没人会拒绝更多情报。有人开车到安全局门口,不可避免地被一群达菲的手下包围。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是刚出完任务回来。他们将车围住,直到达菲本人出现。
“开车来的是谁?”
“杰克逊·兰姆。”年长的接待员说道。
“你确定?”
“我在这里工作了二十年,不可能认错杰克逊·兰姆。”
虽然他没有喊他“小子”,却此时无声胜有声。
兰姆被达菲带到楼上的情报中心。前台的监控屏幕上并不显示那里的情况,但他还没有下来过。
蜘蛛咬着嘴唇。无论兰姆打的什么算盘,这次都没带上那个举枪的疯女人,也没带上瑞弗。他对前台道了声谢,转身上楼,并没有看到他们交换的眼色。他在中途停下看了一眼窗外,街上什么都没有。他眨了眨眼,突然就出现了一辆急刹车的黑色货车。车子还没停稳,后门就打开了,从里面钻出了三五个黑衣人,宛若一团烟雾。很快,他们就消失在了地下停车场。
大家都管他们叫执行员。蜘蛛·韦布觉得这个称呼不太合适,不应该成为官方术语,但事实就是如此。他们是安全局的战术小队,一般负责营救或者排爆。他只在演习时见过他们行动,但这次看起来并不像演习。
他不禁想道:大楼是不是被袭击了?如果是的话,应该会响起警报,也会有更多紧急行动指示。
窗外又恢复了安宁。偶尔有风吹过行道树的树梢,一辆出租车开了过去,什么都没有发生。
韦布摇了摇头。考虑到这里没人能看见他,这个动作实属多余。但他的整个人生都是如此:没有几个人能真正看见他。最好笑的是:上一个他亲近的人其实是瑞弗·卡特怀特。有些训练课程相当艰难,不和人结成同盟——也就是交到所谓“朋友”——是不可能撑下去的。他曾经以为他们实力相当,后来他却渐渐意识到,瑞弗在大部分方面都比他更强。强到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展示。就在那个瞬间,同盟瓦解了。
他继续上楼,又爬了一层,打开门,拐进走廊,一个执行员拿枪对准了他的太阳穴。
拉瑞说:“我受够了,我退出。你要是想继续就自己继续吧。”
“你退出?”
“全都乱套了,你看不出来吗?我们本来只是想吓唬他一下,录下来,让他们知道我们是认真的。”
“吓唬人不能叫认真。”
“我觉得已经够认真的了。你杀了一个特工啊,老兄。我要走了,回利兹,或者……”
或者躲在床底下。回到家,祈祷这件事会自行解决。只要他把眼睛闭得够紧,这一切就没有发生过。
“不行。”库里说,“你他妈的哪儿也不能去。”
拉瑞把三脚架丢到地上,扔下数码相机。相机滚到了库里的脚边。“你还想录像就自己动手吧。”
“我怎么可能自己——”
“我不管。”
拉瑞转身,开始沿着小路往回走。
“给我回来!”
他没有说话。
“拉瑞!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哈桑说:“你们是军人,对吧?”
“闭嘴!”
“士兵临阵逃脱是要被射杀的,不是吗?”
“闭上你的臭嘴!”
“不然呢?”哈桑反问道。心里那团恐惧的泡泡再次冒出头来。这几天他吓得大小便失禁、浑身冷汗、哭泣不断,但现在他已经渡过了那个阶段。他已经直面过死亡最恐怖的时刻——得知自己即将死去,并且无力阻止那个耻辱的瞬间。现在他冷眼看着凶手的计划分崩离析。“你倒是把现在这段拍成视频放上网啊,死纳粹。哦,对了,你做不到,是不是?你只有两只手。”
库里怒火攻心,拿起斧头猛地挥向了他。
***
四人围坐在桌边,餐盘已经被收走了。凯瑟琳打完电话回来,另外三人彼此看了一眼,知道她已经办完了刚才说的事:她给警察打了电话,解释了自己的身份,提供了已知的情报,说明了获得情报的方式。没有人说话。何关上了电脑。路易莎身体前倾,双手捂着脸,紧紧咬着牙。明·哈珀抿起嘴唇,陷入了沉思。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惊动凯瑟琳,仿佛每一次茶杯的碰撞,每一只掉在地上的勺子都有可能引发灾难。
窗外街道上,车辆在红绿灯的指挥下飞驰而过。
明清了清嗓子,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还是没能开口。
何说:“你们知道吗?”
他们不知道。
“我的手机就在口袋里。”他拿出手机,放在桌面上,摆在他们面前。“凯瑟琳一趟一趟地跑去打公共电话,但其实我的手机一直在口袋里。”
凯瑟琳看向路易莎,路易莎看向明,明看向凯瑟琳,然后所有人都看向了何。
明说:“作为一个电脑天才,你也太粗心了吧。”
四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一名黑衣执行员出现在了情报中心。他腋下夹着一个纸盒,走进了戴安娜·泰维纳的办公室。他把纸盒放在她的桌子上,纸盒里发出了响亮的嘀嗒声。
“这个应该不是炸弹吧。”泰维纳说。
他摇了摇头,掀开纸盒的盖子,把兰姆的座钟放在泰维纳的桌垫上。那是一座木质钟表,看起来亲切可爱,和周围高科技的环境格格不入。
泰维纳说:“这个东西不可能是炸弹。”
达菲和兰姆也在办公室里。虽然兰姆的惊人发言招来了执行员,但外面情报中心的人还和之前一样在埋头工作,或者至少还在假装工作,只是演技没有之前那么令人信服了。玻璃墙后发生的事早已吸引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
兰姆说:“理论上——当然我说的可能不对,但我毕竟收到过不少人事发来的垃圾邮件——理论上,你还是应该疏散整栋大楼。”
“这就是你的目的吗?”
“我是说,如果这真是一枚炸弹,你现在的麻烦就大了。”
达菲对泰维纳说:“如果我的人把车开进停车场时那个东西就在嘀嗒响,他不可能听不见。”
执行员离开了办公室,边走便对着耳麦小声汇报。
泰维纳指着兰姆,说:“你根本不想让我们离开大楼。你偷偷带了一个人进来。”
兰姆说:“你现在还觉得能瞒天过海吗?还是说,你终于发现自己的计划行不通了?”
蜘蛛·韦布跌跌撞撞地退回自己的办公室,绊倒在地毯上,摔了一跤。瑞弗摘下穆迪的巴拉克拉瓦盔式帽,把穆迪的枪塞回腰带。他想过要不要给蜘蛛的脑袋来上一拳,但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他从后备厢里爬出来,把兰姆的假炸弹放在车后座上,然后上楼来到这里,总共也没花多少时间。但是他没时间磨蹭。如果兰姆按计划行事,很快这栋楼就会被真正的执行员围得水泄不通。
他说:“我的评估报告呢?”
蜘蛛说:“卡特怀特?”
“你留了一份,放在哪儿了?”
“你想干什么?”
“在哪里?”
“你是疯了吗?”
瑞弗弯下腰,抓起蜘蛛的衬衫领。“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他在安全局总部,佩戴了武器,穿着执行员的制服。如果真正的执行员出现,他就会被当场射杀。这是沉重的事实。他再次掏出了穆迪的枪。“我再问你一次:我的评估报告,你放在哪儿了?”
蜘蛛说:“你不会开枪的。”
瑞弗用枪柄砸向蜘蛛的下颌,蜘蛛惊呼一声,牙齿碎片飞了出来。“你确定吗?”
“你这混蛋——”
“蜘蛛,我会一直揍到你坦白为止,明白吗?”
“我没有你的评估报告,我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还记得伦敦规则吗?”瑞弗说,“你那天亲口说过,你遵循伦敦规则,你要保住自己的饭碗。”
蜘蛛吐了一口血到浅褐色的地毯上。“你觉得自己还有多长时间?你的脑花很快就能和我的牙齿在地板上相聚了。”
瑞弗又揍了他一下。“你我心知肚明,搞砸国王十字车站演习的人是你。无论是蓝色衬衫、白色T恤还是反过来,都是泰维纳让你故意说错的。因为她想除掉我。但是你并不知道为什么,对不对?你也不在乎,只要你能拥有舒适的办公室,能和内阁大臣开会,能拥有光明的职业前途就万事大吉。但是你知道要留一个备份,因为你遵循伦敦规则。你刚刚帮助过的人就是你最不信任的人。所以报告在哪儿?”
蜘蛛说:“你去死吧。”
“我不会再问一遍了。”
“杀了我,接下来死的就是你。然后你就永远都找不到了,不是吗?”
“所以你确实留了备份。”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蜘蛛张开流血的嘴巴想要大喊。但瑞弗又用枪柄砸了他一下,将他击昏,确保了他的沉默。
哈桑应该是昏过去了。任何人被斧子敲那么一下都会昏过去的。库里用的是斧头的钝边,用斧柄狠狠地击打他的额头。应该是三十秒之前的事了。形势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改变:拉瑞沿着小路走远,库里转身去追上了他。弥漫着苔藓味的冰冷空气里回荡着他的呼喊声:你这个愚蠢的胆小鬼……
库里手中的斧头无力地垂下。他们正在争吵——他们已经不再是活宝三人组了。他们现在是劳莱和哈代,是斯坦和奥利。又闹出了一场笑话。
有趣的是,被砸了一下脑袋竟然让他的思路变清晰了。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有一个瞬间哈桑假装相信这是真的,开始思考自己应该怎么做。他想:他应该站起来。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嗯,这样好多了。
他的腿在打战。站起来后他才意识到周围有多么开阔。虽然树木丛生,却没有墙壁阻隔,头顶上是一片无垠的天空。他现在能看清了,树枝的轮廓变得分明起来。太阳肯定也在天空的某处。哈桑已经想不起来上次看到太阳是什么时候了。
他开始走路。
地面就像是海绵,踩在脚下的感觉很陌生。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双腿发软,但更主要是因为这里是森林。但哈桑还可以继续行走,他还能动。他几乎跑了起来。关键是要看着脚下,看着地面,这样他就会有一种自己跑得比实际速度更快的错觉。
如果他此时回头,就会看到库里和拉瑞停止了争吵,转而冲向哈桑,库里手中还拿着斧头。他将注意力集中在脚下,尽可能地跑远。无论他是在向着森林深处进发,还是即将跑到开阔的马路上……不,后者似乎不太可能发生。茂密的树林层层叠叠,很难穿行,但这由不得哈桑。他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动作。想到这里,他突然被绊倒了,两只手撑住地面,钻心的疼痛让他大喊出声。疼痛比他弄出来的动静更加致命。
他终于转过了头。原来他没能跑出去多远,比他想象中近得多,只有他期望的一半左右。如果他现在朝库里和拉瑞扔出一把椅子,就能砸中他们。那两人都盯着他。
哈桑发誓他听到了库里绽放笑容的声音。
脚步声匆匆经过了韦布的办公室,瑞弗终于松了一口气,松开了蜘蛛的衣领。蜘蛛瘫倒在地毯上,显然已无法继续谈话。
瑞弗等待着,但外面一片寂静。他突然想到,真正的执行员是不会发出声音的。他们的特别之处可不只是那身制服。想到这里,他突然灵光一现。于是他花了两分钟实践自己的想法,然后才开始继续搜查。
这里有整整七个书柜的文档和文件,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墙面。每一个柜子里都至少有上百份文件,而瑞弗要在三分钟内找到他需要的那份。一般这种文件都会放在柜子上,而不是锁在某个抽屉里。于是他先试了试抽屉,里面只有一些破烂,只有一个抽屉上了锁。瑞弗从蜘蛛的口袋里翻出钥匙,但是抽屉里只有银行账单和一本蜘蛛的护照。他丢下钥匙,重新开始搜查书柜。他记得去年提交的训练报告装在一个黑色的文件夹里,但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文件夹都是黑色。剩下的分别是橘色、黄色和绿色。他随手抽出一个黑色文件夹,右上角标注的名字是艾尼斯。这应该是一个姓氏,于是他开始翻C开头的文件,找到了一个卡特怀特,但并不是他。他又翻了翻R开头的文件,但是没有找到瑞弗。然后又找了P开头的“评估”文件,虽然确实有不少,但没有一个是他的。
他后退了一步,观察一整面墙,嘴里念叨着:“蜘蛛啊蜘蛛,你到底把文件放在哪儿了?”然后嘟囔道,“伦敦规则……”韦布自己说过,他遵循伦敦规则。所以如果他在泰维纳的指示下搞砸了国王十字车站,肯定会留下证据,这样他才能保证自己不会遭遇同样的下场。这是一个聪明的决定,因为泰维纳最擅长的就是把曾经的盟友扔给看门狗。
“蜘蛛啊蜘蛛……”
伦敦规则。但他还说了别的什么。瑞弗在回忆中寻找蛛丝马迹,门突然打开了。执行员冲进了办公室——真正的执行员。他的手枪对准了瑞弗的脑袋。
***
库里并没有笑。他听到哈桑的尖叫声后转过了头,看到哈桑试图逃跑,不屑地哼了一声。他对拉瑞喊了一句话,一句近乎威胁的命令,然后冲向了哈桑。
拉瑞站在他身后。他知道那个家伙只会傻傻地留在原地,庆幸自己不用参与行动,希望自己可以直接消失。
我不干了,我退出。
胆小鬼。就是因为有他这样的士兵国家才会打败仗。不,他甚至不敢上战场,只会信誓旦旦地吹牛。
但库里在战场上。如果拉瑞不知道该选哪边站,那是他的问题。而斧头的好处就是:它不需要重新填装子弹。
我们要把你的头砍掉。
这是他的开战宣言。
他的右脚突然踩到了什么又湿又滑的东西,一瞬间他失去了平衡,向后仰去,斧头飞向天空——不,这些并没有发生。他没有摔倒。他和自然融为一体,左脚紧紧地抓住了坚实的大地,胯部旋转的角度恰好维持住躯干的平衡。现在他跑得更快了,和猎物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他真希望那个巴基佬能回头看到刚才的那一幕,知道他面对的是什么样的对手。
我们要把你的头砍掉,放在网上直播。
但是哈桑还在继续跑,跑得像个小女孩,又仿佛一只受惊的老鼠,四处鼠窜。
库里放慢了脚步。这种感觉太美妙了,值得慢慢享受。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作追逐的快感。
我们要把你的头砍掉,放在网上直播。
尼克·达菲用一只手挡住了话筒,说:“他们抓到人了。”
“在哪儿?”
“韦布的办公室。”
泰维纳看向兰姆,兰姆耸了耸肩:“如果我的手下真能派上用场,就会是你的手下了。”
“为什么去韦布的办公室?”她问,然后又说,“算了。”她转而对达菲说道:“告诉他们,不管那个人是谁,先把他带到楼下。通知韦布来找我。”
“他在路上了。”
“谢谢,你可以先出去了。”
达菲离开了,路上又对耳麦说了几句。
泰维纳说:“无论刚才发生了什么,那都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希望你好好享受了今天早晨的阳光,因为接下来的一周里你都见不到它了。等你回到地面上时,你已经签完了认罪供词,以及任何我递到你面前的文件。”
兰姆坐在她对面,若有所思地点着头。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想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天哪,你家蜘蛛好像很喜欢彩色领带。”
她身后的门打开了。
“当然了,我家瑞弗也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打领带。”
看来他用来和昏厥状态的蜘蛛互换衣服的时间并没有白费。瑞弗·卡特怀特从头到脚都穿着韦布的西装,脖子上系着韦布的领带。他关上身后的门,胳膊下夹着一个黑色文件夹。
哈桑不能回头,也无法看向前方,只得看着地面。他看着地面上的树根、石头和凹凸不平的起伏,寻找那个把他绊倒的罪魁祸首。而对于其他威胁他生命的危险,他只能听天由命。
“玩得开心吗,巴基佬?”
库里一步步逼近他。
“游戏该结束了。”
哈桑想快点起身,但是失败了。他把最后的一丝力气都用来逃跑,用来继续向前,不要停下。他要从森林中逃走,逃开这一切。他要永远比这个想要用斧头取他性命的纳粹领先一步。
想到那把斧子,他又感到一阵战栗。他本该借此振作起来,但他实在太累了。
他努力站起身来,脚下忽然一沉,险些再次摔倒。一根树枝拦住他的脚踝,差点将他绊倒。短短几秒钟里他两次死里逃生,但他气运已尽,一根树枝打中了他的脸,他踉跄几步,跌倒在一棵树下。虽然没有受伤,但也足够将他留在原地。他的腿不听使唤,身体也不协调,他真的没有力气了,无法再奔跑了。哈桑扶着树干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面向那个杀人凶手。
库里站在土坑对面,微微喘着气,露出了鬣狗一般的笑容,牵动着脸上所有的肌肉——除了眼睛。他缓缓地挥动着手中的斧头,仿佛在展现他精准的控制力。拉瑞并不在视线范围内,也没有电子相机和三脚架。但哈桑还是有一种结局将近的预感。库里已经不再需要录像了,他现在更想直接动手。他现在只需要那柄斧头,只要斧头和哈桑。
但即便如此,哈桑使出全身的力气还是无法移动半分。
库里摇了摇头:“你们这群人的问题就是,你们对森林一无所知。”
而你们的问题是……哈桑想道,你们的问题是……你们的问题实在太多,根本没法用简单的一句话概括。你们最大的问题就是有你和你这样的人,就这么简单。
库里向前踏了一步,走进土坑里,然后从另一侧出来。他把斧头从一只手抛向另一只手,猛地挥了一下想要吓唬他的猎物,然后恰好绊倒在哈桑避开的那根树枝上,面朝下摔到了地上。哈桑惊讶地看着库里吃了满嘴的泥土和枯叶,被眼前不可思议的景象震撼了整整一秒钟,才注意到那把斧头落在了他的脚边。
虽然双手被束缚,但他还是瞬间将斧头捡了起来。
犯错?一败涂地还差不多。
他想起了蜘蛛·韦布那天说的话。就在他发表过“伦敦规则”那套演说之后。一败涂地还差不多。谢谢你,蜘蛛。这是一条线索。
他手里文件夹的标签就是一败涂地。
“而这个,”他对泰维纳说,“这就是你让蜘蛛把我烧掉的原因。”
“烧掉?”
兰姆说:“孩子还小,喜欢乱用术语。”
“我要喊达菲进来了。”
“请便。”兰姆说道。他又在折腾那根香烟了,香烟和瑞弗手中的文件夹在他眼中的地位相差无几。但瑞弗还是等到兰姆对他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之后才继续。
他说:“去年冬天我参加了评估测试。”
“我记得,”泰维纳说,“你搞砸了国王十字车站。”
“不,是你搞砸了才对。你让韦布告诉我错误的信息,让我去追一个假目标。一个你预先安排的假目标,而不是我应该追的目标。”
“我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因为那次演习之前我还有另一次评估测试,任务是跟踪一位公众人物,为其建立侧写档案。”瑞弗说,“我原本的目标是文化部长,但他前一天晚上突然中风,进了医院。于是我把目标换成了你,觉得这样能显得我更积极进取。但是你猜怎么着?”他打开文件夹,从里面拿出了几个月前拍的照片,也就是国王十字车站演习之前的那天。“照片里你去了一家咖啡厅,还记得吗?”
他把照片放在桌子上,摆在大家面前。照片里的咖啡厅是一家星巴克,戴安娜·泰维纳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只瓷杯。她旁边坐着一个留着平头,穿黑色外套的男性。第一张照片里他用手帕捂住了鼻子,看不清脸;但是第二张照片里他拿开了手,是艾伦·布莱克。
“他当时应该正准备去卧底吧?那是你们最后一次见面吗?”
泰维纳没有说话。兰姆和瑞弗能看出她正在盘算,好像即使在这样一间玻璃房里,她也能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逃出生天。
兰姆说:“你发现卡特怀特拍的照片后立刻采取了行动。国王十字车站那次本来应该直接把他踢出局的,但因为他家里有个传奇人物,你最多也只能把他送到斯劳部门。当你的计划开始实施、阿尔比恩之声开始活动之后,你把希多·贝克也送了过来,为了保证卡特怀特不要动什么歪脑筋。考虑到他外公的身份,他肯定会有所行动,对不对?”
她并没有回答兰姆的问题,而是说:“我让韦布处理掉了那份文档。”
“他学得很快。”
“你到底想干什么,兰姆?”
兰姆说:“管理层一般都是特工出身,这是有原因的。这样他们才知道该怎么处理各种问题。你一败涂地,就算是故意想搞砸也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别说了,你到底想要什么?”
瑞弗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吗?”
她看向了他。这让他明白了特工和管理层最根本的差别:当一个特工看着你时,如果他足够专业,你根本不可能意识到。但如果是管理层,你就能感觉到他们的视线像火烧一样,让你的胃里翻江倒海。
但他毕竟是老家伙的外孙。“如果哈桑死了,”他说,“你就无路可逃了,一切都会真相大白。不只是在局里,整个世界都会知道你干了什么。是你那个愚蠢的计划害死了哈桑。我会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钉在十字架上。”
泰维纳发出了半是哂笑半是冷哼的声音。
她对兰姆说:“你想亲自教他认清现实,还是我来?”
“你已经教训过他了。”兰姆说,“现在再补理论课有点晚了吧?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会怎么做。”
她等待着。
他说:“如果哈桑死了,我会在卡特怀特做他认为有必要的事时保护他。”
瑞弗又学到了特工的一个特点:如果一个特工想要引起注意,他一定会成功。
过了一会儿,泰维纳说:“如果那孩子得救了呢?”
兰姆对她露出了鲨鱼般的微笑。“如果他得救了,我们可能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毕竟我们还可以互惠互利。”
他脸上的笑容说得很明白:只有一方能从中得利。
“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儿。”她说。
“我的人在找他。要我说,有百分之六十的概率他完蛋了。”他看向瑞弗,“你觉得呢?”
瑞弗说:“我觉得还是不要拿这种事来开玩笑比较好。”
但他默默地想道:哈桑的生还概率是百分之五十。那孩子能活到午饭时间的概率最多只有百分之五十。
库里断断续续地呻吟着,他的脚扭曲成了一个奇异的角度。也许他扭断了脚踝,哈桑想道。一个人摔断了脚,另一个人被绑住双手,这下他们终于可以公平对决了——前提是哈桑手里没有拿着一把斧头的话。
总的来讲,现在是哈桑占优势。
他狠狠地踩住库里的手,将斧刃悬在他的头顶。
“给我一个不杀你的理由。”他说。
库里说了什么,但是淹没在了满嘴的泥土和疼痛的呻吟中。“给我一个理由。”哈桑重复道,将斧头抬高了一英寸。
库里扭过头,吐出嘴里的泥土和树叶。“脚……嗯。”
“我听不懂。”
库里又吐了吐嘴里的东西。“脚疼。”
哈桑手中的斧头放得更低了,尖锐的金属碰到了库里的太阳穴。他用斧刃紧紧贴住库里的脑袋,看着他闭紧了眼睛,身体因恐惧而绷起。他不禁想道:此刻库里内心的恐惧,是否就像不久前的自己?也许是吧。但哈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这件事能改编成笑话吗?观众会爱听吗?库里正在经历他曾经施加给哈桑的恐惧,观众能理解吗?也许不能,也许只有亲历者才能理解。
哈桑用力将斧头贴近库里,一丝鲜血淌过他的面颊。
“你刚才说了什么?”
库里哼了一声。
“你说什么?”
他又哼了一声。
哈桑紧紧地抓住斧头的手柄,蹲了下来。锋利的斧刃紧贴库里的头部。他狠狠地问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库里说:“动手。”
但他说的也可能是:“别动手。”
哈桑等待着,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六英寸。他希望能看清库里在想什么,让他不用把这个人的脑壳掀开也能明白那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但是没有用。根本没有可能。于是他又凑近了一些。
“你知道吗?”哈桑说,“和你同为英国人让我感到耻辱。”
然后他站起身,离开了这里。
他走回车子所在的位置,沿着小径回到马路上。他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哪里,也不在乎。他很渴,很饿,也很累——这些都是危险信号。他浑身又脏又冷,这也很糟糕。但他的双手已经自由了,因为他用斧头斩断了绳索。恐惧也不再蚕食他的内心,他把那些情绪都留在了森林里。他还活着,没有人拯救他,他拯救了自己。
当然,也有乔安娜·林莉的功劳。
他看不到拉瑞,但是这不重要。他同样看不到兔子,也听不到鸟鸣声。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但他还没走上马路,前方就亮起了耀眼的灯光。明亮的椭圆形把树木照成了一片片蓝色。很快人群就呼喊着冲向了他。
“哈桑·艾哈迈德?”
有人轻轻拿走了斧头,手臂搀扶着他。
“你是哈桑·艾哈迈德吗?”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他很快就找到了答案。
“我是。”他对他们说道,“我还活着。”
他们听到这个答案似乎很开心,哈桑想道。然后任由他们将他带回现实世界。
19
艾德门大街上的车辆变少了,道路再次畅通起来。如果之前那名乘客今天路过时再看向斯劳屋,她就只能匆匆瞥上一眼。但她毕竟坐在一趟伦敦巴士上,谁也说不好何时会出现延误。无论如何,这次她只有一瞬间的机会。她会看到一个华裔青年坐在屏幕前,戴着厚厚的眼镜,然后斯劳部门就会被远远地抛在她身后。那里之前是什么样,如今还是什么样。盘踞在那座褪色建筑中的鬼魂游荡不息。
自这位窥探者上次路过以来,又多了不少新的观察地点。比如,她可以在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找个位置坐下,花一整天的时间盯着斯劳部门紧闭的前门。杰德·穆迪不会再来把她赶走了。然而坐在这里盯梢并没有什么乐趣,再说了,还有其他地点等待探索。过马路之后,爬上巴比肯站的楼梯,走过天桥,沿着砖路向前几步,如果天气好的话,她就能找到一面干燥的墙。她可以靠在墙上,点燃一支香烟,肆无忌惮地观察窗内的景象。
从这里当然比在巴士上看得更清楚。比如,她现在能看到华裔青年身边摇摇欲坠的由比萨盒堆成的小山丘。那座易拉罐金字塔则是喝空的可口可乐。更明显的是,办公室里只有他一人。虽然还有另一张桌子,但那张桌子的表面干干净净,就像被消过毒一样。仿佛有一个敬业的清洁工彻底抹去了前任主人存在的痕迹,而他的前同事并不会因此感到困扰,青年的注意力依然集中在屏幕上。
这份整洁与隔壁房间的状态正相反。乍看之下,这里就像被废弃了一样。桌面上散落着常见的杂物:摊开的日志本、没合上盖的钢笔、一台闹钟、一台收音机,还有一个毛绒玩偶。如果员工突然离开,这些东西都会被收进纸箱送回家。但所有物品都完好地摆放在桌上,说明这里的两个员工离开后,出于某种原因选择了不回来。也许是罪恶感使然,因为他们做了件让所有人反感的事。或者只是单纯地害怕来自楼上的怒火。
继续向上,来到巴比肯的另一侧,你就能看见三楼的景象。这层明显更忙碌,人更多一点。从窥探者的角度看去,左手边的房间里有两个人坐在同一张办公桌前。不,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坐在桌前,另一个人靠坐在桌子边缘。两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收音机里的播报。与此同时,隔壁那间窗户上写着W.W.亨德森律师事务所,承接公证业务的房间里,一个年轻人独自坐在桌边。他面容整洁,中等身高,有一头浅金色头发和一双灰色眼睛。他的皮肤苍白,鼻子棱角分明,上唇还有一颗小小的痣。他一动不动地坐着,盯着房间另一侧空旷的书桌。这张桌子和之前那张一样,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了统一制式的电脑、键盘、电话和一张历经沧桑的桌垫。但是仔细一看,就能看到桌上还有一只发卡。青年也许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此刻却全神贯注地看着它,还有那张书桌。
目前为止,窥探者对自己看到的还算满意。但即便是站在这样绝佳的观景地,她也看不到最上层的景象。紧紧闭合的窗帘将视线隔绝在外,为其中的居民确保了隐私。既然没什么可看的,也许就该离开了。但我们的窥探者依旧留在原地,仿佛掌握着某种能穿透墙壁的神秘监控设备,让她不仅能看到里面的人,还能看清他们的想法。她会知道罗德里克·何费尽心思翻遍安全局的档案库却找不到的答案是什么。他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发配到斯劳部门,他觉得自己什么都没做错。他的想法不错,却找错了地方。他会来到斯劳部门并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而是因为他烦人的性格。就像他讨厌所有其他人一样,那些人也讨厌他。将他赶出总部就像赶走一只苍蝇。如果哪天何真的意识到了这一点,其源头很可能始于老街上的那家咖啡馆——凯瑟琳喊他罗迪的时候。
与此同时,楼上的明·哈珀和路易莎·盖伊在共用一张办公桌。如果明还在时不时地拍着裤子口袋,确认自己没有弄丢东西,那么他目前控制住了这种冲动。如果路易莎还会在紧张时咬牙,那么她可能是在有意识地抑制自己,或者此时并未感到压力。虽然两人之间还有许多亟待解决的问题,但此刻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广播上。新闻正在播报罗伯特·霍布顿的死讯,他死于一场肇事逃逸。霍布顿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他的死讯还有新闻价值。彼得·贾德的致辞证实了这一点。和每况愈下的霍布顿不同,这位政客的事业蒸蒸日上。他说:虽然霍布顿的信念和观点很荒谬,但他确实为新闻事业做出过贡献。而那些极端分子,无论打着什么旗号,都应该以霍布顿悲剧的一生(没错,他用的就是这个词)为戒。至于他的志向?既然有人问起,那么彼得·贾德当然愿意为了人民的福祉离开当前职位,肩负起更重大的责任。人民的福祉——现在很少有人提及这个词,但它有着相当的历史和文化底蕴。请原谅他的离题。
窥探者不再思考盖伊和哈珀的关系,转而将注意力放到了瑞弗·卡特怀特身上。瑞弗·卡特怀特正在想:重写历史是安全局最擅长的事,老家伙给他讲过上百个类似的睡前故事。但他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为消失的希多·贝克。她不仅从办公室里消失,也从医院的档案中消失了。那天她在院中突然死亡,痕迹被抹除得如此彻底,不光是医院的档案,就连国民医保都变得一干二净。就像她从未存在过一样。确实,且不论瑞弗和他同事们的回忆,他唯一找到证明她存在过的证据就是那只留在车里的发卡。他把发卡放在了她的桌子上。至于她已经离世的证据,他更是完全没有。于是他就有了推测——不,自欺欺人的空间——也许她并没有遭遇那些惨剧,一切都只是他想象出来的。他还在想,也许今晚他可以坐车回一趟汤布里奇,和外公聊一聊,甚至给母亲打个电话。明天他会回到斯劳部门,继续也许不再那么枯燥的工作。毕竟,现在安全局的二把手已经被杰克逊·兰姆捏住了把柄。
至于兰姆自己——他没什么变化,脾气还是一如既往地臭。此时他和平日早晨一样,靠坐在向后倾斜的椅子里,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衡。兰姆看着布告软木板,一度被杰德·穆迪拿走的潜逃资金再次回到了原处。当然了,瑞弗·卡特怀特已经得知潜逃资金的秘密,但兰姆还有其他的秘密。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特工都会屈服于某种诱惑。瑞弗可能会反对,但兰姆知道这才是真相。到头来,他们就像狡猾的妓女,都会为了心目中的价码而出卖自己。比如最近的几位“下等马”中,希多·贝克想要完成任务,罗伊和凯·怀特屈从于欲望,杰德·穆迪想要归队。但兰姆见识过更可怕的背叛。毕竟,曾经军情五处的局长——查尔斯·帕特纳——会为金钱出卖自己的国家。
他身后响起了动静,凯瑟琳·斯坦迪什端着一杯茶走进屋。她默默地把茶放在兰姆的桌上,又一言不发地离开。斯坦迪什并不知道,她在兰姆心中是有一席之地的。如果一定要说,兰姆会承认那是自己的良心。多年前他学到过一个教训,并不局限在工作范围内:人的行为是有后果的,这些后果可能会伤害或拖累他人。之前请罗德里克·何帮忙时,兰姆曾坦白过他来到斯劳部门的原因。他说是因为他害死了一名特工。就像所有无懈可击的谎言,这句话其实是真的,只是省去了细节。比如他杀害的那名特工叫查尔斯·帕特纳,而批准行动的人正是瑞弗·卡特怀特的外公。兰姆完成任务的报酬就是斯劳部门。他接受了这份安宁的诱惑。他杀死了自己的朋友和导师,却不会在梦中惊醒。他厌恶这样的自己,而在这座避难所中,他可以尽情地放任和沉溺。但凯瑟琳·斯坦迪什竟然是发现尸体的那个人,这让他措手不及。兰姆自己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境,知道这会给人留下怎样的阴影。他无法补偿,也不愿尝试,但他至少可以试着不让她被伤得更深。
如今,他在考虑手头的选项。斯劳部门是他的领地,最近发生的事件并未动摇这一点。如果出了意外,他还可以动用潜逃资金。但他似乎看到了第三条路。他发现自己并未完全对日渐腐败的摄政公园失去希望。也许他退出得太早了。赢过戴安娜·泰维纳并不困难,既然他能打败她,应该也能找出其他更加旗鼓相当的对手。目前这些都还只是幻想,是这杯茶和下杯茶之间小小的消遣。但是谁能说得准呢?来日方长。
我们的窥探者终于看够了,打算起身离开。如果她在吸烟,此刻她捻灭了烟头;如果她戴着手表,她便低头看一眼手表。她站起来,原路返回,走过铺砖小路,穿过天桥,下楼回到巴比肯站,到艾德门大街上。这个转角的天空总是阴沉沉的,好像又要下雨。她没带伞,但是无妨,她的目的地很近,走得够快就不会被淋湿。
如果再来一趟巴士,她就会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