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想拉妈妈的手,但被妈妈一巴掌推开。因为梅里姆在火腿上放了太多的胡椒粉气得要命。
梅里姆希望小帕蒂已经在海边找到了家。希望她的新妈妈比她自己的母亲更宽容,她的新爸爸比她自己的父亲意志更坚强。梅里姆眯细一双眼睛,仿佛看到小女孩的背影,麦色的头发在海风中飘动,蓝色的发带拖在潮湿的沙滩上,胖胖的小脚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这便是她能想到的女儿的一切。
“你干什么呢,梅里?”索菲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双手叉腰,淡蓝色的眼睛审视着浑浊的河水。
“叮当”在灌木丛中嗅来嗅去,两只长着斑点的小雀从树上飞起。
“我想起父亲带我们去海边玩耍的时光。”梅里姆感到索菲贴着她的肩膀发抖。
“我希望再也不要看到大海。”她操爱尔兰口音,抑扬顿挫,“色彩鲜明”。
“晕船了,是吗?”梅里姆问道,微笑驱散了笼罩在心头的阴云。狗朝她奔过去,把湿漉漉的鼻子贴在她的手掌上。舔。
“可以这么说吧,”索菲说,“即使在一等舱里,也逃不脱波峰浪谷间的颠簸。”
梅里姆斜着眼看索菲,但她把头转了过去。索菲经常谈起她过去的好日子。奢华,体面,还有一个叫乔纳森的丈夫。梅里姆不知道是真是假,不知道有多少是为了弥补眼下的痛苦编出来的故事。乔纳森的照片梅里姆自然从来没有见过。至于索菲床下那个纸盒子里是不是有这位前丈夫的照片,不得而知。
“嗯,从这儿看不到大海,”梅里姆风趣地说,“如果你吵着嚷着想呼吸点咸咸的空气,还要长途跋涉,走很远的路。”
索菲点了点头,转身就走。梅里姆弯下腰,提起那桶水,跟在后面。每走一步,桶都会撞到腿上,提手更是把手指勒得生疼。她知道自己是仆人,干活儿是本分,没什么可抱怨的,但还是感到一丝恼怒。因为索菲没有主动提出帮忙,也没有再带一只桶过来打水,免得梅里姆再来一次。
回家的路上,枯枝败叶在脚下嘎吱作响。梅里姆气喘吁吁,午后的阳光很快就把她的脸颊晒得通红。从中国人开的一家麻将馆走过时,她又一次被屋里传来的哗啦哗啦的响声吸引。彼得森经营的公寓旁边,新开了一个格罗格小酒馆,歪歪斜斜,就像里面喝醉了的矿工一样。马路那边还有一家格罗格小酒馆。四个男人把河床上的石头装到一辆车上,其中一个向索菲脱帽致意。他的同伴用胳膊肘推了推他。另外两个咧嘴一笑,停下手里的活儿,上下打量着她。
“你们做什么呢?”索菲问第一个男人。
“给邮局外面的马路铺鹅卵石呢,小姐。是波特太太让我们干的活儿。”
索菲继续往前走,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傻笑和鳄鱼般贪婪的目光。梅里姆大步走过,试图引起他们的注意,挑战他们的粗野和胆大。但没有一个人朝她这边看。他们只是注视着索菲摇来摆去的步态,以及随着步伐跳动的浅色卷发。如果那几个男人那样色眯眯地盯着她看,梅里姆会把他们的眼睛抠出来,但“懊恼”也会伸出嫉妒的手指掐住她的喉咙。还是隐形的好。宛如一匹驮马。一个令人沮丧的旧拖把,扔在屋外的角落里。从来没有人注意过她。没有人用凝视索菲的目光凝视她。梅里姆的思想像奎宁一样苦涩,老是想着自己的缺点:脸脏兮兮的,总爱长小疙瘩。遇到这种天气,越发显得苍白。头发稀疏,连个发卷儿也没有。只有奈德真正注意过她,正眼看过她。至少在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前。
索菲突然停下脚步。梅里姆撞到她身上,水从桶边洒出来,洒到她的裙子上。
“怎么了?”她一边问,一边看索菲。索菲正直勾勾地看着斜倚在前门门框上的高个子男人。又是个傻瓜,她想。但她看到索菲突然间脸色苍白,身体僵硬,但很机警。
“不可能。”索菲气喘吁吁地说。
“叮当”和她们一起停了下来。平日里它很安静,可是今天这条瘦骨伶仃的狗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不过,它没有冲过去,也没有像梅里姆那条“老邦尼”那样狂吠着围着那人打转转。相反,它落在后面,嗅着地面。
快走到那个男人身边时,索菲已经镇定如常。她笑着对他说:“好呀,好呀,好呀。克莱姆·莫里森。找黄金来了?”
她的声音很轻,但梅里姆感觉到她的紧张,就像绷紧的中提琴琴弦,嗡嗡地流遍全身。
“没想到我会这么远找到这儿吧。”他的苏格兰口音很重。微笑时,梅里姆注意到他的牙齿还算整洁,尽管右边有一颗门牙断了一半。梅里姆发现很难不盯着看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看他收起笑容时,笑纹里的灰尘。
“好久不见了,索菲。”他的声音很低但迷人。索菲似乎在向他靠近,似乎无法抗拒他的吸引力。
梅里姆从索菲身边挤过去,拎着一桶水来到房子后面的小厨房。她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们还在门边,就像室内游戏里一个无声的画面。
她把水桶放到地上,装满一平底锅,放到炉子上烧开。然后冲洗两个茶杯,在一片昏暗中仔细端详第二只茶杯,欣赏它那黄褐色的花纹和褪色的金边,心里无数次地想,如果不是边上有裂缝,这该是件多么精美的瓷器!她沏了一杯新茶,确信倘若她用早餐喝过的茶根儿沏上热水招待这位特殊客人,索菲一定不高兴。她把自己的茶倒进一个小杯子里,偷偷瞥了一眼索菲和克莱姆。他们坐在客厅桌子旁边,好像克莱姆是一位早晨来的客人,刚把牌放到桌子上。怪怪的。通常,如果有嫖客,索菲会友好地搂着他的肩膀,嗲声嗲气地说几句调情的话,迅速带到卧室。或者,在某些情况下,一群干完活儿的淘金者会挤在桌子旁边,喝酒,唱歌,闹着玩儿,赌博,输掉辛辛苦苦淘来的金子。索菲和他们玩牌就像和他们睡觉一样轻车熟路,炉火纯青。有时候,中国男人也来玩,拖着滑稽的辫子,散发着怪怪的烟味儿。
梅里姆摇摇头,用衬裙下摆擦着眼镜片上的水汽,不知道索菲怎么能做到这一切。
她感觉到这位客人与众不同。他们谈话彬彬有礼,十分克制。她听见他们谈到悉尼和一个叫鲁比的人,以及对他们看过的一个轻歌剧的评论。他的右手放在桌子上,一根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好像在等待什么,期盼什么,但又很有耐心。
梅里姆摆好茶具,发现克莱姆正东张西望,看她们这个家:粗糙的灰色地板,用树皮加固的又薄又破的墙壁。梅里姆知道,在他眼里,这幢房子不过是一间简陋的棚屋。和她家在昆贝恩整洁的木屋大不相同。那间小屋漆成乳白色,清新干爽。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快就习惯了这座破房子。她甚至觉得自己很幸运。她突然觉得很尴尬,好像他是她的客人。
梅里姆走到她们放酒的板条箱跟前。索菲看到她询问的目光,不易察觉、不动神色地摇了摇头。一只鸟飞过铁皮屋顶。“叮当”拒绝进入房子,在门口用爪子搔着耳朵。
“你想吃点什么吗,索菲小姐?”
索菲做了个鬼脸,半露笑容,半皱眉头。梅里姆知道这是因为她管她叫小姐。以前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连自己也说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这样做。
“想呀,梅里,我饿坏了。你能弄点什么吃吃吗?”
厨房里,梅里姆从架子上取下点心盒子。盒子里面装着她前一天放进去的苏打饼干。她拿出一块,掰下一个角,塞进嘴里,看看是不是不太新鲜了。她把那块缺了一个角的饼干放在一边,拿出四块饼干放到盘子里。然后打开一个鲱鱼罐头,倒进碗里,留下一小勺,抹到她的饼干上。她双手叉腰,斜着眼睛看放食品的架子,看看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可吃。长凳上放着两个土豆,但还没有煮。还有一包用手帕包着的咸牛肉干。是索菲一位常客送给她的。梅里姆知道,糖罐后面,有一听难得的桃罐头。她摇了摇头,不想让这位客人分享,有鲱鱼吃就不错了。
她把一盘食物放在桌子上,听见克莱姆说:“我见过那些黄皮肤杂种把自己人丢在田野里等死。你要是问我,我会告诉你,那是一群卑鄙无耻的异教徒。”
梅里姆以前也听说过类似的事情。镇上有很多中国佬成群结队地经过,这让她很烦恼。大多数时候,他们似乎比白人还多。听说库克敦[1]更糟。她不知道这种情况是否应该继续下去。事实上,并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担心中国人太多会对他们造成威胁。上周日做完弥撒后,她听到一位酒店老板的妻子和医生讨论这个问题。不过,吉米人挺好,他的小店也很整洁。她甚至有点喜欢他。还有隔壁那个中国人,有个小菜园,两周前还给她们送过上好的白菜。
“那天护送了一帮斜眼儿中国佬。他们没有马,没有武器,行动缓慢,真该死!不过走一趟能赚不少钱。明天还有一单。那些可怜虫。他们不能携带武器。一个个黄了吧唧,光凭他们自己吓不跑黑人。”
梅里姆瞥了索菲一眼,心里纳闷克莱姆是否知道她的中国嫖客:四个常客,还有偶尔路过进来干一次的那个家伙。她正为这事儿伤脑筋,就听他说:“索菲,一想到那些臭烘烘的杂种会对你发情,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他笑着说,一脸轻蔑,连哼三次鼻子,手指继续敲打着桌面。
梅里姆面红耳赤,连忙返回厨房。她拿起饼干,走到外面,在一个树桩上坐下,“叮当”也跑了过来。她凝视着天空,阳光照耀着桉树,洒下斑斑点点的亮光,仿佛在窥视她的内心世界。她把一块饼干扔进嘴里。饼干又干又脆,鲱鱼在舌头上留下一股肥皂味。她后悔没把茶水拿出来,就着水吃饼干。不过想了想还是决定不回去拿。也许,再过一会儿,他们会到索菲的房间,留下梅里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打扫卫生。
一只手搭在梅里姆的肩膀上,她吓了一跳。
“把这个绑在树上。”索菲对梅里姆耳语道,把一条绿丝带塞到她手里。她用这条丝带告诉想来取乐的男人,现在没空。“你先在外面待着,如果有人赖着不走,就把他们赶走。你知道那些喝了一肚子朗姆酒的家伙会干出什么事来的。”
梅里姆走到土路上,在那株硬皮桉树旁边停下,把缎带绕在树干上,打了个好看的蝴蝶结。和往常一样,她喜欢查看树皮上的疤痕。那是一道切开“皮肉”的椭圆形伤疤,足有平常盛肉的盘子两倍大。这块伤疤让她惊讶,她总觉得是这棵树“分娩”时留下的。她用手指抚摸着伤疤的边缘,抚摩着时间在木头和树皮之间创造的奇迹。这是分娩留下的创伤渐渐愈合的证据。梅里姆希望她的伤口也能愈合,被撕裂的锯齿状的边缘和深处的变形也能平复、消失。总有一天,她会恢复得足以享受爱人抚摸她肌肤的愉悦。
[1] 库克敦(Cooktown):是澳大利亚昆士兰州库克郡的一个小镇,位于昆士兰州北部约克角半岛的奋进河河口,是澳大利亚东海岸最北的城镇,建于1873年10月25日,作为帕尔默河金矿的补给港。在1874年6月1日之前,这里一直被称为“库克之城”。


第7章
莺爬上浅滩,沙子掉进鞋里。她转身最后看了一眼这个营地,她已经在这儿住了好几个星期。树木注视着光滑的水面,水面反射出颤动的树叶。她的目光扫过沙土河岸,再往下游望去,又看见她那块地的深色土壤。一只浅绿色的鸟,摇动着棕色羽冠,落在一棵茶树的大树枝上。树枝一直延伸到河面。她用拇指按压住手指那道伤口。伤口已经愈合,但皮肤变得很硬。虽然不再疼痛,但这次受伤对她的身体造成了严重的损害。
“为什么阿凯睡得那么晚呢?”来悦在她身后小声说。他们在等待其他人来这里集合。“傻逼。这样等下去,天黑了也到不了目的地。为什么非要等他呢?”他骂骂咧咧,态度强硬。
莺不由得往后缩了缩。她讨厌他说脏话——那种父亲决不会说的话。来悦在母亲家也不会说这样的话。但在这里,和各种各样的男人混在一起,来悦就像小蜥蜴褪了一层皮一样,甩掉了他的“温文尔雅”。
莺看着哥哥咬牙切齿的样子,腮帮上的肌肉轻轻颤动。她很难过,心里清楚,因为这场病,他们没能攒下足够的黄金。几天前,终于从帐篷里爬出来的时候,河水的水位已经随着白天变长而下降了。她的身体仍然十分虚弱,无法在挖掘工地干一整天,来悦决定最好还是去附近的城镇找别的工作。
“大家说需要阿凯,因为他会英语,能跟英国卫兵说话。”她瞥了一眼那几个骑马的人。其中一个宽边帽子压在眉头,脖子上系着一条红领巾。他宽阔的嘴巴,挺直的鼻子,等待来这儿集合的人时,没有显得不耐烦。另一名“卫兵”身材矮胖。他那匹马,一点儿也不安分,两支装在枪套里的步枪,驮在马背上,一边一支。
“我们本来就不该等阿凯。真不知道这些白鬼在想什么。你现在也会说几句英语了,可以代表大伙儿和他们谈谈。”
莺摇了摇头。她对和这几个白人交流没信心。矮个子“卫兵”看起来已经很不耐烦,和来悦一样生气。
“如果他们允许我们有枪,我们就能照顾好自己,”来悦一边抱怨一边帮莺挑起肩上的扁担,两个筐子在扁担两边摇摆,“就不需要花钱请这些保镖,也不用等阿凯了。”
姗姗来迟的阿凯终于现身之后,他们排成单行,跟在骑马挎枪、个子较高的那个“卫兵”后面出发了。莺和来悦殿后。来悦挑着担子,莺数她前面的草帽。总共十三个人。她知道,有几个人已经找到足够的金子,偿还了钱庄联号的债务回家了。华星进城买粮食去了。买好之后,还要回矿上继续淘金。其他人作何打算她不得而知,但她认为她和来悦不可能是唯一离开金矿另谋生计的人。他们希望找到更有前途、更少痛苦的工作。她不知道她和哥哥到底积攒了多少黄金。每逢提起这个话题,来悦就像一把紧紧折叠的扇子,一言不发。后来,她便避而不谈了。
他们艰难地爬上一座小山,个子矮小的“卫兵”走在莺的后面。过了一会儿,她回头远眺,河已经看不见了。但她什么感觉也没有。不像上船离开中国时那样,心怦怦怦地跳着,仿佛把魂丢在那里。
不过,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从蒸汽船上看到这片陆地的海岸线时,那种仿佛神经炸裂似的感觉顺着脊柱流遍全身。它的壮美令人销魂。蓝宝石般的海水与湛蓝的天空相连,群山像蛰伏在岸上的巨兽俯身于海面之上。一上岸,他们就得蹚过浅滩,紧紧抓住红树林里多刺的荆棘,稳住自己。来悦在靠近海岸线的一棵树上发现了一些坚果——有点像杏仁。她敲开一个,塞到嘴里,把另外三个装到口袋里,等会儿再吃。
她想知道那棵树现在是不是已经枝叶全无,被她之后几百根手指剥得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