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悟借由这份血液资料,以及今晚目击的各种情况,导出了唯一的答案。病历表从秀悟的手中悄然滑落。
“秀悟……怎么了?”爱美见秀悟垂下双手,低头不语,忧心地呼唤他。
秀悟无力地抬起头,喉头勉强挤出嘶哑的声音:
“这孩子……做过肾脏移植。而肾脏提供者就是刚才倒在三楼的那名男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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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一点了吗?”爱美关心道。
秀悟则是抱着双膝,点了点头。
大概十五分钟之前,秀悟察觉了令人心惊胆战的事实,便摇摇晃晃地走出病房,瘫坐在走廊上。真相带来的冲击太过庞大,他无法马上接受现实。
秀悟坐在地板上,抱头苦恼。爱美坐在秀悟身旁,仿佛母亲在安抚孩子一般,轻抚他的背部。
“已经……好多了。”秀悟深深吐出气息,这么说道。
脑中的混乱尚未完全平复,但他已经渐渐恢复平静。
“那现在能解释给我听吗?秀悟究竟发现了什么?你说了‘移植’两个字,但我还是听不太懂。”爱美表情严肃地问道。
秀悟再次呼出肺中囤积的空气,直视爱美的双眼。
“……这间医院违法进行手术。而那间病房里的孩子接受了这项手术。”秀悟尽可能不带情感地解释真相。
“违法的手术?呃……那孩子是什么人呀?”爱美仍然不太能理解情况,她皱起眉头问道。
“他曾经患上肾衰竭,可能是有钱人家的小孩。”
“有钱人家?”爱美惊讶地回问。
“肾衰竭是非常严重的疾病。患者的肾脏无法正常运作,要是放着不管,患者不到一周就会丧命。所以患者必须借由血液透析净化体内的血液,以延续性命。但是血液透析治疗非常痛苦,他们必须在手臂上刺入粗针头,花上数个小时将血液导入机器中循环、净化。这种疗程每周至少要做三次,而且终其一生无法停止。”
秀悟淡淡地诉说,爱美则是默默聆听。
“这种治疗连大人都难以忍受,更别说如此幼小的孩童。更何况,血液透析并非万能,长时间进行透析疗程更可能产生各种各样的并发症。只有一个办法能让肾衰竭患者脱离透析疗程的折磨。”
“有方法治愈吗?”
“没错,就是肾脏移植。只要移植他人的肾脏取代自身的肾脏就行了。”
“他人的肾脏……要上哪儿找别人的肾脏呀?”
“大部分的案例是由家人提供。从活人体内摘除一颗肾脏,移植给患者,称为‘活体肾脏移植’。人类的肾脏有两颗,即使剩下一颗肾脏还是能勉强过滤体内的血液。但有时候即使家人愿意提供器官,还是会出现不兼容导致无法移植的案例。这种情况就只能登录器官移植中心,等待尸体肾脏移植的机会。”
“尸体……”爱美的脸上闪过一丝畏惧。
“没错,人只要生前表达愿意提供器官捐赠,死后就可以在家人的同意下摘除器官,作为移植使用。但是现阶段需要器官移植的患者远远多过器官捐赠者。”
“原来如此……”爱美隐隐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有非常多肾衰竭患者即使强烈希望接受移植,他们也没有肾脏可用。这些人只能持续进行血液透析,期待自己有一天幸运获得移植的机会。原本应该是如此……”
爱美听见秀悟话中有话,脸上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原本……这是什么意思啊?”
“有人会花上大笔金钱,从正规管道以外的方式获得器官。”
“大笔金钱……也就是说,用钱……”
“没错,就是花钱买器官。人体摘除单边肾脏还是能存活,肝脏则是保留一定程度的部分,切除的部分事后还是会再生。因此据传在东南亚之类经济较为贫苦的国家,私底下会进行违法买卖器官。”
“怎么会……真的有这种事……”爱美单手捂住嘴,无言以对。
“我只是听说,实际上我也不清楚传闻哪些部分是真,哪些是假。”
“那……那间病房里的孩子也是接受这种违法的器官移植吗?……利用国外买来的器官?”爱美颤抖的指尖指向数米前方的病房房门。
“……不,并非如此。从某方面来说,这间医院的行为更加恶劣。”
秀悟无力地摇摇头,继续解释:
“移植用的器官自提供者的体内摘除之后,必须尽快进行移植,所以几乎不可能使用国外送来的器官。但是这间医院是在院内取得器官,再移植到患者身上。”
爱美微微皱起眉头,她一开始还不明白秀悟的意思,几秒之后便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这……该不会是……”
“没错,这间医院从住院患者身上摘取肾脏,移植到别的患者身上,所以这里的手术室才会有两个手术台。先从一边的患者身上摘除肾脏,再立刻移植到隔壁手术台的患者身上。这间医院里同时住院的患者维持在六十人以上,人数众多,相对容易找出符合受移植者的器官。这间医院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移植器官的展售会。”
“……做……做这种事应该马上就会露馅呀……像是被患者的家属发现……”
“住进这间医院的患者大部分是孤苦无依、身份不明的,再加上患者本身意识也不清楚。他们是特意挑选、收留这类患者,因此不论他们如何对待患者,曝光的风险都相当低。”
爱美粉唇半开,当场僵在原地。
“田所、东野、佐佐木三人都参与了这项手术。那些人一定是透过血液检测找出身上器官与委托者相符的患者,再以病况恶化为由将患者带进手术室进行器官摘除手术。而接受移植的患者就经由这座秘密电梯,从一楼手术室前的走廊搬送到这里。田所三人就像这样进行违法器官移植,获得大笔的金钱。院长室的金库里不是放了三千万日元?那笔钱一定是手术费吧。因为是见不得光的黑钱,才会放在那种秘密金库里。”秀悟冷淡地说道。
“那么……难道便条上的那七名患者就是……”
“是啊,那七名患者一定都被迫摘除肾脏。所有人都经历怪异的紧急手术,而且现在仔细一想,他们的肾功能在术后都有些微衰退的情况。肯定是被人摘走肾脏的关系。”
爱美听完秀悟的解释,低头嘀咕道:“……太过分了。”
“是啊,很过分。这是恶劣至极的犯罪行为。田所害怕警察潜入会揭穿他们的罪行,才会那么拼命阻止我报警。他们一定是打算在小丑离开之后,趁着警察抵达之前偷偷将那间病房里的男孩送往别的地方。”秀悟闭上双眼,沉重地叹了口气,做出结论。
“……这就是田所拼死隐瞒的‘秘密’。”
走廊陷入静默,一片沉重如铅的静默。一切真相大白,但其内容却令人十分惊骇。秀悟与爱美只能低下头,无言以对。
“……那小丑呢?”
“咦?你说什么?”秀悟抬起头看向爱美。
“小丑会闯进这间医院,应该和这个‘秘密’有关吧?他也是因为这个‘秘密’,才会对我开枪、挟持我当人质,没错吧?”爱美的语气隐含着难以压抑的愤怒。
“……我不知道。”秀悟老实回答道。
他回想起小丑至今的行为,那个男人看似怀抱某种目的才潜进这间医院,偶尔却又表现得相当轻率。
小丑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什么手机无法使用?是谁将便条夹进病历里的?又是谁杀害佐佐木的?
尽管已经解开了一部分“秘密”,但整个事件仍然谜团重重。
“……之后该怎么办呢?我们到底会变成什么样子?”爱美有气无力地低喃,对秀悟投去求助般的眼神。
秀悟缓缓环视整条走廊。
他们的现状如同走进了死胡同。即使搭乘电梯下楼,一楼还有小丑守株待兔;延伸至备品仓库的铁门仍旧紧紧上锁;男孩居住的病房窗户可能也设置了铁窗,更何况他们根本不可能从五楼的窗户逃离医院。
“……我们就继续在这里等着吧。”秀悟仰头望向天花板,淡淡说道。
“等?要等什么?”
“等着时间流逝呀。你看。”秀悟指着左手腕。
手腕上挂着手表,表上指针已经指向凌晨四点八分。
“再过不到一个小时就要五点了,早出门的员工应该会在那个时候来上班。小丑最好在那之前离开医院,他到时要是还继续潜伏在医院里,应该会有人通知警察。与其轻举妄动,还不如老实地在这里等着……”秀悟说到这里,走廊上突然传来开锁声。
秀悟与爱美同时望向声音来源。
走廊尽头的铁门缓缓朝着内侧开启。秀悟急忙站起身,护在爱美身前。
铁门门缝中钻出了人影,那两人都身着白衣。
田所与东野走进门内,一看见站在走廊上的秀悟两人,一时之间目瞪口呆。
“为……为什么你们会……?”田所张大了嘴,含混不清地问。
“……当然是搭电梯来的,我们搭上了那座秘密电梯。”秀悟犹豫了片刻,沉声说道。
事到如今他们不可能蒙混过关,只能正面出击。
“电梯……你们是怎么到一楼……”
“那种事根本无关紧要。”秀悟面对哑口无言的田所,语气冰冷地说道。
“比起我们,您为什么要隐瞒那座电梯的事?要是能善用那座电梯,我们搞不好逃得出这座医院啊?”
“那是……假如我们逃走了,那个小丑可能会杀了患者……所以……”
“少说谎了!”秀悟愤怒地打断田所的胡言乱语。
田所扯了扯唇。
“您根本不在乎院内的患者吧。不,不对,严格来说您只打算保护那一名患者而已。”
“你该不会……”田所的视线立刻飘向秀悟身旁的病房房门。
“没错,我已经去过那间病房,也看到在里面沉睡的孩子。”
田所闻言,双眼开始游移不定。
“那……那孩子是……某个政治家的私生子……那个……他得了难以治愈的绝症,又害怕孩子曝光,所以才安置在那间病房里……好让那位政治家可以私下来探病……”田所断断续续地说着。
秀悟装腔作势地大叹一口气。
“院长,您没必要特意想借口,我已经都知道了。那名住院的男孩在这几天内接受过肾脏移植,而且应该是用刚才倒在三楼的那名男患者身上的肾脏吧。”
田所与东野的表情顿时有如火焰熔化的蜡烛,歪七扭八。
“不只是三楼那名男患者。你们在最近几年内,从好几名住院患者身上摘走肾脏,移植到别人身上,以换取大笔金钱。而且你们还为了隐瞒这件事,拼命妨碍我报警!”秀悟一口气说完,一时之间喘不过气。
“秘密”一旦曝光,田所会做出什么举动?秀悟无法预测。假设最糟糕的情况,他可能会打算杀人灭口。
秀悟隐隐站稳重心,握紧双拳。田所年迈力衰,脚上又有伤,只要秀悟不掉以轻心,就算遭到田所攻击还是有办法回击。秀悟战战兢兢地观察田所,田所则是全身隐隐颤抖着。
“……不可以。”田所低着头嘀咕着什么,但是声音太小,秀悟听不太清楚。
“什么?你说什么?”秀悟维持戒心,开口回问。
下一秒,田所猛然抬起头。
“到底有什么不可以!没错,就如同你说的,我是拿住院患者的肾脏移植给肾衰竭患者。但是那又如何!我是在帮助人啊!”田所肥厚的嘴唇不停颤抖,唾沫横飞地大喊。
“你……你在胡说什么?那根本是犯罪……”秀悟顿时目瞪口呆。
田所眼神锐利地盯着秀悟。
“我的确是犯了罪,而世人也会将我当作罪犯逮捕。但是啊,患者接受移植之后就能脱离血液透析的折磨,他们可是很感激我的!”
“接受移植的那一方或许是如此,但是提供者呢?你可是擅自切开他们的身体,摘走他们的器官啊!”
“他们早就死了!”
秀悟听了田所的发言,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也观察过这间医院的患者们了吧。大部分的患者都是昏迷不醒,或是等同于无意识的状态。他们的意识几乎不可能恢复正常。他们的身体的确是活着的,但是生而为人的那部分早就死亡了!”田所握紧拳头,再三强调自己的主张。
秀悟见到田所的态度,心中的厌恶几乎要令他反胃。
“少胡扯了!你凭什么这么判断?深度昏迷的患者还是有可能恢复意识啊!”
秀悟大喊的瞬间,田所与东野的神情隐约出现动摇。他当然注意到两人的神情。
“……器官遭到摘除的患者当中,有人恢复意识了,是吧?”
田所与东野面对秀悟的追问,始终保持沉默。但两人的态度足以证实秀悟的预料。
“那名患者……后来情况如何?你们该不会……”秀悟张嘴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田所根本不把住院病人当人看待,万一有患者在摘除器官后恢复意识,他究竟会采取何种行动?秀悟光是想象就感到战栗。
“没有!我才没有做出那么伤天害理的事,你别胡思乱想。那名患者已经彻底丧失出事前的记忆,所以我们告诉对方身上原本就存在手术疤痕,对方也接受了这个解释。现在是让对方正常进行复健,以便日后有机会回归社会。”田所扯起嗓子极力解释。
秀悟则是抛过疑心重重的眼神。
“……但你原本就是擅自切开患者的肉体来致富。无论你如何事后掩饰,都无法抹灭你犯下的罪行。”秀悟沉声说道。
只见田所讥讽般地勾起嘴角,露出僵硬的笑容。
“你……你从刚刚开始就一副高高在上地指责我,但从某方面来说,你也是共犯呀。”
“共犯?!你说我?”秀悟听见意料之外的指责,嗓音顿时高了八度。
“没错。你的确不知道我们摘走患者的器官,但是你应该很清楚,这间医院是仰赖这些昏迷不醒的患者维生的!”田所激动得滔滔不绝。
“对意识不清的患者装设鼻胃管、胃造瘘管,或是经由中心静脉注射点滴,强迫患者摄取营养;肾衰竭患者则是不断重复进行血液透析;患者稍微发烧就开大量抗生素。你以为这种治疗真的是为患者着想吗?这种强制续命的治疗,在现在的日本不过是稀松平常的事。我们医院就是像利用这种方法赚取医疗费用,而你就在这种医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