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她被人摇醒了。玛丽雅姆发觉夜里有人在她身上盖了一条毛毯。
摇晃她的肩膀的是司机。
“够啦。你这样太招人注意啦。该死。你该走了。”
玛丽雅姆坐起来,揉揉眼睛。她的后背和脖子都很酸痛。“我还要继续等他。”
“看着我,”他说,“扎里勒汗说我必须现在就带你回去。你明白吗?这是扎里勒汗说的。”
他打开轿车后排座位的车门。“乖啦。走吧。”他轻声说。
“我想见他。”玛丽雅姆说。她的双眼充满了泪水。
司机叹了口气。“让我送你回家。走吧,亲爱的姑娘。”
玛丽雅姆站起来,朝他走过去。但随后,在最后的刹那间,她改变了方向,奔向前门。她感觉到司机的手指猛然伸过来,想抓住她的肩膀。她避开了,冲进了那扇敞开的大门。
没过几秒钟,她便来到扎里勒的花园。玛丽雅姆匆忙间瞥见一个里面种着植物的闪亮玻璃缸,一个爬满葡萄藤的木架子,一个用灰色的石块砌成的鱼池,几株果树,还有到处都是的开着鲜花的灌木丛。看见所有这些东西之后,她的眼光碰到了一张脸庞,在花园对面,在一扇楼上的窗户里面。那张面孔只在那儿停留了一瞬间,一闪而过,但是已经足够长久了。长久得玛丽雅姆能够看清那双眼睛变大,那个嘴巴张开。接着它突然消失在视线之外。一只手出现了,忙乱地拉着一根绳索。窗帘拉上了。
然后有一双手伸进她的腋下,她被抬离地面。玛丽雅姆双脚乱踢。那些卵石从她的口袋掉下来。玛丽雅姆不停地踢,不停地哭,却被带到轿车那边,有人降低她的身体,把她放在后排冰冷的皮椅上。
司机一边开车,一边压低了嗓子安慰她。玛丽雅姆没有听他说话。坐在后座的她一路上颠簸,哭个不停。她流下的是悲哀的眼泪,是愤怒的眼泪,是梦想破灭的眼泪。但更是深深的、深深的屈辱的眼泪;她曾经那样思念扎里勒,为穿什么衣服烦恼,为那条不相称的头巾烦恼,一路走到这里,拒绝离开,像流浪狗般露宿街头,现在才明白这一切有多么愚蠢。她也为自己曾经对母亲严厉的眼神、哭肿的双眼不理不闻而惭愧。娜娜早就警告过她,娜娜一直都是对的。
玛丽雅姆一直想着他那张在楼上窗户后面出现的脸。他让她露宿街头。露宿街头。玛丽雅姆哭喊着躺下。她没有坐起来,不想被人看到。她觉得今天早上,赫拉特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如何自取其辱。她希望法苏拉赫毛拉就在身边,这样的话她就能够把头埋进他的膝盖,让他来安慰她。
过了一会,道路变得更加崎岖了,汽车的前端向上翘起。他们已经来到赫拉特和古尔德曼村之间那条上山的道路。
她该对娜娜说些什么呢,玛丽雅姆心想。她该如何道歉呢?现在她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娜娜呢?
轿车停下了,司机把她扶出来。“我陪你走过。”他说。
她让他走在前方,穿过马路,走上那条泥土路。沿路的金银花生机勃勃,那些萝藦草也是。蜜蜂绕着明艳的野花嗡嗡响。司机牵着她的手,扶她蹚过山溪。然后他放开她的手,跟她说赫拉特著名的季风就要开始吹拂,从上午一直吹到黄昏,持续一百二十天;还说到处觅食的白蛉将会变得非常吓人,接着,突然之间,他在她前面站住了,试图蒙上她的眼睛,将她沿着他们来的路往回推,不停地说:“往回走!别。现在别看!转过身!往回走!”
但他不够快。玛丽雅姆看到了。一阵大风吹过,吹开了那像窗帘般垂着的柳树枝条,玛丽雅姆见到了树下的景象:那张直背的椅子,翻倒在地。一条绳子从高处的树枝垂下来。娜娜在绳子末端晃荡着。
第六章
他们在古尔德曼村墓地的一角安葬了娜娜。当法苏拉赫毛拉在墓边念诵祷文、几个男人把娜娜穿着寿衣的尸体放进墓穴时,玛丽雅姆就站在亲爱的碧碧旁边,和女人们在一起。
事后,扎里勒和玛丽雅姆走回泥屋,在泥屋中,他当着陪伴他们的村民的面,表现得对玛丽雅姆关爱有加。他收拾了几件她的物品,把它们放进一个行李箱。玛丽雅姆躺在草席上,他坐在草席边,给她的脸扇风。他抚摸她的额头,脸上带着极其悲哀的神色,问她需要什么东西吗?需要什么东西吗?——他就是这样说的,说了两次。
“我想要法苏拉赫毛拉。”玛丽雅姆说。
“好的。他在外面。我帮你请他进来。”
当法苏拉赫毛拉瘦削的驼背身形出现在泥屋的门口时,玛丽雅姆哭了起来,当天第一次。
“啊,亲爱的玛丽雅姆。”
他在她身边坐下,双手抚着她的脸。“你哭吧,亲爱的玛丽雅姆。哭吧。痛哭没什么丢人的。但是,小姑娘,你要记住《古兰经》上说的:‘他掌管人间,他主宰万物,他创造了死与生,得到他的考验是你的光荣。’[1]《古兰经》第67章。本书所引《古兰经》均由译者自英译本转译,下面不再注明。——译者注[1]《古兰经》说的都是真理,小姑娘。真主不管让我们承受什么考验和悲哀,他总有他的理由。”
但那一天,那个时刻,玛丽雅姆无法从真主的言语中听出安慰。她只听到娜娜不断地说,你要走了我就会死。我就死给你看。她只能哭啊哭,任凭眼泪掉落在法苏拉赫毛拉那双长满老人斑的、皮肤像草纸的手上。
在汽车驶回扎里勒家的途中,他和玛丽雅姆一道,坐在轿车的后排座位上,手臂搂着她的肩膀。
“你可以和我一起生活,亲爱的玛丽雅姆,”他说,“我已经让他们给你打扫了一个房间。房间在楼上。我觉得你会喜欢它的。你在房间里能看到花园的景色。”
玛丽雅姆第一次能够用娜娜的耳朵来听他说话。现在她能够清晰地听出那总是隐藏着的虚伪,能够清晰地听出他的安慰都是些虚情假意。她无法让自己看着他。
轿车停在扎里勒家门前,司机替他们打开车门,提起玛丽雅姆的行李箱。扎里勒扶着她的双肩,引领她走进大门。两天之前,为了等他,玛丽雅姆就在这扇大门的门口睡了一夜。两天之前,人世间玛丽雅姆最想做的事就是和扎里勒一起走进这个花园。但现在想来,那一切恍如隔世。她的生活怎会这么快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呢,玛丽雅姆问自己。她沿着灰色的石板小径前进,眼睛一直盯着地面,盯着自己的双脚。她知道花园里有人在窃窃私语,走向旁边,给扎里勒和她让路。她能感觉到在楼上窗户俯视着她的眼光的重量。
走进房子之后,玛丽雅姆还是低着头。她走上一张不断出现蓝色和黄色八角形图案的栗色地毯,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些雕塑的大理石底座,几个花瓶的下半部,还有墙上挂着的五颜六色的壁毯磨损的末端。她和扎里勒走上的楼梯很宽敞,铺着同样的地毯,每一节楼梯都有钉子把地毯钉紧。上了楼梯之后,扎里勒领着她拐向左边,沿着一条也铺着地毯的长长通道走下去。他在一扇门之前停下了,把门打开,让她走进去。
“你的妹妹妮洛法尔和艾迪耶有时候在这里玩,”扎里勒说,“但多数时间我们用它来当客人房。我觉得你在这里会很舒服的。它很好,你说呢?”
房间里有一张床,床上有一条带花朵图案的绿色毛毯,是依照蜂巢花样编织而成的。窗帘也是绿色的,一拉开便露出楼下的花园。床边有一只带三个抽屉的橱柜,上面摆着一个花瓶。墙边有几个架子,摆着一些相框,相片中人都是玛丽雅姆所不认识的。玛丽雅姆见到其中一个架子上摆着一套模样相同的木头公仔,从大到小排成一列。
扎里勒发现她在看着。“俄罗斯的套娃。我在莫斯科买的。你要想玩就拿去玩吧,没有人会说你的。”
玛丽雅姆坐在床上。
“你还想要什么东西吗?”扎里勒说。
玛丽雅姆躺下。闭上她的眼睛。过了一会,她听到他轻轻把门关上的声音。
除了洗澡的时候必须去楼下的浴室之外,玛丽雅姆整天都待在房间里。那个纹身的女孩,就是曾经给她开门那个,用托盘给她送来食物:烤羊肉,烩蔬菜,清汤面条。多数食物玛丽雅姆没有吃。扎里勒每天过来好几次,挨着她在床上坐下,问她是不是不舒服。
“你可以到楼下和我们大家一起吃饭啊。”他说,但语气并不是很坚定。当玛丽雅姆说她宁愿一个人吃的时候,他表现得有点太过善解人意了。
隔着窗口,玛丽雅姆木然望着她活这么久以来一直都梦想见到的景象:扎里勒每天进进出出的生活。佣人匆匆忙忙地在前门奔出又走进。有个园丁总是在花圃中修剪灌木,浇灌花草。一些有着长长的、圆滑的引擎盖的轿车在街道上停下来。车上走下的是穿着西装或长袍、戴着羊皮帽的男人,蒙着头巾的女人,还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儿童。每当玛丽雅姆看到扎里勒和这些陌生人握手,每当她看到他双手交叉在胸前、向这些人的妻子点头致意,她就会想到娜娜说的确实没错。她并不属于这里。
但我属于哪里呢?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我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所拥有的一切,玛丽雅姆,要是我走了,你就什么也没有啦。你将会什么都没有。你什么都不是!
一阵阵难以言说的黑暗,像吹过泥屋旁边柳树的风那样,不停地吹拂着玛丽雅姆。
到扎里勒家的第三天,有个小女孩走进了房间。
“我得来拿一些东西,”她说。
玛丽雅姆在床上坐起来,盘起双腿,拉过毛毯盖住膝盖。
女孩匆匆跑过房间,打开壁柜的门。她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灰色盒子。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她说。她打开盒子。“它叫留声机。留。声。机。它可以放唱片。你知道的,就是音乐。一台留声机。”
“你是妮洛法尔。你今年八岁。”
小女孩笑起来。她笑起来很像扎里勒,下巴也有一个酒窝。“你怎么知道的啊?”
玛丽雅姆耸了耸肩。她没有跟这个女孩说她曾经给一块石头取了她的名字。
“你想听歌吗?”
玛丽雅姆又耸了耸肩。
妮洛法尔插上留声机。她从盒盖下面的袋子掏出一张小小的唱片。她把唱片放好,扶下唱针。音乐开始响起。
我将会用花瓣来代替纸张
给你写一封最甜蜜的信
你是我的心灵之王
我的心灵之王
“你知道这首歌吗?”
“不知道。”
“它是一部伊朗电影的插曲。我在我爸爸的电影院看过那部电影。喂,你想不想看一些东西?”
玛丽雅姆还没有回答,妮洛法尔的手掌和额头已经抵在地面上。她脚跟一蹬,脑袋和双手形成一个三脚架,倒立了起来。
“你会这样吗?”她粗声说。
“不会。”
妮洛法尔双腿着地,把她的上衣拉好。“我可以教你,”她一边说,一边抹去红扑扑的额头上的头发。“你会在这里住多久啊?”
“我不知道。”
“你说你是我的姐姐,但我妈妈说不是真的。”
“我可没说过。”玛丽雅姆撒了谎。
“她说你说过。我无所谓咯。我的意思是,我不在乎你有没有说过,也不在乎你是不是我姐姐。我不在乎。”
玛丽雅姆躺下。“现在我累了。”
“我妈妈说有个妖怪让你妈妈吊死了自己。”
“你现在可以把那个停掉了,”玛丽雅姆侧过身说,“我说的是音乐。”
就在那天,亲爱的碧碧也来看她了。她来的时候下着雨。胖乎乎的她在床边的椅子坐下,脸庞痛苦地扭曲着。
“这场雨,亲爱的玛丽雅姆,害得我的屁股痛死了。我告诉你,害得我痛死了。我希望…啊,好了,过来,孩子。过来亲爱的碧碧这里。别哭了。喏。可怜的家伙。啧啧。你这个可怜的家伙。”
当天夜里,玛丽雅姆久久不能入睡。她躺在床上,望着天空,听着楼下的脚步声,还有那些被墙壁和敲打着窗户的雨水模糊了的说话声。当她迷迷糊糊间入睡的时候,突然被一阵叫嚷吵醒。声音是楼下传来的,尖利而愤怒。玛丽雅姆听不清在说的是什么。有人砰地把门甩上。
隔日早晨,法苏拉赫毛拉来看望她。见到她的朋友在门口出现,见到他白色的胡子,还有和蔼的、没有牙齿的微笑,玛丽雅姆再一次泪如泉涌。她的双脚甩向床边,匆匆跑了过去。她亲了他的手,和以前一样,他亲了她的额头。她给他拉了一张椅子。
他把随身带来的《古兰经》给她看,把书打开。“我想我们不应该中断平常的功课,对吧?”
“你知道我不需要再学什么功课啦,毛拉老爷。几年前你就把《古兰经》里面的每一章、每一段教给我啦。”
他微笑起来,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那好吧,我坦白。我撒谎被抓住了。可是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借口来探望你。”
“你不需要什么借口。你想来就来。”
“你能够这么说真好,亲爱的玛丽雅姆。”
他把《古兰经》交给她。依照他过去的教导,她亲了它三次——每次亲完就用它碰碰额头——然后交还给他。
“你怎么样了,我的小姑娘?”
“我…”玛丽雅姆开了口。她觉得如鲠在喉,只好停下来。“我一直想着我离开之前她对我说的话。她…”
“不,不,不,”法苏拉赫毛拉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你的母亲,但愿安拉原谅她,是一个烦恼而悲惨的女人,亲爱的玛丽雅姆。她自己造了孽。她的所作所为,对她自己,对你,还有对安拉来说都是造孽。安拉会原谅她的,因为他宽宏大量,但她的作为让安拉伤心了。他并不赞成人们取走生命,不管这生命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因为他说过,生命是神圣的。你知道的…”他把椅子挪近玛丽雅姆,捧起玛丽雅姆的双手,“你知道的,我认识你母亲的时候,你还没有出世,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我告诉你,当时她就不幸福了。我觉得她的这种结果,恐怕是很多年前种下的种子造成的。我想说的是,这不是你的错。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我的姑娘。”
“我不应该离开她的。我应该…”
“别再这么说了。你这么想是不好的,亲爱的玛丽雅姆。你听到我说的话吗,孩子?是不好的。这么想会毁了你自己。这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真的不是。”
玛丽雅姆点点头,但她虽然极其希望相信他所说的话,却做不到。
一个星期后,有天下午,有人敲门,然后有个高个子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的肤色很浅,有着一头红发和长长的手指。
“我是阿芙素音,”她说,“妮洛法尔的母亲。你为什么不梳洗一下,到楼下去呢,玛丽雅姆?”
玛丽雅姆说她情愿待在房间里。
“不,不,天哪,你不知道的啦。你必须下去。我们有话跟你说。很重要的话。”
第七章
他们——扎里勒和他的三个妻子——坐在她对面,中间隔着暗棕色的长桌子。桌面中央摆着一个水晶花瓶和一大罐蒸汽腾腾的热水,花瓶中插着新鲜的万寿菊。阿芙素音,也就是那个自称是妮洛法尔母亲的红头发女人,坐在扎里勒的右边。另外两个,卡迪雅和娜尔吉斯坐在他的左边。这三个太太各自围着一条薄薄的黑色围巾,她们的围巾并没有蒙在头上,而是围绕脖子,故意系得松松垮垮的。玛丽雅姆没有想到她们居然会给娜娜披麻戴孝,在她想来,应该是就在把她叫下来之前,他们之中有个人——说不定是扎里勒——提议这么做。
阿芙素音提起罐子,倒了一杯水,将玻璃杯放在一块方格花纹的布质杯垫上,推给玛丽雅姆。“这是泉水,煮开了的。”她说。她的手扇了扇热气。
“你在这儿过得舒服吗?”娜尔吉斯问,她的下巴很小,长着黑色的卷发。“我们希望你在这里过得舒服。这…这件事肯定让你很难过。太折磨人了。”
其他两位太太点点头。玛丽雅姆看到她们紧蹙的眉头,也见到她们对着她露出浅浅的、宽容的微笑。玛丽雅姆脑袋中响起了一阵令人难受的嗡嗡声。她的喉咙发干。她喝了几口水。
透过扎里勒身后宽敞的窗户,玛丽雅姆看到外面有一排繁花满枝的苹果树。一只黑色的木柜靠着窗边的墙壁。木柜中有一个时钟和一个相框,相片中扎里勒和三个男孩扶着一条大鱼。阳光照得鱼儿的鳞片闪闪发亮。扎里勒和那几个男孩满脸笑容。
“嗯,”阿芙素音开口说,“我…实际上,是我们…请你到这儿来,是因为我们有非常好的消息要告诉你。”
玛丽雅姆抬起头。
她匆匆和扎里勒左边的两个女人交换了一下目光;扎里勒则靠着椅背,心不在焉地望着桌子上的大水罐。把眼光移向玛丽雅姆的是卡迪雅,三人中看起来最老的那个,玛丽雅姆心里清楚,这肯定也是他们在把她叫下来之前就商量好的。
“有人来向你求婚。”卡迪雅说。
玛丽雅姆的心一沉。“什么?”这两个字从她麻木的嘴唇中脱口而出。
“有人来向你求婚。就是想娶你。他的名字叫拉希德。”卡迪雅接着说,“他是你爸爸做生意认识的一个熟人的朋友。他是普什图人,原籍坎大哈[1]Kandahar,阿富汗东北部城市。[1],不过现在住喀布尔[2]Kabul,阿富汗首都。[2],他在德马赞区有一座两层楼的房子。”
阿芙素音点点头。“他跟我们一样,跟你一样,也能说法尔西语。所以你不用学普什图语。”
玛丽雅姆胸口发紧。她觉得天旋地转,双脚发软。
“他是个鞋匠,”卡迪雅还在说个不停,“但不是那种在马路旁边摆摊的小贩,不,不是的。他有自己的店铺,也是喀布尔最忙不过来的鞋匠。找他做鞋的都是外交官,或者总统的亲属——反正就是那一类人啦。所以你知道的,他供养你完全没有问题。”
玛丽雅姆盯着扎里勒,心中忐忑不安。“真的吗?她刚才说的话,是真的吗?”
但扎里勒没有看着她。他只顾咬着嘴角,凝视水罐。
“他年纪比你大一点点啦…”阿芙素音插嘴说,“但他的年纪不可能超过…四十岁。最多四十五。你说呢,娜尔吉斯?”
“是啊。不过,玛丽雅姆啊,我还见过九岁的女孩嫁给比来向你求亲那人大二十岁的男人呢。我们都见过。你多大啦?十五岁?像你这么大的女孩,是该结婚啦。”另外两个忙不迭地点头表示赞同。玛丽雅姆心想,你们怎么不提我的同父异母姐妹萨伊蝶和娜希德呢?她们也跟我一样大,但都在赫拉特的梅里女子学校上学,都准备去念喀布尔大学。显然,对她们来说,十五岁不是应该结婚的年龄。
“还有啊,”娜尔吉斯说,“他也失去过亲人。我们听说他的老婆十年前难产去世。而且又过了三年之后,他的儿子在湖里淹死了。”
“真是很惨,是的。过去几年来,他一直在找一个新娘,但没有找到合适的。”
“我不想要。”玛丽雅姆说。她看着扎里勒。“我不想要这个。别逼我。”她痛恨自己的声音中哽咽的、哀求的语气,但却抑制不住。
“喏,想开点,玛丽雅姆。”有位太太说。
玛丽雅姆再也听不清是谁在说什么话了。她继续盯着扎里勒,等待他开口,等待他说所有这些都是假的。
“你不能在这里过完一辈子。”
“你不想拥有自己的家庭吗?”
“对啊,家庭,还有你自己的孩子呢?”
“你得往前看呀。”
“说实在话,你要是跟一个本地的塔吉克人结婚可能会更好。但拉希德身体健康,对你又有兴趣。他有家,有工作。这才是真正重要的,对吧?再说了,喀布尔是一个美丽的、令人兴奋的城市。你要错过了,也许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啦。”
玛丽雅姆把目光转移到几位太太身上。
“我要跟法苏拉赫毛拉一起生活,”她说,“他会接纳我的。我知道他会的。”
“那可不好,”卡迪雅说,“他太老啦,而且离得…”她想找个合适的字眼,玛丽雅姆已经知道她真正想说的是“他离得太近了”。她明白他们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你要错过了,也许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啦。他们也不会再有这么好的机会。一直以来,她们视她的出生为奇耻大辱;她们丈夫的丑闻就剩下这最后一丝痕迹了,这是她们一劳永逸地将其抹掉的机会。她们要把她送走,因为她是她们的耻辱的一个会走路、会呼吸的体现。
“他那么老,身体也不好,”终于,卡迪雅打破沉默,“他要是走了,你该怎么办?你会变成他家的负担的。”
就像你现在是我们的负担一样。玛丽雅姆几乎看到这句未曾说出口的话像寒冷的日子里雾蒙蒙的呼吸那样,从卡迪雅的嘴巴冒出来。
玛丽雅姆想像自己身处喀布尔,一个陌生而拥挤的大城市,扎里勒曾经跟她说过,喀布尔在赫拉特以东六百五十公里。六百五十公里。她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是从泥屋步行到扎里勒家的两公里。她想像自己生活在那儿,在喀布尔,在这段难以想像的距离的另一端,生活在陌生人家里,而她必须屈从于这个陌生人的心情和他说出的要求。她将会为这个人,拉希德,打扫卫生,为他做饭,为他洗衣。也还会有其他家庭杂务——娜娜跟她说过丈夫都对妻子干些什么。在她的想像中,这些亲密关系是反常的行为,会给她带来痛苦,所以她一想到就不由心里害怕,浑身冒冷汗。
她又望着扎里勒。“告诉她们。跟她们说你不允许她们这么做。”
“实际上,你父亲已经答应拉希德这门亲事了,”阿芙素音说,“拉希德在这儿,在赫拉特;他专程从喀布尔来的。明天早上就会把你许配给他,然后你们中午乘坐去喀布尔的汽车。”
“告诉她们啊!”玛丽雅姆哭喊起来。
那些女人安静了下来。玛丽雅姆察觉到她们也在看着他。等待着。房间陷入了沉默。扎里勒不停地旋转他的结婚戒指,铁青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色。柜子里面,时钟嘀答、嘀答响。
“亲爱的扎里勒?”终于有个女人开口了。
扎里勒的眼光慢慢抬起,碰上玛丽雅姆的眼神,和她对望了一会,然后又垂下。他张开嘴巴,但什么也说不出,只发出一声痛苦的叹息。
“你说话啊,”玛丽雅姆说。
扎里勒说话了,语音几不可闻。“该死的,玛丽雅姆,别这样逼我。”他说话的口气好像他才是那个被安排了某些事的人。
他的话一出口,玛丽雅姆察觉到房间里紧张的气氛消失了。
扎里勒的几位太太开始了新一轮的——更为轻快的——说服和劝慰,玛丽雅姆始终低头看着桌面。她的眼睛沿着细长的桌腿,望向刻工精细的桌角,望见光滑的暗棕色桌面反射出的光芒。她注意到每一次她呼气,桌面就会蒙上一层水汽。她从她父亲的桌子旁边走开了。
阿芙素音送她回到楼上的房间。阿芙素音把门关上的时候,玛丽雅姆听到钥匙把门锁上的咔嗒、咔嗒声。
第八章
那天早晨,玛丽雅姆穿上了别人给她的深绿色长袖裙子,裙子下面穿着白色的棉布裤子。阿芙素音给她一条绿色的头巾,还有一双相称的凉鞋。
她再次被带到棕色长桌所在的房间,只不过现在桌子中间摆着的是一碗杏仁糖,一本《古兰经》,一条绿色面纱和一面镜子。桌子旁边坐着两个玛丽雅姆没有见过的男人——是证婚人吧,她猜想——和一个她没见过的毛拉。
扎里勒给她拉过一张椅子。他穿着淡棕色的西装,系着红色的领带。他的头发洗过了。给她拉过椅子时,他试图露出鼓励的微笑。卡迪雅和阿芙素音这次跟玛丽雅姆坐在桌子的同一边。
毛拉指了指面纱,娜尔吉斯将它蒙在玛丽雅姆头上,然后让她坐下。玛丽雅姆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现在你可以把他叫进来了。”扎里勒对某个人说。
玛丽雅姆还没见到他,就先嗅到他的气味。一股香烟的味道,混杂着古龙水香味,很浓郁,不像扎里勒的那么淡雅。玛丽雅姆觉得这古龙水的香气很刺鼻。隔着面纱,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一个高高的汉子正弯腰走进门口,他的肚子很大,肩膀很宽。他的个子差点吓了她一跳。她垂下眼光,心跳越来越剧烈。她感觉到他在门口逗留了一会。接着他迈着沉重的脚步慢慢走进了房间。他的脚步震得桌子上的糖碗叮当响。他闷哼一声,在她身边的椅子坐下。他的呼吸很吵人。
毛拉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他说这将不会是一次传统的结婚仪式。
“我知道拉希德先生订好了车票,很快就要去喀布尔。所以,为了节省时间起见,我们将会省略掉一些传统的步骤,尽早完成这个仪式。”
毛拉说了几句祝词,又说了几句关于婚姻的重要性的话。他问扎里勒对这门亲事有没有什么反对意见,扎里勒摇摇头。然后他问拉希德,是否真心实意地愿意娶玛丽雅姆为妻,拉希德说“是的”。他的嗓子很粗哑,让玛丽雅姆想起秋天的落叶在她脚下被踩碎时发出的声音。
“亲爱的玛丽雅姆,你是否接受这个男人成为你的丈夫?”
玛丽雅姆什么都没说。有几个人假咳起来。
“她接受。”桌子末端有个女人说。
“实际上,”毛拉说,“这必须由她自己来回答。她可以等到我问第三次的时候才开口。毕竟,这是他来向她提亲,而不是她在追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