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群年轻女人一直彼此靠得很紧,顺利地沿着码头往前走。乔本来没看到她,直到另一个同样发色的女郎停下来调整鞋跟,艾玛的脸才在人群中露了出来。
乔原先站在吉列公司的装卸码头附近,这会儿他离开那里跟上去,走在那群女人后头约十五码之处。他告诉自己她是亚伯·怀特的女人。告诉自己马上停止这种疯狂的举动。他非但不该跟着亚伯·怀特的女人沿着南波士顿的码头走,甚至在不晓得会不会被指认他抢了那个赌场之前,他都不该待在麻州的。提姆·席奇南下去谈一笔兰姆酒的生意了,乔暂时没法问他为什么他们会撞上那场扑克牌局。巴托罗兄弟目前都不敢抛头露面,想等搞清楚怎么回事再说。而三个人里头应该是最聪明的乔却跑来这里,追逐艾玛·顾尔德的踪迹,就像一只饿狗追着肉香似的。
离开吧。离开吧。离开吧。
乔知道那个声音是对的。那个声音代表理性。如果不是理性,那就是他的守护天使。
问题是,他今天对守护天使没兴趣,而是对她有兴趣。
那群女人走出码头区,在百老汇车站解散了。大部分人都走向电车那一侧的一张长椅,艾玛则下楼去地铁站。乔让她先走几步,这才跟着进入地铁站,走了一段楼梯,上了一班往北的列车。车上又挤又热,但他双眼始终不曾离开她,还好,因为才坐一站,到了南站,她就下车了。
南站是个转乘站,有三条地铁线、两条高架铁路线、一条路面电车线,两条巴士线,以及一条通勤铁路线在此交会。一步出车厢来到月台,他就像一颗开球中的撞球,撞一下,旋转,又撞一下。他看不到她了。他是家中三兄弟里面最矮的,一个哥哥很高,另一个哥哥是高得异常。感谢老天,他也不算矮,只是中等而已。他踮起脚尖走路,设法穿过拥挤的人群,因而走得更慢,但总算在通往大西洋大道高架铁路线的转接隧道里,看到她那头硬奶油糖果色的头发在人群里浮沉。
列车进站时,他刚好来到月台。他们进了同一节车厢,她隔着两道车门站在比较前面。车子离站时,整个城市在他面前展开。暮色刚刚降临,所有的蓝色和棕色和砖红色都变得更深了。办公大楼的窗子转为黄色。各街区的街灯纷纷成片亮起。天际线边缘的港口一片血红。艾玛倚着一扇窗,乔看着她身后窗外那片广阔的城市。她茫然看着拥挤的车厢,双眼没特别盯着哪里,眼神依然很提防。那对灰眼珠颜色好淡,甚至比她的皮肤还白,就像冰琴酒的那种苍白。她的下巴和鼻子都有点尖,上头散布着点点雀斑。她身上没有丝毫欢迎他人接近的意味,仿佛把自己锁在那张冰泠而美丽的脸庞后面。
这位大爷,今天早上要喝什么配抢劫啊?
尽量不要留下疤痕就行了。
骗子通常都这么说的。
他们经过巴特利街车站,列车轰隆隆行驶在北端区,乔往下看着这片充满义大利风情的区域——义大利人、义大利方言、义大利习俗与食物——不禁想到他的大哥丹尼。丹尼虽然是爱尔兰裔的警察,却热爱这片义大利区,因而在这里居住、工作。丹尼是大块头,几乎是乔这辈子所见过最高的人。他是个厉害的拳击手,很少有什么令他畏惧的。他是警察工会的干部和副会长,在一九一九年九月,他跟所有决定参加罢工的波士顿警察一样难逃一劫——失去了工作,没有任何复职的希望,还被全东岸各地的警察单位全面封杀。这击垮了他。或者据说是这样的。他最后在奥克拉荷马州土耳沙市的一个黑人区落脚,五年前那里被一场暴动焚毁。此后,乔的家人就完全失去丹尼的音讯,有关他和他妻子诺拉的下落,只听到过一些谣言——奥斯汀、巴尔的摩、费城。
乔从小就崇拜这个大哥。后来渐渐变得恨他。现在,大半时候他根本不会想到他。偶尔想起,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想念他的笑声。
在车厢的另一头,艾玛·顾尔德一面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一面朝门挤过去。乔往窗外一看,发现快到查尔斯屯的市政广场站了。
查尔斯屯。难怪被人用枪指着都吓不倒她。在查尔斯屯,那些人会把点三八手枪带到晚餐桌上,用枪管来搅拌咖啡。

他跟着她来到联合街尽头,快走到一栋两层楼房时,她右转进入屋后的一条小巷,等到乔也来到那条小巷,发现她不见了。他前后看看那条巷子——什么都没有,只有类似的两层楼房子,大部分是盐匣式尖顶木屋,窗框腐朽,屋顶涂着一片片补漏的柏油。她有可能进入其中任何一栋,因为她刚刚挑了这个街区的最后一条巷子,所以他想她是进了眼前那栋蓝灰色的房子,在层叠的鱼鳞状木材护墙板上,斜搭着一扇通往地下室的钢制小门。
刚走过的那栋房子,有一道木闸门。门锁着,于是他攀住闸门顶,撑起身子看看门外的另一条巷子,比他所在的这条要窄。除了几个垃圾金属罐,整条巷子是空的。他松手落回地面,翻口袋找他出门向来会带的发夹。
半分钟后,他来到闸门的另一边等待。
结果没等多久。在这种下班时间,绝对不必等太久。两对脚步声进入巷子,是两名男子,谈论着最近那架试图飞越大西洋而失踪的飞机,没有英国飞行员的踪影,也找不到残骸。这一秒钟它还在天上,下一秒钟就永远消失了。其中一名男子敲了敲鱼鳞板,过了几秒钟,乔听到他说,「铁匠。」
一扇钢制门咿呀一声拉开,过了一会儿,门又往下落回去锁住了。
乔等了五分钟,然后回到第一条巷子,敲了鱼鳞板门。
一个闷住的声音说,「什么?」
「铁匠。」
有个转动门锁的棘轮声,然后乔把那扇钢制门拉起来。他进入窄小的楼梯往下走,同时让门逐步往下落回。走到楼梯底部,碰到第二扇门,门正好打开。一个鼻子像花椰菜、双颊红通通的秃头老人挥挥手让他进去,脸色很不高兴。
里头是个粗糙的地下室,泥土地的中央有个吧台。几个木桶权充桌子,椅子是最便宜的松木做的。
乔走到吧台前,坐在离门最近的那一端,一名手臂胖得像怀孕腹部的女人端了一大杯温啤酒给他,喝起来有点肥皂味、有点木屑味,不太像啤酒或任何酒精饮料。他在昏暗的地下室中寻找艾玛·顾尔德,却只看到几个码头工人、两个水手,还有两、三个妓女。一架钢琴靠着楼梯底下的砖墙,没人用,几个琴键坏了。在这种酒吧,酒客进来不太是为了娱乐,顶多就是看水手和码头工人为了抢两个妓女而大打出手而已。
她从吧台后面那扇门走出来,头上绑了一条方头巾。原来的开襟衬衫和裙子换掉了,改穿一件乳白色的厚织毛衣和一条褐色的粗花呢长裤。她走到吧台,清空烟灰缸,擦掉台面上溅出来的酒滴,原先端酒给乔的那个女人脱掉身上的围裙,走进吧台后面那扇门。
她来到乔面前时,瞄了他快喝空的杯子一眼。「再来一杯吗?」
「好啊。」
她看一下他的脸,好像不太高兴。「谁告诉你这个地方的?」
「迪尼·库柏。」
「不认识,」她说。
我也不认识,乔心想,搞不懂自己怎么会掰出这么蠢的名字。迪尼(Dinny)?发音像晚餐(dinner),为什么不干脆说是午餐算了?
「他住北边的艾佛瑞特市。」
她擦着他面前的吧台,还是没去端他的酒。「是喔?」
「是啊。他上星期在神秘河的切尔西那一岸工作,清淤泥,你知道吧?」
她摇摇头。
「总之呢。迪尼指着河对岸,告诉我这个地方。说你们这边的啤酒不错。」
「现在我知道你在撒谎了。」
「因为有人说你们的啤酒不错?」
她看着他的眼神就像当初抢劫时那样,仿佛她可以看见他肚里盘绕的肠子、他粉红色的肺叶,还有在他脑子皱褶里转来转去的思绪。
「这啤酒没那么差啊,」他说着举起杯子。「我有回在一个地方喝到的啤酒啊,我发誓——」
「你觉得自己很酷,对吧?」她说。
「啊?」
「对吧?」
他决定假装生气。「我没撒谎,小姐。不过我可以离开。我当然可以离开。」他站起来。「第一杯啤酒是多少钱?」
「两毛钱。」
她伸出手,他把硬币放在她手上,她收进身上穿的男装长裤口袋里。「你不会的。」
「什么?」他说。
「离开。你说你要离开,是想让我印象深刻,于是判定你是老实人,要求你留下。」
「才不呢。」他穿上大衣。「我真的要走了。」
她往前靠在吧台上。「过来这里。」
他挪开两张吧台凳子,靠在吧台上。
「你看到角落的那几个家伙吗,就是坐在那张苹果桶桌子旁边的?」
他不必转头。刚刚一进门,他就看到那三个人了。看起来是码头工人,肩膀扛惯了桅杆,双手搬惯了石头,凶狠的双眼会让你不敢直视。
「看到了。」
「他们是我堂哥。看得出来我们长得很像吧?」
「看不出来。」
她耸耸肩。「你知道他们是做哪一行的吗?」
此时两人的嘴唇凑得很近,如果各自张开嘴巴,伸出舌头,他们的舌尖就会相触。
「不晓得。」
「他们专找像你这种鬼扯出什么迪尼的男人,把他揍到死。」她两边手肘往前移,两个人的脸离得更近了。「然后把他扔进河里。」
乔觉得头皮和耳朵都刺麻起来。「这职业还真辛苦。」
「不过比抢扑克赌局要强,对不对?」
一时之间,乔整个人僵住了。
「讲点聪明话吧,」艾玛·顾尔德说。「比方有关你塞进我嘴里的那只袜子。我想听点聪明伶俐的话。」
乔没吭声。
「趁你在想的时候,」艾玛·顾尔德说,「再想想这件事:他们现在正在看我们。如果我拉一下这边耳垂?你就走不到楼梯了。」
他看着她用灰色眼珠瞄一下示意的那边耳垂。右边。看起来像颗鹰嘴豆,但更柔软。他很好奇早上起来吻那只耳垂的滋味会是如何。
乔低头看着吧台。「那如果我扣下这个扳机呢?」
她跟着他的目光往下看,看到了放在两人之间的手枪。
「你就没机会摸到耳垂了。」乔说。
她的目光离开手枪,沿着他的前臂上溯,他感觉她目光所及之处,毛发部分开了。她的眼睛一路看过他的胸口,往上到他的喉咙,翻过他的下巴。最后停在他的双眼,此时她的眼神更饱满而鲜明了,亮着某种人类文明开始之前几世纪,就已存在于这个世界的闪光。
「我夜里十二点下班。」她说。


2 她心中的空缺

乔住在西端区一栋旅舍的顶楼,走一小段路就是喧闹的史卡利广场。旅舍的拥有者和经营者是提姆·席奇帮,这个黑帮在波士顿存在已久,但联邦禁酒令【※一九二〇年初,美国宪法第十八条修正案生效,从此实施禁酒令。直到一九三三年末,宪法第二十一条修正案废止了前述的第十八条,禁酒令才告解除。】开始的这六年,才更加发达起来。
占据一楼的通常是刚下船的爱尔兰人,带着一口浓重的爱尔兰腔和软趴趴的身子。乔的工作之一就是去码头接他们,带到席奇设立的慈善食堂,给他们褐色的全麦面包、白色的什锦海鲜浓汤、灰色的马铃薯。然后带他们回旅舍,三个人一间,睡在干净而结实的床垫上,同时把他们的脏衣服交给地下室那些年纪较大的妓女洗。过了一星期左右,等他们恢复了一些力气,头发上没有虱子卵,一嘴烂牙的恶臭也消失,就让他们签好选民登记卡,发誓绝对支持席奇下次推出的候选人。然后他们会离开,身上带着其他老同乡的姓名和地址,指望能透过老同乡而立刻找到工作。
旅舍的二楼是赌场,有专属的出入口。三楼则是妓院。乔住在四楼走廊尽头的房间。这层楼有一间很不错的浴室,仅有两个跟他共用的人,就是任何当时身在城里最凯的豪赌客,以及提姆·席奇旗下最红牌的妓女潘妮·裴伦波。潘妮二十五岁,但看起来只有十七岁,头发的色泽就像阳光照进瓶中蜂蜜般。曾经有个男人为了潘妮跳楼,还有一个跳海,另外有一个倒没自杀,而是杀了另外一个男人。乔还算喜欢她,她很和善,看起来又赏心悦目。如果她的脸蛋看起来像十七岁,那乔敢说她的脑子就像十岁。据乔所能判断的,她脑子里装的只有三首歌,还有一些关于成为裁缝师的模糊愿望。
有些早上,看谁先下楼到赌场去,就会帮另一个带杯咖啡上来。今天早上,是她带上来的,两个人坐在他房里窗边,往外看着史卡利广场上商家的条纹雨篷和广告看板,同时第一批送牛奶的推车呼噜噜沿着翠芒巷前行。潘妮告诉他,昨天一个算命师跟她保证,她命中注定不是死得早,就是会变成堪萨斯城「神的教会」的信徒。乔问她是不是担心自己死掉,她说那当然,但搬去堪萨斯城还要更恐怖好几倍。
她离开时,乔听到她在走廊跟人讲话,然后提姆·席奇在他门口出现。提姆穿了一件黑色的条纹背心,没扣扣子,配上同料子的长裤,白衬衫衣领的扣子解开,没打领带。提姆身材修长,一头漂亮的白发,还有死囚牧师那种忧郁而无助的眼神。
「席奇先生,早。」
「早,乔。」他用一个老式玻璃杯喝咖啡,映着刚升到窗台之上的晨光。「匹兹菲德那家银行?」
「是的?」乔说。
「你想见的那个人每星期四都会来这里,不过大部分晚上都会待在奥本小店。他会坐在吧台,洪堡帽放在他的饮料右边。他会告诉你那栋建筑的格局,还有离开的路线。」
「谢谢,席奇先生。」
席奇稍微举起杯子以示回应。「还有另一件事——还记得上星期我们讨论过的那个赌场荷官吗?」
「卡尔,」乔说,「我记得。」
「他又犯了。」
卡尔·劳布纳是他们的一个二十一点赌桌荷官,他以前工作的地方习惯动手脚,而现在他们无法说服他在这边不作弊,尤其碰到那种看起来不是百分之百白人的赌客。所以如果一个义大利佬或希腊佬在他的赌桌坐下来,那就完了。卡尔一整晚会神奇地掀出一张又一张十点和一点的底牌,除非等到那些肤色比较黑的客人离桌。
「一等他进来,」席奇说。「就把他开除掉。」
「是,先生。」
「我们这里不玩那种狗屎。同意吧?」
「那当然,席奇先生。那当然。」
「另外把那台吃角子老虎修一下,行吗?那轮子太松了。我们的赌场不作弊,但也他妈的不是慈善机构,对不对,乔?」
乔赶紧写下来提醒自己。「是的,您说得对,先生。」
提姆·席奇的赌场是波士顿少数几家干净的,因而成为全城最受欢迎的赌场之一,尤其是高金额的赌局。提姆教导过乔,作弊的赌局或许可以拐到一些笨蛋,但顶多两次、三次,他们就会学聪明而不再赌下去。提姆不想拐人两、三次而已,他想要一辈子赚他们的钱。他告诉乔,让他们继续赌下去,继续喝下去,他们就会把钞票送上门来,还谢谢你减轻他们的负担。
「我们服务的那些人呢,」提姆不只一次这么告诉他,「他们是拜访夜晚,但我们就住在夜晚里。他们来租用我们的地方。这表示他们一来我们的地盘玩,我们从每一寸土地都能赚到利润。」
提姆·席奇是乔所见过比较聪明的人之一。禁酒时期之初,波士顿黑帮的种族界线分明——义大利人只跟义大利人来往,犹太人只跟犹太人来往,爱尔兰人只跟爱尔兰人来往——但席奇跟每个人都打交道。他趁着其他人都在经营威士忌时,就跟裴司卡托瑞帮的负责人姜卡罗·卡拉布瑞塞(帮主裴司卡托瑞老头正在坐牢)结盟,两个人一起经营加勒比海地区的兰姆酒。等到底特律和纽约的黑帮运用他们的影响力,把威士忌这一行里的其他人全都变成分包商,席奇和裴司卡托瑞这两个黑帮已经垄断了蔗糖和糖蜜市场。大部分产品来自古巴,经过佛罗里达海峡,运到美国才蒸馏为兰姆酒,然后夜里沿着东海岸往北运送,最后把总成本加上八成的价格卖出。
最近提姆才又去过佛罗里达州坦帕市,一回来就立刻跟乔讨论那趟去南波士顿家具仓库的变调差事。他称赞乔很聪明,没去碰帐房(提姆说,「当场避免掉一场帮派大战,」),还跟乔说,等他搞清当初报信的人为什么会给这么危险的消息,就会有人被吊死在关税大楼的尖顶上。
乔想相信他,因为如果不相信他的话,就表示提姆派他们去抢那个仓库,是因为他想要挑起一场跟亚伯·怀特的帮派大战。对提姆来说,为了永久垄断兰姆酒市场,牺牲几个从小男孩时期就调教出来的手下,他是做得出来的。事实上,提姆没有什么做不出来的。绝对没有。所以他才能在这一行保持顶尖地位——你必须让每个人知道,你早就没有心肝了。
这会儿在乔的房间里,提姆掏出随身的金属扁瓶,倒了一点到咖啡里,喝了一口,然后将扁瓶递给乔,但乔摇摇头。提姆把扁瓶塞回口袋里。「你最近都跑哪儿去了?」
「都在这儿啊。」
席奇盯着他。「你这星期每天晚上都跑出去,上星期也是。有女人了?」
乔考虑要撒谎,但看不出有任何必要。「是啊,没错。」
「是个好姑娘吧?」
「她很活泼。她——」乔想不出适当的字眼,「——很特别。」
席奇本来走到门口,又转回来。「你碰上吸血鬼了,啊?」他比划着一根针刺进手臂的动作。「我看得出来。」他走过来,一只手抓住乔的颈背。「在我们这一行,碰到好姑娘的机会不多。她会做菜吗?」
「会啊。」其实乔根本不知道。
「这点很重要。做得好不好不重要,重点是愿意做。」席奇放开手,又朝门口走去。「去跟那家伙谈谈匹兹菲德的事情吧。」
「我会的,先生。」
「很好,」提姆说完便下楼,到赌场出纳后头的个人办公室去。

卡尔·劳布纳又多做了两个晚上,乔才想起来把他开除掉。最近乔忘了几件事,包括两次跟海密·缀戈约了要去偷卡许曼皮草店的货,结果都失约了。但他倒是记得修好赌场里的吃角子老虎,把轮子转紧些,可是等到劳布纳那天晚上来值班时,乔又出去找艾玛·顾尔德了。
自从在查尔斯屯地下室酒吧的那一夜以来,他和艾玛大部分晚上都见面。只是大部分,不是每天。其他夜里她则是跟亚伯在一起。到目前为止,乔都还只是设法把这当成一种讨厌的状况而已,但很快地,他就变得难以忍受了。
没跟艾玛在一起时,乔唯一想的就是见面时要做什么。等他们真的碰面了,两手不碰对方就愈来愈困难。一等她叔叔的地下酒吧打烊,他们就在里面做爱。如果她爸妈和其他手足不在家,他们就回她家里做爱。乔会跟她在他车上做,或者带着她从旅舍后面楼梯偷渡上楼,去他房间做。他们曾在一座寒冷的山丘上做,就在俯瞰着神秘河的一片枯树下。也曾在寒冷的十一月来到多彻斯特的海边,在俯视着圆柏丘湾的沙滩上做。站着,坐着,躺下——都无所谓。室内,室外——都一样。如果他们有奢侈的一小时在一起,就尽量试各种他们梦想出来的新花招和新姿势。但如果只有几分钟,那么也就凑合了。
他们倒是很少谈话,顶多只谈对彼此似乎永无止尽的迷恋。
在艾玛灰白的眼珠和苍白的皮肤后面,有个什么蜷缩着禁锢在牢笼里。不是那种被关在里面的禁锢,而是不准任何人进来的禁锢。当他进入她,而且两人尽量持续到做不动为止时,那个牢笼就打开了。在那些时刻,她睁开双眼搜寻着,他看得到她里头的灵魂,她内心的红光,还有她可能从小坚持至今的梦想,全都暂时松绑,溜出那个地窖和黑暗的墙和上了锁的牢房门。
然而,一旦他退出来,她的呼吸也减缓到正常,他就会看到那些东西像潮水般退去。
不过无所谓。他开始怀疑自己爱上她了。当牢笼打开、他获邀进入的那些少有时刻,他发现了一个渴望信任、渴望爱、渴望活着的她。她只是必须搞清楚他是不是值得冒险信任、值得爱、值得一起活着。
他值得的。
那个冬天他满二十岁,已经知道自己这辈子想做什么了。他想成为艾玛·顾尔德全心全意托付的男人。

冬日缓慢消逝的期间,他们也冒险在公开场合出现过几次。那几夜都是因为她有可靠消息来源,很确定亚伯·怀特和他的手下大将都会出城,而且他们都是去提姆·席奇或他合伙人经营的地方。
提姆的合伙人之一是菲尔·克瑞格,布朗菲德饭店一楼的那家威尼斯花园餐厅就是他开的。乔和艾玛在一个严寒的夜晚去那里,虽然天空清朗,但闻得到雪的气味。他们才刚寄放好大衣和帽子,正好一群人从厨房后的贵宾包厢走出来,还没看到脸,光从他们的雪茄气味和那种熟练而友善欢乐的声音,乔就知道那是一群政客。
市政委员、市政官、市议员、消防队长、警察队长、还有检察官——这群光鲜、笑脸迎人、卑鄙的政客,勉强维持城市街灯会亮,也勉强维持列车运转和交通号志的运作。让一般百姓晓得,要不是他们勤勉不懈地守望,这些公共设施和其他上千种的服务,无论大小,都有可能会终止。
他看到他父亲的同时,他父亲也看到他了。一如往常,如果他们好一阵子没见面,碰到时气氛就会很不安,只因为父子两人实在是太像了。乔的父亲六十岁。比较年轻时生了前两个儿子,隔了好多年才又生了这个小儿子。尽管长子丹尼和次子康诺的脸、身体,都明显兼有父母两边的遗传,身高则更是(这是源自家族里有芬尼西氏族的血统,这个氏族的男人都长得高);乔却是他父亲的翻版。身高一样,体格一样,下颚都很发达,同样的鼻子和突出的颤骨,眼睛都比一般人稍微再凹陷一点,让人更难猜透他们在想什么。乔和父亲唯一的差异,就是颜色的部分。乔的眼珠是蓝的,他父亲则是绿眼珠;乔的头发是小麦色,他父亲则是亚麻色。除此之外,乔的父亲看着他时,就像看着年轻的自己在嘲弄。乔看着他父亲时,则是看到了肝斑和松弛的肌肉,看到死神在凌晨三点站在床尾,一脚不耐烦地轻敲着地面。
他父亲和几个人道别握手和拍背之后,便离开那群排队等着拿大衣的男子。他来到儿子面前,伸出一手。「你好吗?」
乔跟他握手。「不坏。您呢?」
「好极了。我上个月升官了。」
「波士顿警察局副总警监,」乔说,「我听说了。」
「你呢?这阵子在哪儿工作?」
要认识汤马斯·考夫林很久的人,才能看出酒精对他造成的影响。从他讲话是不可能听得出来的,因为即使喝了半瓶上好的爱尔兰威士忌,他的声音依然保持流畅而坚定,音量也始终一致。从他清澈的双眼也看不出来。但如果你知道要去哪里找,你就可以从他英俊的脸上发现某些掠夺性和恶意,正在打量你,想找出你的弱点,而且盘算着是不是要拿这些弱点来下饭。
「爸,」乔说,「这位是艾玛·顾尔德。」
汤马斯·考夫林握住她的手,吻了一下手背。「很荣幸认识你,顾尔德小姐。」他朝侍者领班歪了一下头。「杰拉德,麻烦给我们角落那张桌子。」然后他朝乔和艾玛微笑。「你们不介意我加入吧?我快饿坏了。」

他们一路保持愉快气氛,直到吃完了沙拉。
汤马斯说了一些乔小时候的故事,一如往常,重点都是强调乔小时候多么淘气、多么难管,又多么精力旺盛。在他父亲的叙述中,那些怪诞的故事简直像是周末午后场正片之前的喜剧短片。他父亲省略了那些故事通常是怎么收场的——他被打个耳光,或是抽打一顿。
艾玛在每个适当的地方微笑或大笑,但乔看得出来她是装的。他们全都在假装。乔和汤马斯假装彼此还有父子之情,艾玛则假装没发现他们其实并没有。
讲完了乔六岁时在父亲的菜园干的好事之后——多年来这故事讲过太多次了,乔都能预测他父亲会在哪里停顿喘口气——汤马斯问艾玛的家人是从哪里来的。
「查尔斯屯,」她说,乔发现她声音里似乎有一丝反抗意味,觉得很担心。
「不,我的意思是他们来这里之前。你显然是爱尔兰人。你知道祖先是出身哪里的吗?」
侍者过来收走沙拉盘时,艾玛说,「我外祖父是科瑞人,我祖母那边是柯克人。」
「我就是出身柯克附近的,」汤马斯说,口气异常欢喜。
艾玛喝了口水,但什么都没说,忽然心不在焉起来。乔之前看过她这个样子——如果她不喜欢某个状况,就有办法把自己隔离在外。她的身体还在,像是自己逃走后留在椅子上的躯壳,但让艾玛之所以是艾玛的那种本质,却不见了。
「那么令堂娘家姓什么呢?」
「我不知道。」她说。
「你不知道?」
艾玛耸耸肩。「她死了。」
「但那是你的家族传承啊。」
艾玛又耸耸肩,点了根香烟。汤马斯表面上没有反应,但乔知道他吓坏了。二〇年代所兴起那种蔑视传统的年轻女郎,在无数层面上都令他惊骇——女人抽烟,露出大腿,开低领口,在公共场合喝醉也完全不怕被鄙视。
「你认识我儿子多久了?」汤马斯微笑问。
「几个月。」
「你们两个算是什么——?」
「爸。」
「乔瑟夫【※乔瑟夫(Joseph)是正式名,乔(Joe)是昵称。】,你说呢?」
「我不晓得我们算是什么。」
他其实暗自希望艾玛会借着这个机会,讲清楚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但反之,她只是迅速瞥了他一眼,眼色明显是在问:他们还要继续坐在这里多久?然后又回去抽烟了,视线在整个餐厅的用餐区飘来飘去。
主菜上来了,接下来二十分钟,他们谈着牛排的品质和法式贝尔内酱汁,还有克瑞格最近刚铺的新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