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苏茜被一阵雷声惊醒,她第一次意识到她也许要在山腹中死去了。令她最为恐惧的并不是死亡本身,而是死亡前的这段时间。山缝并不是一个属于活人的空间,她之前在其他登山者的回忆录中看到过这一点。
“这不是雷电,”沙米尔轻声说,“是雪崩。睡吧,不要去想死亡,永远不要想。”
“我没有想。”
“你把我抱得这么紧,都把我弄醒了。我们还有一点儿时间。”
“我不想再等下去了。”苏茜说。
她离开了睡袋,打开了额头上的探灯。
“我要活动一下腿脚。你继续睡吧,我不会走远。”
沙米尔已经没有力气跟着苏茜了。他觉得每呼吸一次,进入肺部的气体都会减少一点儿。如果情况继续恶化的话,恐怕他很快就会因呼吸不畅而缺氧。他让苏茜小心一点儿,然后就继续睡了。
苏茜一边看着脚下的情况,一边向地洞深处走去。人们永远无法知道山腹的底部到底在哪里,脚下的冰盖随时有可能坍塌。她走过了山洞的穹顶,进入了一个长长的石廊,之前她就已经发现了这里,但是沙米尔命令她立即回去。她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些变化,随即她就义无反顾地走了进去。
“我知道你就在那儿,在不远的地方,我已经找了你很多年了。”她自言自语道。
她继续向深处走,注意着每一个角落和岩壁上每一个不平整的地方。正在她逐步深入的时候,头上的探灯突然照出了一束银白色的反光。苏茜拿起了风灯,把它也打开了。这么短的时间内浪费这么多电池显然是不明智的,但她实在太兴奋,根本来不及考虑这些。她抓住风灯的手柄,伸出了手:“出来吧。我只是想找到属于我的东西,那些你本不应该从我们身边夺走的东西。”
苏茜走近了反射源。这个地方的冰块形状很奇怪。她扫掉了表面上的冰屑,在几乎透明的冰壳下她确定自己看到了某个金属物品。
几年以来,苏茜一直确信有这个山洞存在。她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曾花费多长时间来阅读那些登山家的游记,好了解土尔纳峰周围的每一个细节,来研究那些事故报告,来分析所有的照片,甚至是这半个世纪的冰川活动记录,好确定自己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在练习登山的日子里,她对所有痛苦都选择了缄默,只为了最后的目标。
她往沙米尔休息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是距离太远,苏茜无法看清他。她一步步向前,几乎屏住了呼吸。
石廊越来越宽了,周围的石壁在自然的雕刻下,就像一个穴居村落的外墙。
突然,苏茜的心跳加速了。
一架波音707飞机的驾驶舱悬在一堆废铁上,保持着“侧卧”的姿势。在这片时间未能驱散的绝望里,它静静地看着这个奇怪的访客。
几步以外就是客舱,一堆电缆和被冰冻住的座椅。
地上到处是各种各样的碎片,大多是些在事故中被冲击变形而掉落的金属。飞机的前起落架突兀地出现在一堆碎片的正中间。距地面几米处的一块冰凌中,可以看到一块破碎的旧舱门,上面的字还依稀可辨。
“干城章嘉号”的前半部分就在这里了,被冰封在这座山腹中的坟墓里。
苏茜慢慢地走近,这个新发现让她又激动又害怕。
“终于找到你了,”她喃喃地说,“我一直在期待这一刻。”
她在飞机的残骸前陷入了沉思。
她听到了脚步声,转身就看到洞穴入口闪着沙米尔手中风灯的灯光。她想了一下,犹豫着要不要出声。
“我在这里。”她起身说。
她快步走向沙米尔,他脸上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你应该继续睡觉。”
“我知道,但是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我很担心你。你在那边找到出口了吗?”
“还没有。”
“那还有什么别的事能让你这样浪费电池吗?”
苏茜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看着沙米尔。他脸上的神情并非全部出自于身体上的痛苦,而是来源于对危险的意识。这个表情让苏茜想起了他们目前的处境,她几乎都已经把这一点忘记了。
“去休息吧。我再看看这个地方就回去。”
沙米尔推开了她,走进了洞穴。在看到飞机残骸的时候,他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很让人印象深刻吧?”苏茜问道。
她用灯照着舱门上那些印地语的文字,沙米尔看了看,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向前走。
“这应该是‘马拉巴尔公主号’的残骸吧?”沙米尔猜测道。
“不,‘马拉巴尔公主号’是一架四发动机的螺旋桨飞机,这是‘干城章嘉号’。”
“你怎么会知道?”
“说来话长。”苏茜回答道。
“你知道它会在这里?”
“我希望它在这儿。”
“你之所以一定要来爬勃朗峰,就是为了找到这架飞机?”
“是,但不要这样,我本想在回程的时候跟你说的。”
“你之前就知道这个洞窟的存在?”
“三年前有一个登山者在土尔纳峰的一侧岩壁上发现了它的入口。那是在夏天,他听到了冰墙后地下河流动的声音。他打开了一条通道,一直走到了天井的上方,但并没有下来。”
“这些日子以来你一直在对我撒谎?你来我家找我的时候,是不是就已经想这样做了?”
“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沙米尔。一旦你知道为什么,就会理解我了。”苏茜一边说一边走向飞机。
沙米尔拉住了她的手臂。
“这个地方是一座陵墓。它是神圣的,我们不应该惊扰死者。来吧,我们离开这儿。”他命令道。
“我不会向你要求一个小时来查看座舱。而且我们也不知道这个石廊会不会通向一个比你那个天井更好走的路。”
苏茜走向了飞机,沙米尔则在岩洞中四处查看。眼前的景象让苏茜着迷。驾驶舱里,仪表盘已经钙化了,上面盖着一条冰舌,腐蚀掉了外面的铁皮。她猜测着驾驶员座椅上那团奇怪的东西是什么,随即又转过身去,想把那个可怕的画面赶出脑海。接着,她转过身去,走向机舱,机舱侧面着地,里面的座椅都在坠落时冲击波的作用下被颠了起来。
飞机发生事故的第二天,救援队就到了现场,找到了撞击后留下的机翼、尾翼和座舱的一部分残骸。这几十年来,在波松冰川的运动下,“干城章嘉号”的引擎、前起落架和乘客的随身物品终于得以重见天日。在那份苏茜几乎能背诵的事故报告上,清楚地写着飞机的驾驶舱和头等舱一直没有找到。一部分调查人员认为它们应当是在撞击时变成了碎片,而另外一些人则认为它们应当是被冰隙吞噬了,就像深渊淹没航船一样。苏茜的发现证明了后一群人的猜测是对的。
在苏茜身边,有六具被冻住的尸骸,他们身上的衣物满是破洞,让他们看起来像极了木乃伊。她跪在了这幅惨景中央,看着这些因为几米和几秒的差错就被夺去生命的同类。调查报告显示,如果飞行员能够早一分钟发现位置显示是错误的,他就可以拉起机身,越过峰顶。但是在1966年1月24日的那个清晨,有117个人在这里失去了生命,其中的6位就在苏茜身侧长眠。
苏茜正想继续深入客舱,沙米尔突然在她身后出现了。
“你不应该这样做,”他缓缓地说,“你在找什么?”
“属于我的东西。如果这些人里有你的亲人,你难道不想找到什么属于他的东西吗?”
“这些人里有你的家人?”
“这是个很复杂的故事。等我们从这儿出去,我保证把所有事都告诉你。”
“之前你为什么不说?”
“不然你就不会跟我一起来了。”苏茜边说边走向一具尸骨。
这应当是一位女性。她双手前伸,似乎是要在直面死亡前做出最后的抗争。她右手无名指上的结婚戒指已完全钙化,双脚被卡在座位下的两条铁棒中间,有一个被冻到几乎已经看不出形状的化妆包掉落在那里。
“你曾经是谁?”苏茜单膝着地,喃喃低语,“你的丈夫和孩子是不是在等你回去?”
沙米尔不情愿地走近,也跪了下来。
“别碰任何东西,”他对苏茜说,“这不属于我们。”
苏茜又转向另一具遗骸。一个金属制的手提箱被一条铁链和一副手铐固定在了尸体的手腕上。她拿灯照过去,发现箱面上有几个尚可辨认的印地语文字。
“这是什么意思?”苏茜问道。
“怎么跟你说呢?几乎都已经看不清了。”
“你一个字都看不出来吗?”
沙米尔靠近了那个箱子。
“主人名叫阿代什,可我看不出他姓什么。他应该是位外交官,这边写着‘外交使命请勿开启’。”
苏茜什么都没说。她轻轻抬起了尸骨的手腕,用力把它扯了下来。然后她取下了手铐,拿走了手提箱。
“你疯了!”沙米尔惊愕地喊道。
“里面的文献或许有史料价值。”苏茜镇定地说。
“我不能看着你做这些事,但我太累了,根本没法跟你吵,我回去睡了。不管怎样,你在浪费时间。爬那个天井已经很难了,你不能再带上个箱子。”
苏茜看了他一眼。她取下腰带上的钩环,甩在手提箱外面的冰壳上。箱口、锁链、弹簧全部都向四处飞开。
这个箱子应当防火,可是并不太防水。她发现了一根鹅毛笔,笔身已经完全被冻住了,还有半包威尔斯香烟、一个银的打火机、一个冻得硬邦邦的牛皮手包。苏茜拿起了包,把它塞进了登山裤里。
“你找到通道了吗?”她站起身来。
“你会给我们带来不幸的。”
“走吧,”苏茜对沙米尔说,“我们要节省电池,现在回去睡觉。等到天亮我们就试着出去。”
她没有等沙米尔回答就离开了石廊,回到了放睡袋的地方。
等阳光射进山腹的时候,苏茜看到沙米尔脸色不太好。在这几小时中,他的情况又恶化了,脸色苍白得让人担忧。如果他不说话也不动的话,苏茜就觉得在她旁边的好像是一具尸体。她努力地为他取暖,强迫他喝了水,又吃了一条谷物棒。
“你能爬吗?”她问道。
“我们没有选择。”沙米尔喘着气说。但是这句话又加剧了一直在折磨他的痛楚。
“要不我们扔掉背包好减轻重量?”苏茜建议道。
“就算爬上去了,”沙米尔看着天井说,“我们也只完成了一半的路程。还要下到山谷里。我可不想出了这条山缝却死于寒冷。给。”他把压在睡袋下的两把登山镐递给了苏茜。
“你找到它们了?”苏茜惊叹道。
“你现在才想到这一点?我几乎都不认识你了。从我们掉下这条缝隙开始,我就失去了那个和我系在同一条安全索上的伙伴,可是没有她我根本无法离开这里。”
起身后,沙米尔脸上有了一点儿血色,呼吸也顺畅了一些。他向苏茜讲解了如何攀爬。他让苏茜在前面先爬,确认岩壁哪些地方可以落脚,他在后面系着登山绳,跟着她。
挂满冰凌的岩壁就在他们面前,好像大教堂里的手风琴。苏茜紧了紧背包的袋子,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了石壁。沙米尔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告诉她要把脚放在哪里,手抓住哪里,是应当拉紧绳子还是适当放松。
刚开始的十五米,他们足足用了一个小时。在二十米的高度上,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岩台,可以坐在上面。她用腿撑住石壁,取下保险带上一端的铁钩,用力把它插进了冰里。在确定了是否牢固之后,她挂上了一个滑轮,穿上绳子,重复着这些沙米尔教过她无数遍的动作。
“好了,你可以上来了。”她喊道,试着看向下面。但由于整个人都缩在石台上面,她只能看到自己的膝盖和鞋。
沙米尔在完成前几米的时候,一直是跟着苏茜之前的路径。他每向上一点儿,痛苦就大一点儿。有好几次他都以为自己永远也做不到了。
“一步一步来。”脑海中有个微小的声音告诉他。
沙米尔发现上方三米处有一个小小的洞穴,他花了十五分钟爬到了那里,并暗自决定从这个地狱脱身后,一定要告诉父亲是他的建议救了他一命。
其实他脑海中还有另一个声音,跟他说所有这些努力都是徒劳的,还不如在山缝底部好好休息、终结痛苦来得明智。但沙米尔决定无视它,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他的手在发力,一米一米向上攀缘。
他们花了三个小时,终于爬到了峭壁上那个突出的部分。只要情况允许,苏茜就注视着在她身后攀爬的沙米尔,欣赏着他简洁的动作,这些动作在格雷斯峰上曾经那样让她着迷。
来到这里,已经是初步的胜利了,虽然他们知道之后还有更艰辛的路要走。沙米尔用手套捧起了野营毯上的雪,给了苏茜一把。
“吃下去。”他对她说。
然后沙米尔也吃了些雪。苏茜注意到他嘴唇上的雪都变成了红色。
“你在流血。”苏茜低声说。
“我知道,而且呼吸越来越困难了。但是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请你不要浪费电池去考察那个岩洞。我不可能在这里坚持一整夜了,我没力气了,”沙米尔喘息着说,“要不我们现在继续爬,要不明早你就丢下我走吧。”
“我们继续。”苏茜回答道。
沙米尔给她上了最后一节登山课,苏茜从来没有如此认真过。
“你要隔一段时间再开探灯,好节约电源。在昏暗的环境下,要相信你的手,它们往往比眼睛更可靠,能帮助你找到合适的受力点。如果你要跃到别的位置,一定要保证有一只脚是踩在牢固的地方的。如果你觉得无法辨别方向,也只有在这种情况下,你才能打开风灯,记清楚前面有什么,然后就关掉。”
苏茜把沙米尔的话重复了好几次,然后就去拿登山镐。
“不要再等了,趁着还有点儿光。”沙米尔恳求道。
苏茜站起身来,半蹲在岩台上。她慢慢地伸长身体,把登山镐戳进岩壁里。第一跳……她上升了五米,然后稍微休息了一下,就继续向上。
这个竖井足够宽,虽然岩壁在逐渐靠近,但是距离还是很适合攀爬。她已经在沙米尔上方二十米了。苏茜敲入了一枚新的登山钉,重复确认了绳子是否牢固,然后将身子后仰,希望能在沙米尔爬的时候拉他一把。
沙米尔把苏茜的每一个举动都看在眼里。他在岩台上站起身来,把登山鞋底的铁钉踩入冰层,腿上发力,随后就开始往上爬。
他几乎没有停顿。苏茜一直在鼓励他。他中途停下来喘了口气,苏茜就开始列举他们回到巴尔的摩之后可以做的事情。但沙米尔并没有听她说什么,而是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将要完成的动作上。他的努力有了成果。很快,他就感到苏茜的手在抚摸他的头顶。他抬起头,看到她倒吊在半空中,注视着他。
“你应该确保安全,而不是做这些可笑的事情。”沙米尔恨恨地说。
“我们能出去。已经完成三分之二了,而且我们还是能看清四周。”
“外面应该是晴天。”沙米尔喘着粗气。
“明天早上,我们就可以躺在雪地上看太阳了,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听到了,”沙米尔喘息着说,“现在,你应该站起身来,把你的位置留给我。我要在这里休息一下,你继续爬。”
“听我说,”苏茜说,“现在距地面最多只有二十米了。刚刚我真的看到了外面的天。我们有足够的绳子。我现在一口气爬上去,然后把你拉上来。”
“你头部朝下太久了,都开始说胡话了。我太沉了。”
“沙米尔,这次你就听我的吧,你根本不能继续爬了,这一点我们都清楚。我们一定会从这个该死的洞里出去的,我发誓!”
沙米尔知道苏茜说得对。每吸一口气,他都觉得肺在嘶鸣,而每呼一口气,嘴里都会有血流出来。
“好吧,”他说,“你先爬,然后我们再看怎么办。我们有两个人,应该可以做到。”
“我们当然可以做到。”苏茜重复道。
苏茜调整了一下姿势,好把身体转过来,沙米尔却突然咒骂了一句。
“插登山镐的时候,我们要听一下声音,然后再看看它。”这是爬格雷斯峰的时候沙米尔教给她的。但那个时候是夏天……沙米尔的登山镐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苏茜也听到了。他试着把登山镐插在别的地方,但是手臂却无法动弹。接着他就听到了断裂的声音。那些已经被苏茜的登山钉弄得有些松动的冰凌,现在都开始碎落。
沙米尔知道他只有几秒钟时间了。
“拉住我!”他一边叫喊,一边试着跃到其他地方。
冰块整个掉了下去。苏茜的身子前倾,试图抓住沙米尔的手,另一只手则紧紧抓住保险带。她感到登山裤里的手包在向下滑落,不由得分了心,也就在这一瞬间,沙米尔的手从她手里滑了出去。
下冲力很大,登山绳完全绷紧了,苏茜几乎无法呼吸,但她还是咬牙坚持。
“爬上来,”苏茜喊道,“爬上来!抓住!”
她身上的每一个部位都在使劲儿,只能试图保持平衡,好帮助沙米尔再爬上来。
沙米尔觉得他唯一的生机就是做一个滑轮装置了。苏茜看到他在抓保险带旁边的一根登山绳,就明白了他的意图。滑轮装置可以自动锁死。如果不受力的话,它就会滑动。可以把它挂在弹簧钩上,拉住它,然后再想办法向上爬。
沙米尔的眼前变得越来越模糊,他的动作也越发笨拙。他想抓住保险带旁的那根细绳,绳子却从他手上滑了出去。
他抬起头,看着苏茜,耸了耸肩。
看着上面悬在半空的苏茜,他开始解背包的一条肩带。他任凭它从肩膀上滑了下来,然后准确地从包的外袋里找到他一直放在那儿的小折刀。
“沙米尔,不要这样!”苏茜在哭喊。
她喘息着,哭泣着,看着沙米尔划断了背包的另一根肩带。
“不要哭了,我们两个人太重,不可能爬上去。”他喘着粗气说。
“我发誓我们一定能出去。给我点儿时间让我找个受力点,我一定能把你拉上去的!”苏茜恳求道。
沙米尔划断了背带,两个人都听到了登山包落在地上的沉重的响声。然后,就是一片寂静,只能听到他们急促的呼吸声。
“你真的想在山顶向我求婚吗?”沙米尔抬头问道。
“我想让你在山顶向我求婚,”苏茜回答,“你一定要做到。”
“我们现在就要交换誓言了。”沙米尔脸上挂着苦涩的微笑。
“等我们出去再说,现在不行。”
“苏茜,你愿意接受我做你的丈夫吗?”
“别说了沙米尔,求你了,别再说了!”
沙米尔的视线一直停留在苏茜的脸上,他接着说道:“我爱你。你来敲我家门的那天我就爱上你了,这份爱一直在随着时间增长。我想亲吻我的新娘,可是你离我太远了。”
沙米尔在手套上留下了一个吻,然后把它远远地抛给了苏茜。然后,他就解开了他和苏茜之间的绳子。
沙米尔掉下山缝之后,苏茜在上面一直喊到嗓子变哑。她没有听到沙米尔身体撞击在冰上的声音。她只是悬在半空,在宁静的黑暗中一动不动,直到寒冷侵蚀了她的整个身体。
之后,她想到沙米尔付出生命,是为了让她能活下去,如果现在放弃,他的牺牲就变得毫无意义了。
苏茜下定决心,又打开了探灯,向出口爬去,她用双腿支撑住身体,利用登山钉缓缓向上。
每次登山钉敲进冰里,她就会听到雪落下山缝的声音,然后就会想到这些雪会盖住沙米尔的身体。
苏茜在昏暗中拼命向上爬,双眼含泪,紧咬着牙关。耳边仍然回荡着沙米尔的声音,还有他给的建议,她似乎还能听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皮肤,就好像曾经在那温暖的床上一样。他的舌尖似乎还在她的口中、在她的乳房上、在她的腹部,甚至在她的女性地带。还能感受到他的手掌温柔地揽住她,将她搂入怀中。他的手掌推着苏茜不断向前,要帮她逃离这座白色的地狱。
凌晨3点钟,苏茜的手指终于触到了山缝的边缘。她撑住地面,把整个身体都抽了出来,然后跌坐在地上,终于看到了繁星密布的天空。苏茜摊开手脚,发出了野兽般的号叫,周围挂满冰凌的石壁发出银色的反光,就好像马戏团的看客。
在她周围,群山都笼罩着一层金属般的色彩。她辨认着一座座山峰和它们颈上的雪线。山风越来越大,在冰凌间穿梭呼啸。远处,风声中夹杂着岩壁断裂的声音,碎裂的石块撞击着地上的花岗岩,溅起一连串的火花。苏茜仿佛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但这个世界没有沙米尔。
沙米尔警告过苏茜:“就算爬了上去,我们也只完成了一半的路程。还要下到山谷里。”
时间紧迫。苏茜的登山裤也和她一样坚持不住了。她的腰部和腿部都感到了冷气的侵袭。糟糕的是,她感觉不到自己的手指。苏茜站起身来,抓起背包,仔细研究接下来的路线。出发之前,她跪在山缝之前,望着远处的勃朗峰,咒骂着这该死的山,并保证有一天一定会从它手里把沙米尔夺回来。
下山的过程中,苏茜觉得身体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就像一个黑夜里的梦游者。大山让她为自己的挑衅付出了代价。
风更猛烈了。苏茜走在这片纯白里,什么都看不到。每走一步,她都能听到脚下冰块破碎的声音。
最后,她筋疲力尽,只能在一块岩石的背面避风。虽然她一直把右手放在上衣口袋里取暖,可是那里还是传来了难以忍受的痛苦。她摘下围巾,做成了一个简易的手套,看着指节处黑色的冻疮,不由得低低咒骂了几句。苏茜打开背包,从中拿出了暖炉,用最后一点儿燃气融化了一些冰,补充了一点儿水分。微弱的火光中,她拿起了那个让沙米尔付出生命的手包,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
包里有一封用塑料信封装着的盖有印鉴的信,苏茜担心把它弄坏,就暂时没有打开,还有一张女人的照片和一把红色的钥匙。她小心地合上了手包,把它放回到登山裤里面。
救援人员在凹凸不平的冰碛处发现了她,当时苏茜躺在地上几乎失去了意识。她的脸颊被冻得通红,没有手套的手上满是黑色的血迹。但是最让救援人员印象深刻的,是苏茜的那双眼睛,好像在讲述之前发生的惨剧。
第二章 陌生人的好奇心
虽然受到死亡的威胁,可他还是把调查进行到底了,这是个不会放弃的人。他会重新振作的,这只是时间问题。对他来说,真相就和毒品一样让人上瘾,我们是一类人。
灵车缓缓前行,后面跟着三辆小客车。西蒙坐在司机右边,紧紧盯着前方的路。
送葬的队伍进入了墓园,在弯弯曲曲的小道间前行,一直开到某处地势较高的地方,才停在了路旁。
公墓的工作人员把棺木从车上抬下,放在一个新挖的墓穴旁边。他们把两个花环放在棺盖上。一个上面写着“致我最好的朋友”,一个写着“致我们亲爱的同事,他为我们的事业献出了生命”。
十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当地电视台的记者,他在等待葬礼开始,好拍摄几张图片。
西蒙是第一个发言的人,他讲逝者对他而言,就好像兄弟一样。“虽然逝者表面看来只是一个固执而又暴躁的新闻记者,但内心深处却是一个慷慨而又幽默的人。安德鲁不应当在这个年纪就离开人世,他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情,他的逝去是一个无可挽回的损失。”
西蒙在发言中由于哽咽,不得不停顿了几次。他擦着眼角的泪,说总是最善良的人最早离开人世。
《纽约时报》的主编奥莉薇亚·斯坦恩第二个发言。她表情沉痛,讲述了安德鲁·斯迪曼死亡的细节。
“作为一名出色的记者,安德鲁曾赴阿根廷调查一起战争年代的罪恶。但是在他英勇地完成使命回到纽约之后,却在哈得孙河畔慢跑时遭人暗杀,说明了任何人都不可能跑赢死亡。这是卑鄙的行径,目的正是让真相永远被掩盖。这次暗杀是这个罪行的始作俑者的女儿策划的,是为了给她的父亲复仇。她所组织的对安德鲁的袭击,同样也是对新闻自由的攻击,她的暴行和其父辈的罪恶如出一辙。但是,在陷入昏迷之前,安德鲁已经把暗杀者的姓名告知了到场的急救人员。美国不会任由伤害她儿子的凶手逍遥法外。法庭已经向阿根廷方面申请引渡。正义终将被重建!”奥莉薇亚·斯坦恩说道。
随后她便将手放在棺木上面,双眼望天,严肃地说了以下一段话:“安德鲁·斯迪曼是一个有信念的人,他为工作、为我们的职业献出了生命,为我们的民主构筑了最后一道防线。安德鲁·斯迪曼,你牺牲在捍卫民主的前线,就如同军人牺牲在保家卫国的疆场,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你!从明天开始,报社地下一层电梯旁的二号资料室将更名,”她和报社的人力主管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们将用它的新名字来纪念你。以后它就不再是二号资料室,而是‘安德鲁·斯迪曼资料室’。”她用这句话来总结了自己的发言。
其余几个来参加葬礼的同事都纷纷鼓掌,奥莉薇亚则俯下身去,用唇上的“可可·香奈儿”口红在棺盖上留下了唇印。然后她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