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还是有些好处的,这个四季有空调、全电脑化、无纸办公的帝国。几年前她为了完成客户的任务,可能得调用一吨的纸呢。现在她只需要动动手指,按几个按键(当然要按得对),想要的就出来了。你的结果,厄克特的结果。不过这次有点棘手,他列出了想要的具体数字,而且不愿意让步,都已经放出风声给布莱恩福德-琼斯了。不管她怎么操纵具体数据,或者巧妙地调整一下样本人群的比重,这种小打小闹都已经达不到厄克特所要求的数字了。她可能需要做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完完全全地伪造一个结果了。先把政府和反对党的结果数字列出来,再往回推导。这次真是大动作了,要是被发现了,她就永远别想在这行混了,甚至可能会被判欺诈罪。撒谎、作弊、伪造老百姓的观点,这都是为了弗朗西斯·厄克特。难道这就是她的梦想吗?
她再次环视整个房间,墙上刷了黑漆,好掩盖明显的裂缝;弥漫的霉臭连强力厕所除臭剂都消不掉;早就无法工作的过滤网和二手家具;摆满了塑料杯子和丢掉的烟盒的角落;砖红色的消防报警系统在一片暗淡中显得很扎眼,这还是20世纪70年代的产物,估计扔进维苏威火山都不会工作。她拿起那盆死掉的植物,扯掉枯萎的枝叶,弄掉周围乱七八糟的东西,认真整理了一下,就好像这是一位有些声名狼藉的老朋友,接着她把整盆植物都扔到了离得最近的垃圾桶里。这里是她的帝国,但这个帝国已经满足不了她了,也从来没满足过她。
从萨利的眼睛一眼就能看出她睡眠不足。她戴了一副浅色镜片的眼镜来遮丑,显得嘴唇更为饱满,活泼的鼻子更为迷人。她走过唐宁街那栋公寓的门廊,一个看门人用手肘碰了碰另一个看门人。他们肯定都是听说过她的风言风语,但这还是她第一次白天出现在这里,而且莫蒂玛·厄克特也在家。他们对她报以鼓励的微笑,两人都希望能找个借口给她搜个身,美其名曰“防止携带危险武器”。
他在内阁会议室里,那里和上次两人见面时不太一样了。那一次这里一片黑暗,只有远处的街灯传来微弱的光亮。他们用指尖与舌尖温柔触摸对方的身体,同享鱼水之欢。此时他仍然坐在自己的专座上,但这次是一个公务人员为她拉开了对面的一把椅子。她感觉两人虽间咫尺,却如隔天涯。
“下午好,奎因小姐。”
“首相先生。”她羞涩地点点头。公务人员任务完成,出去了。
他有些尴尬地挥了挥手臂:“对不起,那个…呃…工作需要。今天很忙。”
“你的调查,弗朗西斯。”她打开公文包,拿出一张纸,用力推到桌子那头去。他努力伸长手臂才拿到了,简单看了看。
“是啊,这些就是我要求的数据。不过,真实的数字呢,萨利?”
“你拿着的就是真实的数字,弗朗西斯。真是荒唐啊,对不对?我根本不用去做什么假,领先十个点,和你要求的一样。你真的是大获全胜。”
他迅速眨着眼睛,消化着这些信息。他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好像黎明的曙光慢慢洒遍了他的脸。他非常高兴地点着头,好像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
“这么说我还能保住自己的清白了。”
他从那张纸上抬起头来,眉头紧皱。她好像有事要说,而他却毫无头绪。她提供的东西对他很重要,一系列的数字,成千上万民意调查中最重要的一份。选择性的数据,政府部门完全依靠直觉来做的事情。他拿出一张五颜六色的手帕,一丝不苟甚至小心得有些夸张地擦了擦自己的鼻子。他很想庆祝这次胜利,但一看到萨利,欢喜之情就烟消云散了。所以,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宽宽的会议桌,也许会让接下来的谈话容易些。
“我给你送过去的那些新客户怎么样?”
她惊讶地扬起眉毛,这问得也太突兀了:“很好,真的非常好,谢谢。”
“该说谢谢的是我,萨利。以后还会有更多…客户的,我想一直帮助你。”他低头看着那些数字,没有看她。很明显他浑身不自在,一会儿解掉表带,揉揉手腕;一会儿又松松领口,好像有幽闭恐惧症。这房间里除了她就没别人了,还犯幽闭恐惧症?
“怎么了,弗朗西斯?”她喊他喊得比平时更娇嗔了些。他心想,反倒没那么吸引人了。
“我们不能再见面了。”
“为什么?”
“太多人知道了。”
“以前也没见你为这烦恼过啊。”
“莫蒂玛知道了。”
“我明白了。”
“还有选举,很艰难的。”
“伪造你那该死的数据也不容易啊。”
长久的沉默。他仍旧死命地盯着那张纸,就是不看她。
“多久?我们不见面,要维持多久?”
他抬起头来,眼中闪过一丝不安,嘴唇很尴尬地伸展开:“恐怕…永远不能再见了。莫蒂玛非要这样。”
“哦,如果莫蒂玛非要这样的话…”她的语气充满轻蔑。
“我和莫蒂玛的关系非常牢固、成熟。我们互相理解,也绝对不会背叛这种理解。”
“我的天哪,弗朗西斯,你他妈的以为我们在这儿、那儿、这栋楼里的每一个地方都干的是什么呢?甚至还有你坐的那把椅子上。那难道不是在背叛你的妻子?或者说那只是你逢场作戏,为了利用我?”
他承受不住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开始假装摆弄起面前的铅笔,担心她会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不行,干什么都行,就是别那样,他可应付不了歇斯底里的女人。
“选举以后都不行吗,弗朗西斯?”
“我从来没这样背叛过她,至少没有在她已经把意愿说清楚了之后背叛她。”
“但她永远也不用知道啊。我俩的合作,一切的一切,都很棒,真是前无古人。”
“我也很感激…”
“但远远不止这些,弗朗西斯。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你和我接触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我不想失去你,你比他们都要好。你知道的,对吗?”
她的鼻子非常敏感地上下颤动,充满了性暗示的意味,他感到自己全身又被雄性激素充满了。他和莫蒂玛的关系是他向上爬的基石,多年来,这关系让他多少弥补了些无法生育的罪恶感和失败感,为他提供了一个避风港,让他能承受住所有政治野心带来的狂风骤雨,并一路摧枯拉朽,过关斩将。这个婚姻让他成为一个男人。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他实在是欠她良多。两个人对他事业所做的付出不相上下,她甚至还要牺牲得更多。然而,当他看着萨利时,这一切都好像模糊了起来。萨利俯身向前,一对酥胸仿佛在召唤着他,引诱着他,在内阁会议桌的支撑下,显得更丰满,更魅惑。
“我愿意等,弗朗西斯。你值得等。”
她真是说到他心坎上去了。他的确对莫蒂玛亏欠良多,但与眼前这个女人,却是从未有过的感受,那种原始的、不羁的、征服一切的欲望。
“还有我俩的合作,是那么完美。我们能找到彼此很幸运的,一定要继续下去。”
他从没背叛过妻子,从来没有!但有种似曾相识又无可抗拒的感觉在心中滋长,越来越强烈,强烈到莫蒂玛仿佛属于另一个世界,他爬上首相位子之前的世界。现在一切都改变了,不同的工作,不同的规矩和责任。他满足了莫蒂玛的愿望,让她能在唐宁街这个地方拥有自己小小的王国。她难道还有权利要求更多吗?而且不知为什么,他还知道自己永远找不到另一个萨利了。时间不允许,也不会有机会。也许能有旁人代替她的头脑,但她的身体呢?给他带来的那种感觉呢?她让他觉得自己所向披靡,仿佛重获青春,而且他也可以向莫蒂玛解释,现在放掉萨利,惹她不高兴,这个女人可能会动用所有手段复仇,所以不是时候,对谁都不好。
“会很艰难的,萨利。”他咽了咽口水,“但我可以试试。”
“这是你的第一次吗,弗朗西斯?你要丢掉自己的清白了?”
“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
他一直盯着她的双乳,直勾勾地,完全不遮掩那垂涎欲滴的样子。她笑了,关上公文包,锁上扣,仿佛把他的清白关在里面。接着她站了起来,慢慢绕着长长的会议桌,往他身边走去。今天她穿了一条紧身连裤长袜,上身套着哈维·尼克斯的宽松丝棉外套。他从来没见谁这么打扮过。她越走越近,一路宽衣解带,外套下露出动人的胴体。他知道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这个女人对一切都有好处,她会继续给他支持,也会对所有的交易保密。莫蒂玛会理解的—如果她发现了的话。
萨利已经来到他跟前,伸出一只手:“我真是迫不及待了,合作伙伴。”
他站起来,两人握了手。他感到心中奏响了胜利的凯歌,是那么有力,仿佛不会再有他对付不了的挑战、走不过去的窘境。
“这个女人真是了不起,这个美国女人,简直可以到英国的竞技场上去拼杀了。”他脸上的笑容泄露了心里话。
这精虫上脑的英国佬。她满面春风地想着。

第四十五章

不遗余力,无坚不摧。
这些年,布莱恩的红胡子越长越长,一绺绺地挂着显得很是滑稽,但他的提问却一直那么尖锐,令人无法招架。否则他怎么能稳坐晨间广播节目的第一把交椅呢?在每天第一杯咖啡还是热腾腾冒着蒸气的时候,无数的政客赶着来受他的折磨,被他玩弄于股掌,再无情撕碎。他坐在广播大楼属于自己的录播室中,仿佛高人隐士位于栖居的洞穴,在寻找一些难以触摸的真相。桌上很是脏乱,水杯和没用的笔记摆得到处都是,仔细看看,仿佛还能看到很多人在这里被毁掉的名誉。他透过控制室模糊的玻璃窗,怒视着节目的制作人。墙上挂着一口巨大的老式橡木时钟,给了这里一种英国火车站候车室的感觉,秒针正无情地迅速走动着。
“又到了我们的晨报阅读时间,今天是星期四,照样是马修·帕里斯带我们读报。王室好像又遇到麻烦了,马修。”
“是的,布莱恩。最近这些事情可真像在看肥皂剧啊,今早又是一出纠结大戏,不过也显露出一些大结局的迹象。据推断,至少有一位关键的演员会淡出观众的视线。因为《泰晤士报》登载的最新民意调查结果显示,反对党落后了整整十个点,对于反对党来说,这可能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不知道戈登·麦吉林愿不愿意被称作骆驼,不过这种颠沛流离的动物好像很适合他,因为估计他很快就没地方去了。他可能已经在想什么时候可以跟王室成员一起住到天桥下面去了,那里也可能比今天下午的下议院舒服得多。不过,真正刺激了其他报纸的是《泰晤士报》在内版发表的社论,里面询问道:‘是否该进行一场选举,拨云见日了?’大家都非常肯定,这一举动会给民众一次机会,不仅是评判和监督麦吉林先生的领导力,也是看国王到底得不得人心。《镜报》还不算出言不逊:‘在目前的国家体制下,他也许是全国最鄙夷的讨厌鬼,却身居高位赖着不走。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必须要采取措施。’其他的报纸可就没这么客气了。你们还记不记得短短几天前,《太阳报》的头版哭着喊着称颂‘良心国王’?《太阳报》的编辑显然已经忘了,因为他今天又启用了类似的标题,只不过换了两个字,‘骗子国王’。看来,在王室政治中,一个星期就能改朝换代了。其他报纸还有更多…”
离广播大楼几公里远的一座写字楼里,兰德里斯关掉了收音机。天边刚刚晨光熹微,他就已经坐在办公桌前了。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八岁时送报纸,在黑暗的街巷中一路狂奔,就因为父母买不起自行车。在往信箱塞报纸的时候,他往往透过厚重窗帘的缝隙,看到里面衣衫不整或干脆一丝不挂的人们。那时候他就开始积攒自己的财富,现如今富得流油,体重也一样迅速增长,唯一不变的习惯就是早起,好占尽先机。办公室里除了他只有一个人,是三个秘书中最年长的,她每天都上早班。这个秘书很安静,头发已经花白,这让他得以更好地思考。他站了起来,看着桌上摊开的《泰晤士报》,又读了一遍,把每一根手指的关节捏得咔咔响。他在试图找出这一切的幕后推手,等手指的关节都捏了个遍,他俯下身子,按动了内部通话机。
“我知道现在时间还早,麦克姆恩小姐,他们可能都还在就着牛奶吃全麦粟米片,挠着他们高贵的痒痒呢。不过劳烦你看看能不能打通宫里的电话…”
曾经,他脑子里短暂地闪过一个跟谁也没讲过的想法,自己是否应该去找他们,征求他们的意见,但那只是一闪念。他环视着围坐在会议桌边的同僚们,觉得自己肯定没耐心听他们在那儿无休止地辩论和啰唆。他们总是想寻找捷径,但总是没有结果,于是又用妥协的态度来逃避挑战,这一切都让他由衷地厌烦。他们都拿着自己的红色内阁专属文件夹,里面装着正式的内阁文件,还有各种各样成文的言论,有些是用来保住自己的位置,有些则能稍微贬损下那些与自己竞争的同僚。哈,还说是同僚呢!他们之所以没有爆发让幼儿园小孩都羞愧难忍的口角,都是因为有他的霸气和威严坐镇。不管怎么说,这些人的言论无足轻重,因为他们丝毫不清楚今天他将改变整个议程。
寻求他们的意见没有丝毫的意义,他们的反应猜都猜得到,全是一群懦夫。操之过急,时机未到,把握太小,对君主制破坏太大,这些都是他们会提出来的说辞。这样做的风险的确很大,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很快就坐不上自己的部长级豪车了。啊,这些一点信心都没有的可怜虫啊!他们需要一个当机立断的主心骨,需要很多很多的勇气。就是要吓一吓他们,激发他们尘封已久的政治敏锐与智慧。
他耐心等着这些人微笑着祝贺彼此在民意调查中取得绝对领先。真是可笑,这又不是他们的领先!他先让财政大臣向大家叙述接下来将面临的艰难困境,特别是市场刚刚遭遇了这样的混乱,所有产业信心尽失。财政大臣说目前这个“财政隧道”很深、很长,谁也没有想到,而且缺乏明灯指路。下个月中旬即将出台的预算又将让他们“衣不蔽体”,要是还有衣服穿的话。
刚才还满面春风的官员们顿时如丧考妣,脸上的表情就像养尊处优的名犬吃到了令人恶心的骨头。他又向就业部长询问相关数字。学校将于三月十五日放假,将有三十万左右的学生离开学校,潮水一般涌向就业市场。这就业前景实在不容乐观,失业总人数将上升到两百万以上。这又让选举获胜的把握少了一层。接着他又宣读了司法部长的报告,上面对加斯帕·哈罗德爵士的审判做出了预测。一两个人的表情禁不住抽搐一二,他怀疑在这些“祖宗”之中,还有些人收了他的钱,但还没见光。审判定在三月二十八日,星期四。不,绝对拖不得了。只要法官木槌一敲,短短几天内,党内的家丑就要示众。加斯帕爵士说得很清楚,他要死,也得拉两个垫背的。
同僚们都露出万分痛苦的表情,一个个就像在逼仄小船上航海,偏偏又遇到了九级大风,结果厄克特又继续雪上加霜。最近流言甚嚣尘上,说麦吉林在考虑复活节辞职。只有愚蠢的环保部长迪奇觉得这是个好消息,其他人立刻认识到背后的深意。麦吉林引咎辞职,反对党新官上任,重获新生,与旧党魁的错误与失败一刀两断,一跃进入改头换面的新纪元。再笨的人也一眼就看出这背后的企图,除了那个迪奇。他是留不得了,选举完了之后就滚蛋吧。
大家沉默良久,他终于抛出了一线生机,给了他们一个被拉到陆地上的机会—那就是选举。三月十四日,星期四,进行选举。抓紧的话时间还算充足,大家要争分夺秒地填补工作上的空白,把该修整的都修整好,别搞得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慌样子,要淡定从容,这样在风暴中才能逃出生天,高奏凯歌。这不是一个建议,也不是征求意见,只是一个通知。让他们见识见识,这就是他大师般的策略和手腕;这就是他当上首相,而其他人全都不够格的原因。民意调查遥遥领先;群龙无首的反对党;王室替罪羊随时待命;时间表清清楚楚。另外,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国王召集了众人,还要发表一个声明。目前的情况下,他们还能想到别的办法吗?是的,他知道时间很紧,但是够了,刚刚够。

第四十六章

欲让国王成竞技场上手下败将,必先寻天下极品良驹一匹。
“陛下。”
“厄克特。”
两人坐都懒得坐下来,国王没有示意他坐下,厄克特也只需要短短几秒说完想说的话。
“我只想说一件事,我要马上进行选举,就在三月十四日。”
国王盯着他,一个字都没说。
“公平起见,我必须告诉您,政府的竞选声明里将提到,要建立一个议会委员会,对君主及王室的职责进行监督和审查。我将为该委员会制定章程,严格限制您和您的亲戚们的活动、社会角色和财务。你们出了太多丑闻,引起太多恐慌了。现在,是时候把决定权交到人民手里了。”
国王做出了回应,他的声音异常轻柔,非常平静自制:“政客们总能够借人民的名义来宣扬自己的观点,就算他们说出来的都是狗屁不通的弥天大谎,这一点真是一直都让我吃惊,而我这个继承王位的君主呢,就算是从《圣经》里照本宣科,也有人对我的话表示怀疑。”
他这番话说得不疾不徐,因此杀伤力格外持久。厄克特脸上挂着不羁的笑容,却没有回答。
“所以,这彻底演变成一场战争了,是不是?你和我。国王和他的克伦威尔。我们英格兰传统的谦和有礼、妥协让步的美德呢?去哪儿了?”
“我是苏格兰人。”
“那么你会毁了我,并篡改世世代代支撑这个国家的宪法制度。”
“君主立宪制的基础本来就是错的,大家都拿尊严和完美血统这种鬼话太当回事了。你们这些所谓的王室血统全都蠢到用下半身思考,这根本不是我的错。”
国王像被谁突然扇了一耳光似的,往后一退,厄克特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可能太重了。毕竟,现在来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想再打搅您了,陛下。我只是来告诉您选举时间的,三月十四日,您要解散议会。”
“嗯,这是你说的,但我觉得你没法称心如意。”
厄克特根本没被这句话吓到,他很清楚自己有哪些权利:“这是什么鬼话?”
“你认为我今天马上会发表一个王室声明?”
“当然。”
“我可能会,但也可能不会。这一点很有趣,你不觉得吗?因为我也有宪法规定的权利,接受首相的磋商,并给予建议和警告。”
“我就是在跟您磋商啊,您想怎么建议就怎么建议吧。警告我,甚至可以威胁我,但话说完了,您还是要像我说的那样解散议会。这是首相的权利。”
“请你讲点道理,首相先生。这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我还是个新手呢。我自己也需要去征求其他人的建议,确保我的行动遵循宪法。我想,应该…下周左右就能满足你的要求了。这不算不讲道理吧,是不是?也就几天嘛。”
“不行!”
“为什么不行?”
“那是濯足节[65]啊,大家全玩儿得七扭八歪地准备复活节呢,还怎么进行选举啊?不能推迟了,我不允许。你听见没有?!”
厄克特已经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了,他惊慌失措地紧握双拳,踮起脚,好像下一秒就要打在国王身上。国王毫不惧怕,也没有后退,而是大笑起来,冰冷空洞的笑声在高高的天花板上回荡。
“请你原谅我,厄克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我当然会马上满足你的要求,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他脸上仍然留着笑容,但没有丝毫温度,一双眼睛更是冷若冰霜,“你好像有点着急啊,那么,我必须告诉你,你的焦急和贪婪帮助我迅速做出了一个决定。听着,厄克特,我鄙视你和你所捍卫的一切;鄙视你为了达到目的,冷酷无情,不择手段,坏事做尽。我认为我有责任在自己的权力范围内,尽一切力量去阻止你。”
厄克特摇着头:“但你不能推迟选举的时间。”
“的确不能,但我也不能接受以下的事实,你毁掉了我的朋友、我的家庭,现在你还企图毁掉我以及君主制度。你知道吗?夏洛特也许是个笨女人,但她不坏,你不应该那样对她。米克罗夫也是一样。”他停顿了一两秒,“我看你根本懒得否认自己做下了这一切。”
“我没什么话好说的,你什么证据都没有。”
“我不需要有证据,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你看,厄克特,你利用了那些我所爱的人。你踩了脏水,就把他们当门垫来擦鞋。现在你又想把我踩在脚下了,我不会允许的。”
“你什么也做不了。这次选举过后,君主再也没办法插足政治了。”
“首相先生,在这一点上,我们算是达成共识了。当然,过去这几个月我所做的一切,我所珍视的理想,我希望保护的利益和传播的社会责任,要让我承认这些是政治,还真是非常痛苦的一件事。很多事情都没有明确的界限了,真是令人忧伤,就算我在公共场合发表一个关于天气的看法,这都是在涉足政治。”
“您终于有进步了。”
“我的确在进步,但不知道你在进步没有呢?我有职责,甚至可以说是神圣的职责,要尽我所能去保护这顶君主的王冠。同样,我也对自己和自己所信仰的事情有百折不挠的坚持。然而,现代的王冠之下,良心很难找到容身之处。你帮我确定了这一点。”
“人民会帮你确定这一点。”
“也许吧,但不是在三月十四号。”
厄克特恼怒地擦了擦嘴:“你在挑战我的耐心。必须在三月十四日。”
“不行。你必须推迟解散议会,因为会有突发事件。”
“什么事件?”
“退位。”
“这又是你愚蠢的玩笑!”
“大家都知道我没有那么强的幽默感。”
“你会退位?”厄克特第一次感到自己沉不住气了,他的下巴不争气地颤抖起来。
“为了保护君主的王冠和我的良心,也为了反击你和你这样的人,我不惜采用任何手段,而这是唯一的手段。”
这番话说得十分诚挚,这一直是国王的弱点,完全无法掩饰自己,过于真诚。厄克特迅速转动着眼珠和头脑,想算算附带的政治后果,推迟一天,会给他的计划带来什么样的影响呢?他还是会稳操胜券的,不是吗?只需要再在日历上划出一星期,就算那是濯足节也没关系,这天不正是耶稣展现自己的伟大之处,让各路国王都显得渺小的日子吗?除非…天哪,他不会代替麦吉林成为反对党领袖吧?不不不,那太荒唐了。
“那竞选活动中你想干些什么?”这个问题问得十分犹豫。
“我要做的事情无足轻重,主要把我关心的问题说一说,贫穷、年轻人缺少机会、城市建设和环境保护方面的弊端。我会请戴维·米克罗夫来帮我。这人算是宣传方面的一把好手,你不觉得吗?”国王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没有平时的紧张,显得舒缓轻松,再也没有噩梦缠身和自我附加的愧疚感,他似乎非常高兴和享受,“我做的事情都会很得体,绝不和你发生任何冲突或争论。不过,我怀疑别人就没这么温柔了。”他转身走到窗帘旁边,按动了后面一个隐藏的按钮,门立刻就开了,本杰明·兰德里斯走了进来。
“你?!”
“是我。”他点了点头,“好久不见啊,弗朗西斯。好像都过了一辈子似的,天地都变了。”
“你们这奸情还真奇怪啊。国王和你这样一个身份低微的垃圾。”
“总得先满足需求啊。”
“所以你会喋喋不休地为王室辩护啰。”
“可能吧,弗朗西斯。但还有其他重要新闻要发布。”
厄克特终于注意到兰德里斯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是一叠纸吗?
“照片,弗朗西斯。你对照片这个东西挺熟悉的,是吧?”
兰德里斯把照片递给厄克特,对方像接一杯毒酒似的接了过去。他看着这些照片,陷入了完全的沉默,就算无数的话语在喉咙口打转,也没有力气说出来了。
“最近这种事情还真是频繁,是不是,陛下?”兰德里斯先开了口。
“真遗憾。”国王回答。
“弗朗西斯,你自然是认得出你妻子的。另外一个人,下面那个人…哦,对不起,你正在看的这张他是在上面,他是个意大利人。你可能见过他吧?是在唱歌还是干吗?这人谢幕的时候,帘子没关好呢。”
厄克特双手颤抖,照片险些散落在地上。他愤怒地吼叫一声,用拳头把照片紧紧攥成团,狠狠扔到屋子那头:“我会跟她离婚的。大家会理解我,也会同情我。这跟政治无关。”
国王掩饰不住自己的轻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我衷心希望你说得对,弗兰基。”兰德里斯继续道,“但我也有疑问,要是大家发现了你自己做的事情,他们可能会大跌眼镜,不太高兴吧?”
“什么意思?”厄克特眼里出现心神不宁的阴影。
“意思就是,自从你入主唐宁街之后,一位富有魅力的年轻女士就经常出入那里,而且最近她还在外汇市场上大赚了一笔。大家都怀疑她可能知道内部消息…或者认识内部的人。你是不是也会抛弃她呢?”
厄克特的脸色瞬间暗淡下来,他从颤抖的嘴唇里挤出语无伦次的话:“怎么回事?到底…你不可能知道…”
熊一般的粗壮手臂揽住厄克特的肩膀,兰德里斯开始低声对他耳语,仿佛在阴谋计划什么,而国王就像事先排练好似的,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欣赏花园里的美景。
“我就给你透露个小秘密吧,老朋友。一直以来,她是你的伙伴,也是我的伙伴。我必须感谢你。她帮我及时抛售了英镑,避免了一场危机啊。”
“这么做没必要啊。”他倒吸一口凉气,很是困惑,“你跟着我干不也能好好的吗?”
兰德里斯将身边这个男人从头到尾认真打量一番:“不。你不是我喜欢的型啊,弗朗西斯。”
“为什么,本?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你想要多少个理由?”兰德里斯举起手,一根根掰着肥胖的指头,“因为你很明显地喜欢侮辱我,折磨我。因为首相是流水的,像你就马上要下台了,而王室是铁打的。”他抬起一颗大头,朝国王的背影努努嘴,“也许最大的原因是,他欢迎我,尊重我,接受我本来的身份,来自贝斯纳尔格林的大坏蛋胖子本杰明。他没有高高在上地低看我,而对于您和您那至高无上的妻子来说,我一直都是个配不上你们的人。”他把手握成爪子的形状,“所以我要把你捏碎,尽我全部的力量。”
“为什么,为什么啊?”厄克特呆呆地嘟囔着,仿佛只会说这一句了。
兰德里斯的拳头握得更紧了。“因为你存在,弗朗西斯,因为你还没彻底完蛋。”他咯咯笑了起来,“对了,我有萨利的好消息。”
厄克特说不出话来,只能抬起一双如丧考妣的眼睛,表示询问。
“她怀孕了。”
“不是我的!”他又倒抽了一口凉气。
“不,当然不是你的。”之前那高人一等的声音现在变成了嘲笑,“你这个人干什么都不像个男人。”
所以,他也知道了。厄克特转过身,背对自己的敌手,想减轻这赤裸裸的羞辱,但兰德里斯正全力开火。
“她把你当猴儿耍呢,弗兰基。政治上如此,床上也如此,不管你们在什么地方做过,都是如此。你不应该利用她,这么一个漂亮又有头脑的女人,结果被你白白丢掉了。”
厄克特不停地摇头,就像一条狗想甩掉主人强行给自己套上的项圈。
“她有了新业务、新客户和新的资金,还有了个新的男人。她全新的生活开始了,弗兰基,而且,还怀孕了…嗯,你也知道,女人对这种事情有多看重。不过,你可能也不太清楚,但相信我,她们是很看重的。这位出类拔萃的女士,现在非常开心。”
“谁?她和谁…?”他好像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没选你,选了谁?”兰德里斯帮他说完,大笑起来,“你这个傻瓜,你连这都看不明白是吗?”
厄克特整个人都开始萎缩了,他的双肩垮了下来,嘴巴呆呆地张着,他没办法接受现实。
报业大亨那强悍的脸上露出胜利的表情:“一切的一切我都比你强,弗兰基,包括让萨利开心这件事。”
厄克特突然感到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在催促着他,赶快离开,找个阴暗的地方躲起来,什么地方都行,尽快地把所受的侮辱埋葬,埋得越深越好。但他不能离开,现在还不行。他要先做一件事情,这也许是他最后的机会了,还能争取些时间。
他努力挺起胸膛,抬起肩膀,身体僵硬地走到房间那头,面对着国王的背影。他努力控制着自己,面部都变得有些扭曲,深吸一口气,他开口道:“陛下,我改变主意了,我收回解散议会的请求。”
国王转过头来,好像阅兵时骄傲的军官:“哦,是吗,首相先生?那可真是太难办了,我已经着手在做这件事了呢。首相当然是有权要求选举的,宪法上写得很清楚,但是我完全不记得上面说过首相还能中途取消的呢。不管怎么说,是我来解散议会,签署王室声明的啊,我要做的就是这些。你要是觉得我的行动违反了宪法,或者违反了你本人的意图,那么退位辩论的时候,拜托你投票让我下台吧。”
“我将收回自己对宪法改革的建议。”厄克特精疲力竭地说,“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将对任何…误会发表公开道歉。”
“你这姿态做得太好了,厄克特。咱们就别再在这儿白费力气了,我和兰德里斯先生也不愿意耽误这个时间。我希望你在宣布《退位法案》的时候发表这些道歉。”
“但没必要了啊,你赢了。我们可以回到过去。”
“你还不明白,是吗?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会退位的。我其实不适合这个生来就注定要承担的职责。这一路我看清楚了,我没有一个国王该有的城府,我的退位是对王位的守护,不用再心烦意乱地去蹚宪法这趟浑水。已经有人去联系我儿子了,即位的文件也在编纂之中。他比我更有耐心,更年轻,也更灵活。他可能会成为一个我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国王。”他戳戳自己的胸口,“这对我,一个男人来说,是个最好的选择。”接着那根手指又直指厄克特,“这也是我能毁掉你和你的一切的最好方法。”
厄克特的双唇不停颤抖:“你曾经是个理想主义者。”
“而你,厄克特先生,曾经是个优秀的政客。”
注 释
[65]基督教纪念耶稣建立圣体圣血之圣餐礼的节日。因礼仪中有濯足礼而命名。时间是复活节前的星期四。
尾声
外面传来一阵试探性的敲门声,很轻很轻,肯尼放下书去应门。黑暗中站在门阶上的那个人,穿着一身新的大衣,抵御着漫天的暴雨。米克罗夫来了。
他非常谨慎仔细地准备了满腹的解释和道歉。随着国王宣布逊位,新的首相选举迫在眉睫,一切都改变了。媒体有新的大鱼要去钓,不会来招惹他和肯尼了。只要肯尼能明白、理解和原谅。但他抬头的一瞬间,看到肯尼惊愕的眼中深深的痛苦,本来打好的腹稿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四目相对,都害怕对方先开口说出自己不愿听到的话,甚至不愿意暴露尚未愈合的伤口。米克罗夫感觉已经过了几世几劫,肯尼才终于先开了口。
“这样狂风暴雨的晚上,你打算在这儿站一夜吗,戴维?熊宝的茶都快凉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