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搞什么……”哈利把例行程序抛在一旁,大步走进房间,“啪”地合上行李箱。

“孩子,放轻松,”男子说着,扬起双掌,“我可不是针对你。你是新来的,问题只在于先洗劫你的人是谁而已。”

“谁?你是说……”

老人伸出一只手:“欢迎,我叫卡托,我住在三一〇号房。”

哈利低头看着那只有如煎锅般的脏手。

“别这样嘛,”卡托说,“我的手是我全身上下还算能碰的地方。”

哈利报上自己的姓名,跟卡托握了握手,没想到对方的手居然相当柔软。

“这是神父的手。”卡托说,回应哈利心中所想,“有酒喝吗,哈利?”

哈利朝行李箱和打开的衣柜点了点头:“你已经知道答案了。”

“对,我知道你没什么东西,所以我指的是你身上,比方说你的外套口袋里。”

哈利拿出一台Game Boy游戏机,往床上丢过去。游戏机掉在床上的凌乱物品之间。

卡托侧头看着哈利:“看你穿的那身西装,我会以为你只是来休息,不是来过夜的。你到底来这里干吗?”

“这句话应该是我要说的吧。”

卡托把一只手放在哈利手臂上,看着哈利的双眼。“孩子,”他用洪亮的嗓音说,两个指尖抚摸哈利的衣服,“这西装真不错,花多少钱买的?”

哈利正想说话,说句兼具善意、回绝和威胁的话,却又发现多说无益,便把话吞了回去,微微一笑。

卡托回以微笑。

宛如哈利的映影。

“我没时间聊天,得去工作了。”卡托说。

“你是做……?”

“这才对,对你的凡人同胞有点兴趣嘛。我向不幸之人宣扬上帝的话语。”

“在这个时间?”

“我的使命是不分是否教堂时间的,再见。”

老人华丽地鞠了个躬,转身离去。他穿过门口时,哈利看见他的外套口袋突出一包自己尚未拆封的骆驼牌香烟。哈利走进房间,关上了门。房里飘散着老人和灰烬的气味。哈利往上推开窗户,都市的声响立刻充满整个房间:微弱规律的车声,其他窗户流出的爵士乐声,远处抑扬的警笛声,还有回荡在楼房之间、不幸之人尖叫其痛苦的声音,接着又有玻璃碎裂声、风吹枯叶的窸窣声、女人高跟鞋的咔嗒声。这是奥斯陆的声音。

有个微小动静吸引哈利低头看去。庭院灯的亮光洒在垃圾桶上。一条褐色尾巴闪着微光。边缘坐着一只老鼠,抬起发亮的鼻子对着哈利嗅闻。哈利突然想起他那颇富创见的雇主赫尔曼·克鲁伊说过一句话,这句话也许跟他的工作有关:“老鼠无所谓好坏,它只是做老鼠该做的事。”

这是奥斯陆冬季最坏的时节,峡湾还没结冰,寒风吹过城市街道,风里带着咸味,无比寒冷。一如往常,我站在卓宁根街头贩卖快速丸、安定和罗眠乐。我跺了跺脚,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我在想到底是要拿今天赚的钱去买斯蒂恩-斯特罗姆百货公司橱窗里那双贵得离谱的弗里兰斯靴子,还是去买冰块,听说布拉达广场大减价。也许我可以偷一些快速丸,反正图图也不会发现,然后再去买靴子。但仔细一想,还是去偷靴子好了,奥丁的钱得交还给他。无论如何,我还是比欧雷克好多了,他得从最基层开始,去冻死人的河边卖哈希什。图图分派他去尼布罗桥下,和其他来自世界各地的人渣竞争。他可能是从安克尔桥到港口之间唯一能说流利挪威语的药头。

我看见街道远处有个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家伙。站在那里的通常是毕斯肯,一个脸上长痘、来自索隆村的小子,脖子上戴着铆钉狗项圈。他是菜鸟,但步骤还是一样:他负责聚集买家。目前有三个买家正在等候,天知道他们在害怕什么。条子早就放弃这个地区,就算他们从街上抓走药头,那也只是做做样子,只不过是因为某个政客又开始重炮轰击而已。

一个打扮得像是要去参加坚信礼的男子从那些人面前走过,我看见男子跟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家伙彼此点头示意,动作很小,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男子走到我面前停下,他身穿费尔纳·雅各布森的风衣和杰尼亚西装,梳着侧分头,身材十分高大。

“有人要见你。”他说的是英语,用的是俄罗斯人的咆哮口气。

我心想又来了,他见过我的脸,以为我是男妓,不是想找我替他口交,就是想干我的青春屁眼。老实说,碰到这种烂天气,我真的考虑过转换跑道,到加温的汽车座椅上干活,一小时收四倍价钱。

“不了,谢谢。”我用英语答道。

“正确的回答应该是‘好,麻烦你’。”男子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几乎是用抬的方式而不是用拖的方式把我弄上一辆黑色轿车。这辆车无声无息地停到行道旁,打开后车门。由于抵抗无用,我开始盘算价钱,收钱的强暴总比没收钱的来得好。

我被推进后座,车门关上,发出一声昂贵的轻响。透过车窗,我看见车子往西移动,车窗从外面看是漆黑的。方向盘前坐着一个瘦小男子,他的头很小,上面却挤满所有五官:一个大鼻子、一张有如鲨鱼般几无嘴唇的苍白嘴巴、一双凸出的眼珠,看起来像是用廉价胶水粘上去的。他身穿华丽的丧礼西装,头发旁分犹如唱诗班男孩。他透过后视镜朝我看来:“生意好吗?”

“什么生意,蠢蛋?”

瘦小男子对我露出友善的微笑,点了点头。原本我已决定,如果他们开口,就给他们算个团体价,但这时我在他眼中看见他们意不在此,而是另有所图,我想不出是什么。车子经过市政厅、美国大使馆、皇家庭园,继续往西行驶,经过挪威广播公司、豪宅和烫金地段。

车子在山坡上的一栋木造大宅前停下,有如礼仪师般的瘦小男子领着我朝栅门走去。我们拖着脚步走过碎石路,来到橡木门前。我环顾四周。这座宅院大得有如足球场,里面种有苹果树和洋梨树,还有一座碉堡似的水泥高塔,看起来像是沙漠国家才有的建筑。双车库设有铁杠,看起来像是停着公共应急救援车辆。宅院周围矗立着两米多高的围栏。我已隐约知道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轿车。咆哮式英语。“生意好吗?”以及碉堡般的甜蜜家园。

走进大厅,穿西装的大块头搜了我的身,接着他和瘦小男子走到角落,那里有张铺着红毡的小桌子,整面墙上挂着无数老雕像和十字架。他们从肩套里拿出手枪,放在红毡上,并在两把枪上各放一个十字架。一扇通往会客厅的门打开了。

“阿塔曼。”他说,替我指了指方向。

老头子看起来至少和他所坐的真皮老扶手椅一样老。我注视着他。他骨节突出的手指夹着一根黑色香烟。

巨大壁炉发出猛烈的噼啪声。我故意靠近壁炉站立,让背部感受热气。火光在老头子的丝质白衬衫和脸庞上摇曳闪烁。他放下香烟,扬起一只手,仿佛期待我亲吻他手上戴的那颗蓝色大宝石。

“这是缅甸蓝宝石,”他说,“六点六克拉,一克拉值四千五百美元。”

他说话带有口音,虽然不易听出,但确实有。是波兰,还是俄罗斯?反正是某种东欧口音。

“总共多少?”他说,下巴搁在戒指上。

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他的意思。

“低于三万。”我说。

“多低?”

我顿了顿:“应该是两万九千七。”

“美元汇率是五点八三。”

“大概十七万克朗。”

老头子点了点头:“他们说你很行。”他眼中的亮光比那颗缅甸蓝宝石还要蓝。

“算他们有眼光。”我说。

“我看过你做事的样子,你要学的还很多,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你比其他那些低能儿要聪明多了,你只要看一眼就知道对方愿意出多少钱。”

我耸了耸肩,心想不知道他愿意出多少钱。

“不过他们也说你手脚不干净。”

“我只在划算的时候才动手。”

老头子大笑,发出的笑声犹如肺癌病患,起初我还以为是一阵轻微的咳嗽。他的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汩汩声响,有点像老马达船发出的“轧轧”声。他那双奸商般的冷酷蓝眼珠盯着我,说话声调像是要跟我解释牛顿第二运动定律:“那么下一道题目你应该算得出答案:你敢偷我东西,我就杀了你。”

汗水在我背后涔涔而下。我逼自己和他目光相对,感觉就像看着该死的南极大陆,酷寒无比,一片荒凉。但我知道他要什么。最主要的就是钱。

“摩托帮的做法是你每替他们卖五十克,你就可以自己卖十克。你抽一成七。替我做事呢,你只能卖我的货,我付你现金。你抽一成五。你会有你自己的街角。你们三人一组,一人管钱、一人管货、一人把风。管货人抽零点七成,把风人抽零点三成。午夜的时候你跟安德烈结账。”他朝那个有如唱诗班男孩的瘦小男子点了点头。

街角。把风。妈的好像在演《火线》11。

“成交,”我说,“球衣给我。”

老头子露出类似爬虫类的微笑,从这笑容你大概可以知道自己属于哪个等级:“安德烈会处理。”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他问起我的父母和交友状况,是否有地方住。我说我跟养妹住在一起,并且只在必要的地方说谎,因为我觉得这些答案他早就知道了。只有一个问题我有点招架不住。他问我为什么明明住在奥斯陆北区教育程度高的家庭,却说着一口奥斯陆东区的老旧口音?我回答说那是因为我的生父是东区人。其实天知道我老爸是哪里人,我只是自己想象他在奥斯陆四处游荡,时运不济,没有工作,穷困潦倒,住处冷得半死,不是个养育小孩的好地方。又或者我是故意这样说话来惹恼罗尔夫和那些养尊处优的邻居小孩。但后来我发现这给了我一种优势,就像刺青一样,人们会害怕躲避,离我远远的,给我额外的空间。就在我细碎地述说我的人生时,老头子打量着我的脸,同时用蓝宝石戒指轻叩椅子扶手,敲个不停,仿佛在进行倒计时。老头子的问题告一段落,会客厅只剩下轻叩声,我有种快要爆炸的感觉,只能打破静默。

“房子很酷哦。”

这句话真是逊毙了,羞得我满脸通红。

“在一九四二年到一九四五年间,这栋房子曾是盖世太保首领赫尔穆特·赖因哈德在挪威的官邸。”

“住这里应该不会有邻居来打扰。”

“隔壁那栋房子也是我的,当时赖因哈德的副官住在那里。倒过来说也可以。”

“倒过来说也可以?”

“这里的事不是每件都那么好懂。”老头子说,露出爬虫类的微笑,像科莫多巨蜥的笑容。

我知道自己必须谨言慎行,但却按捺不住:“有件事我不懂,奥丁让我抽成一点七,这是标准行情,你却要付给你的三人小组一共二成半,为什么?”

老头子用专注的目光看着我的一边脸颊:“因为三个人比一个人来得安全,古斯托。我手下药头的风险就是我的风险。如果我的手下因走漏风声被抓,那我被将军也只是迟早的事,古斯托。”他似乎很喜欢我的名字,一直挂在嘴边。

“可是利润……”

“这你不用操心,”老头子语调拔尖,又微微一笑,声音再度变得柔和,“我们的货是产地直送,古斯托,比一般所谓的海洛因纯上六倍。一般海洛因会先在伊斯坦布尔被稀释一次,接着又在贝尔格莱德和阿姆斯特丹各被稀释一次。而我们每克的成本比较低,这样你明白了吗?”

我点了点头:“你可以比别人多稀释七八次。”

“我们会稀释,但稀释程度比别人低,只有我们卖的货有资格称作海洛因。这你应该已经知道了,不然你不会抽成比较少还一口答应。”他的一口白牙映着熊熊火光,“因为你知道你卖的是城里最优的货,你的业绩会比你卖奥丁白粉的业绩高出三四倍。你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你每天都看见买家穿过一排药头,直接去找穿着……”

“穿着阿森纳队球衣的药头。”

“从第一天开始,买家就知道你卖的货是最好的,古斯托。”

老头子送我出门。

他一直坐着,腿上盖着毯子,所以我以为他可能是瘸了腿,但其实他脚步灵便,令我十分意外。他在门口停下脚步,显然不希望到门外露脸。他伸出一只手搭住我的上臂,轻轻捏了捏我的三头肌。

“回头见了,古斯托。”

我点了点头。我已经知道他要的不止于此。我看过他做事的样子。他曾透过轿车的深色车窗观察过我,妈的好像我是画家伦勃朗似的。这一刻我知道我要什么他都会答应。

“把风人我要找我养妹,管货人我要找一个叫欧雷克的小子。”

“没问题,还有什么?”

“我的球衣要二十三号。”

“阿尔沙文,”唱诗班男孩低声说,十分满意,“俄罗斯球员。”显然他从没听过迈克尔·乔丹这号人物。

“再看看吧,”老头子咯咯笑着,抬头望着天空,“安德烈会跟你说明,然后你就可以开始工作了。”他一直用手拍打我的手臂,笑容凝结在那张该死的脸上。我既害怕,又兴奋,像个抓捕科莫多巨蜥的猎人般既害怕又兴奋。

唱诗班男孩驾车载我到福隆纳湾一个无人码头,用钥匙打开栅门。车子穿过停泊在码头里过冬的许多小船,驶到码头尽头停下。我们下车。我站在码头上低头看着黑沉沉的平静海水。安德烈打开后备厢。

“阿尔沙文,过来。”

我走过去朝后备厢看了看。

他依然戴着铆钉狗项圈,身上穿着阿森纳队的球衣。毕斯肯向来很丑,但他的模样差点让我吐了出来。他长满痘痘的脸上有个大黑洞,血已凝固,一只耳朵扯掉了一半,一个眼窝不见了眼珠,只剩下某种看起来像米布丁之类的东西。在我好不容易让自己的目光离开那团糊状物之后,我看见球衣上“阿联酋航空”的“联”字上方有个小洞。那应该是弹孔。

“怎么了?”我结结巴巴地问。

“他跟戴贝雷帽的条子说过话。”

我知道他指的是谁。夸拉土恩区有个卧底警察鬼鬼祟祟地到处打听消息,至少安德烈认为那人是个卧底。

安德烈等待片刻,等我好好把毕斯肯看个清楚,才说:“懂我的意思了吗?”

我点了点头,目光很难不回到那颗被毁去的眼珠上。妈的,他们到底对毕斯肯做了什么?

“彼得。”安德烈唤道。他和彼得合力把毕斯肯抬出后备厢,脱去阿森纳队的球衣,再把尸体抛下码头。黑沉沉的海水哗的一声吞没尸体,随即闭上大口。毕斯肯就这么消失无踪了。

安德烈把那件球衣丢过来给我:“这件是你的了。”

我用手指戳穿弹孔,翻过球衣,看着背面。

五十二号。丹麦籍球员本特纳的号码。

 

 

11


早上六点三十分,根据《晚邮报》末版提供的信息,再过十五分钟日出。托德·舒茨折起报纸,放在旁边的椅子上,目光再度越过空荡无人的大厅,朝门口望去。

“他平常都很早来。”柜台内的塞科利达保安说。

今早托德搭乘早班车前来奥斯陆,出了中央车站后沿着格兰斯莱达街朝东行走,目睹这座城市慢慢苏醒。路上经过一辆垃圾车,只见清洁员粗暴地对待空罐。他心想,态度比效率更重要。这原则也适用于F-16战斗机飞行员。巴基斯坦裔菜贩把一箱箱蔬菜搬到商店门口,停下脚步,伸手在围裙上擦了擦,对他这位大力神运输机驾驶员微笑道早安。托德经过格兰教堂,转而向右,就看见眼前矗立着一栋二十世纪七十年代设计建造的巨大玻璃帷幕建筑,正是奥斯陆警察总署。

六点三十七分,大门打开。警卫咳了一声,托德抬起头,看见警卫点头表示确认,便站了起来。走进门的男子身形比他小。

男子的脚步迅捷轻盈。托德没想到主管挪威最大缉毒单位的警官,头发竟比他想象的要长。男子越来越近,五官如女性般精致迷人,肌肤晒成古铜色。托德注意到男子脸上有许多粉色和白色条纹,想起有个女空服员也有皮肤色素不均的问题,白色斑块从日光浴晒成的古铜色颈部向下扩散,经过双乳之间,延伸到刮过耻毛的私处,让其他部位的肌肤看起来像紧身尼龙丝袜。

“请问你是米凯·贝尔曼吗?”

“对,有什么事吗?”男子微微一笑,并未放慢脚步。

“我想跟你私下说几句话。”

“我得去准备晨间会议,你可以打给……”

“我一定得跟你说几句话。”托德说,听见自己的口气如此坚决也吓了一跳。

“是吗?”欧克林处长已在栅门前刷过证件卡,这时停下脚步打量他。

托德踏上一步,压低嗓音,尽管大厅里只有警卫一人:“我叫托德·舒茨。我是北欧最大航空公司的机长。我手上握有毒品经由加勒穆恩机场走私进入挪威的信息。”

“原来如此,数量多少?”

“一星期八公斤。”

托德看见米凯对他上下打量,知道他的头脑正在收集和处理所有可用信息,包括肢体语言、衣着、姿态、脸部表情、不知为何手上依然戴着的婚戒、没戴耳环的耳朵、擦得晶亮的鞋子、说话使用的词汇、目光的稳定度。

“也许我们应该先让你做访客登记。”米凯说完,朝警卫点了点头。

托德缓缓摇头:“我比较希望我们的谈话能够保密。”

“每位访客都得登记,这是规定,不过我可以保证所有信息都不会流出警署。”米凯朝警卫点了点头。

搭电梯上楼时,托德抚摸西装上贴着的访客贴纸。贴纸是警卫打印出来的,要他贴在西装翻领上。

“怎么了?”米凯问道。

“没什么。”托德说着,仍不断抚摸贴纸,希望能擦去上头的名字。

米凯的办公室出人意外地小。

“大小不是重点,”米凯说,说话的口气显然已经习惯看见别人露出这种表情,“很多重大成绩是在这里达成的,”他指了指墙上的照片,“九十年代的枪案组组长拉尔斯·阿克塞尔森在这里瓦解了提维塔帮。”

米凯打个手势,请托德坐下,再拿出笔记本,看见托德的灼灼目光后,又放下本子。

“请说吧。”米凯说。

托德吸了口气,开始述说,从离婚开始说起。他需要以事件导火线作为起头,再开始叙述时间和地点,接着是人物和手法,最后再说到烧毁者。

整个叙述过程中,米凯都坐在椅子上,倾身向前,仔细聆听。唯有当托德提到烧毁者时,米凯专注且专业的表情才发生改变。起初他面露惊讶之色,接着脸上的白色素斑块开始发红。这是个怪异的景象,仿佛他体内点燃了一把火。他的目光从托德脸上移开,只是苦涩地看着托德背后的墙壁,也许是在看拉尔斯·阿克塞尔森的照片。

托德说完后,米凯叹了口气,抬起头来。

他注意到米凯换上了坚定而无畏的眼神。

“抱歉,”欧克林处长说,“我代表我个人、我的职位和整个警界向你道歉,很抱歉我们没能扫除害虫。”

托德心想,这些话米凯应该是对他自己说的,而不是对一个每周走私八公斤海洛因的驾驶员。

“谢谢你对这件事的关心,”米凯说,“我很希望可以说你不用害怕,但过往的惨痛经验告诉我,这类腐败事情一旦被揭露,通常涉案的远不止一个人。”

“我明白。”

“这件事你跟别人说过吗?”

“没有。”

“有人知道你来这里找我吗?”

“没有。”

“一个人都没有?”

托德看着米凯,只是露出苦笑,心想:我要去跟谁说?

“好,”米凯说:“你告诉我的这件事十分重大,情节严重,而且非常棘手。我必须很谨慎地进行调查才不会打草惊蛇。这表示我必须向高层报告才行。你知道,根据你刚刚跟我透露的事,我应该拘留你才对,但现在把你关起来反而会泄露你来找过我这件事,所以在案情明朗化之前,你应该先回家并待在家里,明白吗?不要跟任何人说我们见过面,不要出门,不要开门让陌生人进来,不要接听来路不明的电话。”

托德缓缓点头:“要花多少时间?”

“最多三天。”

“收到。”

米凯欲言又止,他犹疑片刻,做出最后的决定。

“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他说,“为什么有人可以为了金钱而摧毁别人的生命。如果是可怜的阿富汗贫民我还可以理解……但是一个领高薪的挪威机长……”

托德直视米凯,他事先已为此做好准备,现在米凯终于当面说了出来,反而令他松了口气。

“不过你来这里主动投案的举动十分勇敢,我知道你承担了什么样的风险。从现在开始,日子可能会有点艰苦,舒茨。”

说着欧克林处长站起身来,伸出了手。这时托德脑子里冒出的念头跟先前他在大厅里初次看见米凯时冒出的念头一样:米凯·贝尔曼的身高正好适合当飞行员。

这一头托德离开警署,那一头哈利按下萝凯家的门铃。她过来开门,身穿睡袍,眯着双眼打了个哈欠。

“我还没打扮整齐。”她说。

“至少我们之中有一个人会打扮。”哈利说着,走入屋内。

“祝你好运,”她说,站在堆满档案的客厅桌子前,“东西都在这里。案情报告、照片、剪报、证人供词。汉斯的工作做得很仔细。我得去上班了。”

萝凯出门之后,哈利泡了第一杯咖啡,开始工作。

阅读档案三小时后,哈利不得不稍事休息,对抗悄悄来袭的沮丧。他拿着杯子,站在厨房窗前,告诉自己来这里的目的是质疑罪名,不是确认清白,抱着存疑的态度就已足够。然而证据非常清楚明白,没有丝毫模糊之处。多年来他侦办命案所累积的经验此时此刻都在跟他唱反调:虽然出人意料,但事实通常就是看起来那样。

他又继续努力了三小时,依然得出相同的结论。档案里没有线索指向不同的解释。他告诉自己,这不表示事实上没有不同解释,只不过档案里没有而已。

他在萝凯回家前先行离开。他对自己说,你有时差,你得睡觉。但他知道自己只是无法对萝凯说:从档案里的数据来看,要质疑显得困难重重。但唯有质疑才能找到出路,找到真相,找到生机。质疑是找到救赎的唯一希望。

于是他拿起外套,开门离去,步行离开霍尔门科伦区,经过里斯区,越过松恩区、伍立弗区和柏德拉卡区,来到施罗德酒馆门口。他考虑进去,却又作罢,转而朝东走去,过河来到德扬区。

他推门走进灯塔餐厅时,太阳已逐渐西沉。餐厅里的一切跟他记忆中一模一样:苍白的墙壁,苍白的装潢,窗户很大,阳光可以最大限度地照进来。在这片阳光中,午后的客人坐在桌前享用咖啡和三明治:有些人在餐盘前俯身垂首,仿佛刚跑完五十公里马拉松;有些人断断续续说着令人费解的毒虫式呓语;有些人即使出现在联合面包店跟中产阶级一起喝浓缩咖啡,也不会令人感到突兀。有些人收下餐厅提供的二手衣物,不是装在塑料袋里,就是穿在身上;其他人看起来像保险业务员或乡下学校女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