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她用愚蠢的滑音高声说道,这是女性用来表现某种可爱得不得了的东西时经常用的语调。
他往前望去。有个玩意正朝他们走来。那是一只长毛长耳的小狗,有一双哀怨的眼睛和热切摇动的尾巴。那是一只史宾格犬。牵着它的是名女子,她有一头跟它毛色相仿的金发,戴着大型垂坠耳环,脸上挂着歉疚的微笑,褐色眼睛十分温柔。
“好可爱哦!”女空服员在托德身旁以心满意足的口气说。
“嗯。”托德用粗哑的声音说。
小狗用鼻子闻了闻前方一名机长的胯间,又继续往前走。那名机长回过头来,扬起双眉,歪嘴一笑,露出孩子气的厚脸皮神情。托德无法去想那只狗是否可爱,现在他除了自己,其他什么事都无法多想。
那只狗身穿黄色背心,戴着垂坠耳环的女子也穿着同款背心,上面写着“海关”。
小狗越来越近,距离他们只剩下五米。
应该不成问题。不可能会有问题。毒品包在保险套里,外头又裹了两层冷冻袋,连一个气味分子都跑不出来。所以只要微笑就好,放松并保持微笑,不多也不少。托德转头朝旁边的聊天声望去,仿佛那些声音需要高度注意。
“不好意思。”
他们从小狗旁边走过,托德继续往前走。
“不好意思!”那声音变得尖锐了些。
托德只是直视前方,距离机组人员中心入口剩下不到十米,再走十步就能安全上垒。
“先生,不好意思!”
剩下七步。
“托德,她好像是在叫你。”
“什么?”托德停下脚步,他不得不停步回头,做出惊讶的表情,希望看起来不会太假。黄背心女子朝他们走来。
“这只狗指认了你。”
“是吗?”托德低头看着那只小狗,心想,怎么可能?
那只狗回头看着他,猛摇尾巴,仿佛他是它的新玩伴。
怎么可能?双层冷冻袋和保险套。怎么可能?
“这表示我们得对你进行检查,麻烦请跟我们走。”
女子的褐色眼睛依然温柔,但话语中没有一丝犹疑。这一刻他明白原因何在。他几乎用手指指向他胸前的证件卡。
可卡因。
昨晚他切完最后一条可卡因之后,忘了把证件卡擦干净。一定就是这个原因。
但证件卡只会沾上几粒粉末,他可以四两拨千斤地解释说他把证件卡借给别人去参加派对,但现在这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的行李箱会受到检查。他是受过训练的驾驶员,经常练习紧急程序,使得执行程序几乎变成是下意识的。当然这就是训练的用意,让你在恐惧来袭时,大脑依然可以执行紧急程序。他曾在脑子里练习过多少次海关人员请他跟他们走的情境?思考他该怎么做?这种情境他已经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次。他望向女空服员,露出认命的微笑,看了看她的姓名牌:“克莉丝汀,看来它指认了我,可以请你帮我把行李箱拿上飞机吗?”
“行李箱要一起带去检查。”女海关说。
托德转过头去:“你不是说那只狗指认了我,不是行李箱?”
“是的,可是……”
“行李箱里有机组人员必须核对的飞行文件,除非你愿意替飞往曼谷、满载旅客的空客340航班的延迟负责。”他注意到自己挺起胸膛,肺脏吸满空气,扩张机长外套下的胸部肌肉,“一旦错过起飞序位,航班有可能延迟好几个小时,导致航空公司损失几十万克朗。”
“但规定是……”
“飞机上一共有三百四十二名旅客,”托德插口说,“其中有很多儿童。”他希望她听见的是机长的深切担忧,而不是毒品走私者刚开始发作的惊慌。
女海关拍了拍嗅探犬的头,眼望托德。
托德心想,她看起来像家庭主妇,是个有孩子、有责任的女人,应该可以了解他的困境。
“行李箱要一起带去。”她说。
另一名海关人员悄悄出现,双腿分开站在那儿,双臂交叠。
“好吧,那就快点解决这件事吧。”托德叹了口气。
奥斯陆犯罪特警队队长甘纳·哈根靠在旋转办公椅的椅背上,打量眼前穿着亚麻西装的男子。上次他见到男子脸上的缝合伤口鲜血淋漓,看起来奄奄一息,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如今他的这位前部下看起来十分健康,增加了几磅非常必要的体重,肩膀也能撑起西装了。西装。哈根记得这位刑警总爱穿牛仔裤和皮靴,不曾穿过其他类型的衣服。另一个跟以前不同的是男子西装翻领上贴着贴纸,显示他不是员工而是访客,上面写着:哈利·霍勒。
不过哈利坐在椅子上的姿势依然相同,比较接近水平线而非垂直线。
“你的气色看起来好多了。”哈根说。
“这座城市也是。”哈利说,没点燃的香烟在他牙齿之间上下跳动。
“你这样觉得吗?”
“新歌剧院很漂亮,街上的毒虫也变少了。”
哈根起身走到窗前,从警署的这层楼望出去,只见奥斯陆的新区碧悠维卡区沐浴在阳光中。清除整地作业正如火如荼进行中,拆迁工作已经结束。
“去年的用药过量致死率显著降低。”哈利说。
“毒品价格上扬,消耗量减少,市议会的愿望终于成真,奥斯陆不再是全欧洲用药过量致死率最高的地方了。”
“开心的日子再度降临了。”哈利双手抱在脑后,看起来像是快要滑下椅子。
哈根叹了口气:“你还没说是什么风把你吹来奥斯陆的,哈利。”
“我没说吗?”
“没有。或者说,究竟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犯罪特警队的?”
“来看老同事不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吗?”
“是啊,对一般喜欢交际的人来说是这样。”
“呃,”哈利的牙齿咬入骆驼牌香烟的滤嘴,“我的职业是调查命案。”
“应该说‘曾经是’吧?”
“我重说一次好了:我的本业和专长是调查命案,目前这仍然是我唯一懂得的领域。”
“所以你来这里的目的是?”
“做回我的老本行,调查命案。”
哈根挑起一道眉毛:“你想再来替我工作?”
“不可以吗?我曾经是挪威数一数二的警察,除非我搞错了。”
“更正,”哈根说,回头望向窗外,“你曾经是挪威最优秀的警察,”接着又压低嗓音补上一句,“既是最优秀的,也是最糟糕的。”
“我想调查一件毒虫命案。”
哈根发出干笑:“哪一件?这六个月以来一共有四件,目前都毫无进展。”
“古斯托·韩森。”
哈根没有接话,只是继续看着窗外散布在草地上的人们,脑中的念头自然浮现。救济金诈骗者。窃贼。恐怖分子。为什么他就不能把这些人视为努力工作的工薪族,正在享受他们努力工作赚来的几小时九月阳光?这就是警察的视角,也是警察的盲点。他心不在焉地听着哈利的说话声从背后传来。
“古斯托·韩森,十九岁。警方、药头和吸毒者都认识他。七月十二日在黑斯默街的公寓被发现因为胸部中弹、流血过多而死。”
哈根爆出大笑:“为什么你想调查唯一一件已经了结的案子?”
“我想你知道原因。”
“对,我知道,”哈根叹了口气,“但如果我要重新雇用你,我会指派你去调查别的案子,调查那件卧底警察的案子。”
“我想调查这件案子。”
“哈利,你不能调查这件案子的理由有上百个。”
“有哪些理由?”
哈根转身看着哈利:“也许只要说第一个理由就够了:这件案子已经破了。”
“除此之外呢?”
“案子不在我们手上,是克里波负责的。还有,现在我们这里没有职缺,正好相反,我还想削减人手。你不符合资格。还要我继续说下去吗?”
“嗯,他在哪里?”
哈根朝窗外指了指,越过草坪,指向长满黄色叶片的椴树林后方的灰色石砌建筑。
“波特森监狱,”哈利说,“拘留候审。”
“目前是这样。”
“不得会客?”
“是谁在香港找到你,告诉你这件案子的?是不是……”
“没有人。”哈利插口说。
“是这样吗?”
“是这样。”
“到底是谁?”
“我可能是在网络上看到的。”
“不太可能,”哈根说,死寂的双眼露出一丝笑意,“这件案子只上报一天就被人淡忘,报道中没有提到姓名,只说有个嗑药毒虫为了毒品而枪杀另一个毒虫,这些报道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兴趣,也不会让案子受到瞩目。”
“只不过这两个毒虫都是青少年,”哈利说,“一个十九岁,一个十八岁。”他的语调发生了变化。
哈根耸了耸肩:“这年纪已经大到可以杀人,大到可以死去,明年就可以应召入伍。”
“你可以帮我安排会面吗?”
“是谁告诉你的,哈利?”
哈利揉揉下巴:“鉴识中心的朋友。”
哈根微微一笑,这次的笑容延伸到双眼:“你还真是个大好人,哈利,人家愿意跟你通风报信。据我所知,你在警界有三个朋友,其中两个是鉴识中心的毕尔·侯勒姆和贝雅特·隆恩,所以是哪一个?”
“贝雅特。你可以安排会面吗?”
哈根在桌边坐下,打量哈利,又低头看着电话。
“有个条件,哈利,你必须答应我离这件案子远远的。我们跟克里波好不容易才重修旧好,我可不希望节外生枝。”
哈利露出苦笑。他在椅子上越坐越低,视线已经可以看见自己的腰带扣,“所以你跟克里波之王已经结为莫逆了?”
“米凯·贝尔曼已经离开克里波,”哈根说,“所以才说重修旧好。”
“你们摆脱那个神经病了?快乐的日子终于降临……”
“正好相反,”哈根发出空洞的笑声,“现在贝尔曼离我们更近,他就在这栋大楼里。”
“妈的,他在犯罪特警队里?”
“但愿老天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他担任组织犯罪处‘欧克林’的处长已经一年了。”
“听起来这里来了个新的大怪物。”
“组织犯罪处结合了一大堆旧部门,像盗窃组、非法交易组、缉毒组,现在全都隶属于欧克林。他们有超过两百名员工,是犯罪部门里最大的单位。”
“嗯,他手下的人比他在克里波的时候还多。”
“但是他的薪资反而减少,你知道当一个人接下薪资比较少的工作代表什么吧?”
“他追求的是权力。”哈利说。
“抑制毒品交易的人就是他。欧克林的卧底工作干得很漂亮,还逮捕了不少毒贩,破获不少犯罪组织。现在帮派数量降低了,也看不到帮派斗争。就像我先前说过的,用药过量致死率也逐渐下滑,”哈根朝天花板指了指,“贝尔曼则一路高升,这家伙前途无量,哈利。”
“我也有自己的前途要顾,”哈利说着站了起来,“我要去波特森了,到时候接待处应该会有会客许可等着我吧?”
“这样我们算是达成协议了?”
“当然。”哈利说,握了两下前长官伸出的手。哈利听见哈根拿起电话的声音,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
“第三个是谁?”
“什么?”哈根低头看着键盘,用粗大的手指按下数字键。
“我在警界的第三个朋友。”
哈根把话筒拿到耳边,用疲惫的眼神看着哈利,叹了口气,说:“你想还会有谁?”又说:“哈啰?我是哈根,我要申请会客许可……是?”哈根用手捂住话筒:“没问题,他们正在用餐,你十二点左右过去吧。”
哈利微微一笑,无声地说了声谢谢,安静地把门带上。
托德·舒茨站在小隔间里,扣上裤子的扣子,穿上外套。身体孔洞的检查突然中止。下令中止的那位女海关站在隔间外等候,像个刚结束学术演讲的教授。
“谢谢你这么合作。”她说,朝出口比了比。
托德猜想每当嗅探犬指认某人,结果却搜不出毒品时,他们都会针对是否要道歉而讨论很久。当事者遭人拦下,受到怀疑,饱受羞辱,行程延迟,绝对会认为海关欠他一个道歉。但你能够埋怨对方只是克尽职责吗?嗅探犬经常指认出无辜民众,如果海关道歉,等于承认他们的执行过程有瑕疵,制度出现错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应该从他的肩饰杠数就可以看出他是机长。他的肩饰挂的不是三条金杠。他在事业上可没出过纰漏,不是到了五十岁还坐在驾驶舱右侧座位的失败的副机长。不是,他的肩饰挂的是四条金杠,这表示他守纪律,懂得管理自己。他是个能够掌控情势和自己人生的佼佼者,这也表示他属于机场的婆罗门阶级。而机长应该是个能够接受海关抱怨的人,无论这个抱怨是否恰当。
“没问题,很高兴知道有人尽忠职守。”托德说,四下找寻他的行李箱。他认为最糟的状况不过是海关搜查了行李箱,但嗅探犬什么也没闻到,包裹依然藏在金属板内,现有的X光机无法穿透。
“行李箱很快就会送来。”她说。
两人沉默对望了几秒钟。
她离婚了,托德心想。
这时,那位男海关出现了。
“你的行李箱……”男海关说。
托德看着那人,只觉得对方眼神不妙,并觉得胃里出现一个硬块,越来越大,挤压他的食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我们拿出所有物品,称了重量,”那人说,“二十六寸新秀丽Aspire GRT行李箱的空箱重量是十二点八磅,你的却有十三点九磅,请问你可以说明原因吗?”
这位男海关非常专业,知道不能在脸上露出笑容,但托德依然看见他脸上闪耀着胜利的光辉。男海关稍微倾身向前,压低嗓音。
“要不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哈利在奥林本餐厅用完餐,走到街上。奥林本餐厅是一家老字号餐厅,原本室内装修有点衰败,现已经过重新装修,摇身一变成为西区版本的东区餐厅,墙上挂着奥斯陆旧工薪阶层的大型画作,天花板吊着水晶灯,甚为华丽。并不是说装修后的奥林本餐厅不漂亮,就连鲭鱼料理都很美味,但它就是……失去了奥林本餐厅原本的韵味。
哈利点了根烟,穿越警署和灰色监狱旧墙之间的布兹公园,从一名男子身旁经过。男子手拿一把钉枪,正把一张俗丽的红色海报钉在受保护的老椴树树皮上,似乎完全不在乎自己在全挪威警察人数最多的大楼窗前,在众目睽睽下犯下严重罪行。哈利停下脚步。他并不是要阻止男子,而是要看那张海报。海报宣传的是俄罗斯安卡俱乐部乐队将在沙丁鱼夜店举行演唱会。哈利还记得这个早已解散的乐队和这家早已关门大吉的夜店。奥林本餐厅。哈利·霍勒。今年显然是死而复生的一年。他正要继续往前走,这时有个颤抖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你有小提琴吗?”
哈利回头望去。站在他身后的男子身穿干净的全新G-Star 4外套,佝偻着身子,仿佛背后刮着强风,膝盖弯曲,呈现明显的海洛因并发症。哈利正要回答,却发现原来身穿G-Star的男子询问的是钉海报的男子,但后者只是继续往前走,懒得搭理他。部门里出现了新的大怪物,毒品有了新花样。老乐队,老夜店。
奥斯陆地区监狱俗称波特森监狱,建于十九世纪中期,大门被两旁的偌大侧翼夹在中间,哈利总觉得像是两名警察在押解一个犯人。他按下电铃,朝监控摄像望去,一听见低微的吱吱声响起,就把门推开。门内站着一名身穿制服的狱警。狱警领着哈利爬上楼梯,穿过一扇门,从另外两名狱警面前走过,进入没有窗户的长方形会客室。哈利之前来过这里。囚犯都在这里跟亲人会面。会客室草草布置出温馨的感觉。他避开沙发,在椅子上坐下,对犯人和配偶或女友在短短的会客时间内都在沙发上从事什么行为心知肚明。
他等待着,发现自己的西装翻领上还贴着警署的访客贴纸,便将它撕下,放进口袋。狭窄走廊和雪崩的梦境昨晚变本加厉,梦中他被白雪覆盖,口中塞满冰雪。但这时他的心跳加速并不是因为这个梦境。是因为期望,还是恐惧?
还没得出结论,门已经打开。
“二十分钟。”狱警说,随后转身离去,把门重重关上。
站在哈利面前的少年变了很多,哈利差点大叫说他们带错人了,他要见的不是这个人。少年身穿迪赛牛仔裤,黑色帽衫上面写着“机器头”。哈利算了算时间差,知道“机器头”指的不是深紫乐队的那张同名专辑,而是个新的重金属乐队。当然,重金属只是个判断基准,但最重要的证据是他那双眼睛和高耸颧骨。准确地说,是萝凯的褐色眼珠和高耸颧骨。看见他和萝凯如此相像,哈利惊诧不已。的确,少年并未遗传到母亲的美貌,他的额头过于突出,使得他有一种严峻或几乎是好勇斗狠的容貌,光滑的刘海更加凸显了这个特质。哈利一直认为少年的刘海遗传自远在莫斯科的父亲。少年从未真正认识他那个酒鬼父亲,他年纪很小的时候就被萝凯带回了奥斯陆,后来她才认识哈利。
萝凯。
哈利的一生挚爱。如此简单,又如此复杂。
欧雷克。聪明、认真的欧雷克。曾经那么内向,只对哈利一人敞开心扉的欧雷克。哈利从未对萝凯这么说过,但他比她还更了解欧雷克的想法、感觉和愿望。欧雷克曾和他一起在Game Boy 5游戏机上打俄罗斯方块,两人都急着打破纪录。欧雷克曾和他去荷芬谷体育场溜冰,当时欧雷克想成为长跑选手,他也确实具有这方面的天分。哈利曾答应他到了秋天或春天一起去伦敦的白鹿巷球场看热刺队的比赛。有时,欧雷克在深夜睡意浓重、精神不济时,会管哈利叫“爸爸”。自从萝凯带着欧雷克远离奥斯陆,远离令他们想起可怕雪人的景物、远离哈利那个充满暴力和谋杀的世界,哈利已有多年不曾见到他。
如今,欧雷克站在门边,已长成十八岁的少年,身材发育了一大半。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哈利,或至少脸上没有哈利可以解读的表情。
“嗨。”哈利说。该死,他没有事先测试自己的声音,没想到听起来粗嘎刺耳。欧雷克可能会认为他快哭了之类的。也许是为了让欧雷克或他自己分心,哈利拿出一包骆驼牌香烟,抽出一根,夹在双唇之间。
他抬眼一看,只见欧雷克脸面涨红,浮现愤怒神色。这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意使得他眼神阴沉,脖子和额头暴出青筋,有如吉他琴弦般颤动。
“放松点,我不会点着的。”哈利说,朝墙上“禁止吸烟”的标志点了点头。
“是妈妈,对不对?”欧雷克的声音也成熟不少,嗓音因为愤怒而沉厚。
“她怎么了?”
“是她叫你来的。”
“不是,她没有,是我……”
“当然是她。”
“不是的,欧雷克,她根本不知道我回国了。”
“你骗我!跟以前一样骗我!”
哈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跟以前一样?”
“你总是骗人说什么你会一直陪着我们,反正现在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你大可以滚回……滚回通布图去。”
“欧雷克!听我说……”
“不要!我才不要听你说。这里没你的事!你不能就这样跑回来扮演爸爸的角色,明白吗?”哈利看见欧雷克用力吞了口口水,看见他怒意消退,又被新一波的黑暗所吞没,“你对我们来说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你只不过是跑来跟我们混个几年,然后就……”欧雷克弹了下手指,但手指滑开,没发出半点声响,“消失不见。”
“不是这样的,欧雷克,你很清楚事情不是这样的。”哈利听见自己的声音十分坚定,仿佛是向自己宣告说他就跟航空母舰一样冷静稳当,但其实胃里沉甸甸的感觉却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他很习惯在接受讯问时被人大吼大叫,因此他一点也不在乎,被人大吼大叫只会让他更冷静、更善于分析。但面对这个少年,面对欧雷克……他一点抵抗能力都没有。
欧雷克发出苦涩的笑声:“要不要看看我现在也能耍出同样的把戏?”他把中指抵在拇指上:“消失不见……就像这样!”
哈利扬起双掌:“欧雷克……”
他摇了摇头,敲敲背后的门,阴沉的双眼直盯着哈利:“警卫!会客结束,让我出去!”
欧雷克离开后,哈利在椅子上怔怔地坐了一会儿。
接着他费力地站起来,迈着沉重的步伐走进遍地阳光的布兹公园。
哈利站在公园里看着警署大楼,陷入沉思,然后朝拘留所走去,半路又停下脚步,倚在树上。他用手压住眼睛,力道很重,重得眼睛都被压出了泪水。去他妈的阳光,去他妈的时差。
5
“我只是想看看那些东西而已,什么都不会拿。”哈利说。
拘留所柜台内的值班警察看着哈利,犹豫不决。
“别这样,托雷,你知道我的为人。”
托雷·尼尔森清了清喉咙:“我知道,可是你复职了吗,哈利?”
哈利耸了耸肩。
托雷侧过头,垂下双目,半睁着眼,仿佛正在过滤眼前的景象,过滤掉不重要的东西,而这个过滤网所筛选过的影像,显然对哈利有利。
托雷重重叹了口气,离开位子,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抽屉。正如哈利所料,欧雷克遭逮捕时身上被搜出的物品依然被保管在这里。只有当确定犯人要羁押多日,扣押的物品才会被送到波特森监狱,但私人物品并不一定会转送。
哈利细看那些物品。一些硬币。一个钥匙环,上面挂着两把钥匙。一个骷髅头和一个超级杀手乐队的徽章。一把瑞士军刀,里头折叠着刀片、螺丝刀和六角扳手。一次性打火机。最后还有一样东西。
哈利一看就知道那是什么,心下感到万分震惊。报上称那个东西为“毒品现身”。
那是个一次性针筒,依然包着塑料包装纸。
“全都在这里了?”哈利问道,拿起钥匙环,仔细查看钥匙,手垂到柜台下方。托雷显然不喜欢哈利把物品拿到他的视线之外,倾身向前探望。
“没有皮夹?”哈利问道,“没有银行卡或证件?”
“看来是没有。”
“你可以帮我查一下物品清单吗?”
托雷从抽屉底部拿出一张折叠的表格,戴上眼镜,开始仔细核对。“还有一部手机,可是被拿走了,他们可能是想知道他有没有打过电话给被害人。”
“嗯,”哈利说,“还有什么?”
“还会有什么?”托雷说,浏览表格,确认每一项物品,“没有了。”
“谢了,没事了。谢谢你帮忙,尼尔森。”
托雷缓缓点了点头,依然戴着眼镜:“钥匙。”
“哦,对。”哈利把钥匙环放回抽屉,看见托雷确认钥匙环上仍挂着两把钥匙。
哈利离开拘留所,穿过停车场,踏上奥克班路,走到德扬区和伍立弗路,经过小卡拉奇,从小菜贩、戴面纱的穆斯林妇女、中东咖啡馆外坐在塑料椅上的老先生身边经过,最后来到灯塔餐厅。灯塔餐厅是当时救世军为了救济奥斯陆穷困潦倒之人所开设的餐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