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贝雅特?”
“不知道。”
“我想挪威诞生了一种全新的出口商品。”
“你的意思是说挪威有人生产和出口小提琴?”萝凯说。她双臂交抱,倚着欧雷克卧房的门框。
“至少有好几个事实指出某人可能正在做这件事,”哈利说,键入托西森给他的通话记录上的下一个名字,“第一,这波涟漪是从奥斯陆扩散出去的。小提琴出现在奥斯陆之前,没人听过或看过它,而且直到现在瑞典和丹麦的街头才买得到。第二,小提琴里掺有碾碎的美沙酮药丸,我发誓这种药丸是挪威制造的。”哈利按下搜索键,“第三,有位机长在加勒穆恩机场被逮捕,他原本走私的可能是小提琴,但后来被调包了。”
“调包?”
“这表示警务体系里有个烧毁者。重点是这位机长原本要飞往曼谷。”
哈利闻到她的香水味,知道她从门边走到他身旁。漆黑的房间里只有计算机屏幕的亮光。
“真妖媚,她是谁?”她的声音从他耳边传来。
“伊莎贝尔·斯科延,市议员秘书,古斯托通话名单之一。或者说精确一点,她打过电话给古斯托。”
“她身上那件捐血T恤是不是太小了点?”
“宣传捐血可能是政治人物的工作之一。”
“议员秘书算是政治人物吗?”
“反正这女人说她是AB型Rh阴性血型,还说捐血是国民义务。”
“的确是很罕见的血型,这就是你一直盯着这张照片看的原因?”
哈利微微一笑:“用她的名字可以搜索出很多结果,包括‘养马人’和‘街头扫荡者’。”
“他们都赞扬她是把贩毒帮派关进监狱的幕后功臣。”
“但显然不是每个贩毒帮派都被抄了。不知道她都跟古斯托说了些什么。”
“这个嘛,她是社会服务委员会打击毒品活动的领导人,说不定她利用他来收集情报。”
“在凌晨一点的时候?”
“哎呀!”
“我最好去问问她。”
“对,你一定很想去问她。”
哈利转头朝萝凯望去,她的脸靠得非常近,他的目光几乎难以聚焦在她脸上。
“我应该没听错你话里的意思吧,亲爱的?”
她轻笑出声:“没听错,她看起来很低俗。”
哈利缓缓吸了口气,她没有移动。“你为什么会认为我不喜欢低俗?”他问道。
“那你为什么要轻声细语?”她的唇靠他那么近,他感觉得到她的气息随着话语流出。
在这漫长的两秒之间,计算机风扇的声音清晰可闻。这时她突然直起身子,用心不在焉的茫然神情看着哈利,双手放在脸颊上,仿佛要让脸颊冷却下来,然后转身离开。
哈利靠上椅背,闭上眼睛,低低咒骂一声。他听见她在厨房里拿东西的声音。他吸了好几口气,决定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整理思绪,继续工作。
他继续搜索其余的名字。有的名字搜索出了十年前的滑雪比赛结果或家庭聚会记录,有的名字则连这些都搜不到。这些人早已不在社会上活动了,他们从现代社会几乎无孔不入的霓虹灯下退出,找到阴暗的隐蔽处,除了坐着等待下一管毒品之外什么都不做。
哈利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海报,海报中的男子头戴羽毛,下方写着:雍希。哈利只依稀记得这个人和冰岛的席格若斯乐队有关系,他们乐音缥缈,喜欢飙唱假音,跟麦加帝斯乐队和超级杀手乐队迥然不同。欧雷克可能改变了音乐的品位,不然就是受到了别人的影响。哈利靠上椅背,双手抱在脑后。
伊莲娜·韩森。
哈利对通话记录感到讶异。古斯托和伊莲娜几乎每天都通话,有一天却戛然而止,在那之后古斯托一个电话也没打给她,仿佛他们吵了架,或古斯托知道手机联络不到她。但就在古斯托中枪前几小时,他拨打了伊莲娜家的电话,电话居然被接了起来。这通电话持续了一分十二秒。哈利心想,为什么他会觉得奇怪?他试着回溯到这条思路的起点,却不得不放弃。他拨打这个电话号码,没有人接。他又拨打伊莲娜的手机,一个声音告诉他说这个号码暂时停用。没交电话费。
钱。
这件案子始于钱也止于钱。毒品总是如此。哈利回想贝雅特跟他说过的名字,那个因为行李箱藏白粉而被逮捕的机长。过去他当警察时的记忆力还管用。他在网络查号台输入“托德·舒茨”。
结果出现一个手机号码。
哈利打开欧雷克的抽屉找笔,掀开了一本《名家杂志》,目光落在一个塑料档案夹里的剪报上。他立刻认出自己较为年轻时的面孔。他拿出档案夹,翻看其他剪报,发现全都是他侦办过的案件的报道,上头不是出现他的名字,就是出现他的照片。此外还有很久以前心理学期刊对他的专访,询问他关于连环杀手的问题,他记得当时自己回答得非常不耐烦。他关上抽屉,环顾四周,因为他觉得很想砸东西。他关上计算机,收拾好小行李箱,进入走廊,穿上西装外套。萝凯走了出来,拂去他西装翻领上看不见的尘埃。
“这感觉很奇怪,”她说,“我很久没看见你了,才刚开始要忘怀,突然你又出现在我面前。”
“对啊,”哈利说,“这样不好吗?”
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我不知道。有好有坏吧。你能明白吗?”
哈利点了点头,把她拉了过来。
“遇见你是我生命中最糟糕的事,”她说,“却又是最美好的事。即使是在现在这种时候,你只是出现在这里就能让我忘记一切。不对,我不确定这样是好的。”
“我知道。”
“这是什么?”她指着行李箱问道。
“我要去住莱昂旅馆。”
“可是……”
“我们明天再聊。晚安,萝凯。”
哈利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吻,打开大门,走进温暖的秋日夜晚。
年轻的接待员说不必再另填一张住房单,并安排哈利住进同一个房间。三〇一号房。哈利说无所谓,只要把窗帘杆修好就行。
“又坏了?”接待员说,“那是上个房客弄坏的,他脾气很不好。”他把客房钥匙递给哈利,“他也是警察。”
“房客?”
“对,他是长期住在这里的房客之一。他是个探员,你们所说的‘卧底’。”
“嗯,既然连你都知道,那他的伪装就没什么价值了。”
接待员微微一笑:“我去看看储藏室有没有窗帘杆。”他转身离去。
“贝雷哥跟你很像。”一个低沉的瑞典口音说。哈利转过身去。
卡托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这个空间要称为大厅其实很勉强。他看起来醉醺醺的,缓缓摇着头:“应该说跟你非常像,哈利。他非常热血,非常有耐心,非常顽固,真是非常不幸。当然他没你这么高,眼珠是灰色的,但一看就知道是双警察的眼睛,非常孤独。他死的地方就是你将丧命的地方。你该离开奥斯陆的,哈利,你该搭上飞机的。”他用长长的手指比了个令人看不懂的手势,露出悲切万分的神情,使得哈利一度以为这个老人哭了。卡托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哈利转身面对接待员。
“他说的是真的吗?”
“谁说什么?”接待员说。
“他。”哈利说,转头指向卡托,但卡托已经离开,一定是爬上楼梯遁入了黑暗之中。
“那个卧底警察是不是死在这里?就死在我的房间里?”
接待员看了哈利一会儿才回答:“不是,他先是失踪,后来才在歌剧院旁边被冲上岸。不好意思,现在我们没有窗帘杆,能不能先用这条尼龙线代替一下?你可以把窗帘串在这条线上,再绑在固定窗帘杆的地方。”
哈利缓缓点头。
凌晨两点,哈利依然醒着,嘴里抽着最后一根烟。地上放着窗帘和细尼龙线。他看见院子另一侧有个女人正在跳无声的华尔兹,没有舞伴。他聆听城市的声音,看着烟雾朝天花板袅袅上升,仔细观察烟雾缭绕的路径和它形成的不规则形状,试着从中看出一个模式。
19
老头子和伊莎贝尔碰面两个月后,扫荡工作开始了。
首先被扫除的是越南帮。报上说警方同时在九个地方展开行动,最后破获五处海洛因仓库,逮捕三十六名越南帮成员。一星期后,轮到科索沃阿尔巴尼亚帮遭殃。警方出动戴尔塔特种部队精英,突袭赫斯菲区的一处公寓,该帮派的吉卜赛首领一直以为没人知道他们的藏身之处。接着是北非帮和立陶宛帮。那个睫毛很长、脸蛋俊美有如模特的欧克林处长在报上说有人提供匿名线报。接下来几星期内,街头毒贩从炭黑的索马里人到奶白的挪威人,全都遭到逮捕,锒铛入狱。但我们穿阿森纳队球衣的这票人全都安然无恙。很明显地,我们的施展空间变大了,排队买货的队伍也变长了。老头子开始招募失业的街头毒贩,但仍实现了他所开出的条件:让奥斯陆市区的海洛因交易越来越少。我们降低了海洛因的进口量,因为从小提琴那里赚得更多。小提琴价格昂贵,因此有些毒虫转而尝试吗啡,但最后还是回头来用小提琴。
我们的贩卖速度快过易卜生的制造速度。
有个星期二才中午十二点半,我们手上的货就全都卖完了。由于老头子认为奥斯陆跟该死的巴尔的摩一样,严格禁止我们使用手机,因此我只好去车站的电话亭,打电话给那部俄制格雷索手机。安德烈说他正在忙,但会尽量想办法。欧雷克、伊莲娜和我坐在船运街的台阶上冷得半死,挥手赶走客人。一小时后,一个跛脚的人影朝我们走来,原来是易卜生亲自出马。他怒气冲冲,大声叫骂,直到看见伊莲娜,才像是风暴突然停了下来。
他跟着我们走到后院,交给我们一个塑料袋,里头是一百包小密封袋。
“两万,”他说着,伸出了手,“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我把他拉到一旁,说下次货卖完,我们可以直接去他的地方拿。
“我不喜欢访客。”他说。
“我出的价钱可以超过一包两百。”我说。
他用狐疑的眼光看着我:“你是不是打算自立门户?你们老大会怎么说?”
“这事只有你知我知,”我说,“我说的是很少的量,只是一二十包而已,要给朋友和熟人用的。”
他爆出大笑。
“我会带那女孩一起去,”我说,“对了,她叫伊莲娜。”
笑声突然停止。他看着我,想再度发出笑声却办不到。一切都清楚地写在他的眼睛里。孤独、贪婪、仇恨、欲望。该死的欲望。
“星期五晚上,”他说,“八点。她喝金酒吗?”
我点了点头。从今以后她会喝金酒。
他给了我地址。
两天后,老头子邀请我共进午餐。我一度以为易卜生跑去告状,因为我还记得老头子脸上的表情。彼得服侍我们用餐。我们坐在冰冷餐厅的长桌前,老头子说他已经切断了全国从阿姆斯特丹进口的海洛因,目前只通过几位机长从曼谷进口。他说了数字,确认我明白,一如往常问我同样的问题:我有没有远离小提琴?他用有点阴沉的目光看着我,然后叫彼得载我回家。我在车上有点想问彼得老头子是不是性无能。
易卜生住在艾克柏区的典型单身汉公寓,里头有大型等离子体电视和小冰箱,墙上什么都没有。他替我们倒了一杯廉价金酒再加上没气的汤力水,没有柠檬片,但有三个冰块。伊莲娜看着他倒酒,面带微笑,保持甜美,把说话的机会全都让给我。易卜生面带白痴般的笑容坐着,张嘴凝视着伊莲娜,总是在口水就要流出时把嘴闭上。他在屋里播放该死的古典音乐。我拿到货,跟他约好两周后再来,而且会带伊莲娜一起来。
不久之后,用药过量致死率下降的第一份报告出炉。但报告中没写的是,小提琴的首次使用者在仅仅几周后,排队时就瞪大眼睛,身体出现戒断症状可见的颤抖。他们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发皱的一百克朗钞票,发现小提琴再度涨价,当场就哭了出来。
我们第三次去找易卜生时,他把我拉到一旁,说下次让伊莲娜一个人来就好。我说没问题,但下次我要五十包,价钱是一百克朗一包。他点了点头。
说服伊莲娜不是件简单的事,这次我的老招数竟然不管用了,只好拿出强硬态度,说这是我的机会,也是我们的机会。我问她是不是想继续睡在排练室的床垫上。最后她咕哝说不想,可是她也不想……我说她又不必做那档事,只要好好对待那个孤独老人就行了,他因为腿疾可能人生没什么乐趣。伊莲娜点了点头,要我答应不跟欧雷克说。她前往易卜生的公寓之后,我的心情跌到了谷底。我稀释了一包小提琴,把剩下的掺到香烟里抽掉。我在摇晃中醒来,是伊莲娜把我摇醒的,她站在我的床垫前号啕大哭,泪水滴到我的脸上,刺痛了我的双眼。易卜生对她动手动脚,但她逃跑了。
“你把货拿回来了吗?”我问道。
这句话显然问错了,伊莲娜完全崩溃,所以我说我有东西可以让一切再度变得美好。我准备好一针筒的小提琴,她瞪大眼睛看着我,我在她雪白细嫩的肌肤上找到一条蓝色静脉,插入针头。我按压活塞时,感觉到她身体的抽搐传到我身上。她嘴巴微张,静静达到高潮,接着狂喜在她眼前拉上光亮的帘幕。
易卜生也许是个下流的老头,但他对化学的确很在行。
同时我也知道我失去伊莲娜了。当我问她货在哪里时,她脸上的表情就已告诉了我。我们永远无法再像过去一样。那晚,我看着伊莲娜滑入极乐的迷幻之中,也看着我成为富翁的机会飞了。
老头子继续赚进大把钞票,但他却想要更多、更快,感觉像是想抓住什么东西,或有笔债款即将到期。他似乎不缺钱;大宅还是老样子,轿车洗得干干净净但也没换,幕僚依然维持两人:安德烈和彼得。我们依然有个竞争对手,也就是灰狼帮,他们也扩张了街头贩毒的规模。他们雇用没入狱的越南人和摩洛哥人,不只在奥斯陆市区贩卖小提琴,还卖到了孔斯温厄尔、特罗姆瑟和特隆赫姆,甚至有传闻说他们卖到了赫尔辛基。奥丁也许赚得比老头子多,但他们分食整个市场,不跟对方抢地盘,两人的口袋都赚得更饱。只要是头脑清楚的生意人绝对乐于维持现状。
这片爽朗晴空中只有两朵乌云。
其中一朵是那个头戴蠢贝雷帽的卧底警察。我们都知道警方被告知说现在阿森纳队球衣不是主要目标,但那个外号叫贝雷哥的卧底警察却还是四处查探。另一朵乌云是灰狼帮,他们开始在利勒斯特伦和德拉门贩卖小提琴,价钱却压得比奥斯陆还低,这表明有些客人会搭火车去这两个地方买。
有一天老头子把我叫去,要我捎个口信去给一个叫楚斯·班森的警察,而且动作要快。我问为什么不派安德烈或彼得去,老头子解释说他不希望警方握有任何可以追踪到他的线索,这是他的原则之一。虽然我握有可能让他曝光的情报,但我是除了安德烈和彼得之外他唯一可以信任的人。是的,就很多方面来说,他的确信任我。我心想,原来“毒品男爵”信任“小偷”。
那口信是说,他已安排跟奥丁碰面讨论利勒斯特伦和德拉门的事,时间和地点是星期四晚上七点在麦佑斯登区基克凡路的麦当劳。他们用儿童生日派对的名义包下整个二楼。我可以想象那个画面:现场准备了气球、布条、纸帽,还有个诡异的小丑。小丑看见来参加派对的客人时,脸上表情都僵了。客人包括目露凶光的摩托车手、手戴铆钉的壮硕汉子、身高两米五的哥萨克大块头、隔着薯条想用目光杀死对方的奥丁和老头子。
楚斯独自住在曼格鲁区的公寓,但我星期日早上去拜访他时,他却不在家。邻居听见我按门铃,从阳台探出头来喊说楚斯去米凯家建露台了。我依照地址前往米凯家时,心想曼格鲁区真是个糟糕透顶的地方,每个人对别人的事都一清二楚。
我去过赫延哈尔,这里就像曼格鲁区的贝弗利山庄,一栋栋偌大的独栋住宅有着面向克瓦讷谷、市区和霍尔门科伦区的景观。我站在马路上看着完工一半的房屋骨架,屋子前方站着几个光着上身的男子,他们手拿啤酒,指着未来将成为露台的地方谈笑风生。我立刻认出其中一人,也就是睫毛很长、俊美有如模特的新上任的欧克林处长。他们一看见我就不再说话,我清楚地知道原因,因为他们全都是警察,而且在我身上嗅到了歹徒的气息。这下子可棘手了。我没问过老头子,但我突然想到,楚斯·班森可能就是伊莎贝尔听从建议在警界里找来的盟友。
“有什么事吗?”长睫毛男子说,他没穿上衣,腹肌块块分明。这时我还有机会抽身,可以晚点再去找班森,所以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那样做。
“我有个口信要带给楚斯·班森。”我清楚大声地说。
所有人同时转身望向一人,那人放下啤酒,迈着弓形腿,摇摇晃晃走来,一直走到非常靠近我、其他人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地方才停下脚步。他有一头金发,还有个强而有力、宛如倾斜抽屉的下巴,一双猪一般的小眼闪烁着充满恨意的怀疑光芒。如果他是只宠物,一定会在外观上被批评得体无完肤。
“我不认识你,”他低声说,“但我猜得出你是谁。妈的,我不喜欢人家这样跑来找我好吗?”
“好。”
“有什么事?快说。”
我跟他说明双方会面的时间地点,还有奥丁警告说他会带整个帮派的人马一起赴约。
“他才不敢轻举妄动呢。”班森说,发出呼噜声。
“我们有情报说他刚收到一大批货,”我说。露台上的那些人又开始喝啤酒,但我看见那个欧克林处长朝我们瞥眼看来。我压低声音,集中注意力传达所有细节,“就存放在亚纳布区的俱乐部里,可是过几天就会运送出去。”
“听起来像是个小型突袭,可以逮捕几个人。”班森又呼噜一声,此时我才发现原来这是笑声。
“就这样。”我说,转身就走。
我只向前走了几米,就听见有人大声叫我。我不用转头就知道是谁,我早就在他的眼神中看了出来。毕竟这是我的专长。他走到我身旁,我停下脚步。
“你是谁?”他问道。
“我叫古斯托。”我拨开头发,露出眼睛,让他把我的眼睛看个清楚,“你呢?”
他脸上掠过惊讶的神情,仿佛这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接着他浅浅一笑,说:“我叫米凯。”
“嗨,米凯,你都在哪里健身?”
他咳了一声:“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刚刚说过了,我来带个口信给楚斯。我能喝口啤酒吗?”
一时之间他脸上那些怪异的白色斑痕似乎全都亮了起来。他再开口说话时话声紧绷,带着怒意:“既然你事情都做完了,那就快走吧。”
我直视他的灼灼目光,那怒不可遏的灼灼目光。米凯·贝尔曼是如此惊人地俊美,让我想把手放在他胸膛上,感觉指尖底下那被阳光晒暖的汗湿肌肤,感觉他的肌肉因为我的大胆动作而反射性地绷紧,感觉他的乳头在我揉捏之下变得硬挺,感觉他为了挽救名声而打我一拳所带来的美妙痛楚。米凯·贝尔曼。我感觉到了欲望,妈的我自己的欲望。
“后会有期啦。”我说。
那天晚上我突然想到,我可以达到你不曾达到的境地。如果你的人生很成功,你就不会抛弃我,不是吗?我想到我可以重新变得完整,成为真正的人,成为百万富翁。
20
峡湾反射的阳光十分刺眼,哈利虽然戴着那副女款太阳镜,却也不得不眯起双眼。
奥斯陆不仅在碧悠维卡区进行了拉皮手术,还在伸入峡湾的新地区进行了硅胶隆胸,把原本平坦无趣的部分整顿得更有看头。这个硅胶奇迹就叫作许侯门区,整个地段看起来十分昂贵。这里有着拥有昂贵峡湾海景和码头的昂贵豪宅,以及出售高档商品的昂贵珠宝店。美术馆的拼花地板木料来自你不曾听过的丛林,美术馆建筑本身比馆内墙上挂的艺术品还来得壮观。峡湾末端的乳尖之处有一家餐厅,菜单列出的价格正是奥斯陆会取代东京成为全球物价最高城市的原因。
哈利踏进这家餐厅,领班说欢迎光临。
“我找伊莎贝尔·斯科延。”哈利说,扫视用餐区,看来里头已经坐满了人。
“您知道桌位预订人的大名吗?”领班问道,嘴角泛起一抹微笑,像是告诉哈利说所有位子都是在几星期前预订好的。
先前哈利给市政厅社会服务委员会的办公室打过电话,电话是个女子接的,一开始她还很乐意说伊莎贝尔外出吃午餐,但是等哈利表明意图,并说他会坐在洲际饭店等候伊莎贝尔时,那位秘书惊讶得冲口而出,说伊莎贝尔去谢玛希纳餐厅吃午餐了!
“不知道。”这时哈利说,“我可以进去看一下吗?”
领班踌躇片刻,打量哈利身上的西装。
“没关系,”哈利说,“我看见她了。”
领班还没拿定主意,哈利就大踏步从他身旁走了进去。
哈利在网上见过伊莎贝尔的照片,因此认得出她的面孔和体态。她背倚吧台,两肘搁在吧台上,面对餐厅,看起来像在等人,但更像是登台展示。哈利朝餐桌前坐着的众多男士望去,明白她可能两者同时进行。她脸部线条粗犷,几乎称得上男性化,斧锋般的鼻子将脸孔分为两半。尽管如此,伊莎贝尔依然拥有一些其他女性可能称之为“优雅”的传统魅力。她眼睛画的浓彩有如星座环绕在冷酷的蓝色虹膜周围,让她看起来有种掠食动物的凶残贪婪。正因如此,她的头发才会产生一种滑稽的对比效果:一头洋娃娃似的浓密金发编成漂亮环状,在两侧衬托着男性化的面孔。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身材。
她有着高大的运动员身材,肩膀和臀部宽阔,黑色紧身裤让两条大腿的粗壮线条一览无遗。哈利分析她如果不是穿了特别聚拢和托高的胸罩,就是本钱十分可观。哈利用谷歌搜索出来的结果包括:伊莎贝尔在吕格市养马,离过两次婚;她的第二任丈夫是个金融家,让自己的财富翻了四倍,却因为离婚而失去四分之三;她参加过国家射击竞赛;她曾捐过血;她曾因踢走一个政界同事而惹上麻烦,只因她说“他是个孬种”;她十分乐于在首映式上摆姿势供记者拍照。简而言之,她是个会让你荷包大失血的女人。
哈利走进她的视线范围,她的目光紧盯着他,仿佛看人是她的权利。哈利直接走向她,清楚知道现在可能有十几道视线从他背后射来。
“你就是伊莎贝尔·斯科延吧。”哈利说。
她看起来似乎不想理睬哈利,却又改变主意,侧过了头:“奥斯陆这种定价过高的餐厅就是有这种问题对不对?每个人看起来都像是某个名人。所以说……”她尾音拉得老长,把哈利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你是谁?”
“哈利·霍勒。”
“你好像有点眼熟,是不是上过电视?”
“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没有这个。”他指了指脸上的疤痕。
“哦,对,你是那个逮到连环杀手的警察对不对?”
哈利有两种应对方式可以选择,他选了直接的那种。
“以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