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安德烈提早到来,说我们那天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要我跟他去布林登区。
车子径直经过老头子的大宅时,我脑中立刻冒出许多龌龊的念头,以为安德烈要对我动歪脑筋,但还好车子拐进了隔壁房子,那栋房子当然也是老头子的。安德烈领我走了进去。房子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荒凉,除了剥落的墙壁和龟裂的窗框,里面摆有家具,也有暖气。老头子坐在一个房间里,里面的书架从地板延伸至天花板,地上的大型扬声器奋力播放着古典音乐。我在房里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安德烈离去时把门关上。
“古斯托,我决定请你帮我做一件事。”老头子说,伸出一只手放在我的膝盖上。
我朝关上的房门瞥了一眼。
“我们开始交战了,”老头子说,站了起来,从书架上拿下一本褐色封面上沾有污渍的厚书,“这本书是在耶稣出生前六百年写的,我不懂中文,所以我只有这本法文译本,它是两百多年前一个叫钱德明的法国耶稣会传教士翻译的,我在一场拍卖会上用十九万的价钱拍得。这本书的内容是说如何在战场上愚弄敌人,广为世人引用。斯大林、希特勒和李小龙都把这本书奉为圭臬。可是你知道吗?”他把书放回书架,拿起另一本。“我比较喜欢这本。”他把书朝我丢来。
那书甚薄,有光洁的蓝色书衣,看起来很新。我看了看书名:《西洋棋入门》。
“特价六十克朗,”老头子说,“现在我们要走一步叫作‘国王入堡’的棋。”
“国王入堡?”
“也就是王车易位,进行防御。我们要找人结盟。”
“跟城堡结盟?”
“把市政厅想成城堡。”
我想了想。
“市政厅里的市议会,”老头子说,“社服议员有个秘书叫伊莎贝尔·斯科延,奥斯陆的毒品政策实际上是由她主导的。我问过我的消息来源,觉得她是完美人选。她聪明、干练、野心勃勃。根据消息来源,她之所以没办法爬得更高,是因为她遭人诟病的生活方式,而且她的生活方式迟早会登上头条的。她喜欢派对狂欢,口无遮拦,在奥斯陆东区和西区都有情人。”
“听起来糟透了。”我说。
老头子以告诫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继续往下说:“她父亲原本是中间党发言人,却因为试图在国内政坛争取一席之地而被逐出党外。我的消息来源说伊莎贝尔继承了父亲的梦想,由于她在国家社会党的成功机会最高,因此她离开了她父亲那个农民小党。简而言之,伊莎贝尔的一切都很有弹性,只要合乎她发展野心的她都能接受。除此之外,她单身,家族农场有笔不小的负债。”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我问道,仿佛我是小提琴内阁阁员。
老头子淡淡一笑,仿佛觉得我这句话很可爱:“我们要威胁她,逼她上谈判桌,然后我们要怂恿她跟我们结盟。你负责威胁她,古斯托,这就是我找你来的原因。”
“我?去威胁一个女政客?”
“没错,你要去威胁一个你上过的女政客,因为这个市议会女员工利用权势地位在对一位问题少年进行性剥削。”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头子从外套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照片看起来像是在深色车窗内拍的,地点在托布街,一名少年正要坐上一辆路虎,车牌清晰可见。少年就是我,车子是伊莎贝尔的。
一阵冷战蹿下我的脊椎:“你怎么会知道……”
“亲爱的古斯托,我说过我一直盯着你。我要你做的是去联系伊莎贝尔·斯科延,我想你一定有她的私人电话,你跟她说我们打算把这件事公布给媒体,然后请她跟我们碰面,这个会面非常私密,只有我们三个人。”
他走到窗边,朝窗外死气沉沉的天气望去。
“她一定会抽出时间来的。”
15
过去三年来,哈利在香港的跑步量比他过去几十年的加起来还多,他在奔越一百米距离回到监狱门口的十三秒内,脑子里推演了多种情节,主题都是:为时已晚。
他按下门铃,等候开门时勉力抑制住摇晃大门的冲动。大门终于响起“吱”的一声,他冲进接待处。
“落了东西吗?”女狱警问道。
“对,”哈利说,等女狱警让他通过上锁的门。“按下警铃!”他高声吼道,丢下公文包,拔腿狂奔,“欧雷克·樊科的囚室。”
他的脚步声回荡在空荡的通道、走廊,以及过于空荡的休息室之间。他的呼吸并没有太急促,但喘息声在脑子里却有如轰然巨响。
他奔进最后一条走廊,欧雷克的叫声传入他的耳中。囚室的门半开着。他穿过走廊冲进囚室的这几秒间,对他而言宛如噩梦,仿佛雪崩。他的双腿无法跑得更快了。
他冲进门内,将屋内状况看了个清楚。
桌子翻倒在地,纸张书本散落一地。欧雷克站在囚室的另一侧,背对柜子,身上的超级杀手乐队黑色T恤沾满鲜血,手中拿着垃圾桶的金属盖挡在身前,嘴巴大张,不停地尖叫。此外,哈利还看见一个身穿铁克健身中心汗衫的背影,汗衫之上是个汗涔涔的粗壮脖子,脖子上方是颗发亮的光头,再上面是一只高举着面包刀的手。刀子砍中金属盖,发出铿铿声响。男子注意到房内光影变动,立刻转身低头,把刀放低指着哈利。
“滚出去!”男子吼道。
哈利尽量不去看那把刀,而是把视线集中在对方的双脚上。他注意到男子背后的欧雷克已滑到地板上。跟练家子比起来,哈利懂得的防御技巧十分有限,他只会两招,也只知道两个规则。规则一:没有规则可言。规则二:先下手为强。哈利学过也反复练习过这两个攻击招式,这时本能地使了出来。他朝刀子踏近一步,逼得男子不得不先缩手再挥刀,男子刚扬起手臂,哈利已经抬起右腿,扭转臀部。刀子向前挥出时,哈利的脚已向下踹到男子的膝盖骨上方。由于人体这个部位难以抵御来自这个角度的强烈外力,股四头肌会立刻瘫软,接着膝盖骨压迫到胫骨前方,膝关节韧带和髌骨肌腱也随之失去力量。
男子号叫一声,倒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盖。刀子掉落在地,当啷作响。他双眼圆睁,发现膝盖骨竟然移位了。
哈利踢开刀子,抬起脚,打算完成这个招式,那就是再重重踩踏对手的大腿肌肉,引发大量内出血,让那人再也站不起来。但他看见刚才那招已然奏效,便收回了脚。
他听见门外走廊传来跑步声和钥匙的碰撞声。
“这里!”哈利喊道,跨过躺在地上惨叫的男子,来到欧雷克面前。
他听见门口传来喘息声。
“把那个人弄出去,叫医生来。”哈利高声喊道,盖过男子的惨叫声。
“妈的,搞什么……”
“别管这些,快去叫医生,”哈利撕开超级杀手乐队T恤,寻找流血的伤口位置,“还有医生要先来照顾欧雷克,那边那个家伙只是膝盖受伤而已。”
哈利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托住欧雷克的脸,耳中听见惨叫的男子被拖了出去。
“欧雷克?你还醒着吗?欧雷克?”
欧雷克眼珠转动,嘴唇微启,发出的声音细若蚊鸣,几乎难以听见。哈利觉得胸口一阵紧缩。
“欧雷克,不会有事的,他没刺到什么重要部位。”
“哈利……”
“而且你还可以得到好东西,他们会替你打吗啡。”
“闭嘴,哈利。”
哈利立刻闭上嘴巴。欧雷克张开眼睛,发出狂热又绝望的目光,他的声音虽然嘶哑,但十分清晰。
“你应该让他完成任务的,哈利。”
“你在说什么?”
“你得让我这么做。”
“做什么?”
没有回应。
“做什么,欧雷克?”
欧雷克一只手放在哈利后脑上,拉低他的头,轻声说:“你阻止不了的,哈利,事情已经发生了,得顺其自然,你挡路只会让更多人死。”
“谁会死?”
“这事牵扯太大了,哈利,它会吞噬你,吞噬一切。”
“谁会死?你在保护谁,欧雷克?是不是伊莲娜?”
欧雷克闭上眼睛,嘴唇微动,不再说话。哈利觉得他看起来像是十一岁时累了一天刚睡着的模样。接着欧雷克又说话了。
“是你,哈利,他们要杀的是你。”
哈利离开监狱时,救护车正好抵达。他想起过去,想起过去的奥斯陆、过去的生活。昨晚他使用欧雷克的计算机时,也搜索了沙丁鱼夜店和俄罗斯安卡俱乐部乐队,却没发现这个乐队即将复出的消息。复出也许期望太高。也许生命没教过你什么,只教给你一件事,那就是时光无法倒流。
哈利点了根烟,还没抽第一口,大脑已开始庆祝尼古丁将随血液到来。他听见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回放。他知道这个声音将响彻今天剩余的时间、萦绕整晚。那是欧雷克在囚室里用细若蚊鸣的声音说出的第一个字:
“爸。”
第二部
屋里还有别的东西,这感觉遥远却又熟悉。他闭上眼睛……他还来不及冲出门口,它们就已扑面而来。它们就是鬼魂。屋子里弥漫着犯罪现场的气味。
16
母鼠舔了舔金属。尝起来有咸味。冰箱突然开始运转,发出嗡嗡的声响,吓了它一跳。教堂钟声依然响着。它冲到人类的外套袖子上。衣服上隐约有股烟味。这不是来自香烟或篝火的烟味。这烟味原本以气体形态存在于衣服内,后来经过清洗,只剩下少许分子留在衣服纤维的最深处。远处传来警笛声。
生活中充满微不足道的决定,爸。我以为这些决定不重要,以为它们今天存在,明天就消失。但其实它们会累积,不知不觉形成一条河,把你拖着走。它引领你去你现在所处的地方,而我也正朝那个地方前进,就在这该死的七月。但我不想去,爸。
车子开过转角,朝农舍驶去。伊莎贝尔·斯科延站在车道上,身穿紧身马裤,双腿微弯。
“安德烈,你在车上等着,”老头子说,“彼得,你查看附近。”
我们下了礼车,迎面而来的是牛棚的气味、苍蝇的嗡嗡声响和远处传来的牛铃声。伊莎贝尔僵硬地和老头子握了握手,对我视而不见。她邀请我们进屋喝一杯咖啡,口气强调“一杯”。
玄关里挂着许多马匹照片,这些马血统优良、战绩彪炳,还有一大堆天知道的什么优点。老头子经过这些照片,询问其中一匹是不是英格兰纯种马,还赞美它四腿细长、胸形优美。我心想他说的究竟是马还是她。但这些话奏效了,伊莎贝尔的表情稍微软化,也没刚才那么怠慢了。
“我们去客厅坐着聊吧。”老头子说。
“还是去厨房好了。”伊莎贝尔说,语调又变得冰冷。
我们坐下,她把咖啡壶放在餐桌中央。
“替我们倒咖啡,古斯托,”老头子说,往窗外看去,“你的农场很棒,斯科延夫人。”
“我不是‘夫人’。”
“在我长大的地方,我们都用‘夫人’来称呼所有经营农场的女人,不管是寡妇、离婚或未婚的女人。这是一种尊称。”
老头子转头看着伊莎贝尔,露出大大的微笑。两人四目交接。有那么一瞬间,四周变得异常寂静,只听见白痴苍蝇碰撞窗户想飞出去的声音。
“谢谢。”她说。
“很好。我们暂时先忘记照片的事,斯科延夫人。”
她僵在椅子上。之前我跟伊莎贝尔通电话时,她试图对我们打算将我跟她的照片寄给报社的事一笑置之。她说她是个在性方面十分活跃的单身女子,而她选择了一个年轻男人——那又怎样?首先,她只是议员的小秘书。再者,这里是挪威,虚伪在美国总统大选会是个问题,在挪威可不是。于是我再加把劲,说她付过我钱,我可以证明,况且她不是代表社会服务委员会跟报社沟通卖淫和吸毒问题吗?
两分钟后,我们约好碰面的时间和地点。
“报上写的政治人物私生活已经够多了,”老头子说,“我们来谈谈合作计划吧,斯科延夫人。合作计划和勒索不同,可以带来双赢的局面,你说是吗?”
伊莎贝尔蹙起眉头。老头子脸上则堆满笑容,说:“我说的合作计划当然不见得会牵涉到钱,那叫贪污,不过这座农场也要靠钱才能经营下去。我能提供给你的纯粹是政治交易,保证进行得非常隐秘。这在市政厅应该是很常见的事,而且也最符合人民的利益不是吗?”
伊莎贝尔又点了点头,但仍提高警觉。
“这个计划只有你跟我们知道,斯科延夫人。它会给这座城市带来益处,不过如果你在政治上有野心,我可以预见它也会给你个人带来好处。这样一来,你可以更快地坐上市政厅主席的位子,就不用去管什么要在国内政坛争取一席之地了。”
伊莎贝尔的咖啡杯还没拿到嘴边就停在了半空中。
“我甚至没想到要你去做什么不道德的事,斯科延夫人。我只是想说明我们在什么地方有共同利益,再让你自己选择要不要去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我要去做你认为正确的事?”
“现在的市议会处境艰难,上个月的不幸事件发生之前,主导议事的委员会目标就是让奥斯陆从欧洲毒品最泛滥的城市名单上除名。你们要降低毒品交易、年轻人上瘾率,还有最重要的用药过量致死率,目前这些没有一样看起来可能达到,是不是这样,斯科延夫人?”
她默然不语。
“你们需要的是一个英雄,或女英雄,从最底层开始扫除这一团混乱。”
她缓缓点头。
“这位女英雄需要做的是扫除帮派和毒枭。”
伊莎贝尔哼了一声:“谢了,可是欧洲每个城市都做过这种事,结果新的帮派又跟野草一样春风吹又生。只要有需求,就会有新的供应者出现。”
“没错,”老头子说,“拿野草来比喻再恰当不过。斯科延夫人,我看见你有块地种的是草莓,你会种护根物吗?”
“会,草莓三叶草。”
“我可以为你提供草莓三叶草,”老头子说,“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草莓三叶草。”
她看着老头子,我看得出她贪婪的头脑正转个不停。老头子看起来面露喜色。
“亲爱的古斯托,”他说着,啜饮了一口咖啡,“护根物也是一种野草,种植护根物的目的是避免其他野草生长,因为草莓三叶草没有其他野草那么邪恶。这样你明白了吗?”
“应该吧,”我说,“既然野草一定会长,那还不如种一种不会破坏草莓的野草。”
“没错。以此类推,市议会想创造的干净奥斯陆就好比草莓,贩卖危险海洛因并在街上制造混乱的那些帮派就好比野草,而我们和小提琴就好比护根物。”
“所以呢?”
“所以首先你要做的就是除草,接着就可以任由草莓三叶草生长。”
“这样为什么会对草莓比较好?”她问道。
“我们不会开枪杀人,我们行事低调,我们的货不会导致用药过量。我们垄断草莓园以后可以把价格抬得很高,这样年轻人的使用率就会降低。不过我必须承认,我们的总营收将维持不变,但这样一来使用者会减少,贩卖者也会减少,公园和市区街道再也不会到处都是毒虫。简而言之,在观光客、政治人物和选民眼中看起来,奥斯陆会变得赏心悦目。”
“我不是社会服务委员会的成员。”
“现在还不是,斯科延夫人。但除草不是委员会的工作,这工作必须由秘书来做。秘书必须妥善处理日常琐事,好让委员会采取真正的行动。当然你必须遵照议会决定的政策,但平常负责联络警方的人是你,去夸拉土恩区跟警方讨论他们的行动和危险计划的人是你。未来你势必得更多地定义自己的角色,反正你在这方面很有天分,你只要在奥斯陆各地对毒品政策做一些小访谈,或对用药过量发表一些声明就好了。这样一来,未来事成之后,媒体和党内同志都会知道在背后出主意的人是谁,”老头子咧嘴露出科莫多巨蜥的笑容,“还有今年市场上最大颗的草莓是哪个赢家种的。”
我们三人都静静地坐着,动也不动。苍蝇发现了糖碗,不再急着想飞出去了。
“我们的对话从没发生过。”伊莎贝尔说。
“当然没发生过。”
“我们从没见过面。”
“虽然很遗憾,但我们从没见过面,斯科延夫人。”
“你认为除草……该怎么进行呢?”
“我们可以提供协助。在我们这一行,通风报信、除去对手是由来已久的传统,我们可以提供给你必要的情报,让你转交给社服委员会,再向警政委员会提出建议。但你在警界需要有个密友,这个人也许可以参与这个势必会成功的计划,并从中受惠。这个人……”
“这个人野心勃勃,而且非常务实,只要是能替奥斯陆争取最大利益的事就一定会去做?”伊莎贝尔举起咖啡杯,做个敬酒的姿势,“我们去客厅坐好吗?”
谢尔盖躺在长椅上,刺青师默默研究图案。
他准时来这家小店报到,那时刺青师正忙着在一名少年背上刺一条巨龙。少年躺在椅子上紧咬牙关,旁边有个女子显然是他母亲,正对他温言安慰,并问这刺青真的有必要这么大吗?刺完之后,女子付钱,离开时问儿子现在开心了吗,现在他身上的刺青比朋友更酷了吧?
“这个图案比较适合你的背。”刺青师指着其中一个图案说。
“Tupoy.”谢尔盖咕哝说。白痴。
“什么?”
“一定要刺得跟这个图一模一样,难道我每次来都要再说一遍吗?”
“好吧,我没办法今天全部刺完哦。”
“你可以的,我付你双倍价钱。”
“这么急啊?”
谢尔盖微微点头回应。安德烈每天都打电话给他,跟他说明最新情况。但他今天接到电话,却还没准备好听见安德烈今天说的话。
必然之事成为必然了。
他知道没有其他出路了。
想到这里他怔了怔:没有出路?难道有人要退出吗?
他会想到退出也许是因为安德烈在电话上警告过他,说那个警察制伏了他们买通去杀害欧雷克·樊科的犯人。很合理,那犯人只是个挪威人,没用刀子杀过人,但这也表示这件事没有上次那么容易。上次开枪解决那个小药头只是小事一桩,这次他得偷偷接近那个警察,等他到达预定地点,再趁其不备痛下杀手。
“我不想泼你冷水,可是你身上这个刺青刺得很不好,线条不清楚,墨水质量又不佳,我们是不是应该把它整理一下?”
谢尔盖没有答话。这家伙又懂什么好不好了?线条之所以不清楚是因为当时监狱里的刺青师必须把吉他弦削尖,插在电动刮胡刀上当作针头,墨水是用融化的鞋底混合尿液做成的。
“开始刺吧,”谢尔盖说着,伸手指了指,“快点!”
“你确定你要刺一把手枪的图案?虽然这是你的选择,可是根据我的经验,一般人都会被暴力象征吓到。我只是想先警告你一声。”
这家伙显然对俄罗斯罪犯刺青一无所知,不知道他身上的猫代表他曾因偷窃而被定罪,有两座圆顶的教堂代表曾被定罪两次,胸口的烧伤疤痕是因为用镁粉直接涂在皮肤上去除刺青留下的。他除去的刺青是女性生殖器,当时他二度入狱,在一场牌局之后,乔治亚黑种子帮成员认为他欠钱,因此在他身上留下这个刺青。
这家伙也不知道他要刺的图案是马卡洛夫手枪,俄罗斯警方的制式佩枪。这图案代表他——谢尔盖·伊万诺夫杀了一个警察。
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反正没关系,他最好还是继续替饱食终日的挪威少年刺蝴蝶、中国符号或五颜六色的龙,让人家以为这些目录图册上的图案真的具有某种意义。
“准备开始了吗?”刺青师说。
谢尔盖犹疑片刻。刺青师说得没错,他的确很急。但为什么这么急?为什么不能等那警察死了以后再刺?这是因为他下手之后就会被送进挪威监狱,那就没机会刺上这个图案了。挪威监狱可不比俄罗斯监狱,里头找不到刺青师。
但这个问题还有另一个答案。
他之所以想在下手前刺青,是不是因为内心深处存有恐惧?这恐惧是不是十分强烈,以致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完成任务?这是否就是他必须现在就刺上这个图案的原因,只为了断绝所有退路,除去临阵脱逃的所有可能性,好让他一定得完成这项任务?不消说,没有一个西伯利亚厄尔卡可以忍受有个谎言刻在皮肤上。这段时间以来他很快乐,他知道自己很快乐,那么这些念头代表什么?这些念头是从哪里来的?
他知道这些念头来自哪里。
来自那个毒贩,那个身穿阿森纳队球衣的少年。
那少年开始出现在他梦中。
“对,开始吧。”谢尔盖说。
17
“医生估计,再过几天欧雷克就可以站起来了。”萝凯说,她倚着冰箱,手里端着一杯茶。
“接下来就得把他移送到一个没人动得了他的地方才行。”哈利说。
他站在萝凯家的厨房窗前,看着山下的城市,午后高峰时段的车流正在主干道上有如萤火虫般爬行。
“警方一定有这种保护证人的地方吧。”萝凯说。
她并未表现出歇斯底里的情绪,而是以一种认命的沉静态度接受欧雷克被人用刀攻击的事实,仿佛早已多少料到这种事迟早会发生。同时,哈利又在她脸上看见愤慨的神情,那是她准备开战的面容。
“他必须待在监狱,但我会跟检察官提出移送的主张。”汉斯·克里斯蒂安·西蒙森说,他一接到萝凯电话就赶来了,这时他坐在餐桌前,衬衫腋下有两圈汗渍。
“那就看你能不能绕过正式通道了。”哈利说。
“什么意思?”律师问道。
“当时监狱里的门都没上锁,这表示至少有一个狱警在里头接应。在我们知道这个内鬼是谁之前,必须假设每个狱警都有嫌疑。”
“这样会不会有点太偏执了?”
“偏执可以救人一命,”哈利说,“这件事你能办妥吗,西蒙森?”
“我来想想办法。现在他所在的地方安全吗?”
“现在他在伍立弗医院,我已经安排两个我信得过的警察在那边看守。还有一件事,攻击欧雷克的家伙还在住院,发生这件事以后,他的权利会受限。”
“不能收发邮件,也不能会客?”汉斯问道。
“对,你能拿到他向警方或律师说的供词吗?”
“这比较棘手。”汉斯搔了搔头。
“他们可能什么都问不出来,但还是请你试一试。”哈利说着,扣上外套纽扣。
“你要去哪里?”萝凯问道,挽住他的手臂。
“去找消息来源。”哈利说。
晚上八点,首都奥斯陆的车流早已散去,因为挪威的日常工作时间全世界最短。一名少年站在托布街街尾的台阶上,身穿二十三号阿森纳队球衣,头上罩着兜帽,脚上是一双过大的乔丹白色球鞋。身上那件吉尔宝牛仔裤熨得挺直,仿佛独自站立也不成问题。全身上下是一整套黑帮穿着,每个细节都是从饶舌歌手里克·罗斯的最新MV模仿来的。哈利猜想,少年如果脱下裤子,一定会露出同样风格的平角裤,肌肤上没有刀疤或弹痕,但至少有一个美化暴力的刺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