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夸是个雄赳赳的男子汉,做这些厨艺工作时未免有点笨手笨脚,他大力切肉,肉骨头都弹跳到地上了。

  张太太弯身拾起。

  递给张夸。

  张夸拿去冲洗,又继续切肉

  砧板发出“碰、碰”的声音。

  张太太正在撷去有虫的菜叶,两人背对着,尽是水龙头的水哗哗地响,时而夹杂着张夸的切肉声,还有厨外传来游白云跟阿KAM对话以及小孩的嬉闹声。

  “她走了?”

  张太太问,声音不比水声响。

  “嗯?”

  张夸似没听清楚。

  “为什么不留她一起吃饭?”

  “她走了。”张夸回答。

  暮色已笼罩了这小小的家居,张夸扭亮了电灯,整个厨房都柔和得似一具完整的责器。

  “你为啥不送她回市区?”张太太声音低得像蚊子,”我知道,你想送的。”

  张夸忽一步揽住张太太小小的肩膊,把她扳了过来,搜寻她想要避开的眼色,发现她脸上、发上、衣上都给水溅湿了。

  水龙头哗啦地响。

  “你听着,我跟小方,没什么的。”张夸有力地、一字一句清晰的说。

  “我知道啊。”张太太倔强他说。“可是她有,她什么都比我强,可不是吗?”

  “是,她比你强,她武功比你好,样子也比你漂亮,可是她不是我的太太,你才是,她也没为我生过灵灵和比比,你为我生过;她是我的朋友,既不是我的太太,也不是我的情人。”张夸激动的说,“到现在,你还不明白,我对小方无悔!”

  “你干什么嘛”张太太挣动,“快放手!”

  游白云和阿KAM大概是听到些什么声音吧,正探头进来,刚好看到这情景。

  “快放开,人家气你的嘛,”张太太嗔道;“看你气成这个样子,快放手:我脸上都洗菜的水,要抹干。”

  张夸快快地放手。

  张太太转头洗菜,洗没两下,又洗脸、肩腹有些抽搐。

  阿KAM见状忙把游白云伸过来的头按回去,把他塞进椅子时,故意大声的说:“老哥和嫂子在你侬我侬,谈情说爱哪。”

  游白云咕浓:“老夫老妻了还谈情?也没见过这样子的谈情法。”

  张夸低声问太太:“你怎么了?”

  张太太这才转过头来,一张乍嗔乍喜的脸,满是沾着水珠,她破涕为笑的说:“现在没事了。”

  张夸轻轻的把她拥着,心中感触:八年前,他娶她的时候,她是这般天真烂漫,在弱无依,八年后伊已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却仍是那么心无城府,小鸟依人。

  “刚才我··你说了就没事了,”张太太扑在他怀里含混地道,“你有什么,都瞒不住我的。”说着又有些恐惧起来。

  张夸把她从怀里拉拔出来,凝望着她秀丽的脸容,认真的替她揩去脸上晶莹的水珠。

  “告诉你,让你多了解女人一些,”张太太带着玩笑的口吻,“女人要哭的时候,不想让人知道,只好在雨里,在水中,那就分不清是泪还是水了。”

  “所以你刚才哭了?”张夸深深地望进他太太的眸里,像一缕叹息的幽魂。

  张太太给她丈夫瞧得有些心慌,仿佛洪荒里一个陌生的男子,忽然在人生的陌路上停下来,向她注视,他的灵魂像透过目钻进了自己的灵魂里。

  她发现他拇指在淌血。

  “你流血……”她心疼。

  “没事,”张夸轻描淡写的说,“刚才不小心,切肉的时候给捺了这么一下子。”张大大忙着替他吮血,包扎伤口。

  五、欢呼声、不要停

  这时候,游白云向阿KAM的游说也濒临失败。

  “你为何不让阿珍试试看?”

  “不是我不愿意,我只是一个歌者,我又不是主办单位,我没有权爱抓谁上去唱就谁上去的,”阿KAM说,”我也只是个艺人,我还得听他们摆布呢!”

  “那你是不是愿意帮忙了……”

  “我都说过了,不是我不愿意,而是不能。”阿KAM分辨,“这社会上,任何东西建立了制度,凭你我之力,总不能够说我要怎样就怎样的,那有什么办法,只好依据制度、消耗青春、浪费体力、付出时间,一步一步熬上去了。”

  游白云垂头。

  “你别见怪,阿珍是你的朋友,我又没见过,更没听过她的歌声,我总不能……”阿KAM歉意的笑笑,“她要是真有才华,你应该鼓励她参加——”

  “见鬼咩!都参加过了,参加那种比赛,才艺第三,姿色第二,最重要的还是讲运气。”游白云忽又萌起一线希望,抓住阿KAM的手,兴奋他说,”不如你去见见阿珍,或者我带她来见你……”

  “我这几天要准备演唱会,哪有空呀,有几场舞,还没排好呢!见是你约的,我才过来,今晚我本要忙到通宵的呀!”阿KAM见游白云死心不息,只好断然拒绝了,“反正你们还年轻嘛,他日迟早总见得着,要是见不着,在你娶老婆那天,我总见得着嫂夫人哪……”说着笑了起来。

  游白云可笑不出。

  “年轻?我有时一觉醒来,都不知个世界去了哪!”他忧伤他说,“我只希望能看到阿珍如愿以偿,我才去得心安……”

  阿KAM讶然道:“你怎么如此说……!?”

  “就当我没说好了,”游白云忙说,“我常常都是这样胡言乱语的。”

  这时阿忠和阿奸也过来探张夸,见游白云和阿KAM都在,热烈招呼起来。

  游白云故意拭探阿忠,“你有事情要告诉我,是吗?”

  “没有啊!”

  “没有?”

  “有事吗?”

  “我的病历……?”

  “哦,那个,没事,没事。”

  “没事?”

  “一点事都没有,医生只叫你吃多些,睡多些,快乐多些,千万不要太操劳,不要胡思乱想……就可以了。”

  游白云一听,更是心里有数,知道阿忠是刻意隐瞒,他也不去说破,只冷笑几声。

  “怎么了?”

  “没什么?”

  “其实,当一个歇手呀,也真是有苦说不出,”这回到阿KAM向他诉苦了,“一天到晚,都不能做自己,总要做台上那个人。观众希望你的形象是什么,你就得成为那个形象,去取悦他们。可是那形象是假的,取悦不了自己。”

  阿奸不同意:“你当歌星,名成利就,还有什么不惬意的?”

  “一天到晚,都在为他人而活,还快乐到哪里去?连蹲在街边吃碟猪肠粉都不可以!在香港叫妓,明天就会上周刊的封面。大佬,这样的生活怎过?”阿KAM诉苦诉出了兴头,“总是希望欢呼声、不要停,但越唱下去,就越孤寂。感情?假戏无妨,真做不必!未成名的时候想成名,似被人丢在黯淡的角落,泪和笑都分不清。一旦成名,吃的是热闹,泻的是寂寞!”

  “成为偶像之后,不能行差踏错,一旦失足,家喻户晓。”阿KAM叹道,“是,想要成名真不容易,但光辉背后也总有别情。有时在台唱歌,只觉灯色映照着个痴呆的自己,累得像一滩融化了的雪糕,那段日子,要不是老哥在鼓励我,我恐怕一早就垮下去了——”

  “像我,攻得上山顶,未必能守得住山头,说实在的,有时,我想跟你们对调,做个平凡人,自由自在的,该多好。”阿KAM感触地说,”所以,不要不满足你的现状吧,说不定,已经轮到你的黄金十年哩!”

  游白云咕噜道:“轮到我也没有,我现在已累得像块用皱了的抹布。”

  阿忠也埋怨道,“这世界,从没轮到我有用武之地。”

  阿奸也怨栽连天:“我只常常问天,上天上天,你还侮弄我不够么!”

  “谁在呼天抢地?”张夸正兴高采烈的端菜上桌,“告诉你们,小伙子,怨天尤人没有用,游手好闲容易过,处心积虑一场空。不管你干什么,最要紧的就是要——”

  阿忠、阿妍、游白云、阿KAM全熟悉张夸的个性,也听过无数遍他的“理论”,便一齐异口同声地接道:

  “举重若轻!”

  张夸笑骂:“既然知道,还不赶快帮忙开饭去!”

  众人七手八脚,开桌吃饭,张夸一家人,和几个年轻朋友,吃得笑笑闹闹,打打骂骂,乐也融融,游白云心头稍有不畅,但他天性豁达,也为气氛所感,暂忘了烦忧。

  在这种温馨氛围下,饭后阿KAM提出:“老哥,这些年来,没有你的鼓励,我真不知怎么坚持下去,我想——”

  “怎么?你婆婆妈妈的干什么?”张夸笑斥,“不是要向我借钱吧?”

  “我作了一首曲子,是送给您的,打算下周演唱会时唱给您听的,”阿KAM说,“可是,我知道你近日心情不好,多半是不会去的,我现在这里,先唱一段给你听好不好?”

  阿忠、阿奸、游白云一齐哄叫:“好!”

  张太太去钢琴那几伴奏。

  比比、灵灵也拍手笑叫:“好呀,好呀,叔叔唱歌,我们不必看电视,也有歌听。”两个小孩子还要“客串”当“舞蹈艺员“呢。

  张夸用力地捏了捏阿KAM肋肩膀,眼里都是情和义,欢和欣,还有一些岁月惊心。

  “可是……”阿KAM仍犹疑:“我的曲子和歌词,还没有完成——”

  “先唱一半也好。”张夸说。

  大家都拍手打节拍,齐声怂恿:“唱吧,人生在世,能唱一段也总比不唱的好——”

  是以张太太弹琴,阿KAM唱歌,阿忠阿奸游白云拍和,张夸听着听着,眼角也潮湿了,没有下雨也不在水里,要是落泪总瞒不住吧?张夸有点自嘲的想。

  阿KAM唱的是未写完的曲子:《吞火情怀》,以感情唱出了他对张夸的情和感:

  你是低低的潮

  也是高高的浪

  流过每个人的心中

  已成了拍岸惊涛

  你是熊熊的火

  也是冷冷的焰

  你是飞蛾,曾经扑火

  化作流萤照亮到天明……

 

第九章 黑色午夜

 

  一、速度就是存在

  这晚,MIMI,CICI、GIGI、SOSO来约方巧争玩。

  “玩?”阿珍问:“玩什么?”

  “反正是假期,去癫一下也好。”MIMI说。

  “玩士碌架、玩电子游戏机、玩煮饭仔一……”CICI说。

  “还有没有不闷一些的呀?”阿珍没兴趣。

  “玩飞车!”GIGI说。

  一时间、四个女孩子都兴奋地叫了起来。

  “好哟,飞车,我们来炼练过’!”

  “‘飚车’最过瘾,最近来了班‘西门族’的家伙他们,啃,‘招积’极了,看不起我们女孩子,说让一个轮子也能赢我们呢!你说欺不欺人!”

  “好,我们的格言:速度就是存在原证明!”MIMI憋不住了,“今晚就跟他们‘练一练’!”

  众皆欢呼。

  阿珍却似全不感兴趣。

  “你变了。”SOSO说。

  “你恋爱了?”GIGI逼近。

  “你要结婚了?”MIMI也凑过去。

  “你要离开我们了?”GIGI也追问。

  “——莫不是你有了……?”GIGI心血来潮,指指她的肚子。

  这回阿珍倒给她的话吓了一大跳。

  “什么?!”阿珍阵骂,“有你个鬼!”

  众下都放心了,“有鬼还不打紧,”GIGI说,“有仔就大事不好

  “不知怎的,我总是觉得他有事情瞒着我似的……”阿珍闷闷不乐地道。

  “他?”

  “游白云。”

  “那个死肥仔?”

  “那只痛蛤蟆?”

  “喂,好咯,”阿珍心里有气,“你们别侮辱他好不好?他人是胖了点,可心胸也很宽:他的人是矮了点,但心志却很高;他的脾气虽然太软,但很勇敢——”

  “他的人虽丑了点……”

  “他却是我心目中的白马王子。”

  “唷——”

  她们正在学着阿珍的口吻。

  MIMI一副行侠仗义的样子,“要不要我们去跟踪他?”

  GIGI道:“对付他?”

  CICI说,“打击他?”

  SOSO接道,“解决他?”

  “哎呀,好烦呀,你们还来烦我!”阿珍没好气,“我只是觉得他郁郁寡欢,好像有心事罢了,我又没说他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MIMI、挂上手提袋,叨了口烟,作冷艳状,喷了口烟圈,说:“好,那就当他对不起你的时候,你再通知我们,我们再替我炮制他。”

  然后跟三女说:“阿珍不会去的了,我们去吧。”

  她们快行出门口的时候,阿珍忽自床上问:“我不去……还是不是你们的朋友?”

  四女一齐回身,笑道:“不是朋友?——你就想咯,像我们这种损友你还要交一辈子哩!”

  语音拖得长长的。五女一起欢欣的笑了起来。

  二、你的名字是你的

  四个女孩子,都美丽,都青春,都未成名,都未得志。

  她们穿黑色的短衫,黑色的紧身裙,钉着银色的纽扣,袖子开到腋下,直见到微贲的雪肌延向胸脯怒放。

  她们都青春得足以闯祸,而且都抱着不造反,太遗憾的心志,在黑夜里来到这条大道上。她们都知道,码头上的钟和她们腕上的表,都过了子夜十二时。

  午夜黑得似凝固了的液体。

  她们一到,花衫飞和刀疤纪等就拍手。

  “好,不愧为女中豪杰,半夜三更来这里,不是艺高人胆大还真不敢赴约哩。”刀疤纪说。

  GIGI今天在电视台为一个大牌女歌星配舞,给那女人踩了一脚,痛得她死去活来,脚趾流了不少血,那女人反过来说她有意绊交,她当然不服,几乎立即给编导赶下台来。她当然气极了。

  sosO今天看顾家里的士多店,结果,她睡着了,一班左邻右里的顽童取走了店里不少东西,待她后父回来看见,把她叫醒,痛骂了她一顿,后来还色迷述的意图非礼她,幸她很有两下子,教训了那老淫虫一顿,直至她妈妈喝止,她才扬长而出。其实,她心里也是气苦了。

  CICI也不例外.在化妆公司上班,英文鸡肠不多识几个,本来就受人奚落,偏生是有个贵妇人走过,她学人兜销,硬说对方皮肤怎么不好、脸肌需要调理,介结对方用药。可是她太下会说话,惹人反感,那妇人本就皮光肉滑,给她说成好像鸡皮疙瘩似的,对方气上头,摔破那瓶化妆品就走,连钱也不肯赔,还给经理骂了一顿。“也不知情识趣。人家明明脸嫩肤白,你却要把人说成母夜叉似的。”CICI今天也算是一肚子委屈。

  MIMI也不例外。

  在这几名女孩子当中,只要方巧争不在,她就是当然的领袖。

  她白净,丰润,有一种浅薄得动人心魄的甜美——如果不是肤浅,就不会自以为是的甜得那么彻底、美得那般无掩饰。

  她在酒楼里帮方心如做事。方姊常劝她学好奋进,可是她就是爱慕虚荣。虚荣多好——至少又高级又享受,就算是虚的,也总好过真真实实的丑陋。而这世上哪一样不是幻想要比事实容易的呢?

  MIMI以为自己看透了这一点,也从难了这一点。可是她却不得其门而入。上流社会当然不把她们当作同类,中层阶级也没把她们放在眼里。老富翁,大财阀眼中她们只是“靓妹仔”,有钱少爷、二世祖只把她们当作玩物。何况,她也心高气傲,虽然对性看着是情的必需,但她从不自甘下流,也不易动情,不肯滥交。

  今天,方姊不在,无人主持大局,酒楼里有人醉酒,她过去搀扶,结果,吐了她一裙子都是。那老坑还占她便宜,毛手毛脚,还问她一晚算多少?要不是梁经理及时拉住,她差点没一脚把那人自三十二级楼梯上踢下去!

  所以,她们都有不平气。

  这股郁气直来到这儿还未消。

  “斗就斗,”MIMI锐声道:“多说什么!?”

  “你们输了,就得陪我们——”刀疤纪眉毛一只高一只低的说。

  “没这回事,咱们赌钱,不赌人!”MIMI冷笑道,“要睡觉,跟你妈赌去!”

  那七八名流氓全都变了脸色。

  “好,我们一千块一次。”刀疤纪狠狠地道:“你们要是交不出钱来,怎样?”

  “你们要怎样就怎样?”MIMI一说,那群流氓都吹起口哨,呜哗鬼叫,MIMI冷笑道:“但我们不会输的。”

  于是他们就“飚车”。

  “西门族”的人上了三名,全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