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明章打量了他一会儿,皱眉道:“你明明可以走公文程序,却不走,这个死者跟你什么关系?”
“死去的嫌疑人是我朋友,那个案子很特殊,我想陈法医您一定对此会有印象,我想——”
“等等,你说死去的嫌疑人是你朋友?”
“是我的大学同学。”
陈明章想了想,微微一笑,问:“也就是说,你对你同学的死因有所怀疑?”
“对对,但我绝对不是怀疑您的工作,我只是——”
陈明章打断他,爽快道:“没关系,工作都会有疏漏,怀疑我工作也无妨,”他突然凑过去,压低声音道,“这算你私事还是公事?”
江阳不理解为什么对方态度会突然转变,只好说:“目前是我私事,如果一旦查到证据,我会按公事办。”
“这样子…”陈法医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江阳连忙道:“您放心,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给您添麻烦,以后也不会给您添麻烦。”
“你误会了,添麻烦我倒一点都不担心,我是怕麻烦的人吗?不是的,只不过嘛…”陈法医一脸为难地说,“这是你私事,我帮助你的私事,自然会动用我工作外的私人时间,我私人时间是很宝贵的,俗话说,时间就是金钱…”
江阳渐渐听明白了,心中咒骂着小地方的机关人员实在太过龌龊,想方设法捞钱,但现在有求于人,只得忍下气来,问:“多少钱?”
“哎呀,这怎么说呢,”陈明章伸出一只手,摇了摇,“你觉得合适,我就帮你翻下记录。”
“五十?”
“咳咳,这个嘛,你知道,现在物价涨得快。”
“五百?”江阳瞪直了眼。
陈明章红起脸,嘿嘿一笑,很不好意思地点头。
江阳咬了咬牙,心中激烈斗争一番,想起女朋友一定要他查清真相的态度,只好吐血同意:“行。”
陈法医很开心地笑了起来:“你要查哪个人?我下班了来找你。”
“两年前妙高乡上一个淹死的支教老师侯贵平。”
“侯贵平?”陈明章脸色一变,过了片刻,连忙摇头,“这个不行。”
江阳瞬间警惕起来,盯着他问:“为什么不行?这起案子有什么特别?侯贵平的死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陈法医严肃道:“这起案子确实很特别,所以五百不行,必须得一千。”
“一千,将近我一个月的工资!”江阳忍不住叫道。
陈法医连声嘘着,看了看周围,确认没人听到他们说话,立刻压低声音道:“我虽然是技术人员,不算职能警察,偶尔靠技术接私活不算违纪,但传出去也不好听呀,你小声点。我告诉你,县里就我和我徒弟两个法医,我一年要碰三四十具尸体,我哪记得住这么多名字。侯贵平这名字我记住了,说明这案子肯定有特别之处呀。不过嘛,我这人还是很厚道的,他毕竟是我的尸体,你是尸体的同学,看在尸体的分儿上,给你个友情价,八百吧,怎么样?如果你接受,除了侯贵平的尸检报告外,我再送你一条绝对物超所值的重磅信息。”
江阳心中对他一通咒骂,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这人都不像个法医,而是个实实在在的生意人,讨价还价了一番最后还是看在尸体的面子上,才为难地给了个“友情价”。
他思虑了好一会儿,想到除尸体的信息外,还有一条重磅信息,显然陈法医绝对知道很多事,恐怕案子大有隐情。
既然已经向吴爱可承诺了会尽全力查清真相,如果一开始就放弃,恐怕女朋友会对自己失望。纠结了半天,大半个月工资,虽然心疼,不过好在身处公职单位没有其他花销,就咬牙答应了下来,约了晚上一起吃饭。
第二十章
江阳和吴爱可坐在餐厅的包厢里焦急等待着,房门半开,他们时不时透出去看。
“黑,实在太黑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讹了你整整八百块!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吴爱可足足在那里抱怨了半个小时,不断计算着八百块需要江阳上几天班,八百块能买几件衣服,能在外吃多少顿,而陈明章简简单单的举手之劳,就敢要价八百块。
末了,她只好把抱怨转到了江阳头上,说他这个男人就是不会讨价还价,如果是她,一定还到三百块,不能再多了,如果陈明章犹豫,她扭头就走,对方一定会叫住她说再加一百块吧,她坚决说一分都不能加了,继续摆出扭头随时要走的架势,最后对方肯定愿意三百块成交。
想到早上江阳就这么轻松答应下来,她就一阵火大。
换任何人都会火大,就像预期中一次开开心心的大保健,结果变成了仙人跳,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
江阳虽然为八百块肉痛,但心中也是一阵得意。想着吴爱可这回可明白他爱得深沉了,要知道,这八百块纯粹是为了吴爱可才掏的,侯贵平虽是同学,可彼此不熟,他们的交情值不了八百块。
他笑着说:“既然已经答应他了,只能我下个月省着点了。早上看他的样子,侯贵平的案子八成确实另有隐情,我还怕他反悔不来了。”
“他敢!”吴爱可怒道,“你钱不是还没给他吗?瞧这种人的样子,贪财不要命,他肯定舍不得八百块。哼,居然有警察敢向检察官索贿,简直不要命。你记着,待会儿一定要他开张收据,等案子查清后,你再把他带回检察院审他,说他索贿,要他连本带利还钱。”
江阳撇嘴无奈道:“他不是警察,他是技术岗,不是职权岗,我们这算私事,不是索贿。”
正说话间,陈明章推门而入,反客为主地拉过凳子一把坐下,笑眯眯地瞧着他们:“这位是你的女朋友?很漂亮。怎么样,钱准备好了吗?”他没有过多废话,开场直接谈钱,伸出手,好像正在做一场毒品交易。
吴爱可忍不住问:“这对你来说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八百块太贵了,三百块!”
陈明章笑着望向江阳:“这个价格是我和你男朋友谈妥的,他同意的,对吧?”
江阳不说话表示默认。
“可是太贵了!”
陈明章摊开双手,表示无奈:“小姑娘,人要讲诚信,而且男人要一诺千金,你男朋友既然已经答应下来这个价格,你作为女朋友应该支持,要不然,别人就不知道你们家当家的,是男的说话管用呢,还是女的说了算。”
这话呛得吴爱可闭了嘴,只能更加生气地瞪着他。
他丝毫不以为然,从江阳手中很是心安理得地把八百块现金收入囊中,还拍了拍口袋,显示很满意,笑着表示,既然生意成交,那么今天这顿饭他请了,结果他却只点了三碗面条,惹得吴爱可心中大骂这也太抠了吧。
江阳不关心吃什么,只想早点知道结果,着急问:“陈法医,你查的事…”
“放心,以诚待人是我的原则!”他笑眯眯地从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江阳刚准备接过,他又把文件往后一抽,按在桌上,郑重地说,“我提醒你一下,你走之后,我了解到了侯贵平案子的后续情况。虽说侯贵平是你朋友,但其实这案子跟你并没多大关系,你如果执意要看这份尸检报告,恐怕会给你带来一点麻烦。现在你放弃,我会把钱还你。当然——这顿的面条钱你们出。”
吴爱可心中大叫,这么严肃的话题,为什么还要提面条!
江阳犹豫不决,回头看了眼吴爱可坚决要把案子管到底的表情,丝毫没有妥协余地,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不怕麻烦,你给我吧。”
“嗯…那当然没问题,不介意的话,容我再问你几个问题?”
“你说。”
“对侯贵平的案子,你了解多少?”
“我还没见到结案报告,我知道的就是当年平康公安局向学校通报的这些。”
“他们跟学校是怎么通报的?”
江阳深吸一口气,缓缓道:“侯贵平在平康支教期间,性侵留守女童,强奸妇女,最后在民警抓捕过程中逃脱,走投无路之下跳湖自杀。”
陈明章眼角微微跳动了下:“他们是这样通报的?”
江阳点点头。
陈明章抿了抿嘴唇:“你去我们单位档案室要过结案材料了吧?”
“对。”
“为什么没拿到?”
“档案室说要刑侦大队长李建国的签字。”
陈明章皱眉道:“李建国不肯签?”
“他说这件事归档案室管。”
陈明章点点头,脸上露出了思索的表情,过了一阵子,他重新抬头,微微笑着问:“如果你发现侯贵平不是淹死的,你接下去要怎么做?”
“侯贵平真的不是淹死的?”江阳和吴爱可同时坐直了身子。
陈明章目光毫不回避地迎着,慢慢点头:“没错,我从来没说过侯贵平是淹死的。”
“可是据说当初的尸检报告写着是溺亡。”
陈明章不屑道:“那份尸检报告的结论一定不是我写的。”
“可我听说平康所有刑事命案的尸检报告都出自你手?”
“很简单,有人篡改了我的结论呗。”
听到这话,江阳和吴爱可都知道事情比预想的还严重,陷入了沉默。
陈明章笑了笑,看着他们俩:“现在你们还想买侯贵平的真正尸检报告吗?”
江阳更加动摇了,他知道这件事大概会牵涉很大。伪造尸检报告,那是严重的职务犯罪,该不该继续深入调查下去?他一个年轻检察官,并没有多少经验,更谈不上人际关系网,目前在吴检的提拔下当上科长,如果平平稳稳走下去,相信未来会很顺利。但如果牵扯进地方上的一些复杂事情里,不管结果如何,恐怕都得不到任何好处。
陈明章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没有说话,表现出很大的耐心。
这时,吴爱可果断地开口:“我们买,这件事情我们查定了!”
“这得看你男朋友的意见。”
江阳咬着嘴唇不作声。
吴爱可瞪眼道:“江阳!”
江阳马上抬起头,道:“我买,案子有隐情,我作为侦查监督科的检察官,我要查下去。”
吴爱可瞬间用欣赏的眼神望着他。
“行吧,那我就把尸检报告交给你吧。”陈明章笑了笑,把材料交了过去,接着缓缓说,“我这儿的结论很明确,侯贵平不是溺亡,而是死于谋杀。在他落水前,他已经死了或者正处于濒死状态。因为他胃里积液只有不到150毫升,溺死的人可远远不止这些了。他身上有多处外伤,但都不是致命的,直接的致死原因是窒息,他脖子没有勒痕,嘴唇破损,大概是被人强行用布之类的东西闷死的。他体型高大,要把他闷死,一个人是不够的,凶手至少两人。这些是我的结论。”
陈明章三天两头跟尸体打交道,描述起死人来,仿佛说着鸡鸭牛羊的动物一般,吴爱可听得心中一阵发怵,脑海中不禁刻画起侯贵平尸体的模样。
陈明章笑称:“我这份尸检报告的结论是经得住检验的。不是我吹牛,我在这方面的职业技能很出色,我是法医学博士,我老家在这儿,照顾爸妈需要,才来平康这小地方上班。我的水平不输于大城市公安局的法医。所以你们对我这份尸检报告的准确性,大可以放心。”
过了会儿,陈明章调侃般瞧着江阳,又说:“现在你拿到这份报告了,也知道公安局里的那份案卷材料有问题,我很好奇,你真的打算为一个死去的人翻案吗?”
江阳看了吴爱可一眼,马上把心头的犹豫打消回去,稳住正义凛然的检察官形象:“我要为侯贵平翻案!”
“恕我直言,你和这同学关系很要好吗?”
“一般般,普通同学关系。”
“那我建议你还是算了吧,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翻案,从来都不容易,要得罪人的。你还年轻,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冒险,这案子,比你想象得复杂,翻案,嗯…你级别不够。”
吴爱可不服气:“他是科长。”
“科长?”陈明章不屑笑了笑,“一个县级机关的科长,也就副科级吧?而且还是个很年轻的科长。李建国和你级别一样,你还是他的监督部门,你连他都摆不平,还能怎么翻案?”
吴爱可听到江阳被他说得一文不值,不由恼怒道:“照你说翻案要多大级别?”
陈明章指着江阳:“等他当上检察长还差不多。”
吴爱可笑称:“我爸就是平康县检察长,正职,一把手。”
“呃…这样啊。”陈明章重新打量起他们俩,“难怪。我想这事即便你知道没那么简单,小地方事情处理起来特别复杂,更别提翻案,一个刚工作的检察官就敢出头,果然是靠吃软——咳咳,”他强行把“饭”字吞了回去,“有大靠山啊。”
江阳看了一遍尸检报告,把材料放到一边,不解问:“你为什么会有这份最原始的尸检报告,你们的报告不都是并到结案报告里一起放档案室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陈明章不由笑了起来,欣赏地看着江阳,冲吴爱可道,“小姑娘,光情绪用事是没用的,你男朋友比你聪明多了。”
吴爱可嘴里哼了声,但听到他这么夸江阳,脸上不禁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