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四人同行,珊瑚与陆勉朝夕相处,形迹更亲近了,蓬莱魔女看在眼内,好不欢喜。一路无事,这一日回到了山寨。玳瑁得到报信,率众出迎。

  珊瑚低声笑道:“你不认识姐姐了吗?还不快上去姐弟相见。”她是想令玳瑁得个“意外之喜”,故而自己不先说出。不料陆勉却似呆了一般,双眼睁得又大又圆,珊瑚随着他的眼光望去,只见玳瑁背后有个少年,是她不认识的。

  蓬莱魔女走在前面,也看见了这个陌生少年,只道是个新入伙的头目,也不怎样在意。当下蓬莱魔女哈哈笑道:“玳瑁,你瞧我带了谁人来了?”

  蓬莱魔女所说的这个“谁人”,当然是指陆勉,她也想看看玳瑁还认不认识弟弟,但在玳瑁心中,却只道蓬莱魔女说的乃是珊瑚。

  玳瑁大喜说道:“珊瑚姐姐,你回来了?我也告诉你们一件喜事,我的弟弟也回来了。小毛,上去参见盟主。和盟主同在一起的这位姐姐就是我和你常说的那位珊瑚姐姐,我最要好的结拜姐姐。你也一并见过吧。”

  玳瑁在那里喜孜孜地说话,蓬莱魔女与珊瑚可都是大吃一惊。珊瑚叫道:“你有几个弟弟?”那少年已走上前来,玳瑁指着他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的么,我只有一个弟弟,他就是我的弟弟。咦,珊瑚姐姐,你怎么啦?”

  珊瑚叫道:“你的弟弟我给你带来了,怎么这里又有一个你的弟弟?”

  玳瑁也是吃惊不小,说道:“什么?这个人是谁?他也说是我的弟弟吗?”

  陆勉面上变了颜色,指着那少年道:“你,你,你这是怎么回事?你为何冒充是我?”

  那少年陡地喝道:“这人是奸细!”

  陆勉又惊又怒,叫道:“你,你说什么?哦,我明白了,你,才是奸细!”

  那少年上来要拿陆勉,陆勉摆开了架势。蓬莱魔女喝道:“不许动手!真的做不了假,假的当不了真。是非真假,总可以问个明白。玳瑁,你仔细认认,哪一个才是你的弟弟?”

  玳瑁指着那少年道:“我早已盘问清楚了,他是我的弟弟!”

  此言一出,最吃惊的乃是珊瑚。她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向着玳瑁说话:“不对吧,我不相信陆勉骗我!”

  陆勉说道:“姐姐,你给人骗了。这个人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玳瑁怒道:“你想套问我的私事好来冒充么?我才不上你的当!”

  那少年说道:“他是义军的叛徒,只怪我从前有眼无珠,还把他当作好朋友。好呀,你知我有个姐姐做盟主的助手,你就居然这样大胆,冒充我来行骗,我倒要问问,你这是何居心?”玳瑁给这少年说得火起,说道:“对,先把他拿下,再拷问他!”

  陆勉大叫道:“且慢,我有话说!”

  珊瑚道:“玳瑁姐姐,你就让他说几句吧!”玳瑁道:“好,你有什么话说,说吧!”

  陆勉道:“妈将你卖给王大户做丫头那天,妈拖着我送你过桥,过了那边桥头,你要抱我一抱,可是你抱不起我,摔了我一跤。你记不记得?”

  那少年怒道:“我和你在义军中是好朋友,这些事情都是我说给你听的。”

  陆勉冷笑道:“你才是真不要脸,我把你当作兄弟一般,将小时候的苦楚向你倾吐,你却拿来骗我姐姐!姐姐,你再仔细认认,你当真是一点也不认得你的弟弟了么?”

  两人说着同样的话,争吵起来。蓬莱魔女道:“你们别吵,让玳瑁仔细再认。”

  玳瑁离家之时,她自己七岁,弟弟只有五岁。如今姐弟都已长大,小时候的相貌早已变了。她左面看看,右面看看,觉得这两个少年都似依稀有点她弟弟的影子,但先入为主,她还是比较相信先来的那个少年是她弟弟。

  陆勉抓抓耳后腮,含悲说道:“姐姐,你不认得我了?但我还有话说。”

  玳瑁蓦地勾起久远的记忆,似乎她的弟弟小时候有这种抓腮的习惯。但一个人在焦急无策之时,也是常常会有这种抓腮的动作的,玳瑁不能因此断定谁真谁假,当下说道:“好,你还有什么要说,那就快说!”

  陆勉道:“这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你与我到无人之处去说!”

  那少年叫道:“你想耍什么花招,姐姐,小心上他的当!”

  玳瑁想了一想,眼光露出惊疑不定的神气,却道:“好吧,我就和你到那边说去。”她把手一挥,喽兵让开,腾出了一片无人地带。那少年似乎还想抗议的,但终于没有说话。

  玳瑁将陆勉带到树林旁边,停下来听他低声说话。蓬莱魔女捏着拂尘,全神贯注盯着那边,要知陆勉武功在玳瑁之上,蓬莱魔女是恐防陆勉突然发难,将玳瑁掳为人质。这宗“双胞案”太过离奇,连玳瑁都分不出谁真谁假,蓬莱魔女自是更难分了。但陆勉要玳瑁到无人之处说话,蓬莱魔女也就不能不对陆勉多几分提防。

  另一个更提心吊胆的人乃是珊瑚。在玳瑁和陆勉说话的时候,她的手心一直是捏着一把冷汗!“如果陆勉是假的……”她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她是在情场上失意了一次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才医好心灵的创伤,她是不能再经受一次打击的了。

  陆勉与玳瑁说话的时间并不长,珊瑚却似在惊惶之中等待了漫长的岁月。正是:

  孰假孰真心惴惴,双包案也太离奇。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八十一回

  骨肉团圆擒狡贼

  幽林设伏破强胡

  珊瑚正自捏着一把汗,只见玳瑁与陆勉已转过身走回来了。两人的面色都是一般沉暗。珊瑚的心里就似有十五个吊桶装在那儿,七上八落,没有勇气发问。

  那少年道:“姐姐,这厮说了些什么鬼话?……”玳瑁陡地喝道:“谁是你的姐姐,你说的才是鬼话!”

  此言一出,珊瑚大喜若狂,喘着气叫道:“如何?我早知道陆勉是真的了!”那少年则是大惊失色,蓦地打出一把暗器,意欲打伤几个喽兵,乘乱逃走。蓬莱魔女早有防备,拂尘一展,将他所发的暗器全都卷去了。

  说时迟那时快,玳瑁与陆勉已到了他的身前。那少年喝道:“你这小子用了些什么花言巧语骗我姐姐?”声音颤抖,显出已是色厉内荏。陆勉左掌拨开他的拳头,右掌五指如钩,劈胸便揪,喝道:“这话我正要问你!”陆勉是西岐凤的弟子,招数精奇,内力浑厚,本来就在这少年之上,加以这少年作贼心虚,早失斗志,不过两招,便给陆勉揪住。玳瑁“啪”地打了他一记耳光,斥道:“你还敢冒充我的弟弟?”

  珊瑚喜孜孜地走上前来,握紧玳瑁的手说道:“恭喜姐姐,你终于认出了真的弟弟了。陆勉,你和姐姐说的是什么?怎能几句话就说得她相信了你?”陆勉笑道:“我只说了一句话。”珊瑚惊喜交集,说道:“是么?你真有本事!那是什么紧要的一句话?”玳瑁面上一红,道:“他给我说的是外人绝不能知道的一件事情。”

  原来玳瑁家境赤贫,六七岁的小女孩在家里是没有衣服穿的,她的胸部有一颗很大的黑痣,她的弟弟不懂事,觉得很出奇,以为姐姐有三个“奶头”,不明其故。一天他问母亲,母亲骂他一顿,骂完了大哭一场。哭自己没钱给孩子缝衣服。父亲则劝慰母亲,说是还有人家比咱们更穷的,孩子连出门都光着身子呢。陆勉五岁,姐弟分手。五岁以前的事情,本来是很难记忆的。但这件事情,他却是印象深刻,所以直到如今,仍然记得。他和玳瑁说的那句话就是:“姐姐你还记得我说你有三个乳头,挨母亲之骂吗?”

  这少年还想巧辩,说道:“这人我以前一直当他是知心朋友,姐弟之间的事情都告诉他的。姐姐,你不能只凭一两句话就相信他。”玳瑁气他不过,又打他一记耳光。说道:“你再叫姐姐,我就打死你!”要知朋友之间什么话都可以说,但姐姐身上的私隐则绝不会对外人说的。

  蓬莱魔女道:“好了,现在该审问他了。这厮是什么人?”陆勉说道:“他就是我们头领刘侃的弟弟刘滔。唉,我真想不到他会这样!”

  陆勉自出师之后,即投入刘侃这支义军之中,因此对于刘侃的弟弟刘滔,自然也是免不了有一份“念旧”之情。此时见他做出这种事来,又是愤怒,又是伤心,而愤怒伤心之中,又兼有几分惋惜。

  刘滔人甚机灵,看出陆勉对他还有几分情分,连忙说道:“陆大哥,我这次做的事固然是大大不该,但本来的用意却是好的。”

  陆勉道:“此话怎说?”刘滔道:“咱们的义军散伙之后,你和十多个同属登州籍的兄弟回乡,不是中途碰到了金国的散兵么?”陆勉道:“不错,那十几个兄弟都英勇战死了,只我一人侥幸杀出重围。”

  刘滔道:“不,还有一个受了重伤的弟兄未死,后来他逃回来报讯。他不知道你已经逃脱,却以为你也战死了。”

  陆勉道:“这又怎样?”刘滔做出一个尴尬的表情,说道:“我信以为真,以为你确实死了。我,我不合一时起意,动了这个糊涂的念头,遂冒充你的身份,投奔你的姐姐。因为你的姐姐是代行北五省绿林盟主的职权,我不想做一个普通的喽兵,我以为认作她的弟弟,就,就至少可以当上一个大头目。我,我承认是有点私心杂念,但用意也还是为了抗金。”

  陆勉冷笑道:“那么我今日已经回来了,你,你却为什么反指我是奸细?这不是有心要陷害我吗?”

  刘滔双膝一软,“卜通”跪下,说道:“求陆大哥看在我哥哥面上饶我一次。我,我是糊涂,我是不该。只因我怕大哥不会饶我,我才反咬一口的。”

  陆勉“哼”了一声道:“起来,我不要看你这副丑态。哼,你做了这样不要脸的事情,完全违背江湖道义,绿林戒条,只用‘糊涂’二字,就想轻轻地推卸了罪名么?”

  刘滔说道:“是,我是犯了罪,愿受陆大哥严惩。”他听得出陆勉话语虽然严厉,却已似有恕他之意。

  玳瑁做了一年多的“代盟主”,比她的弟弟精明干练得多,冷笑说道:“姓刘的,你太不老实了。你想瞒过大罪,只认小罪,是么?”

  刘滔作出惶恐的神气,说道:“我做错的事,我都依实说了。”

  玳瑁冷笑道:“我的弟弟并不知道我是在这儿充当柳盟主的助手的,你却怎么会知道?这不是一个大大的破绽么?”

  刘滔说道:“这是我打听出来的。”

  玳瑁道:“向谁打听的?谁又能知道此事?”

  刘滔讷讷说道:“这个……这个,嗯,我听说你是丫头出身,我想起陆大哥的身世,我来试试的。”说话支吾,显然已是不能自圆其说。蓬莱魔女心中一凛,说道:“这其中一定还有重大的阴谋!”

  蓬莱魔女柳眉一竖,陡地喝道:“这厮不说实话,推出去斩了”两名头目应声而上,钢刀架在他的颈项。刘滔吓得魂飞魄散,慌忙叫道:“我说,我说!”

  蓬莱魔女冷笑道:“若有一字谎言,依然要你狗命,快说!”

  刘滔喘过口气,说道:“散伙之后,我哥哥意欲隐姓埋名,伺机再起,我却不甘回乡务农。于是我和哥哥分手,带了一小队无家可归的弟兄干黑道营生。不幸碰上金兵‘围袭’,我,我失手被擒。”

  蓬莱魔女道:“被擒之后怎么样?”

  刘滔说道:“他们知道我是个头目,将我独自审问,审问我的是个汉人。”

  蓬莱魔女道:“哦,是个汉人?叫什么名字?”

  刘滔说道:“这个汉人年约三十左右,面白无须,我不知道他是谁,但听得那些鞑子口口声声称他作‘郡马’,对他倒是十分恭敬的。”

  蓬莱魔女吃了一惊,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公孙奇!公孙奇怎么审问你,快说!”刘滔接着说道:“这郡马审出我是刘侃的弟弟,越发不肯放松。他要我将义军中重要的头目都给他招供出来,不论是公事或者私事,一概都要说给他听。”

  蓬莱魔女问道:“你说了没有?”刘滔苦着脸道:“在酷刑之下,我没有办法,只好招供。”

  陆勉骂道:“该死!那么你连我们姐弟的私事,也都说给那狗郡马听了。”刘滔不敢作声,来个默认。玳瑁气他不过,“啪”的又打了他一记耳光。

  蓬莱魔女道:“招供之后,公孙奇又怎么样?”

  刘滔讷讷说道:“那、那狗郡马就把我放了。”

  蓬莱魔女大怒道:“你骗鬼么?好,你不肯老老实实是不是?公孙奇会用毒刑,难道我就不会?”

  蓬莱魔女提起拂尘,只是在他背上轻轻一拂,刘滔登时觉得浑身刺痛,就似有千百枚钢针刺进他的身体,痛苦难当,比任何毒刑都更厉害。刘滔嘶声叫道:“盟主松刑,我,我说了!”蓬莱魔女移开拂尘,说道:“再不实说,我还有十八种酷刑,叫你一样一样的遍尝滋味!”

  刘滔喘息过后,说道:“那狗郡马听我说了陆大哥姐弟之事,十分留意。玳瑁姑娘给盟主作助手的事情,就是他告诉我的。他说玳瑁姑娘九成就是陆大哥的姐姐。”

  蓬莱魔女对玳瑁说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是公孙奇安排的机关。”陆勉却不明白,诧道:“公孙奇又怎的会知道玳瑁是我姐姐?”

  玳瑁说道:“是这样的:我当丫头的那家大户人家,为富不仁,后来被绿林的好汉抄了家,我也被救了出来。公孙奇这贼子本来是盟主的师兄,其时盟主还是个未出道的小姑娘,她是她师父抚养成人的。”陆勉听说公孙奇是蓬莱魔女的师兄,吃了一惊。蓬莱魔女笑道:“我的师父是武林前辈公孙隐,令师西歧凤想来是应该对你说过的了。师父他老人家一生正直,也是痛恨这个逆子的。”陆勉知道个中原委,这才释然于怀。

  蓬莱魔女接着说道:“救了你姐姐的那位绿林好汉和我的师父是相识的,他因为流浪江湖,带一个小姑娘在身边很是不便。恰巧我师父也有意思要找两个女孩子陪我读书、练武,于是便将你的姐姐接回家中。名义上是我的侍女,其实我们一直都是像亲姐妹一样的。”玳瑁插口说道:“最早跟随盟主的两个侍女便是我和珊瑚姐姐,不过,珊瑚姐姐的情形又与我有点不同,她是自行投奔的。她爹爹是个镖师,在跟随盟主之前,已经是学过武艺的了。”陆勉微笑说道:“珊瑚姐姐的家事,她早已对我说过了。”

  玳瑁说道:“我是到了公孙前辈的家中两年之后,公孙奇这贼子才离家的。所以公孙奇知道我的籍贯和我曾经做过丫头的经历。”

  陆勉道:“哦,原来如此。姐姐,你倒是因祸得福了。”说至此处,接下去问刘滔道:“公孙奇指使你来冒认我的姐姐,有何图谋?快说!”

  刘滔面上一阵青,一阵红,想说又怕说的样子,蓬莱魔女提起了拂尘,说道:“你是不是想再受酷刑?”刘滔无可奈何,只得据实说道:“他要我到这里来做内应。他们打听得盟主还未回山,想要扑灭你们这个山寨,计划最近便要调兵前来攻打,到时由我里应外合,先把玳瑁姐姐俘虏,交给官军。”本来金军在新败之余,无力扫荡各处义军。但蓬莱魔女这个山寨不比一般,它是绿林之首,故而金国在新君即位,大局稍定之后,便想来拔这口“眼中钉”了。

  但金军在新败之余,又不想牺牲太多兵力。这座山寨形势险峻,若是没有内应,很难攻打。

  蓬莱魔女大怒道:“好狠毒的手段,打得好一个如意算盘,哼,哼,公孙奇这贼子固然是丧心病狂,你这小子也是个为虎作伥的卑鄙小人!你这样的人留在世上有何用处?”刘滔吓得面如土色,连忙叫道:“盟主,我说了实话,你应该饶恕我的!陆大哥求你看在我哥哥的情份,代我说一两句好话!”蓬莱魔女道:“好,死罪兔了,活罪难饶!”呼的一掌向他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