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激战之后,浑身乏力,胸口也烦闷不堪,本来正在调匀呼吸,但听得蓬莱魔女要他写荐书,便振起精神说道:“我行囊之中带有纸笔,现在便可以把荐书给你们。”他打开行囊,手指动作不灵,微微颤抖。

  东海龙一直在注意他的面色,见他如此,“咦”了一声,说道:“耿公子,且慢,我给你把一把脉。”蓬莱魔女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有什么不妥?”东海龙替耿照把脉之后,缓缓道:“耿公子,这封书信你不用写了。”

  耿照惊愕无比,说道:“我并没有受伤啊,现在虽是有点疲劳,这封信总还是有气力写的。”东海龙道:“我知道你有气力写这封信,但你患有怪病,只怕经不起海上波涛,你是不能和我们一道航海的了。不如你和两位萨兄都陪辛将军上任吧。在陆上骑马,对你的病影响较少。我给你十颗安神补气的药丸,你每三日服一颗,这个月之内料想可以保得你的病不至恶化。你再访医求治。”

  耿照道:“我是什么病?”东海龙道:“我就是因为诊断不出,所以只得这样安排。”李元冲道:“两位萨兄的伤势如何?”东海龙道:“他们受的只是外伤,倒无大碍。敷了我的药,明日最少便可好个七八分。”李元冲说道:“好,那么今日耿公子与两位萨兄请到舍下暂歇一日。我把京中最负盛名的两位太医绑来,要他们给耿公子看病便是。柳女侠,你把辛将军的住址给我,我派人暗中保护他。待到明日有个分晓之后,耿公子与两位萨兄再去见他。”耿照面有犹豫之色。蓬莱魔女说道:“你的身体要紧。我若见了珊瑚,以后自会带她来到刘锜军中访你。”原来耿照本来是准备和蓬莱魔女、东海龙二人前往长江口外的一个小岛,侦察一帮水寇的聚会的。这帮水寇以南山虎及一个不知名的神秘人物为首领,珊瑚与南山虎有杀父之仇,耿照就是希望在这小岛上能碰见她。但如今东海龙诊出他患有怪病,经不起海上波涛,这计划只能更改了。

  耿照颇为惆怅,但转念一想,即使自己到了那个小岛,对珊瑚也是无能相助,倒不如和辛弃疾一同投军,既可以报国杀敌,又可以兼顾友谊了。

  李元冲道:“我已给你们在长江口准备好了出海的船只,到时你们交出这只铁指环,我帮中的弟子便自会给你们安排一切了。”东海龙与蓬莱魔女急着要赶往那个小岛,当下接过李元冲作为信物的指环,便即告辞。

  耿照与萨氏兄弟则跟随李元冲回转丐帮总舵,丐帮果是神通广大,不须多久,便把两个太医“请”了来。李元冲便叫他们入房看病。

  这两个太医,一个姓黄,一个姓陆,吓得直打哆嗦。原来他们是给丐帮弟子捉上了马,便飞驰而来的,他们只道是受了强盗的绑架。

  李元冲笑道:“两位先生休得惊慌,我若不如此请你,你们的架子很大,出门就要八人大轿,岂不是把我的病人耽误了。这里是黄金百两,给你们二人,待这位公子病好之后,再给你们每人百两。”

  黄、陆两太医这才知道是被“请”来看病,他们虽是太医,但给皇帝诊病,所得的赏赐也不会超过黄金百两,不觉转惊为喜。

  李元冲道:“你们用心看病,医好给你们黄金,医不好要你们的命!”黄、陆二人吓了一跳,但一看耿照气色不坏,心里都是想道?“这小子大约只是伤寒感冒之类的小症,一剂不好,两剂也就好了,乐得受了下来。”便拍起胸口应承道:“是,我们一定用心,包管医好。”

  黄太医先行诊脉,诊了半天,不觉眉头打结,说道:“陆兄,你来诊吧。”陆太医诊了半天,也是不觉眉头打结。李元冲道:“怎么?他到底是什么病?”

  黄、陆二人面面相觑,又是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李元冲喝道:“到底怎么?”黄太医说道:“陆兄,请你断脉。”陆太医道:“不,黄兄,你年高德尊,小弟不敢僭越。”李元冲大不耐烦,给了两人纸笔,说道:“不必你推我让了。你们各自断脉,各自拟方。”

  这两位太医医术其实也不算坏,但耿照是受了公孙奇的“化血刀”之伤,他们如何诊断得出?哆嗦半天,这才各自拟出一条药方。

  李元冲拿来一看,不觉也是眉头打结。他不懂医术,可是这两张药方的断脉和用药却都不同,一个说是什么心火旺盛,一个说是什么脾虚肝风,所拟的药方没一味是相同的。李元冲道:“到底是哪一种病?你们再仔细会诊。”两位太医都要面子,各自给自己的拟方晓晓置辩,用了许多阴阳五行的中医术语,听得李元冲头昏脑胀,李元冲道:“好,让他轮流吃你们的药,要是医不好,你们也别想回去了。”

  黄、陆两太医吓得面如土色,不约而同地跪倒地上,急急忙忙地叩头道:“大王饶命,这位相公的病我们实在是诊断不出,金子我们也不敢要了!”李元冲顿足骂道:“该死,该死!你们说得那样有把握,却原来都是庸医!”李元冲连声骂他们“该死”,不过是一时气急,冲口而出的习惯用语而已,这两个太医只道李元冲当真还是要杀他们,吓得浑身颤战,叫道:“大王,你千万不可杀了我们,不可,不可杀了我们!”李元冲又好气又好笑,有意再逗逗他们,说道:“为什么杀不得?你们身为太医,却不会医病,留下来又有何用?”那两个太医叩头有如捣蒜,说道:“大王,你杀了我们不打紧,可是皇上的病却没人医了。我们明日还要入宫替皇上看病呢!这位相公的病我们没有把握医好,皇上的病,我们却是会医的。”

  他们这么一说,倒是颇出李、耿二人意外,李元冲心想道:“当今皇上虽是昏庸,但金寇南侵在即,皇上在这个时候可是千万死不得的。这两个太医既会医皇上之病,可也别要当真把他们吓坏了。”耿照心道:“这皇帝老儿,大约是那晚给刺客吓病了。”当下便替那两个太医说情道:“死生有命,药石无灵,那也不能怪罪医生。帮主放他们回去吧。”李元冲一笑说道,“好,看在这位相公给你们说情,这一百两金子你们也不用交还了,就给你们压惊吧。”那两个太医正在抖抖索索要把金子掏出来,听得此言,大喜过望,心道,“每人有五十两金子压惊,受这一场惊吓,倒是值得之至。”忙再叩头道谢。李元冲无心再与他们歪缠,当下便叫帮中弟子,仍用快马,将他们送回家中。

  送走了黄、陆二人之后,李元冲道:“这两个太医是临安最有名的医生了,他们都不会医,却不知到何处再访名医了。”耿照倒是胸中坦然,说道:“我已说过死生有命,也就不必太过费神访医了。好在我有东园前辈所赐的丸药,一个月之内,病情也不会加剧的。既然这是怪病,说不定到时还有变化,听其自然吧。”耿照练了大衍八式之后,精神奕奕,李元冲看他毫无病容,对东海龙的诊断也是有点将信将疑,心道:“说不定也许是东海龙诊断错了。”便道:“既然如此,但愿公子吉人天相,早占勿药。”

  过了一晚,萨氏兄弟的伤口已是复合,功力也恢复了七八成。耿照便带了他们去见辛弃疾。看门的护兵是耿照叔父以前的马弁,见耿照到来,说道:“辛将军奉召入宫去了。耿相公,你和这两位客人在书房待一会吧,主人一早去的,料想很快就要回来了。”耿照大是惊奇,心道:“皇上有病,怎的还召见稼轩?他又不过只是一个小小的承务郎。”但这谜底不久便即揭开,他们在书房刚刚坐定,辛弃疾也回来了。

  辛弃疾见耿照去而复回,还带了两个陌生人同来,也是颇感意外。耿照笑道:“等会儿再说我的事。稼轩,你是奉了皇上之召,入宫觐见么?”辛弃疾道:“不错,这事真是大大意想不到!”耿照道:“是呀,皇上不是生了病么?”辛弃疾更是诧异,道:“你的消息真是灵通,你是从哪儿听来的?”耿照道:“是两个太医说的。那么,皇上得病这消息是真的了?”辛弃疾笑道:“半真半假,亦假亦真!”耿照诧道:“此话怎说?”辛弃疾道:“皇上装病,骗魏良臣入宫探病。昨日就在病榻之旁,将魏良臣拿下了!”

  原来高宗赵构顾忌魏良臣的势力太大,不敢在朝堂上公然下旨拿他,因此才设下这条妙计,骗他单身入深宫探病,这才能不费吹灰之力,将他拿下的。拿下之后,立即由宿卫军统领上官扶威领兵去围太师府,将太师府的武士全部收编,拨到御林军去充当中下级军官。这些武士不过是求功名利禄,魏良臣已然倒台,他们反而因祸得福,做起朝廷的正式军官,自是求之不得。因此上官扶威进行得非常顺利,转眼间就把魏良臣的势力瓦解冰消。

  耿照大喜道:“皇上这回可真是乾纲独断。这奸贼杀了没有?”辛弃疾道:“没有。”耿照说道:“不错,马上就杀,还是太便宜了他。应该将他私通金虏的罪状公布天下,再明正典刑。”辛弃疾道:“他私通敌国的秘密皇上是已经知晓,但却不会公布了。皇上已准他‘告老还乡’。当然这是给他面子的一个做法。”

  耿照愤然说道:“这样的奸贼,还要给他面子?那么这奸贼的党羽呢,有没有清除?”辛弃疾叹了口气道:“皇上能做到这一步,已是很不容易了。你要知道,他这次是被迫抗敌的,那些主和的臣子,他还要留待后用呢。魏良臣一来是因为势力太大,二来是因为通敌罪证确凿,皇上才不能不断然处置他的。”耿照道:“但魏良臣不除,岂不是仍要留下无穷后患?”辛弃疾笑道:“这个你倒不用担忧,皇上已赐他喝了一杯毒酒,一月之后,定然无疾而终。这是上官扶威告诉我的,魏良臣还未知道呢。”

  耿照听得骇然,说道:“有这样的毒酒,能不知不觉地杀人于一月之后?”辛弃疾道:“上官扶威讲得十分确实,谅是不假。”耿照心想:“天下能有这种毒酒,莫非我的怪病,也是中毒?”

  萨老大、老二听到这里,猛地击案叫道:“痛快。痛快!可惜!可惜!”辛弃疾愕然问道:“两位壮士可是与那奸贼有仇么?怎么又是痛快,又是可惜?”耿照这才得有机会把萨氏兄弟的来历告诉了辛弃疾。

  萨老大道:“可惜我未能亲手杀这老贼。”耿照道:“如今若要杀他,那是易如反掌。但咱们还有更大的仇人,这老贼反正是不能活过一个月的了,咱们犯不着为他补上一刀而误了大事。”萨老二怔了一怔,道:“还有什么更大的仇人?”耿照道:“即将渡江的金寇,岂不是咱们更大的仇人?”萨老大拍掌道:“着啊,耿老弟说得对,咱们如今是私仇已了,应报公仇了。辛将军,请准许我们给你执鞭随蹬。”两兄弟一同跪下。

  辛弃疾不待他们膝头着地,连忙将他们扶了起来,说道:“报国杀敌,凡是大宋男儿,都该引为己任。何分彼此,论甚主从?来,来,来!辛某今日幸得结识两位豪杰,咱们且同来痛饮几杯!”这时已是近午时分,大家的肚子也都有点饿了,那小护兵早已备好酒菜,当下便端上来。

  辛弃疾举杯说道:“干了此杯,我再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耿照道:“是啊,你还未曾说到皇上召见你的事情呢?”干杯之后,辛弃疾道:“皇上已看了你爹爹的遗书和我的奏折,已准了我的奏了。”耿照道:“可是关于义军的安排么?”辛弃疾道:“正是。本来大臣廷议,对义军有两种安排。第一种安排是大臣陈康伯的主张,请皇上重用虞允文将军,赋予他以收编一切散兵游勇之责,兼领这支义军。第二种是魏良臣的主张,要将禁军都指挥王俊外调,统领这支义军的。如今皇上听了我的进言已决意采用陈康伯的主张,由虞允文统领这支义军,王俊是再也不能和他争夺统帅之位了。”耿照笑道:“王俊如今也不知是死还是活呢?即使魏良臣不倒台,他也是做不成统帅的了。”当下将昨日蓬莱魔女重伤王俊之事,告诉了辛弃疾,辛弃疾连呼“痛快!”众人又干了几大杯。

  耿照道:“皇上一定对你大为嘉勉了,你的职务可有调动么。”辛弃疾有点不好意思,说道:“皇上已决意分出一部义军,驻守江阴,改任我为江阴签判,仍然参赞军事。”耿照是官家子弟,懂得官制,笑道:“恭喜,恭喜,升了一级,是五品官了。但皇上也忒小气,我还以为你最少应该是个三品的总兵呢。”辛弃疾道:“我倒不在意官的大小,江阴是封锁长江口的要隘,金寇一旦渡江,咱们驻守那儿,正有用武之地,嗯,皇上还问起你呢。”耿照诧道:“皇帝老儿问起我了?他怎知道有我这个人?”辛弃疾说道:“进呈你爹爹的遗书之时,刘锜有一道附折,说明这份遗书是你带来的。我也向皇上奏明说这支义军是你叔叔手创。皇上当时叫我将你找来,准备也封你一个官职。可惜我当时不知道你会去而复回,只好留待后议。如今你可愿意请求皇上召见么?”

  耿照笑道:“你别给我招惹麻烦,要是皇上以后向你查问,你也只推说找不着便了。”辛弃疾道:“这支义军是你叔叔一手创立的,你却不肯分挑担子?”耿照说道:“同样是在军中效力,受了官职,那就反而受了拘束了。你要指挥军事,不得不有个官衔。我的文才武略,都是远不及你,倒不如作个客卿身份,行事方便一些,说不定对你更有帮助。”两人是至交好友,彼此不用客套,辛弃疾也深知耿照的性情,当下哈哈笑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勉强你了,让你乐得逍遥吧。但我给你遮的,这三杯酒你可要与我喝了。”众人都喜报国之愿可酬,开怀痛饮。

  辛弃疾这个“签判”,虽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儿,却是皇帝下旨要吏部兵部会同委派的,两部的办事人员,不敢稽延,立即遵办,当日就把辛弃疾上任所需的关防印信,以及兵部授他参赞江阴军事的文书都送了来。第二日辛弃疾、耿照、萨氏兄弟,还带了那个小护兵,一行五骑,便即动身。萨氏兄弟经过两日的调治,外伤也都好了。

  一路平安无事,耿照担心的意外都没发生,心想:“大约金国派来的竺迪罗、金超岳等人,被江南豪杰发觉他们的身份之后,已是立足不住,滚回江北去了。”但一路东行,所见的弃家内迁的难民也就越多,辛、耿二人,不胜慨叹。

  这日到了一个属于丹阳县治的小镇,天色已近黄昏,辛弃疾道:“赶不到县城了,就在这里歇宿一宵吧。从这里抄捷径走,到江阴不过一百多里,明日绝早动身,不必经过县城,晚上便可到江阴了。”

  萨老大道:“我有个金盆洗手的绿林朋友,是丹阳县人,只不知他住在哪条乡下,要是打听得出,倒不妨到他那里住宿。”辛弃疾说道:“多结识一位朋友,固然是好,但军情紧急,咱们明早便要急着赶路,我看还是在这里歇宿一宵算了。”辛、耿都是不爱多管闲事的人,也多少知道一点绿林禁忌,既是决定在小镇找寻客店,也就不再打听萨氏兄弟这位朋友是谁了。

  这小镇已是靠近前方所在,十室九空,一片荒凉,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小小的客店,只剩下两间房子,勉强可以将就。辛、耿二人同住一房,萨氏兄弟另外一间房,小护兵在大堂打地铺。众人为了要起早赶路,吃过晚饭之后,一早便睡。

  可是睡得太早,一觉醒来,还只是午夜时分。耿照便不再睡,静坐练那大衍八式,只觉真气运转之际,似乎稍有阻滞,但除此之外,并无异状。耿照心道:“不知是什么怪病?但只要它不在这一个月内发作,我也就可以安心杀敌了。”练了一会功,忽听得有一缕箫声,隐隐传来。

  箫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耿照妙解音律,听得出奏的是一首词,而且还正是辛弃疾今年春间的作品“念奴娇”。词道:“野塘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划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经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闻道绩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此词以曲笔抒情,词意双关,既是伤离恨别,怀念故人;又是对南宋舍弃国土,南渡偏安的感慨。

  耿照只听了几个音节,不觉神思恍惚,一片迷茫。忽听得辛弃疾“咦”了一声,说道:“想不到这里倒有个知音之人。”原来辛弃疾也不知什么时候醒来了,坐在床上。辛弃疾是当时一大词家,每有新词,即万人争诵,有人吹奏他的新词,原也不足为怪;但在这接近前方,一片战时气氛,荒凉冷落的小镇里,三更半夜,居然还有人有此闲情,而且萧声十分美妙,词中所蕴藏的感情,在箫声中表达无遗,显然是个知音,辛弃疾也不能不感到有些惊异了。

  辛弃疾发出惊异之声,耿照则在迷茫中给他惊醒,但仍是神思恍惚,茫然地望着窗外。辛弃疾笑道:“偏安之耻,即将前雪。此人大约还未知道皇上已决心抗敌,可惜咱们不便深夜访客,与他一谈。咦,照弟,你怎么啦?你怎么好似呆了?”

  一幕前尘往事在耿照脑海之中重现,他离家南下那天,到姨父家中与表妹秦弄玉告别,秦弄玉在花圃之中曾唱过这一首词。如今虽是吹箫而非清唱,但他表妹也素擅吹箫,而这箫声,也正是他听惯了的表妹所吹的腔调!

  秦弄玉与他的重重误会早已消除,但秦弄玉为了成全他与珊瑚,重逢之后,却又不辞而行,直到如今,还未见面。耿照听了箫声,不觉悠然存思,茫然若梦,呆了好一会子,蓦地想道:“莫非表妹也来到了江南?今晚也正在追忆旧情,怀念于我,吹箫的就正是她?”

  耿照从窗口望出去,在这小客栈的对面,似是一个大户人家的花园,树木高出墙头,浓绿之中隐现着红楼一角。那一缕箫声,就是从花园之内传出来的。耿照泪影模糊,幻出了他表妹白衣如雪的倩影,在月夜之下,倚楼吹箫……”

  辛弃疾的问话,令他在幻梦之中醒了过来。耿照定了定神,忽地说道:“我倒想作个不速之客,去访那吹箫之人。”辛弃疾诧道:“我只是说说笑的,你却当真了?这不太冒昧了吗?”何况咱们明早还要赶路,你又不知那是什么人家?”

  耿照道:“不碍事的,我只是过去偷偷一看,倘若不是,我就悄悄地回来,也不惊动她了。”他神思恍惚,心中只有一个秦弄玉的影子,与辛弃疾说话,不知不觉之间,就把心中所想的说出来了。辛弃疾莫名其妙,怔了一怔,笑道:“不即什么?哦,你是要瞧他是不是可以一谈的高人雅士?”耿照所想的其实只是要去看看是否秦弄玉,他不愿耽搁时候,听得辛弃疾误会他的意思,也就不加解释,支吾以应。辛弃疾是个豪爽的人,见他执意要去,也就不再阻拦,当下笑道:“也好,良夜何其,若然邀得高士夜谈,也是一大雅事。但你可不要吓坏人家了。”他深知耿照轻功不凡,对他越垣夜探,倒也并不担心。

  耿照悄悄地出了客栈,走到那家人家墙外,忽地不由得又是一阵迷茫,“我见了表妹,却又如何?能留得住她吗?”他心中有个秦弄玉,眼前却又幻出了另一个少女的影子,那是珊瑚。要知上次在误会冰释之后,秦弄玉仍是不辞而行,就完全是为了珊瑚的缘故。耿照知道,除非是自己已经决定舍弃珊瑚,对秦弄玉表明此意,并与她即订鸳盟,或者可以将她留住。可是,秦弄玉固然是他青梅竹马之交,珊瑚对他可也是情深意重……

  忽地那箫声再起,幽怨的箫声令他心弦颤抖,极是不安,自思自想道:“耿照啊,你怎能做个负义之人?你与表妹虽未定婚,也早已是心心相印,不待言宣了。珊瑚待你再不好,你也不该移情别向。而且姨父虽然不是你亲手所杀,也是因你而死。你若是不娶表妹为妻,姨父九泉之下,也难瞑目。”思念及此,心意立决,纵身跳上墙头。

  这围墙不过一丈多高,耿照本累以为毫无问题,可以一纵即上的。哪知竟然差了那么几寸,一足踏空,出乎意外地跌了下来,幸而耿照应变得快,立即以手撑地,一个鲤鱼打挺,便翻起身来,并没摔伤,只是也已弄出了一点声响。

  耿照心里苦笑,“看来我真是患了怪病,功力竟然还不到从前的七成了。”当下凝神运气,蓄好精神,再用力一跳,这回是跳上去了,但亦不禁有点气喘。

  耿照在墙头上看过去,看得更清楚了。园中一座小楼,楼上倚着栏杆的,果然是个长发披肩,手里拿着一支洞箫的女子。虽然还未看得十分真切,不知是否秦弄玉,但是个女子,那已是毫无疑问的了。

  耿照心头狂跳,立即便跳下去,脚步踏得很重,刚好踏着地上一根枯枝,发出了“嚓”的一声,将那根枯枝踏断了。耿照还未走得两步,忽觉微风飒然,一条黑影已是向他扑来。

  耿照期期艾艾地道:“我,我是……”是什么呢?这家是什么人家,他不知道;那女子是否秦弄玉,他也还不知道。若说是来访的人,一时之间哪里讲得明白。那人也没有耐心听他解释,耿照一个“我”字刚刚出口,那人已破口骂道:“你这王八羔子!”声到人到,双臂箕张,以泰山压顶之势,掌劈耿照的天灵盖。耿照是书香门第,几曾听过如此粗言相骂,不由得心中有气,“岂有此理,即使你把我当作了盗贼,也不该出口伤人。”哪知那人不但“出口伤人”还要“出手伤命”,这一掌若是给他劈中了天灵盖,耿照还焉有命在?处此情形之下,耿照只好不再打话,赶紧还招。

  耿照侧身一闪,还了一招“大鹏展翅”,也是以臂箕张,但却是擒拿对方的双腕,用意只在扭住对方,叫他不能攻击,而不是像对方一样,出手便是取命的凶招。

  但如此一来,一个是绝不留情,一个是心存顾忌,后者当然便要大大吃亏。那人是个浓眉大眼的粗豪少年,看来年纪比耿照也大不了几岁,武艺却很是不凡。耿照的手指已抓着他的手腕,但因气力没有用足,给那少年双臂一振,登时挣脱,耿照踉踉跄跄地倒退两步,说时迟,那时快,那少年已在喝道:“给我倒下!”“啪”的一掌,打中了耿照。耿照早已练成了“大衍八式”的上乘内功,如今功力虽然只及原来的七成,还是相当深厚,中了这掌,晃了两晃,居然并未倒下。

  那少年见耿照招数精妙,中了一掌,又没倒下,也是大大吃惊,更不敢怠慢,趁耿照身形未稳,急步跨上,又是一招“斜挂单鞭”,猛切耿照脉门。

  耿照还了一招“惊飙卷雪”,身形摇摇晃晃,就似杨柳在风中摇摆一般,却正好配合他这拳势,那少年的掌缘差半寸没切着他的脉门,只听得“嗤”的一声,衣袖已给耿照撕去了一幅。这还是耿照手下留情,要不然早把那少年的手臂扭脱臼了。

  那少年顽强之极,吃了点亏,出手更凶了,竟不退后,倏地便化掌为拳,变招“横身打虎”,肘锤向耿照肋下一撞,耿照跳跃不灵,又给他撞中。这一下比刚才所受的一掌更重。痛得耿照双眼发黑。

  耿照在对方暴如风雨的攻击之下,无法解释,只好把心一横,想道:“没法子,只能把他击倒再说了。”当下力贯掌心,还了一招大衍八式的招数,“蓬”的一声,双掌相交,那少年虽是功力不弱,却怎敌得桑家秘传的“大衍神功”,“咕咚”一声,登时四脚朝天。

  耿照使了这招,登时身子也似虚脱一般,浑身乏力,他正要去把那少年扶起,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喝道:“你这小子胆敢伤害我儿!”

  声到人到,一股令人感到窒息的掌风已是迎面扫来,耿照听这掌风,已知对方的功力奇高,远远在己之上,即使自己功力丝毫未损,也是决计不能抵挡对方这凌厉的一击。耿照心中一凉,心道:“我命休矣。”但习武之人,防御敌人攻击,乃是出于本能,所以耿照明知不敌,也仍然出掌防御。

  就在这性命俄顷之间,忽听得一个女子尖声叫道:“妈,手下留情!他,他是……”声音尖锐颤抖,显得无限惊惶。那女子飞快奔来,一面跑,一面叫,但亦已是迟了些儿,她那个“妈”字出口之时,只听得“蓬”的一声,双掌已是碰在一起。还幸那妇人的武学造诣早已到了能发能收,随心所欲的境界,双掌一交,掌力未吐,便立即收回,但饶是如此,耿照在力尽精疲之际,亦是禁受不起,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冒。耿照一咬舌尖,提起精神,尽力维持自己不至昏倒。因为,他已听到了表妹的声音了,但他心里也在惊疑:“为何表妹叫这妇人做妈?难道只是声音相似的女子?”他要亲眼再看一看,究竟是不是表妹。

  那老妇人道:“他是谁?”那女子道:“他,他是我的表哥!”耿照抬眼望去,只见那女子已跑出花径,看得清清楚楚了,果然是他的表妹秦弄玉,那支洞箫也还在她的手中。

  那少年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叫道:“什么,是你的表哥?我只道是仇家呢!”那老妇人松了口气,道:“霆儿,你没受伤?”与此同时,秦弄玉也在问道:“表哥,你有没有受伤?”那少年同时听到这相同的两句问话,心里不禁酸溜溜地想:“你只是记挂你表哥有没有受伤。唉,尽管你把我的娘认作干妈,与你的表哥相比,我毕竟还是外人!”耿照这时,惊喜交集,心中就如波翻浪涌,也不知想的什么,只是本能地叫出了“表妹”二字,眼睛一黑,就晕倒了。

  迷迷糊糊中,忽听得有一个粗豪的声音说道:“好了,醒过来了。你不用担忧啦!要不然我的罪更大了!”粗豪的声音中也明显地带着几分妒意。秦弄玉道:“霆哥,这是误打误撞,我又没有怪你。你别多心。”她口中向那少年说话,双手则把耿照扶了起来,显然她的注意力还只是放在耿照身上,故而虽是与那少年说话,却没有面对着他。

  耿照慢慢张开眼睛,秦弄玉喜道:“好了,果然醒过来了。表哥,你看你眼前是谁?”她要试试她的表哥,神智是否已经清醒。

  耿照张眼一看,只见自己是处身在一间雅致的房间中。除了表妹与那少年,那老妇人也在房内。正是:

  乍醒几疑身是梦,风霜历尽又重逢。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九回

  欲逞强横凌弱寡

  偏工心计骗红妆

  耿照道:“表妹,我想得你好苦,我正是因为听得你的箫声,冒昧闯来的。在下耿照,这位大哥高姓大名,适才我是多有得罪了。”耿照于人情世故,不甚通晓,又因情不自禁,一开口便是向表妹倾吐思念之情,然后才是向那少年赔罪,那少年更不高兴,哼了一声,冷冷说道:“我姓孟名霆,耿大哥你本领非凡,我很佩服。以后还得多多请你指教。”

  耿照听出有点不对,怔了一怔,心道:“这姓孟的外貌粗豪,气量却似有点浅窄。”正想说几句客气话,那老婆婆忽地盯着他说道:“你可是桑见田的徒子徒孙么?”耿照不禁又是一怔,连忙说道:“不是。”那老婆婆道:“既然不是,你何以又会桑家的大衍八式?”耿照满面通红,讷讷道:“是我无意中与一个、一个朋友切磋武功,练上手的。我、我开头实在不知这是桑家的大衍八式。”耿照与桑青虹的一段纠纷,是他生平最引为尴尬之事,故此吞吞吐吐,不敢和盘托出,但他说的,却也是实言。那老婆婆哪肯相信,淡淡道:“大衍八式是武林绝学,桑家秘传。你那位朋友倒很慷慨啊,肯把这等上乘的内功心法传了给你。你那位朋友是男是女?姓甚名谁?你和桑家当真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么?”耿照心道:“表妹正自疑我用情不专,我与她之间的裂痕也尚未弥补,如今一见面又怎好再提青虹的事情?纵然我是问心无愧,只怕她也不能见谅。”但他又不擅于砌辞说谎,张大了口,一时之间,竟是不知如何回答。

  秦弄玉确是有点疑心,但她不忍表哥受窘,更怕孟家母子对耿照有所不利,心道:“表哥想是有难言之隐,不愿说与外人知道。”忙替耿照解围道:“我与表哥自小同在一起,他的事情,我都知道。他的武功出自家传,什么桑家,我是连听也没有听过。”

  那老婆婆似笑非笑地说道:“你可从来没和我提及有这一位表哥。”秦弄玉杏脸飞霞,说道:“妈,我不以为这是什么非说不可的事情,前几天我的精神也还未好,所以就没有提及了。”那老婆婆对秦弄玉很是疼爱,不愿令她太过难堪,当下便笑道:“我也不是想探人隐秘,既然耿公子不肯说出贵友名字,那也就算了。好了,你们表兄妹意外相逢,我老人家可不应打扰你们,你们就先叙叙吧。”

  秦、耿二人经那老婆婆这么一说,倒是有点不好意思。耿照见秦弄玉颜容憔悴,果是像久病初愈的模样,终于还是他先开口问道:“表妹,你的身子可是有点不大舒泰?”秦弄玉道:“这位孟老太是我干妈。我正是病了一场,多亏干妈给我医好的。”

  耿照道:“你们是怎么相识的?”秦弄玉接着说道:“干妈于我不但有治病之德,还有救命之恩呢。那日我偷渡长江,好不容易找到一只小船肯渡我过去,不料那又是一只盗船。幸好巧遇干妈,也是同乘这只盗船。”孟老太笑道:“那梢公瞧我这老太婆没有油水,不肯渡我。是你的表妹好心,给我出了十两银子的船钱,他才肯让我上船的。”耿照道:“钱财不可露眼,想必是强盗见财起意,船到中流,就来谋害你了。”孟老太笑道:“你表妹长得如花似玉,强盗还要将她献给什么大王,作压寨夫人呢。”秦弄玉面上一红,说道:“那日大风大浪,盗船上有一个掌舵的梢公和一个撑船的助手,那梢公刚一露刀指吓,就给干妈抢过他的刀来,一刀劈死。那撑船的助手却已跳下水去,将小船弄翻。”耿照道:“这是水贼惯用的伎俩,那日柳女侠渡江,也曾着了道儿。”秦弄玉问道:“哦,你与柳女侠已经会面了。珊瑚姐姐呢?可是与她一起?”耿照道:“不在一起。嗯,还是先说你的事情吧。”提起珊瑚,耿照心里就不禁一片烦乱,即使没有孟家母子在此,他也不知如何与表妹说珊瑚之事才好。

  孟老太似乎很为注意,忽地问道:“这位珊瑚姑娘是不是姓玉的?”秦弄玉说道:“不错,妈,你识得这位姑娘?”孟老太道:“如果是玉珊瑚,那就是我一位老朋友的女儿了。她很小的时候,我见过她。”珊瑚的父亲生前是著名镖师,交游广阔,孟老太的丈夫生前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识得玉家父女不足为奇,秦弄玉也就不放在心上,接着说道:“船翻之后,幸好干妈精通水性,把那水中的强盗也杀了。她把小船翻转过来,将我救起,亲自掌舵,渡过长江。我喝了几口水,又经不起大风大浪,船未上岸,已病倒了。后来我就住在干妈家中,亏得她给我尽心调护,今日方始病好。”

  秦弄玉说了这段遭遇,便即住口,其实还有一件事情,她藏在心中,不便说的。她在孟家养病之时,孟老太的儿子孟霆,日日在她病榻之前服侍她,向她大献殷勤。秦弄玉不是个糊涂的姑娘,早就看出孟老太的意思是想要她做媳妇的了。

  耿照连忙向孟老太道谢。孟老太淡淡说道:“我对你毫无恩德,你向我道谢作甚?我救的是我的干女儿。”耿照本是替表妹道谢,给她这么一说,底下的话已是不好意思再说出来了,不觉满面通红。孟老太忽道:“弄玉,你有几个表哥?”秦弄玉愕然说道:“就是这一位表哥。妈,你这话是——”孟老太道:“好,那么现在来的不是你表哥了!”陡地喝道:“咄,我孟家又不是客店,什么王八羔子,也在三更半夜闯来!”

  孟老太这句话颇有指桑骂槐之意,耿照听在心里,满不是味儿,心道:“你这不是怪我冒昧闯到你家里来吗?”心念未已,只见孟老太已抄起一根拐杖,嗖地窜出,身形如箭,越过栏杆,便从楼上跳了下去,兵器碰击之声,随即也从楼下传了上来。

  孟霆吃了一惊,心道:“妈居然要用起她那根龙头拐杖,敢情当真是劲敌来了。”瞬即之间,只听得叮叮当当之声,有如鸣钟击罄,震耳欲聋。孟老太的拐杖是重达四十八斤的铁杖,听这碰击之声,对方所用似乎也是金属兵器,发出的声响甚为古怪,比钟声更为清越,但每一下的金铁交鸣之声,又令人感到十分沉重。就似敲在心上一般。孟霆武学已有了相当造诣,听了一阵,心道:“毕竟是妈占了上风。”他本想下楼助战的,也就改了主意了。心道:“那人能抵挡妈的铁拐,我下去也插不进手。听来妈已占了六成以上的攻势,大约也无须别人帮忙了。”孟霆耳朵听声,辨别交战双方的强弱,眼睛却还在偷偷注意秦、耿二人。原来他实是不放心让秦弄玉单独和耿照相对,脚步就像坠了铅块一样,想移动也移动不开。

  耿照也竖起耳朵来听,忽地跳起身来,秦弄玉道:“不妨事的,干妈这根拐杖曾打遍大江南北……”耿照道:“有点不对,我去看看。”秦弄玉怕他刚刚醒转,气力未曾恢复,有甚闪失,赶忙便扶着他。

  耿照道:“不用搀扶,我走得动。”孟霆心里酸溜溜的,说道:“表妹真会体贴表哥。耿大哥,你应该领受她这番好意才对。”秦弄玉面上一红,松开了手。就在这时,只听得兵器碰击之声,越来越密,人在楼上,似乎也感到了震动。孟霆大吃一惊,听得出对方攻势加强,他的母亲已是改取守势,当下顾不得讥刺耿照,连忙也走了出去,倚着栏杆,看下面的交战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