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迪罗腾地飞起一脚,踢蓬莱魔女持剑的手腕,蓬莱魔女焉能给他踢中,剑锋一转,拂尘呼呼风响,迎头罩下。竺迪罗挥袖拍出,解开了蓬莱魔女的天罡尘式。

  东海龙心道:“释湛不知是死是活,必须擒住一个活口。这秃驴武功极高,只怕柳女侠未必是他敌手。”权衡轻重,顾不得先去察看释湛的伤势,便上来给蓬莱魔女助攻。

  东海龙是四霸天之首,所练的混元气功,也是武林一绝,一掌拍出,热风呼呼。竺迪罗还了一掌,两人都不禁晃了一晃。竺迪罗暗暗吃惊,心道:“这老匹夫虽是不及这女娃儿,却在黑白修罗之上。想不到中上竟是藏龙伏虎,处处都有能人。”

  他虽有魔鬼花配制的毒粉,但因解药已经失落,而对方蓬莱魔女的拂尘,每一拂都带着劲风,东海龙的掌力也是非同小可,生怕撒出毒粉,害不了人,反害自身,因而也就不敢使用。

  耿照正是躲在神案底下,拾了那颗解药,一跃而出。蓬莱魔女叫道:“照弟,把这位大师扶进去。”要知释湛已是死多活少,倘若再受误伤,那就连万一的希望都没有了!所以蓬莱魔女要耿照赶快扶他躲进后堂。

  掌风激荡之中,耿照虽然练过大衍八式,身形也禁不住摇晃,恍如置身惊涛骇浪之中,情知插不进手去,只得听从蓬莱魔女的吩咐,把释湛抱起,避进后堂。

  竺迪罗喝道:“往哪里跑?”他背向耿照,忽地反手一掌,劈空掌力,竟是对准了耿照的方向扫来,就似背后长着眼睛一般。幸而蓬莱魔女早就防他有此一着,忙把拂尘一挥,切断了竺迪罗的掌力,饶是如此,耿照也还是略受波及,身形一个踉跄,险险跌倒,跌跌撞撞地从死里逃生,进了后堂。

  蓬莱魔女怒道:“你这秃驴好狠,连同伴也要杀害!”唰唰两剑,迫得竺迪罗连退了三步。

  竺迪罗叫道:“释湛,大丈夫死则死耳,你可不能丢了你主人的面子,泄漏机密。”东海龙运掌急攻,竺迪罗应付不暇,再也不能分神说话。

  竺迪罗掌力沉雄,出手迅若雷霆,三十招之内,居然未露败象。蓬莱魔女大怒,把天罡尘式与柔云剑法的精妙招数尽数使出,一刚一柔,配合得妙到毫巅。剑光闪烁,似前忽后,似左忽右,就似有十几个人同时使剑向竺迪罗攻来,那柄拂尘,盘旋飞舞,紧紧罩着他的身形,更是厉害。竺迪罗在两大高手攻击之下,竭力支持,终是处在下风。

  东海龙虽是较弱,混元气功发挥到了极处,掌力有如排山倒海,也足以裂石开碑。竺迪罗要用大部分的精神应付蓬莱魔女,一个照应不到,蓬的一声,便中了东海龙一掌,饶是他身有护体神功,也禁不住眼睛发黑,“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摇摇欲坠!

  蓬莱魔女要擒活口,一剑刺他穴道,竺迪罗武功也真个精强,在受伤之后,居然还能运用上乘的卸字诀,蓬莱魔女的剑尖沾着他的衣裳,竟自滑过一边。这也是因为蓬莱魔女要用剑刺穴,剑走轻灵,劲力不能用得大强的缘故。

  东海龙道:“柳女侠,别再手下留情,先把他打伤再说。”

  蓬莱魔女运剑如风,剑剑指向竺迪罗要害,喝道:“你还要顽抗么?赶快实话实说,还可饶你性命。”

  竺迪罗纵声笑道:“你们要想杀我,只怕也未必容易!”蓦地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突然一掌向东海龙劈去,掌力大得出奇,东海龙竟给他震得接连退出了七八步,兀是未能站稳脚跟。

  蓬莱魔女大吃一惊,恐防他向东海龙再下杀手,连忙尘剑兼施,唰唰唰连环三剑,疾攻竺迪罗要害,拂尘一展,千丝万缕,罩将下来,经过她的玄功妙用,便如无数利针,遍袭竺迪罗全身穴道。竺迪罗喝道:“你当我当真是怕了你么?”呼的一掌拍出,把蓬莱魔女的剑尖震歪,连环三剑,剑剑落空;大袖一挥,又把蓬莱魔女的拂尘也荡开了。蓬莱魔女大为惊异,心道:“怎的这秃驴在受伤之后,功力反而更加强了?可真是邪门!”她摸不到竺迪罗深浅,一时间不敢鲁莽从事,缓了攻势,却展开身法,隔在竺迪罗与东海龙之间,防备他向东海龙追击。

  哪知竺迪罗正是要她如此,蓬莱魔女攻势一缓,竺迪罗已腾出手来,把手一扬,只见一团烟雾突然飞出,烟雾中还杂着嗤嗤声响,这是竺迪罗的一种歹毒暗器,在烟雾掩盖下足射出了一把梅花针。蓬莱魔女急忙退后,闭了呼吸,挥舞拂尘,将黑暗中射来的梅花针打落。东海龙叫道:“这秃驴要逃!”以混元气功发出劈空掌,劲风扫荡,把烟雾吹散,只听得竺迪罗的声音已从外面传来,哈哈笑道:“洒家无暇陪你们玩耍,有胆的你们就追来吧!”他在烟雾掩护之下,早已逃之夭夭,去得远了。

  蓬莱魔女见东海龙的劈空掌力不逊先前,知他没有受伤,放下了心。这时,他们一来因为摸不到竺迪罗的深浅,觉得他的武功太过怪异,追上去也未必就能将他活擒,二来也急于要给释湛施救,希望能留得一个活口,也就只好让竺迪罗逃走了。原来竺迪罗练有一门邪派的奇特内功,名为“天魔解体大法”,在自伤肢体之后,功力可以陡然增强一倍。他第一次吐血是因受了东海龙掌力之伤,第二次吐血却是他自己咬断一小片舌尖,施展“天魔解体大法”喷出的血箭。所以在第一次吐血后功力大减,而在第二次吐血后却又忽地增强,就是因为这门邪法的缘故。但因这门邪法,极伤元气,只能暂救燃眉之急,绝不能长久支持,故此他在一掌击退东海龙,打开缺口之后,便要急急忙忙逃走。他说是不怕蓬莱魔女,其实正是心中害怕。

  蓬莱魔女与东海龙走进后堂,只见耿照盘膝坐在地上,释湛的身子则斜靠着墙,胸口插的那柄匕首尚未拔出,面上已无一点血色。

  蓬莱魔女先问耿照道:“不碍事么?”耿照吸了一口气,站起来道:“幸没受伤。但这位大师,他不肯服药,唉,看这样子……”

  原来耿照刚才受了竺迪罗掌力的余波,胸口发闷,也是有气无力。他盘膝而坐,乃是运那大衍八式,这才得恢复精神。

  东海龙颇通医道,于耿照重浊的呼息中觉得有点不对,无暇多说,三指一扣,便搭上他的脉门,蓬莱魔女道:“怎么?他可是……”东海龙松了口气,道:“不错,你果然幸没受伤。但你可是身上有病么?”耿照诧道:“病?我没有什么病呀!”原来耿照日前所中的公孙奇“化血刀”之毒,毒质深藏“隐穴”之中,未曾到期,外表是一点也看不出来的,但这次他因受了竺迪罗的劈空掌力波及,在运功调匀气息之时,就显得较常人稍为重浊了,而且呼出的气息也微带臭味,既然不是受伤,那就是有病的迹象了。

  蓬莱魔女听了东海龙这么一问,瞿然一省,也不禁犯疑,心道:“以耿照现有功力,虽然不足以挡竺迪罗的一掌,但那一掌我已给他消去七分力道,余波所及,他还是险些跌倒,又要运功静坐,才能恢复精神,这可真是有点奇怪了,他本来是应该禁受得起的。”当下说道:“也许你初到江南,不服水土,有了病也不自知吧?进城之后,请辛弃疾找个高明的大夫给你看看。”

  东海龙心道:“他是什么病,我也看不出来,想临安的那些大夫,未必便高明于我。不过,他既然还能运用内功,即使有病,大约也不是什么重症。”东海龙根本就不知道有“化血刀”这种邪派毒功,他把过了耿照的脉,只诊断出他未受内伤,当下也就不放在心上了。

  东海龙既然认为耿照的“病”无甚紧要,于是就把注意力移到释湛身上,释湛的伤势却是一眼就可看得出来,他以匕首刺胸,直没至柄,伤得极重,所受的毒,身体无力抵抗,脉息已是细若游丝,纵有华忙再世,扁鹊重生,也是回天乏术的了。

  东海龙叹了口气,骈指在他脑后的“风府穴”一戳,这是脑神经中枢所在,释湛还未断气,神经受了刺激,这作用便等于现代医术之给临死的人打“强心针”,可以令病人苟延残喘,获得片时清醒。

  释湛缓缓张开双眼,东海龙在他耳边说道:“释湛大师,你可有什么话要交代么?今晚到底是怎么回事?”释湛断断续续地说道:“戒日法王,他,他传来我主人的命令,要我这样做的。魔鬼花的毒粉,也是他交给我的。主人之命,我不敢违,但我实在是无意杀害古月禅师,所以我才把戒日法王找来,要他给我解药,唉,想不到的是我的主人还是对老禅师下了毒手,竟不让我知道!”他口中说的“戒日法王”即是竺迪罗,这是东海龙已经知道的,当下连忙问道:“你的主人是谁?”释湛缓缓说道:“叛主乃是不忠,杀友乃是不义。我已负了不义的罪名,不能再犯叛主不忠之罪。我已以死自赎,请你们不要再迫我了!”

  东海龙恳切说道:“大师,我不是迫你,我们只是欲明真相,不想古月禅师在死而已。 ……”话未说完,释湛已是眼皮阖下,寂然不动,东海龙一探他的鼻息,已断气了。

  东海龙双手一摊,喟然叹道:“费了如许心力,还是得不出结果。”蓬莱魔女道:“也不是全无结果,古月禅师被害的内幕,已是逐层揭开了。”东海龙道:“可惜那真凶还是隐在幕后!”

  他们将竺迪罗与释湛所透露的零星片段拼凑起来,大致可以描画出一个事实的轮廓,那不知名的凶手利用释湛与老禅师的交情,派他到古月庵卧底,事先却不让他知道要他作甚,临时才叫竺迪罗代传命令,送来毒粉,叫他下毒,杀害庵中僧众,嫁祸于武林天骄。想是刚在下毒之后,华谷涵追踪那个黑影,已是来到了古月庵,释湛不敢便走,只好诈死,随即又是东海龙与蓬莱魔女等人相继进庵,可惜对他的诈死都未觉察。

  释湛不敢违背主人命令,又不愿杀害老友。他自以为想出了个“两全其美”之法,待到众人走了,他便立即去找竺迪罗,以助他活擒蓬莱魔女作交换条件,向他讨取解药,哪知早在他诈死的时候,他的主人已以闭穴断脉的绝顶功夫,取了古月禅师的性命!

  蓬莱魔女说道:“从这些事实看来,给华谷涵从太师府中追出来的那条黑影,与庵中窜出的那条黑影,都是同一个人,也就是这位释湛大师的主人了。”东海龙道:“不错,这人可能是精于改容易貌之术,扮成武林天骄的模样,非常相像,以致连华大侠这等精明的人,也上了他的当。但这个人既非武林天骄,咱们却是添了一个真正的劲敌了!”

  蓬莱魔女虽然也感到有了这么厉害的一个对手,实是堪忧,但武林天骄的疑凶之嫌,可以洗脱,她心上的一块大石头却是可以放下来了。

  耿照叹道:“我道那番僧有那么风雅,会得午夜荡舟?原来他是给释湛作接应的。可惜柳女侠在湖滨交手之时,未知他的来意,手下留情。”

  蓬莱魔女道:“这番僧万里远来,潜入江南,想来还不会就走,咱们以后再搜查他的踪迹吧。释湛已死,要知道谁是他的主人,只有着落在这番僧身上了。唉,可惜这些事实,不能让华谷涵知道。”言今及此,不觉黯然。

  这时已是天光大白。东海龙道:“咱们可应该走了。”

  蓬莱魔女点点头,正要动身,东海龙忽又说道:“柳女侠,你等一等,你还不能这样就走!”

  蓬莱魔女怔了怔,愕然问道:“什么事?”东海龙笑道:“你这身装束,如何去得?”要知临安乃是南宋的京都,不比冀北平原可以由江湖人物驰骋。蓬莱魔女一个美貌女子,背插拂尘,腰悬长剑;一到市区,定然惹人注目,只怕大人小孩都要围上来看她,如何还能访友?蓬莱魔女苦笑说道:“这倒是我的疏忽了。只是如今仓猝之间,哪里去找男子的衣裳更换?”东海龙想了一想,说道:“有了,华大侠的房间里想必还有他的衣服留下,你就暂且借用一套吧。他是住在方丈室后进东首的第一间房间。”蓬莱魔女粉脸微红,笑道:“也只好如此了。”

  东海龙道:“这位释湛大师自杀殉友,虽然一时糊涂,也还算得是个义气深重的汉子,我给他收殓,等你们换装。”

  蓬莱魔女进了华谷涵的房间,只见桌子上铺着一张纸,纸上墨渖犹新,写有几行诗句,“芳桂当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压春期。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嵩云自不知。”这是李义山一首赠别友人的诗,本是一首七律,但华谷涵只写了前面四句,就匆匆离开了。

  蓬莱魔女看了这四句诗,不觉心头怅触,心里想道:“这本是李义山写给他的一个‘同年’的,(科举时代,同榜考中的士子互称同年。)他与那位同年,彼此欣慕对方的才名,结成知己,分手之时,依依不舍,故作此诗,华谷涵别的诗句不写,只写李义山这半首诗,看来真是含有深意。他与武林天骄齐名,‘芳桂当年各一技’,莫非就是隐含此意?但‘江鱼朔雁长相忆,秦树崇云自不知。’不但只是伤别,还有一片迷茫怅惘的心情,这又似乎是对我而言了。”

  蓬莱魔女想到华谷涵与檀羽冲本可以成为好友,事实上他们从前也是彼此互相钦佩的,想不到如今竟忽而成了敌人,而自己插足其间,只怕也是造成他们变成仇敌原因之一。蓬莱魔女思念及此,也不觉怅怅惘惘,悲从中来,难以断绝。

  朝阳已开始透进窗户了,蓬莱魔女瞿然一惊,心道:“水流花落,各自随缘,只有任它将来如何变化吧。此地不宜久留,我应该快些换装走了。”她选了一件长衫,披在身上,虽然嫌长了一些,衫角沾地,也还勉强可以相就。再找一方巾,盖在头上,遮过了头发,结成当时儒生常戴的头巾,装束好了把拂尘藏在宽袍大袖之中,揽镜自照,已变成了一个俊俏的书生。蓬莱魔女走出大雄宝殿,东海龙亦已把释湛的尸体装好棺材了。东海龙笑道:“好,别人只会把你当作谁家的贵介儿郎,绝不会想到你是个纵横冀北的女侠了。咱们走吧!”

  三人离开古月庵,来到湖边,湖上已有游人。蓬莱魔女眼尖,一眼望去,一只画舫中有个胖胖的歌女,正是昨晚给竺迪罗唱曲的那女子,蓬莱魔女道:“照弟快走,别要给她认出了咱们。”耿照笑道:“昨晚星月朦胧,她在湖中,谅也看不清楚,何况你又换了装?”话虽如此,小心为上,一行三众,还是加快脚步。但在湖滨,白日青天,虽然加快脚步,却也不便施展轻功。

  那只画舫中有三个官员模样的人,其中一个道:“我点一首前科状元公于湖先生的西江月。”南宋词风极盛,客人点唱,都是选些时人所作的新词。那歌女轻启珠唇,娇声呖呖地唱道:“问讯湖边春色,重来又是三年。东风吹我过湖船,杨柳丝丝拂面。世路如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寒光亭下水连天,飞起沙鸥一片。”

  耿照道:“看来似是三个外地来的不甚得意的小官。点这阕词发发牢骚,故示高雅。”

  蓬莱魔女叹道:“金虏南侵在即,他们竟还有如此闲逸的心情,想要随遇而安,以‘世路而今已惯,此心到处悠然。’自鸣得意!张于湖有许多佳词,‘六州歌头’中的‘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忧民忧国,足以振奋人心,他们却不点唱。”耿照笑道:“这些‘雅’得俗不可耐的官员,但知醉生梦死,管他作甚?”众人加快脚步,那只小船也划到湖心,去得远了。但蓬莱魔女把眼望去,那三个官员立在船头,似乎还在朝着岸上看来。蓬莱魔女却也不放在心上。

  走过了白堤,东海龙道:“我要回去向丐帮的李帮主报告消息,不能陪你们去见辛将军了。”原来东海龙就住在临安南丐帮的总舵之内,昨晚华谷涵夜探太师府,东海龙来古月庵探听结果,这件事情是告诉了李帮主的。故而东海龙要赶着回去,怕他等得心焦。蓬莱魔女道:“既然如此,你把辛将军的地址给我。咱们再约个地方见面。”东海龙沉吟半晌,道:“李帮主古道热肠,本是个值得结识的汉子。但你以北五省绿林盟主的身份,潜入江南。却不方便到丐帮总舵,与一大群化子见面。这样吧,明日一早,你到六和塔脚下等我,我带李帮主来与你会见。六和塔在钱塘江边,月轮山上,远远就能望见,最易记认。”

  说定之后,蓬莱魔女向东海龙要了辛将军的地址,便即分手。她改了男子的装束,与耿照一同进城,果然没有惹出什么麻烦。辛弃疾在一条比较偏僻的横街,租了一间破落户的屋子。他们按址寻找,不多一会,也就找到了。正是:

  公义私情两愁绝,武林奇女入京都。

  欲知他们会见辛弃疾之后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四十六回

  金戈铁马悲慷气

  裁剪冰绡血泪词

  看门的护兵是以前服侍过耿京的马弁,认得耿照,不用通传,便带他们进去。那小护兵悄悄说道:“辛将军这几天心里很闷,我见他常常一个人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老半天不说话。茶不思,饭不想的,只怕要闷出病来。耿相公,你来得正好,劝一劝他。”

  耿照走近书房,只听得铮铮声响,原来辛弃疾正在以剑击柱,按拍高吟,耿照小声道:“稼轩想是又得新词了。咱们且别扰乱了他的清兴。”

  只听得辛弃疾声音高亢,那激昂慷慨,满腔悲愤的情怀都似要从词中发泄出来,唱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南宋偏安江南,正是三国时代吴国所占的疆土,辛弃疾将曹操侵吴,被孙权(仲谋)击败的故事,比拟今日的金兵南侵,缅怀古代英雄,而兴挥戈杀敌的壮志。激昂慷慨,令人热血沸腾。耿照忍不住大声叫道:“好,好词!”

  辛弃疾倏然收剑,踏出房门,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你来了。这位——”蓬莱魔女笑道:“辛将军认不得我了?”辛弃疾定睛一瞧,大笑道:“原来是柳女侠,你改了男子装束,我还只道是照弟结交的少年英雄呢。请进,请进。”

  坐定之后,辛弃疾说道:“华大侠前几天到过这里,还说起你们。柳女侠,你可见过他了?”蓬莱魔女黯然说道:“见过了。他昨日已离开临安,我恰好赶上和他见了一面。”辛弃疾稍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但也只知华谷涵是对蓬莱魔女私心爱慕,至于武林天骄的那段纠纷,他却是毫不知情了。他见蓬莱魔女神色黯然,还只道她是伤离恨别,心里反而暗暗为华谷涵喜欢,想道:“看来不只男的有心,女的也有意。”便安慰蓬莱魔女道:“华大侠热心为国,四处奔波,令人敬佩。我和他已约好将来在军中见面,柳女侠也不愁没有与他会面之期。”

  蓬莱魔女不愿多谈她的私事,淡淡一笑,扭转话题,说道:“大家都是执戈御敌,见不见面都是一样。辛将军,你词意沉雄,但却似颇有心事。这是何故?依我看来,今日并非没有孙仲谋这样的英雄人物,虞允文将军名副其实,当真是允文允武,辛将军,你自己也是文武全才,上马能杀贼,下马能草露布的英雄,比之孙仲谋,也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何用慨叹?”辛弃疾喟然叹道:“你太看重我了。柳女侠,但你却有所不知,朝廷之事,言之实是令人气愤。”

  辛弃疾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金虏南侵的消息传来,最初廷议纷坛,主和派由魏良臣倡议,甚为得势。有请皇上迁都避敌的,甚至还有请皇上向金虏上表请罪的。后来文臣中的陈康伯,武将中的刘锜等等正直大臣,慷慨陈言,驳斥了主和谬论。皇上终于也明白了求和避敌,大宋即难免覆亡,这才起用刘锜为‘江淮制置使’,备战待敌。

  “如今全国人心振奋,主和派的气焰,是被压下去了。魏良臣连一个‘和’字也不敢出口了。可是主和派诸人,仍是柄国当权,备战的将领,却受到诸多制肘!

  “即以虞允文将军处境而论,他奉命守江御淮,单骑出京,收编散兵游勇,招募民兵,短短几月,即练成一支劲旅,朝廷应如何嘉奖才对,但主和派反而弹劾他,说他不该擅自收编其他将领的溃卒,有越职权。那些畏敌如虎,闻风先遁的将领,十九躲到后方,甚至连人影也找不到,散兵游勇,总得有个安置。刘锜上表替虞允文辩解,皇上明白了实情,这才没有加罪于他。主和派弹劾不成,却又藉口怕虞允文浮报兵额,要派什么点兵官去点过兵丁数目,这才能发足粮饷。在未清点名额之前,只能按所报的折半发给。拖延至今,问题尚未解决,你说气不气人?”

  耿照道:“好在老百姓都非常爱戴虞将军,知他军粮不足,纷纷输粟劳军。当真是要粮有粮,要人有人。我在虞将军的帐下虽然时日无多,老百姓但求有人能够为他门抗敌,不惜毁家抒难的感人事例却见了不少!”

  辛弃疾又道:“再说到咱们这支义军,令叔临终之时,要我挑起这副担子。我带了这支义军渡江,请朝廷安置。朝廷如今还是未有明文发落。皇上召我进京奏对,只陛下召见了一次,说是叫我等待后命,至今一月有多,也还是没有下文。我又不敢擅自离开京都,回到军中,金虏南侵在即,我在这里度日如年,你说怎不心急?

  “这还罢了,前几日我听得风声,说是禁军都指挥王俊,正在多方活动,请皇上派他去收编这支义军,做这支义军的统帅!我不是想与他争权夺位,可是这,这个王俊,实在不是好人,你可知道?……”

  耿照不待辛弃疾把话说完,已是骇然道:“王俊?不就是从前诬告岳飞的那个坏蛋?”辛弃疾叹了口气道:“不是他还有何人?他内有司礼太监洪公公给他撑腰,外有魏良臣作他奥援,势力可还真不小哪!”耿照大怒道:“他敢到咱们义军中作统帅,弟兄们先就把他宰了。”辛弃疾叹道:“这可就要激起兵变了!”正自感到应付为难,说到这里,那小护兵进来禀报。

  那小护兵呈上一张大红帖子,道:“刘大人到来拜会将军。”蓬莱魔女与耿照听得“刘大人”三字,都提起了精神,眼睛瞧着那张帖子。辛弃疾笑道:“不是刘锜,是刘锜的侄子刘直夫。刘锜统兵在外,委他做‘江淮制置使’的‘京都留守’(等于现代的战区司令长官的驻京办事处主任之类职务)。此人年少得志,虽说是出于叔父提携,却并无纨绔子弟的作风,他不但颇有才干,而且颇有几分豪情侠义,和我很谈得来。前几天我还曾在他家里痛饮一场,饮到酣时,纵谈国事,他也曾似我一样击剑悲歌。只不知他这次到来,是回拜还是有事?

  蓬莱魔女不想泄露身份,虽说这刘直夫不同于一般俗吏,见了面究竟也要多费解释,便与耿照回避到屏风后面。辛弃疾吩咐护兵请客。

  刘直夫一走进来,便与辛弃疾作揖说道:“稼轩兄,恭喜,恭喜!”辛弃疾怔了一怔,问道:“喜从何来?”刘直夫道:“日前兵部尚书奉圣上面谕,议订你的官职,现在兵部授你为承务郎,参赞军务,正是分发家叔军中,兵部文书已经到达,要我催你克日赴任,你不是正为出处焦虑,在京中住得不耐烦吗?这回可遂你的志愿了。”

  “承务郎”是个不大不小的六品官衔,由兵部直接委任,而无须由皇帝下诏,委任的文书也是由直属长官发,而非送给本人,刘锜不在京都,故此便由他的京都留守转达这道命令了。

  辛弃疾沉吟半晌,道:“兵部文书就只是授我这么一个官衔么?还有没有其他命令?”刘直夫歉然道:“承务郎是委屈了吾兄大才,但这个六品官儿却是由圣上交由兵部议订的,与众不同,可见吾兄的名字,也早已留在帝心了。”刘直夫这些话当然是安慰辛弃疾的。要知辛弃疾率领义师来归,轰动朝野,论功行赏,至少也应该是个二品三品的将军了,皇帝记得他的名字,那是当然之理,如今交由兵部议订,只给他一个六品官儿,那已是大大贬抑了他,决不能说是青眼有加了。

  辛弃疾道:“我不是嫌官大官小,执干戈而卫社稷,作个小兵,我也是乐意之极,何况还是追随令叔呢。只是我想知道我带来的这支义军,朝廷却作何安置?”

  刘直夫叹口气,说道:“实不相瞒,家叔曾上过几封奏折,保荐吾兄作为统帅,所率的义军编为正式官军。如今兵部明令已颁,家叔此议已被废弃了。据我所知,关于这支义军,还有另外两种安排,正在等候圣上作最后的决断。”

  辛弃疾道:“哪两种安排?”刘直夫道:“大臣陈康伯上疏,请圣上重用虞允文将军,赋予他以收编一切散兵游勇之专责,兼领这支义军,收编之后,拨归家叔节制。这是一种安排。第二种安排,是太师魏良臣上疏,奏请圣上,将禁军指挥王俊外调,统领这支义军。”

  辛弃疾道:“第二种安排,千万不可。义军兄弟,谁不知道王俊是曾作秦桧帮凶,谋害了岳少保的奸人?若他胆敢去接帅印,定然激起兵变!”

  刘直夫道:“朝中正直大臣,人人也知有这危险。但秦桧是当今圣上曾重用了十几年的宰相,他死后多年,党羽依然盘踞朝廷,大臣可以上疏反对王俊外调,但却不便向圣上提起这件旧事,作为反对王俊的理由。这么一来,大臣的反对,只怕就未必及得上魏良臣保荐的有力了。不过,圣上因为反对王俊之人甚多,如今也还在犹疑未决。”

  辛弃疾叹气道:“可惜我根本没有再次陛见的机会,否则必将犯颜直谏,痛陈利害!”刘直夫沉吟半晌,道:“机会也还是有的。吾兄虽是个小小的承务郎,由兵部直接委派,但却是由皇上交由兵部议订的,按规矩吾兄可以上个谢恩折。对这支义军该当如何安排,吾兄在折中也可以有所献议。吾兄是率领这支义军渡江南归之人,如今又不是力争官职,向圣上进言,或许能邀天听。”

  刘直夫告辞之后,耿照与蓬莱魔女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耿照说道:“这支义军是我叔父一手创立的,倘若落在王俊手中,我叔父也死不瞑目!”

  辛弃疾击案说道:“当然不能落在王俊手中,我拼了一死,也将直谏。在谢恩折中,不但要反对以王俊统军,我还要揭发奸臣误国之罪!”

  蓬莱魔女叹气说道:“辛将军,你勇气可嘉,但只怕你拼死进言,这一封谢恩折也未必能够上达天听。”

  辛弃疾道:“你怎么知道?”蓬莱魔女道:“你想想看,耿照托你由刘锜进呈皇帝老儿的他父亲那封遗书,如今是落得个怎么个结果?”辛弃疾道:“不错,我正在奇怪,这件事怎么这许久都没有下文,照弟,你这次进京为了何事?是否奉诏而来?”

  耿照道:“‘诏’是奉了,可惜却是奸人所传的圣旨。”当下蓬莱魔女与他将日来的种种遭遇告诉了辛弃疾,蓬莱魔女说道:“我已查得实情,宫中的司礼太监那个叫做什么洪公公的,与魏良臣里外勾通,洪太监掌管奏章与圣谕的收发,你一个小小的官儿,所上的谢恩折,他给你扣留下来,皇帝老儿根本就不会知道!”

  辛弃疾捶胸长叹道:“国事如此,夫复何言!”耿照想起自己父亲的数十年苦心,付之流水,也是十分难过,更无言语可以安慰辛弃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