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下地还未站稳,便见那匹欲献给姜乾的杂色宝马已被人驯伤,当下脸上有如镀了层冰似的,连上前给韦氏请安都没了好气。

“皇祖母。”姜偾微微咬牙,眼中满是抑不住的委屈神色,目光已瞟向立在一侧的岑轻寒。

韦氏轻描淡写一扬袖,示意宫人将马儿送回御厩去,然后又冲簇立在场边的人丛中轻唤一声:“茗儿。”

立刻便有一个素衫女子轻盈而出,走到座前,对韦氏低头行礼:“太皇太后。”随即又转向姜偾,细声道:“陛下。”

姜偾瞧见她,脸色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含混地应了一声。

韦氏道:“哀家欲留商王与皇上在宫中说说话儿,没的消遣,你送岑姑娘出宫回府。”

女子点头应了,然后走来这边,先是对姜乾恭恭敬敬地道了声“王爷”,才望向岑轻寒,微微一笑道:“岑姊姊,随我来罢。”

岑轻寒将姜偾神色的变化尽收眼底,再听这女子的自称,便知其不是寻常宫人,当下没吭声,只轻轻仰脸看向姜乾。

姜乾用力握了握她的腰,“回府等我。”抽手而回的一刹,又似不经意般地拢了拢她微乱的长发,然后才走上前去。

这本是不起眼的一个动作,可却硬是被他做得含情带宠,惹人侧目。

她也就低眉顺眼地随那女子退了下去,万分配合。

北行数十步,就见球场外边备有两辆翟车。一为青质金饰,四面雕了云凤孔雀,显是太皇太后尊驾所用。一为赤质金饰,车身倒也轻简,前后络帘却极精致,两边的辇官见女子走近,便不声不响地撩帘候着。

岑轻寒看了,心下已有些分明。

见女子施施然地上了车,她便也拾裙而上。

帘落车行,女子在暗色中张了口:“尝听家叔说起过姊姊天姿难见,今见果然。”停了停,又补了句:“我姓顾。家叔乃当朝左谏议大夫,顾庭。”

岑轻寒抿唇轻笑,道:“妹妹今日称我为姊,它日我倒要拜妹妹尊驾于中宫后位之下。”

顾茗这时才又回眸瞧她一眼,然后也跟着轻轻地笑了起来。

既然都是聪明人,便不必再多解释什么。

岑轻寒早知顾庭之于姜乾的心腹地位,今日又见韦氏对顾茗的宠爱之度,心明将来这皇后一位定是他顾家的无疑。但念及方才姜偾的神色,只怕是这门亲事不合其心。

再瞧顾茗这光景,未见就是真心实意地恋着姜偾的。

“姊姊言过了。”顾茗伸指去玩窗边大红色的络网,口中道:“商王妃一位何其尊贵,焉有拜于后位之下之理?”

这话已是说得足够明白。

就如他姜乾在这宫中,永不可能见驾行礼一样。

岑轻寒依然轻声道:“我甫至漠平京中不过数日,这宫中的事情,我倒不甚明了。”

顾茗静了片刻,摇头笑了笑,“姊姊这又是何必。”她扭头望过来,“能在赜北吴王身边待了数年的女人,会看不懂这些?”

岑轻寒一时竟有些听不出她话意偏谁——按说她既是姓顾,那便理当是姜乾安插在皇帝身边的棋子——索性闭唇不言,抬眼瞟向窗外雪景。

顾茗忽又问:“姊姊可曾听过关于王爷从前那些正妃们的传言?”

“未曾。”岑轻寒摇头道。

“想是还没人顾得上在姊姊耳边嚼舌头。”顾茗语气淡淡的,又静了会儿,才道:“都说商王府上前后三个正妃,全是被王爷亲手杀了的。”

岑轻寒面色不惊,就听顾茗又道:“姊姊可会害怕?”

一转眼,就对上顾茗那半明半暗的目光,在这车中狭小逼仄的空间里将她看得无所遁形。

不过是十五、六岁的姑娘,怎的就能有这样的眼神?

车外铃儿轻响,马行缓慢,记忆如丝般被细细慢慢地拉长——

想自己头一回杀人,亦不过是十六岁生辰之夜。所有的恨、惶惑、张狂、迟疑,全在双手染血后消弥不觉。从此她的人生便被割断。在那之前的事情,如云如雾,被她渐渐刻意遗忘,如今竟也忆不起多少了。

冷风将前面的络帘吹得猛抖一下。

她回神,然后对顾茗轻轻摇了摇头。

却有甚么好怕的?

顾茗挪开目光,“姊姊可是爱王爷?”

岑轻寒默不作声。

顾茗便又问:“姊姊可有爱过人?”

岑轻寒仍旧默不作声。

爱。

曾有人道爱她九世不回头,终却抵不过一个负字。而她若知爱为何物,怕也不会落到现如今这境地。

良久,她才开口,却是反问:“妹妹可是爱皇上?”

顾茗嘴角一翘,笑似自嘲:“姊姊不知皇上好男风?禁中男宠三五日一换,稍不合心便下重刑。倘非有王爷替他遮掩,此事早已传至外廷了。”

岑轻寒没有丝毫惊讶,像是早已料到如此,只是抬手轻轻一拨侧帘,道:“宫门将至,妹妹不必远送。”

天家上位之人,原就没甚么是干净的。

久处泥沼多年,她又怎会看不明白。

商王府上的马车早已从御街那头驶来宫门前,有婢女上前来将她从翟车上扶下。

顾茗斜斜地打起络帘,望她转身前行,忽道了句:“姊姊倒要保重。”

岑轻寒低眼淡淡一笑,没再回头,便由人扶上了车。

·

傍晚前,太皇太后亲谕下聘之礼便被陆陆续续地尽数送到了王府。

至于册礼诸事倒也免了。

原不过就是做给外人们瞧的,她是什么身份,能得商王如斯宠信、太皇太后如此喜爱,已是足可令漠平京中勋贵们不敢小看。

还要那些捞什子的虚礼作甚?

在等姜乾回府时,蓝音已是利落地将她的用物挪去了王府正寝。待用罢晚膳,蓝音又亲自来请她去沐浴更衣。

绕过穿廊叠院,便至正寝后面的一间浴房。

里面不大,可装饰美焕,一入内便闻见浓浓的药香。

“王爷念王妃背上旧伤,”蓝音一边给她宽衣,一边道:“特命御医配了药。”

岑轻寒垂睫,扶着池栏步入这满满一池药汤。

氤氲水雾瞬间润湿了她的发,温水滑腻,细波轻撩她左背伤痕,令她一时忆起了那一夜。

好似他的唇舌,一点点地吻过她的伤口。

热热烫烫的感觉一下子从脚底窜起,是这水中药性还是她的胡思乱想,在这昏光缭绕的水雾中,她已分不清。

蓝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她才一舒身子,靠上池壁,轻轻抬手探到背后,摸了摸那道深疤。

有热流从指尖缓缓涌过。

她闭了闭眼,感到有些昏昏欲睡。

不知过了多久,池中的药汤渐渐凉了下来,她才清醒了些。

转头欲唤婢女进来更衣时,忽见池边另一头立着个人,隔了重重水雾看不清脸。

但她的心却一下子跳得飞快,左背旧伤处刹然滚起一抹炽热。

就好像他已伸手过来,触到了她的背一般。

第十八章 相知(中)

 不由自主地,她低了一下头。长发上的水珠儿轻巧地滑下,跃过肩头,落在湿漉漉的池边。

再抬头时,他已站在了眼前的池栏旁。

“泡得可舒服?”他问。

她伸手去扶池栏,轻声答:“舒服。”

——舒服得都快忘了身在何处,忘了眼前这男人有着厉鬼似的心性,忘了她还欠着他一笔交易。

从水里出来时,仍是感到了冷。

身上的水珠滴滴嗒嗒地往下滾,她迎着他的目光,坦然去拿一旁的软巾,然后轻轻地、一点点地擦拭身子。

头发、脖颈、胳膊、胸乳……待手挪至背后时,不防他冷不丁地接手,替她轻轻擦尽背后的水珠。

药香亘在两人之间。混杂了他身上淡淡的铁锈味。

末了,他用手指摩挲过她肩头的那一字朱刺。却没说任何话。

她也一言不发地转身拿过衣裙来穿,心却跳得又重、又快。

待系好衣带裙络后,她抬眼看他,只一瞬,便读懂了他脸上的神色。

他对她的欲望来得是如此的强烈、炽热、浓洌、迅疾。

——并且丝毫不加掩饰。

她深知他并非真属好色之徒,更以为他从未将她视同女子,一时竟不知他这欲望所来何由。

这与那一夜为了使她屈服的行径,又是何其不同。

虽是不解,但她仍旧靠上前半步,挨上他身前,轻道了声“王爷”,然后便轻车熟路地抬手解他的衣襟。

那一道深深的咬痕仍在他颈侧,半厘未消。

她凑过去,低眼,舌尖缓缓扫过那道咬痕,又轻浅地来回滑动了几下。两只手顺着他微敞的袍襟一路摸下去,抽解他的绫裤。

他动也不动,任她为所欲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