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冷静稳重之人,情爱中也不乏风趣灵犀。木头无师自通,坦然招供道:“跟你学的。”

苏离离却被他贫得笑了,伸手批上他微凉的面颊,却舍不得下重手,捧着他脸道:“明明是个臭鸡蛋,偏要开个缝,现在让祁凤翔那绿头苍蝇盯上了,怎么办?!”

木头也不顾自己是臭鸡蛋,但听她说祁凤翔是绿头苍蝇就十分高兴,欣然道:“要拿住绿头苍蝇容易得很。比如,我们去告诉赵不折,那位罗将军是谁,那苍蝇就是装成凤凰,也飞不出山陕重围。”

苏离离被他一提,兴致骤起,“那罗将军是不是那个满脸写着别人欠他钱的李铿,徐默格上次说他随征死了,其实是祁凤翔将他埋伏在了雍州!”

木头赞许点头道:“聪明,就是他。我倒没想到祁凤翔来这一手,即使莫大哥不引赵无妨进攻祁军,这位罗将军也会攻打祁军的。祁凤翔总能出天牢,只看时机罢了,谁也想不到他有这样一支生力军埋伏在雍州。”

苏离离伸手掩进木头前襟里,只把他当暖炉偎手,半倚在他身上道:“你上次说他有两个难题,一个是缺军资,一个是需速胜。后者的问题解决了,前者的问题要靠你?”

木头抚摩着她眉梢,“既然世上只有我能找着,无论给不给他,拿在我手里总不至于被动。”

“你为什么要给他找钱找粮?”

“倘若他把我的身份随便露一露,我就再别想安宁。正是他有求于我,我也不能不应。”木头站起身来,顺手将她抱起,“我跟祁凤翔是信义相交,这么多年来谁也没对谁不仁不义过。大家守着这个底线,不愿先撕破脸。只因我们都清楚,我不会与他相争,他也奈何不了我,彼此为敌,非为上策。”

苏离离犹自抱着他道:“那现在怎么办?”

“李铿自然不会为难徐默格,就在这里等徐墨格送簪子来给我。”

苏离离仍然抱着不动,“那笔钱……很多?”

“是。”

“多少?”

“不下亿万。”他静观她错愕的神色,温和地煽风道:“你想要么?”

苏离离缓缓摇头,“不想。我贪小财,不贪大财。我只要自己的铺子和你。”

木头定定看了她片刻,笑了,“原来你才是最贪心的一个。”

他说完,俯下身吻她。二人紧密相拥,在初冬的寒夜,缠绵难抑。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世人能看淡钱权二字者,廖廖无几。这个人还能为你所爱,且爱着你,那是怎样一种幸运,江秋镝怎能不珍惜。

仿佛有整个夜晚可以用来亲吻,从容不迫,又柔缓旖旎,放下了一切心结。江秋镝回首看去,无论是权贵的家世,还是秘密的身份,荣耀与才干带来的怿悦都像迷离的浮幻的前生。他向着不可知的方向沉堕,一直落向她,他倏然明白,这是他前世的渊薮。

苏离离扶着他的臂膀,时而极近地看着他的眼睛,又再阖上眼,沉溺地亲近。他的眼睛清明濯净,从来不是捉摸不透的危险谜题。即使他是江洋大盗,即使他十恶不赦,天下人人欲除之而后快,于她而言,他也只是木头。生命之中默然陪伴,虚空般博大充盈,举重若轻。

从来不去怀疑,不该怀疑,没有左试右探与如履薄冰,因为此时此刻,他们就在这里。

祁凤翔默默地看了良久,终是冷笑了一声。

木头惊觉抬头,便见九丈远的官道上,静立一人。白衣映着薄雪,透着冷清的幽光,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木头心下顿时明白,祁凤翔必是已秘行至雍州,正跟李铿在一处。他伸手揽了苏离离,神色间隐有岿然的坚定与执着。

苏离离离京一年,骤然见到祁凤翔,一惊,下意识地把木头抱得更紧,几分小鸟依人般的畏缩。狐皮毛色柔软,围在她颈边,凭添妩媚,越见清妍,眉宇间多了几许韵味,丝毫不像当初女扮男装的市井俚俗。

风从北而来,吹起祁凤翔束起的头发,拂在脸上是轻柔的痒,心却如失了般空荡,让他措手不及。他为什么要亲自走来,只因心里隐约想要见她一见,现下却把握不住这相见的意义。一年半前,他回京,十方告诉他那番顺风逆风的话时,他也忍不住想去见她,一见便将所有拒绝的努力瓦解。

那时她看见他站在屋檐下,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当时无耻地笑她,现在他却一句也笑不出来。三人默立许久,祁凤翔忽然一扬手道:“拿去。”木头伸手抄住,正是那支簪子,震得他掌心微微发麻。想必祁凤翔面上强自镇定,心里却难抑起伏,内力激荡随那簪子掷来。木头微微一愣。

祁凤翔却退了两步,什么也没说,转身便走,再不看二人一眼。一点白衣消失在夜色深处,越走越急,渐渐运起内力奔跑。思绪如视物,浮光掠影般滑过,眼见李铿的大营灯火闪耀,他陡然停住脚步。初冬的薄寒,透入心底一块冰凉,忽然觉得灰心。纵使他千辛万苦得来这天下,也未必能得到一人的倾心爱慕,可以在那州郡大道之上,旁若无人地缠绵。

他抚着左手虎口上的一点刺痕,那是他在渭水舟中的剜心之举,以为可以将她拒之心外,不给感情以任何机会。她那么孤弱无助的处境,竟敢抛下自己仅有的店铺营生远走江湖。她在枕上留了一张纸,写着“我走了。”

那一刻,他握着纸条心里后悔,他想将她捉住,想问她我不再隐藏,那么你能不能不怕烧手?

祁凤翔站在营外,一时间杂念丛生。一进一退,一走一留之间,世事便纷繁错落。他曾经以为可以把握她的一切,却蓦然发现这是他掌控不了的。惟其不可得,失之更觉寥落。这甚至与苏离离无关,而是另一种怅惑,令他找不到答案。

李铿远远地观望,已看见他站在营边,默然伫立。他撇开众人赶到祁凤翔身边,叫道:“锐王。”

“嗯?”祁凤翔似从梦中醒来,“什么事?”

“太原那边刚刚来急报,皇上病危,旦夕不保,已经传位给太子了。太子着人拟诏,要饬你叛国,看样子就要打了。”

听得这几句话,他身处之境地愈加不利,祁凤翔心里反渐渐清晰起来,不似方才彷徨。父亲待他之薄,长兄视他如雠,原来都算不得什么,他引兵在外本是要孤注一掷。祁凤翔看向李铿,李铿眼里有担忧与坚定,是为他尽心竭力的人。

世间有情皆孽,无人不苦。苏离离无非是彼岸的芳香,却不是他采撷的时候,他自有骄傲,何需人偿。江秋镝说得不错,祁凤翔于逆境之中决不会生退却之心。他转顾满营灯火,心中倏然生出一股豪气,纵使天下千万人负他,他又何足惧!

祁凤翔漫目天际,淡淡一笑,简捷道:“打就打吧。这边就依我们议定之计而行,我连夜回潼关。”

雍州大道上,苏离离与木头兀自默立。苏离离将头抵在他肩窝,轻声道:“我还以为他要动手。”木头右手握着那支簪子,却不答话。苏离离仰头看他,见他看着远处,神色清和,戳他肩膀道:“怎么?喝醋了?”

木头俯首,摇头道:“那是玩笑罢了,我有什么可吃醋的。只是看他方才情状,实是对你用了心,看着我们在这里,却能从容抽身而去。从前佩服他一半,如今倒要佩服他七分了。”说是七分,到底没满十分。

苏离离“呀”地一声,惊道:“他会不会让李铿的军马来捉我们?”

木头顿了一下,慢慢笑了,有些满意有些同情,“你实在不了解祁凤翔,他不是那样的人。”

苏离离微微怔了一怔,勉强笑道:“那现在我们去哪里?”

木头放眼一看,“换家客栈睡觉。”

苏离离点头,拖了他手道:“走吧。诗云:‘执子之手,将子拐走。’”

木头忍不住轻声辩道:“是偕老。”

苏离离笑,“记不得后半句了,差不多都是一个意思。”

两人携了手,踩在薄雪上,有些唧唧咕咕的脆响,静夜间分外清晰。像天地之间只剩了他二人,交相踩着彼此的足音,缓缓去远。

第十五章河畔木叶声

天水市集颇为热闹,街角一家古朴的小书屋整洁干净,青竹杆子挑着细枝垂帘,入画的意境。书屋主人的小女儿一大早正用鸡毛掸子扫着书架,便见两个人远远朝这边走来。一样的青布衣衫,却让那高些的男子穿得有模有样,剑眉星目,似乎带着一点淡漠,目光所注又隐有温柔。

他身边一人,比他矮了大半个头,衣裳穿得厚些,袍袖宽松却不显臃肿,眼波流转,便见伶俐动人。这人长发随便一束,简洁却飘逸,肩上背着个奇怪的大竹筒。走到近前,但见肤色细腻白皙,方看出是个女人。

木头衣裾一振,迈进门槛。小姑娘迎上前问道:“二位客官要买书么?”

木头看了她一眼,随随便便道:“敢问姑娘,周老板可在店里?”

他态度很正经平常,那姑娘看着他面庞,却微微红了红脸,略垂了头道:“爹爹在后面厢房,公子若是有事,我去请他出来。”

木头客气道:“有劳姑娘了。”店老板的女儿急急瞟了他一眼,却见他身边那人乌黑的眼珠子琉璃般清透,觑在自己脸上,似乎自己的脸十分有趣。她忙转了身,揭开布帘子到里面去了。苏离离看着她进去,咬着唇笑得诡异,回身捡了本架上的书翻着。

木头转过头来看她手里的书,却是本《诗经》,禁不住道:“你要补习‘执子之手,将子拐走’?”

苏离离拇指按着书页边沿,将书翻得哗哗作响,微蹙了眉道:“我爹那些书我也看过不少,诗词什么的作不上来却也读得来。惟独《诗经》我怎样也读不进去,可能没对上我脑子里那根弦吧。”

她手指一松,正巧停在《豳风》里,入眼是一首《七月》,曰:“春日迟迟,采蘩祁祁。”苏离离愣了一阵,想起那年在言欢的绣房,祁凤翔说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苏姑娘记着吧。她轻轻合上书,笑了一笑,那周老板已掀了帘子踱出门来。

周老板笑向木头拱手道:“是这位小兄弟找我?”有几分书生气,却带着屡试不第的落拓。

木头点头道:“正是,我想买本《楞严经》,不知有没有鸠摩罗什的译本?”

周老板散淡的神色骤然一肃,缓缓道:“没有,只有玄奘的译本。”

木头道:“原来如此。但愿末法之中,诸修行者,令识虚妄,不恋三界。”

周老板应声道:“这本经书功德无量。如是持佛戒,身语意三业清净,资粮具足。”

木头点头道:“这书我买了。”

周老板看看街边,转顾女儿道:“小梨,看着店里。公子这边请。”说着,把木头和苏离离往里让。木头伸直手掌,稍往后递去,苏离离已握上他手,极其默契又仿佛极其自然,二人跟着那周老板走进里间。

转过一个阴暗的门廊,又打起一道竹帘,屋里烧着素炭,比外面暖和许多。炭盆之侧是一张紫檀盘螭雕花案几,案上放了些枣果。周老板甫一进门,便躬身一拜道:“在下二等密卫,恭候上差多时。”

木头徐徐转身,看了他片刻,对苏离离道:“你的簪子呢?”苏离离从贴身口袋里摸出来给他,木头执了那簪子对周老板道:“我要看图。”

周老板接过簪子来,细细地看了片刻,小心翼翼道:“这确是一对玳瑁簪中的左支,照理应该给公子看。但是图纸现下不在此处。”

木头抱着手肘沉吟了半晌,莞尔一笑道:“那在哪里?”

不知是屋里太热还是衣服穿得太多,周老板额上冒起一层细汗,道:“从此出门,沿大道南行二十里,有一条河,溯上游而去再行十里,有座农舍,住了个姓焦的农夫。卑职去年春,便奉上令,将图转给他了。”

他说着捧上簪子,木头接了仍交给苏离离,看她收进包里,漫不经心道:“南行二十里已入梁州了呀。”

周老板点头道:“正是。”

木头也不看他,只对苏离离道:“既如此,我们且过那边去吧。”

苏离离便顺了顺流云筒,挽了他手要走,周老板迟疑道:“敢问公子尊姓?”

木头站住脚,在他脸上扫视个来回,淡淡道:“不该你问的,你何必问。”

“是是。”周老板唯诺道。

待他二人相偕出门,周老板方松了一口气。女儿倚在木门边问:“爹,他们是谁啊?”

周老板却默默地看着门外长街,愣了好半天,才摇头道:“小梨,关门收东西。跟爹出去避避吧。”

苏离离走到街上,顾盼流徕,问木头:“他吓得满头满脸冒冷汗呢。”

木头道:“这人当着我面撒谎。要是换了别人,他今天是过不去了!”

“你昨天说他若拿不出图来就是给了人。他若让你去雍州,图就在祁凤翔手里;若是支你去梁州,就是在赵无妨手里。现在看来那图果真落在赵无妨手里?”

木头沉吟道:“那天赵不折肯轻易放下簪子,我就疑心他们已拿到了图。所以方才没有拿出那一支来。那老板让我们去的地方肯定是不能去的,只能再想办法。”

苏离离拉着他袖子轻轻地晃,“我记得从前你说谁伤你一刀一剑,你就要谁的命。可我不想看你做恶,那个老板有女儿,有店子,也是诚心过日子的人。”

木头停下脚步,仍旧将她的手捏到掌心,道:“那周老板因为手中有图,也不得安宁。我何必与他为难,让他和女儿走吧。”

苏离离慢慢笑了,“若你还是临江王世子,他对你说谎,你会怎样对付他?”

木头摇头,“我已不是临江王世子。我想与你好好过,就像他想和女儿过平常日子。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薄薄的阳光下苏离离看他微微翘起的唇角,心意满足言简意赅道:“我喜欢你这样。”

木头的眼睛骤然睁大,瞪了她一眼,转看街上人来人往,脸色严肃得一本正经。苏离离此言发自本心,没顾虑到环境,见他这副模样,调戏之心大起,正欲再说,后面忽然有人叫道:“公子慢走。”

周老板急速地赶了上来,脚步一错,魅影般转到二人面前站定,发若疾风,收如静木,一看便是上乘的轻功。木头微微侧身将苏离离傍在肩后,脸色平淡道:“阁下还有指教?”

周老板疾奔而来,倏而站定,脸不红气不喘,抱拳道:“公子不可去找那姓焦的农夫,那是处陷阱。在下为救女儿,图已给了人了。那人住在下游十里一间木屋,屋侧有一棵大枣树的便是。”

木头定定听完,回礼道:“多谢相告。”

周老板也不多说,但道:“公子高义,万事小心。”径自越过他二人又往来路上去了,步履虽急,却一步步走得塌实。

木头和苏离离回头看去,苏离离道:“他骗了你又来告诉你,你知道为什么?”

木头侧目看她,“为什么?”

“我爹常说,大胜在德。正因为你没有为难他,他才肯告诉你。”

木头笑道:“可惜大德之人大多穷困潦倒,你跟了我,只怕会穷得要命。”

苏离离手指了自己鼻尖晃脑道:“上苍可怜你有大德,特地命我这样的真小人来扶持你。”

木头一笑,将她拖走。

约行了大半日,已到日昳时分,远远看见河曲之畔有间木屋,门前草色衰黄,檐上茅草参差斜矗,正在一棵大枣树旁。木头凝神细听了听,周遭毫无动静,他四面看看,见一丛矮灌木生在不远的土坡之上,落叶掩映下极不起眼。

木头对苏离离道:“我过那边木屋去看看,你躲到那树丛里不要出声,调匀气息,就不易被人发现,一会我出来叫你。”

苏离离点头道:“你可要小心。”

木头应了,看她在那灌木丛中藏好,走出几步又细看了看,方放心往木屋去。他运起内力,提气跃上屋顶,轻若微尘着物,已听出屋里有人,且只有一人。

木头拂开屋顶细茅,从梁柱间望去,屋里却与屋外大相径庭。银红纱帐,橘黄锦衾,宛如深闺秀户。一面大镜立在妆台上,镶铜花边,流光溢彩。一个女子长发散挽,淡红衣衫,坐在镜前。镜子里透出她清冷的面容,欺霜赛雪般白皙,不知在想着什么。

木头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却认出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当初苏离离让他去明月楼相救的言欢。他心中诧异,思忖半晌,已略有了眉目,几步轻跃,下得房来推门而入。言欢本自出神,听见门响,转身看时,见是个陌生男子。

她陡然站起身,一惊之下细细打量,迟疑道:“你……是你?”

木头负手站在门边,应道:“是我。”

“你在这里作什么?”

“你在这里又作什么?”

言欢一手捏着垂曳的腰带,低头想了一会,“我做什么你不必知道,你快走吧。一会儿他回来,大家都麻烦。”

木头微微仰头道:“他是赵不折,还是赵无妨?祁凤翔让你盗图,还是卧底?”

言欢大惊道:“你……你怎么知道?这又关你什么事?!”

“离离跟我说过在栖云寺遇见你的事。你当初把她的身世告诉祁凤翔,又怕祁凤翔杀你灭口,便陈以利害,让他买了明月楼,而你做了老板娘,为他刺探情报,成了十方的属下,我说得可对?”

言欢定下神来,默然片刻方缓缓点头道:“不错。我去年奉令入梁,是为接近赵无妨。但赵无妨谨慎多疑,自律极严,没能成功,反被……被赵不折看中了。他大军驻在不远,我随他在这里罢了。”她抬头时,神色不似当初放纵沉沦,却收敛了不少,隐藏着恳切道:“你在此无益,带着离离远走高飞吧。我只有这一句话,别的也无须多问了。”

木头听她语出蹊跷,心念一动,隐觉前后来路各有人过来,两急一缓,不下三人。他转身出了门,往屋侧一闪,避在屋后。前门已有一人踏了进来,赵不折声音洪亮道:“大白天的你呆在屋子里做什么?”说着,目光四下打量。

言欢神色一改,眉眼微挑,声音慵慵懒懒道:“才睡了一会儿,将军这时候怎么过来了?”

赵不折冷冷笑道:“不过来怎知你睡得好觉。”话音甫落,腰间短刀出鞘,直从窗边扑了出去。这一刀势大劲沉,任谁也要畏惧三分,木头身子微微一侧,却伸指弹在他刀面上,内力所注,铿然作响。

赵不折手腕一麻,临机应变却快,尚未回身,已是反手一刀斜划过来。木头仍然一避,伸指弹开。两人由屋角绕到空地上,言欢不由得跑出屋子来,站在一旁看着。但见赵不折回过身来,一双短刀如走龙蛇,挑、砍、劈、刺一顿抢攻。木头赤手空拳,随意挥洒,未还一招,已将他诸般攻势一一化解。

言欢见他二人对打,拳脚刀光纷纷杂杂,若舞梨花,如飘瑞雪,看得眼也花了,几乎要做呕。苏离离伏在灌木丛中,见赵无妨攻得甚急,木头似无还手之力,心下焦虑不已。她二人却不知,赵不折心里之惊急比在场任何人都厉害。

他方才从木头刀上一弹指已觉出对方内力深厚,故而这番抢攻使尽了平生精神力气,已是强弩之末,却连这人的衣角也没碰到一下。眼见他一招未还,仍游刃有余,若是进招,只怕自己早已弃刀认输了。

赵不折虚挡两招,退后一丈落在言欢身旁,持刀当胸立个门户,正要说话,耳听背后风声,似有暗器破空袭来,疾劲有力,像极了那个老是躲在暗处打游击的凌青霜。赵不折怕了凌青霜的暗器,不暇多想,一把抓住旁边言欢一甩,挡向身后。

左侧兀地黑影一晃,扑向场中,一掌切开赵不折抓住言欢的手腕,侧身挡去,那一丛钢针尽数射在了徐默格的肩臂上。苏离离本端着流云筒瞄了半日,只怕伤着木头,好不容易觑见赵不折退开,发针射去却被徐默格从中阻断。

暗器一出,她藏身之处暴露。只听身后木叶踩响,苏离离不看则已,一看不禁惊叫出声,正是那要命的赵无妨。她这一叫,木头微一分神,赵不折持刀劈去,木头急忙一退,捏住他手肘一拧,赵不折的手臂不折也得折,单刀落地。

言欢扶着被钢针射中的徐默格,四目相望,冷凝间历尽千帆;赵无妨一手握刀,一手擒着苏离离,认出她时,吃了一惊;木头反剪了赵不折双臂,指出如风,连点他身上七处大穴。

转息之间,变故迭生。这几下兔起鹘落,六人都愣在了当场。

北风猎猎刮来,天色暗沉,吹起每一个人的忐忑。苏离离既出手帮木头,自然跟他是一伙,赵无妨衣袖一拂,将刀横在她颈上,冷然道:“阁下何人?”

赵不折短刀在地,木头却不拾,只抓着他衣领淡淡道:“兄台想必就是赵无妨赵将军吧。萍水相逢既是缘分,何必动刀动剑。”

他二人方才剧斗,赵无妨远远看着,知道木头手上虽无兵刃,内力一送只怕也震碎了赵不折的经脉,因此直盯着他一瞬也不瞬。木头越是说得云淡风清,赵无妨越是捉着苏离离不敢放松分毫。

木头心里也怕他一个紧张,手一抖就割开了苏离离的喉管,当下一派和煦道:“常言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赵兄当心了,你要是一不小心划伤了我的衣服,我免不得要断你的手足。”

赵无妨冷笑一声,“你这件衣服是破的,早让祁凤翔给穿腻了。”

木头温言道:“我若是这么容易让你激怒,这些年都白活了。”他微微侧头对赵不折道:“尊兄不太看重你啊,你还不如我老婆。”赵不折穴道被点,一点还手之力也无,却大声道:“大丈夫生不顾死,何惜兄弟。老子不是怕死的人,要杀要剐就快快动手!”

赵无妨却阴恻恻一笑,道:“既如此,我先给你老婆脸上划上十七八条口子,看你天天晚上对着她可还有什么兴致!”他凑近苏离离耳边道:“小姑娘,你是想死呢还是想破相?”苏离离却很没骨气地哀声道:“都不想。”

得妻如此,夫复何谋?木头摇头叹息道:“罢了,罢了,我老婆怕死,又怕破相,我放了你兄弟,你也放了我老婆吧。”

赵无妨略一迟疑,见他不似有敌意,方才与赵不折相斗也未尽全力,便道:“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人,来做什么事。”

木头喟然道:“我平生最看不惯的人便是祁凤翔,他如今虎落平阳了,我来找你就是要帮你痛打落水狗的。”

赵无妨道:“你怎么对付他?”

木头道:“听说你得了乌衣藏军资的图,恰好在下懂得图上的密语。”

他生生停在这里,赵无妨再深沉也沉不住这口气,问道:“当真?”

“当真。我可以告诉你图上写的什么,你就不愁钱粮了。”

赵无妨利诱之下,疑心仍在,看一眼苏离离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当日他亲见苏离离与祁凤翔在一处,如今她和这个人一起,却说要来对付祁凤翔,赵无妨如何肯信。

苏离离乍听木头说要对付祁凤翔,心里一惊,旋即省悟,他是在骗赵无妨拿图。倘若木头要对付祁凤翔只须告诉赵氏兄弟,那个雍州的罗将军是祁凤翔手下大将,祁凤翔的谋划只怕破去一半。

苏离离瞪大了眼睛,却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三分脆弱,三分哀柔,对木头声泪俱下道:“不,你不能这样做。”伤心之状,让人一见生怜。

木头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时至今日你还要想着他!”

赵无妨旁观二人神色,“哈哈”一笑将刀放下道:“尊夫人不太守本分啊。”

木头拍开赵不折穴道,失败地摇头,“疏于管教,让赵兄见笑了。”

赵无妨虽放下了刀,却拉着苏离离的手腕不放,刀尖指点言欢和徐默格道:“这两个是谁的人?”

木头漠然地看了一眼,“祁凤翔的人,暂且留着吧,或许另有用处。”

赵不折活动一下手脚,振臂接上了脱臼的右臂。赵无妨将苏离离甩到他手上抓着,对木头道:“里面请。”木头也不多说什么,径直跟他进了木屋。赵不折在后,捉着苏离离,对言欢道:“你们两也过来!”

四人先后进了那木屋,徐默格与言欢站在门边。赵无妨沉吟半日从怀中摸出一张纸来,徐徐展开,两尺见方,密密麻麻记满了符号。他递给木头道:“这就是乌衣的那张图。”

木头大致扫了一眼,心道这赵无妨当真谨慎小心,工于心计,冷笑道:“赵兄是在试探我?这图上符号颠来倒去,虽是乌衣的密文,却是张假图。”

赵无妨淡淡一笑,也不置辩,另从怀里取出一张叠起来的旧羊皮,抖开来仍是两尺见方,写满了符号线条,却拿在手上让木头看。

木头只看了一眼,神色便认真起来,细细察量片刻,眉头一皱道:“不对呀。”

赵无妨一惊,“怎么?”

木头指点着图上符号,“这是安康,却标了个落霞山。落霞山在江南,怎会在这里。”他手指沿着那一串符号往下,蜿蜒看了一个来回,皱眉摇头道:“这图上的话有些似是而非,赵兄该不会被人骗了吧?”

赵无妨自己也低头看了半晌,不知所云,将那张羊皮放在桌上,用手抚平整了,道:“也许密语之中还有暗语。你把它写下来,我们再参详。”

木头点头道:“这也有理。”站到图旁细看,赵无妨让开了一点,手却按在羊皮一角。木头伸手抚上似要细看,须臾间摧动内力,以内力之中的一股绵劲击上那羊皮。

赵无妨只觉掌心像有一阵水流涌来,那羊皮像炸开的雪花,“砰”地一下震成了碎片,漫空飞舞,楠木桌子却原样未损,甚至连动也没动一下。这般深纯内力已是世所罕有,使出来却又如此举重若轻。

变生肘腋,赵无妨猝不及防,一愣之下,木头一掌切向他颈脉。赵无妨不料他说动手就动手,急往后一掠。哪知木头这一招只是虚招,身形一晃,已趋至赵不折身旁。赵不折若是聪明,本当一刀砍向苏离离,然而出乎意料之下,他只能习惯性的反应,一刀削向了木头左臂。

弹指之后,被木头点中他左腕太渊,已将苏离离拉到身后。赵无妨一抬手,止住赵不折,怒道:“你这是何意?!”

木头板起一张波澜不兴的棺材脸,“没什么意思,这张图好得很,内容我记下了,留着也无用。”

赵无妨心下大怒,却隐忍不发,暗想此人武功卓绝,内力亦复深厚,若是真打,两人合力也打不过他,问道:“阁下武艺高强,机智过人,想必不是祁凤翔属下吧?”

木头慢慢摇头,“不是。”

赵无妨当即一抱拳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言罢对赵不折一个眼色,转身要走。

木头淡淡笑道:“你不想打了,我却想打。”他纵身一跃,晴空排鹤般疏朗,双拳连出,击赵无妨之左,赵不折之右。二赵以刀相抗,木头迎刃变招,仍击他二人左右,双臂所罩不离他二人要穴。

他自得时绎之内力,又得时绎之指教,临敌之际,应变极快。赵氏兄弟若要围攻他,需得左右夹击,如今被他这一打,赵无妨只得向右避,赵不折只得向左避,二人反越挤越紧,几乎要施展不开。虽有四掌,难敌双拳。

三人转瞬便拆了七八十招,木头左攻右击,出招越发莫测。赵无妨心下生寒,暗道:我们兄弟今日难道死在这人手里?赵不折右臂刚脱臼过,不能使力,一番勉力支持,已是背后冒汗。

苏离离但见二人手中刀光在木头身前身后挥舞,一颗心都缩了起来,连眨眼都顾不上。冷不防徐默格悄无声息地站到身后,扯了扯她袖子。苏离离回头看了一眼,顾不上听他言语,仍看木头与赵氏兄弟打斗。徐默格拽了她袖子便往外拉,苏离离道:“你做什么?”

木头眼角余光已瞥见动静,顺手拈一枚言欢妆奁盒上的花钿掷去。花钿正中徐默格手腕,击得他连忙放手。木头这略一分神,赵无妨缓过口气来,腰带中摸出一枚震云珠,就地一摔。火光炸响,硝烟腾起,木头不由得倒纵后退,烟雾散处,见赵氏兄弟背影已远。他默然站立,看二人去远;苏离离倒是追出去两步,又回头看着木头。

徐默格看二人跑远,低沉道:“他两人各自受伤,你轻易便可将他们追上杀死。”

木头方慢慢扭头看着他道:“你主子既在赵氏兄弟身边安插了人,自然知道图在他们手里。他仍然把簪子给我,又让你跟着我们来,便是要我与二赵相斗。最好的结果是我被二人杀死,最差的结果也得趁我不备,让你捉了我老婆去。我说得对不对?”

徐默格道:“你很聪明,却只猜对了一半。主子是让我来捉她,但也说了,如若你有危急,也当救你一救。”

木头顿了一顿,才说道:“还有一半你没说。你一路追着我们,迟迟不曾下手,只因言欢不要你捉她。”方才木头在屋里与她说话,言欢说你在此无益,带着离离远走高飞吧,我只有这一句话,别的也无须多问了。她定是知道苏离离有危难,而言下之意又仿佛不愿她被捉住。

徐默格眼神惊讶之后,转为默认,道:“刚才你们打斗,她不会武功,站在那里未免危险,才想拉她出来。”言欢站在徐默格身后一直寂静无声,此时听了二人言语,神色冷漠中突然透出一股狠气,身子一转,不再看他们。

木头反笑了,“你主子千算万算没算着你们这一出。”默然片刻,又看了看赵氏兄弟离去的方向,到底不放心留下苏离离与这两人在一起,只得作罢。

暮色渐临,四人身在梁州,也不住客栈。寻了一处小山洞,木头用内力逼出徐默格肩臂钢针,钢针细而无毒,受伤便不重。两人找来干草,铺在洞底,生了一堆火,铺了两张干燥的地铺。收拾完,徐默格对木头道:“请借一步说话。”

木头见他说得郑重,起身与他出去了。

言欢默然倚在石壁上,微阖着眼,仿佛没有苏离离这个人近在咫尺。苏离离看着她侧脸,睫毛的投影映在鼻梁上,叫了一声“言欢姐姐”。言欢似乎困了,侧身倒在干草上,决然道:“睡吧。”

她一只手,葱白一样干净漂亮,搁在那干草堆上。苏离离侧身靠着石壁,注视她容颜,慢慢伸手过去,触到她冰凉的指尖,诸般生疏与隔世的熟悉渐次在心里回旋。她明知言欢没睡着,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半天,言欢才动了动手指,缓缓睁开眼。不知是谁的眼泪先落下来,手却紧紧握在了一起。许多年来各自承受的苦,因为时间长久而疲于陈说,无法倾诉,却如洪水蓄积,终于在这个寒冷的冬夜绝堤。二人一坐一卧,哽咽痛哭。

哭了一阵,言欢渐渐止住泪,默然半晌,柔声道:“睡吧。”仿若小时候自己睡觉害怕,言欢等嬷嬷们都下去了,便爬到里间床上陪她睡。苏离离依言躺下,仍握着她的手,干草淅娑细微的声音像走过了一地秋黄落叶,波澜尽去,愈觉寂静。

山洞之外,徐默格扶着一株木棉,恳切道:“我有一事相求。”

木头道:“你说。”

“我想带她走。”徐默格的声音低沉,却永远透着一股寂静孤单。

“去哪里?”

“要人认不出,只能去关外。”徐默格站直了身子,“我想请你告诉主子,我与言欢都死在了赵氏兄弟手里,从此世上便没有我二人。”

木头听他语气坚决,心中有些触动,慨然道:“你们放心去。”

徐默格正色抱拳,“我二人此生只怕再不能回中原,大恩不言谢。”

木头也抱拳道:“不必客气,一路走好。”

苏离离这一觉睡得并不太熟,恍惚中醒来,火堆恹恹欲灭,山洞里昏暗,言欢已不在身边。她微微一动,触到木头的胸膛,往他怀里缩了缩,问:“言欢姐姐呢?”

木头抱着她,轻声道:“走了。”

“跟徐默格?”

“嗯。”他低头吻了吻她的头发。

苏离离在他怀里静静地伏了一会儿,山洞外已有些透亮的晨光,天空青白。她似睡非睡,又懒懒地不想动脑子,只觉被他这样抱着可以过完一世。眯了一会儿,方打了个小小的呵欠,看着山洞里渐渐亮了起来,苏离离朦胧半醒,口齿迟涩,含糊问道:“那图里的内容你真记下了?”

木头也懒懒地答:“记下了。”

苏离离沉默片刻,怪道:“没想到你也会骗人,把赵无妨骗得团团转。”

“我当然骗人,只不骗你;就像你也骗人,只不骗我。”

苏离离沉吟片刻,脸在他肩窝蹭了蹭,轻笑道:“徐默格遮着一张脸,看去都不似活人;言欢姐姐冷若冰霜。两人话都不说一句,想不到竟会结下私情。”

木头换了换姿势,仍是抱着她道:“我看他们般配得很。言欢过去心里有怨,对你自然生疏憎恶;她如今有了爱人,待人便有了善意。这也是人之常情。”

苏离离思忖半晌,深以为然,“嗯,那倒不错,你在我身边,我就心满意足得很,看谁都好。”

木头借着洞口微光,遥望天边一丝微微发红的云朵,缓缓道:“想那陈北光一方枭雄,和方书晴生不能聚首,死在一起;时绎之痴恋你娘一世,遗恨终生。情之一字,有万种艰辛,世间男女,却泯而不惧。如你我今日厮守,已是万千痴怨中的幸事。”

苏离离嫣然一笑,手臂缠上他腰,“你说得这样通透,可莫要看破红尘,出家做了和尚。”

“看破之人才做和尚,看淡只能做凡人。”木头眼神专注,心中情动,低下头吻上她的唇。

苏离离宛转相就,简简单单一吻,却有无限缠绵,她笑道:“肚子饿了。”

木头以手抚额,笑容纯粹干净,“这件事可没法看淡,走吧,我们回雍州吃饭去。”

第十六章万物为刍狗

一入腊月,辞旧迎新。雍州百姓战乱之中仍收拾起仅余的喜气,守在家中预备过年。云来客栈陈旧却整洁的大门前突兀地挂了两只红灯笼,入夜点起来格外惹眼。苏离离说这家客栈偏僻干净,木头说那就住这里。

店老板是个四十岁上下的大嫂,人虽干瘦却爽利热情,将二人让到最好的一间客房里,抱来干净被褥铺上。苏离离笑靥如花,嘴甜手快,把老板娘哄得眉开眼笑,连连对木头道:“大兄弟,你可是上辈子积了德,才有这么漂亮又伶俐的媳妇儿啊。”

苏离离顺势挤兑他道:“那可不是么,也不知他积了什么德,佛菩萨拿我做人情,硬让鲜花插在……嘻嘻。”老板娘嗔道:“这可是胡说,这孩子一看就老实,生得也好。可别依着口角伶俐就欺负人家。”

苏离离大惊,“什么,我欺负他?!”木头挂着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要笑不笑。老板娘收拾干净,围裙上擦着手笑道:“年轻人就爱斗个嘴,我去给你们烧壶热水去,要什么跟我说啊。”一面掩着笑意,一面摇头叹息着出去。

老板娘的男人年前死在盗贼手里,一个儿子也有二十岁了,被军队征走杳无音信。儿媳妇回了娘家,也再不回来了。上月祁凤翔军过,将这一带的存粮钱银洗劫了大半,现下这客栈也只有陈米萝卜,咸菜干饼充饥。苏离离取出铜钱,让老板娘去街上富余人家买来新米点心和鲜鱼,做了一餐称得上丰盛的食物,三人同吃。

苏离离问道:“大嫂,你的丈夫儿子都不在你身边,你还开得下去客栈啊。”

老板娘叹了口气,“过日子呗,我就是不吃不喝又有什么用。”她拾了个凳子收到里间,犹自叹息道:“人总要过日子的。”

私底下她问木头:“祁凤翔怎会纵兵抢劫?”

木头道:“他也是没办法,兵少将寡,只能收缩在潼关一线。外战的军队,供给都由朝廷运发,如若被扣,他就只能自己想法子。战乱之中,民如蝼蚁,祁凤翔还算好的,没把这里刮干。”

苏离离想到老板娘说的“人总要过日子”,但觉人有时真是很奇怪。万般艰难中却有无限韧性,哪怕一无所有,只要活着,便去生活。她回想京城城破之时,木头不知所踪,程叔猝然身死,自己孤单一人,前路渺茫,无有目标与终点。如今思之恻然,那时却不知畏惧,只因她不能去畏惧。

木头为时绎之所伤,一年多来命悬一线,生不能见,死不能得,却从未放弃希望,即使朝夕不保,还有闲暇去看那一本本医书。祁凤翔将门公卿,一生安分便富贵无忧,他却偏要西出领军,东拒父兄,即使一无所有,仍有破釜沉舟的勇气。

苏离离对木头道:“你记得那张图,如果他在军资上真的有麻烦,我们帮帮他吧。”

木头点点头,“我知道。”

没有多余的猜疑和解释。

苏离离整理着二人的包袱,几件换洗衣服裹着天子策,忽然想到如今在他们手中既有大批的钱粮,又有这天子之徵,问木头:“你说我们去争天下,岂不是很方便?”

木头吃罢晚饭,就坐在屋里百无聊赖,只看着苏离离左收右拾,此刻盯了她白净的脸庞,懒散道:“那不是累得慌,打完天下还要治天下,治完了天下还有嗣君之乱。古来有几个把这几件事都办好了的。”

苏离离将包袱整好,打上结扔到桌上,走过木头身边时,被他一把捞住了按在怀里,笑嘻嘻地望着。苏离离笑道:“看什么,我脸上长了朵花儿啊?”

木头面不改色道:“姐姐,我们很久没有……了。”

苏离离怒道:“什么很久,也就十天半个月!”

“那还不久,人家老板娘都知道你是我媳妇,侍夫之礼不可废。”

苏离离刮着他脸皮冷笑道:“好没羞,既没有娉礼,又没有拜堂,我怎么就成了你媳妇了?”

木头一脸无辜道:“我是上门女婿,这些该女家办。”伸手就解她衣裳。

苏离离推拒,“老板娘还没睡。”

木头更不迟疑,“我侦察过,她睡了。”

苏离离哼了一声,放手从了。木头脱下她外罩的厚袄子,又解下她里面贴身的棉衣扔在桌上。苏离离知他在情事上素来狂放,必要将她剥光才尽兴,拉他衣领道:“我们到床上去,这里冷。”

木头一把抱起她来,走到床边,神往道:“三字谷里冬天也冷得厉害,但是碧波潭水很热,泡在里面舒服得很。今后回去,在那里就不冷。”

“啊?!”苏离离顿时从脸颊红到耳朵根,“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一说到这个,满脑子都是龌龊念头!”

木头拉开她里衣的带子,一脸无耻加煽惑地问:“我只对你龌龊啊,你想一想,不觉得那个环境很好么?”

苏离离想了一想,那样幕天席地,泡在温泉里……身上一阵热又一阵冷,倒把脖子都羞红了。身上衣衫已被他解了下来,皓臂如玉,青丝及腰,木头吻上她肩膀轻吮了一下,手抚着她光洁的背,觉得她好象瘦了一点。这些日子与自己一起奔波,风餐露宿,其实很辛苦。他抱着她的腰贴到自己怀抱。

苏离离却扣着他的腰带,慢条斯理道:“抱这么近,我怎么脱得下你的衣服?”木头两下脱掉衣服甩开,手臂上肌肉的线条隐隐浮现。苏离离见色起意,一把抱住他柔韧的腰,歪了头在他手臂上咬了一口,仰脸笑道:“我要在上面。”木头微微一笑,捉住她的腰将她放到了自己身上。

苏离离忙道:“不对。你不能捉着我,应该让我按着你。”

木头诚恳地问:“你按得住我么?”

“……按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