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字嫡一号 作者:青铜穗

文案:

平行王朝的公主穿越到大梁

第一件事给家人改善处境

第二件事找个好老公

第三件事当个破案小能手

——哎哟,天下还有凭权力和脑子办不到的事嘛?

第1章 大爷摔了

三月天里,竹叶铺满了视野,落影在墙壁上,像一只只喷香的鸡爪子。

徐滢托腮坐在窗下书桌旁,听着肚子里传来的咕噜噜的声音,连吸进的晨雾都能幻想出点心的味道。

徐家老太太上个月犯了心悸之症,大夫交代说要避免吵闹,安心静养,于是大老爷徐少泽下令,往后除了晨昏定省,各房就还是回各房用饭。

徐滢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而在自己房里吃得自在,但这样问题便又来了,大太太冯氏立了新规矩,府里的三餐要按辈份从上到下的排队分发,而徐滢如今正在长身体,竟然每每没到饭点就已经先饿了。

侍棋去了快有半个时辰,还没见回来。按理说,这个时候怎么着也该到了。

她两眼紧紧地盯着院门口,盼望着她拎着红漆食盒快快出现。

但是才抬刚伸长脖子,湘妃竹制的帘子就响起来了。

“你怎么还没有洗漱?天都大亮了,老太太要去寺里进香,咱们得去立规矩了!”

门槛下,三十出头的杨氏年纪轻轻,穿着这个朝代孀妇们常穿的灰青色襦衫,五官虽然精致,但微微松驰的皮肤又显出几分不合年龄的疲态来。她一手搭着帘子,一面用眉间深深的川字表达着心里的忧虑。

这是她的母亲,确切的说,是她这具身体原本的母亲。

“还愣着干什么?去迟了可又要听闲话了。”杨氏低头走进来,不多话,却透着几分无奈。

“洗了洗了。”徐滢坐起来,“就是没梳头而已。”一面伸手往头顶扒拉了两下,觉得应付不过去,才又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下。

她对于去见徐家老太太确实不怎么热衷,穿过来三日,她前两日半就是在佛堂里度过的。

杨氏身后的阿菊连忙走过来帮着梳妆,徐滢借着衣袖掩饰,揉了揉前后快贴到一起去的肚子。

杨氏的紧张她不是不明白,但是她现在真的饿得眼冒金星了。房里虽然有零嘴儿,可是那些东西又岂能顶得了饭?她前世里乳水吃的少,所以体质很弱,嫁给驸马后没几年就死了,所以吃饭这事断断不敢含糊。

不过看杨氏身边只带了阿菊,平日负责茶饭的丫头并不见,想来杨氏也是还没有吃饭的了。

这个三太太,待遇也许并不比她这个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二丫头好到哪里去。

她往铜镜里偷瞄了杨氏一眼,她一面在替她收拾床铺一面在唠叨:“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是这副德性?说话间就满十六,崔家那边恐怕过不多久也要来提亲了,你父亲不在了,咱们家本来就低人三分,你要还是不长进,嫁过去可怎么得了?”

虽是太太,但似乎这么些年亲手打理两个孩子的生活已经成了习惯,换位想想,徐滢的父亲徐少川过世已经有十年,等于他们兄妹还只有五岁多的时候杨氏便开始守寡,年纪轻轻,娘家又回了原籍,这种对子女的控制或占有欲恐怕也是根深蒂固的了。

徐滢听见崔家两个字,并没有怎么理会。

也没有在意“她”从前到底怎么个“不长进”法——她昨天夜里从佛堂回来之后,才听说是因为打烂了冯阁老夫人送给三姑娘的盘子,被老太太罚去佛堂抄了几日经。既然只是打烂个盘子才接受的重罚,那么这里头到底谁对谁错,还不知道呢。

她关心的仍旧是她的早饭什么时候来。

正幻想着鸡丝粥的美味,门口帘子啪啦啦一响,又有人迈着小碎步走进来:“太太,大爷摔伤脚了!”

“怎么摔伤的?”杨氏停在那里,身子还保持着微躬的姿势,但转瞬她就走到了门口:“他不是去衙门里了么?怎么会突然摔伤?!”

杨氏当年生的是对龙凤胎,除了徐滢以外还有个儿子徐镛,将门出身的男子没读书人那么多规矩,到了十五六便会在营里找个差事做。太平盛世下,像他们这样没有爵位的武将之家,子弟也很难一出来就有好差事,都是要混资历的,碰上武举的时候若能拿到个好名次,倘或也能飞黄腾达。

徐镛年初便走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刘沁的弟弟刘泯的路子进了五军营,成了端亲王身边的都事,虽是只管着一般文件卷宗,职位也只有从七品,而且还在试用察看期间,却也叫做有了正经职业。而且跟在深受皇上恩宠的胞弟端亲王身边,这份体面也不是人人能有的。

三房唯一仅有的男丁如今也有了体面差事,这跟从前是截然不同的区别。

昨儿夜里,就是徐镛踹了佛堂的门,把徐滢接回来的。

所以,即便她对这些亲人并没有什么感情,但徐镛出事,她当然也是要去的。

才进了拂松院,就听见骂骂咧咧的痛呼声一声接一声地传来。

待到进了门,一张生得与徐滢如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白脸儿便就呈扭曲之态呈现在眼前,徐镛抱着脚坐在榻上痛呼,旁边三四个小厮打的打热水,拿的拿药膏,见到杨氏徐滢进来又忙不迭地回头行礼,拥挤的房间顿时就更显得拥挤了。

“这是怎么了?”杨氏焦急走过去:“你又闯什么祸了?上个月才挨了十板子,这才刚好就又惹了祸回来,你是成心要气死我!”她说着红了眼眶,一面夺过小厮手上的帕子要给他擦拭血迹,一面又转头去让人传大夫。

徐镛跟徐滢都随母亲,杨氏是南方人,骨架秀气,徐镛虽是遗传了徐家北方人的俊挺,但实际上也体型也还是偏瘦的。这于是也成为徐老太太不怎么喜欢徐镛的原因之一,她经常的指着才不过十二岁,但已经生得膀大腰圆的二爷徐飚说,这才是徐家子孙该有的样子。

徐镛本疼得两脸儿煞白,听见杨氏的话,脸色又变得有些发青。

徐滢顺手从桌上果盘里掰了块桃酥进嘴里,囫囵吞下肚,去看他的伤势。

她虽然决定要对自己好点儿,但看眼下这阵势,恐怕一时半会儿早饭也到不了嘴里。

徐镛整个左小腿一片淤青,关节处肿得跟木桩子似的,小腿骨上还擦出片血来。小厮金鹏正拿着帕子给他冷敷,又不停往伤口四周上药膏,但他额上仍是冷汗淋漓。

“这是怎么了?”徐滢问金鹏。

金鹏看了眼杨氏,说道:“今儿衙门里有场极重要的集议,端亲王和各卫所将军们都会去,昨儿端亲王便下了令让二爷把划好线交给他的舆图和卷宗整理好,今儿会上要用。大爷怕误事,于是一大早便骑马出了门。

“谁知道这马犯了浑,到了街角拐弯处竟直直地撞上了墙头,大爷便摔下来。这回二爷是真没闯祸。”

金鹏小声地替主子辩解。

杨氏错怪了儿子,有些不自在,一面叨着“怎么不慢着点儿”,一面去帮他塞枕头,徐镛却是咬着牙沉着脸,避开了她的手,闷声道:“不用。”

杨氏手停在半路,头发丝儿里都是难堪。

徐滢皱了眉:“好端端的马儿,怎么会往墙上撞呢?是谁负责二爷的马?”

金鹏忙道:“是小的。但是小的天天打理,发誓早上出门时并没有发现它有什么不妥。”

徐滢望着他,又看向杨氏。

杨氏仍在无措之中。

徐滢静默片刻,目光落到桌上漏刻上,却是突然凝重起来:“这下完了,现在都快到下早朝的时间,既是端亲王和大将们都会参加的集议,哥哥又要怎么才能不误了王爷交代的事情?”

第2章 地位堪忧

徐家世代行武,太祖原是大梁高祖皇帝身边的侍卫长,深受高祖皇帝信任,后来几个子弟也借势进了军营卫所,几代下来也算没曾辱没门风,徐滢的祖父在世时做到了中军营佥事,知道太平盛世武将难以晋位,便下令子弟行武之余习读参加科举。

徐家攀龙附凤这毛病许是传统。

大老爷徐少泽原配过世后续娶了冯阁老的庶女为填房,仗着冯阁老提携,如今在兵部任侍郎。

冯家门第本就高过徐家,冯氏虽是庶女,但也是八抬大轿抬着过门的,过门后不但相继给长房添了一女一子,又带契着丈夫升了官,如今在徐家,没有她横着走不到的地方,在守寡而且娘家又在远方的杨氏面前,更是连呼吸里都透着股高不可攀的味道。

二老爷徐少谓少时进营,混到了如今五军衙门从五品经历,徐老太爷在世时,也不忘家族传统,给他求娶了淮阳侯的侄女黄氏为妻。黄氏父亲虽然才是个正五品的员外郎,但凭着淮阳侯这棵竿子撑腰,在杨氏面前腰板直得的也不是一星半点。

当然,徐老太爷也没有过份偏心。

杨氏的父亲原先是国子监祭酒,学识渊博,常与皇上侍讲,很得人尊敬。当时把女儿嫁到徐家,夫妻俩也不是舍得。只可惜杨先生英年早逝,死去已经有十二个年头。

对于有着以攀附为传统的徐家来说,杨先生的早逝直接就等于杨氏在徐家也失去了利用价值。

话虽是粗糙些,理却不假。这些年杨氏待遇节节降低,尤其在姑太太的徐曼贞因故死后,杨氏地位下降得更是明显,但那时好歹还有徐少川撑着,并不敢有人对她怎么,徐少川一死,出身清贵之家的杨氏在婆婆面前愈发唯唯诺诺。

这样的情况下,三房要想寻出路,就只能指望徐镛。

偏徐镛又是头犟牛,偏生宁愿去寻刘沁的关系寻差事,也不愿去寻徐少泽。

这次承蒙刘家帮忙进了五军营,好歹徐老太太看杨氏的目光带着些春风了,这次的集议这么重要,若是毁在尚在观察试用期里的徐镛手上,端亲王还怕手下没人打杂么?

徐镛若是丢了差事,那三房面临的尴尬就更不用说了。

因着徐滢这声“完了”,大家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惊惶不定的神情来。

“这可如何是好,要不让金鹏先递个话去告假?”杨氏绞着绢子道。

“那地方金鹏能去吗?”徐镛没好气地斜了她一眼,硬梆梆道:“我是专管卷宗舆图的,王爷只寻我要东西,莫说金鹏不能去,就是我把钥匙交给别人也是不成,军机要务多大的事儿,怎么能够不经请示随便交予人手?”

说的倒也有理,不过事情总得解决。

有纪律行事又严谨的武将往往都是铁面无情的,端亲王又是大梁皇帝的胞弟,误了他的正事儿,他能听你的解释?

“那怎么办?”杨氏凝着眉,“你又不能行走。”

徐镛听到这话,便就咬了咬牙,将腿放到地上,扶着金鹏试着站立。

腰还没挺直,就听哇地一声惨叫,他又跌下地去了。

小厮们赶紧七手八脚地将他扶起,杨氏忙不迭地催阿菊:“大夫怎么还没来!”

屋里又闹腾了一阵。

徐滢看着徐镛疼得发白的那张脸,连忙也蹲下去帮他换帕子。

金鹏抬眼一见她那眉眼儿,忽然一顿,击起双掌道:“小的有个主意!”

“什么主意快说!”徐镛没好气地瞪他。

金鹏搔着后脑勺,期期艾艾道:“小的觉得,倒是可以让二姑娘代替大爷走一趟……”

让她去?

徐滢张大嘴停在那里。

徐镛和杨氏也同时望过来。

金鹏见徐镛没开骂,遂又壮了胆子:“小的是觉得,若是只是去拿钥匙开柜子拿东西而已,又不用做别的公务,那大爷把要拿的东西写给二姑娘,然后换上爷的衣裳帽子,把东西交给端亲王就走。应该不会有人发现不妥。”

徐滢与徐镛五官如出一辙,虽比他矮些,但官服这些东西套在身上是看不大出来的。

而且徐镛进衙门才半个月,必然没有什么过从甚密的朋友,虽说是在端亲王身边当差,但人家亲王可不见得时时呆在衙门里,更不会没事来注意今天的都事跟昨天的都事有什么高矮上的变化,如果只是去准备几份东西,按理是不会出什么漏子的。

“这怎么行?”杨氏皱眉,“滢姐儿是姑娘家,怎么能去那种地方?”

大梁武将之家对女孩儿的管教不如耕读之家严格,偶尔也会有小姐会在花朝节前后驾马踏青。但是杨氏自幼是读女训女诫长大的,规矩严谨也一直是她自傲的地方,从前对徐滢本就管得严,听金鹏出这馊主意更是觉得荒唐了。

徐镛也不同意,“衙门里全是粗老爷们儿,滢姐儿去不合适。”又瞪金鹏,“就你馊主意多!”

杨氏跟着瞪过来,看来往日镛哥儿闯祸,这些小兔崽子们没少在旁边撺掇。

徐滢深深点头,再掰了块桃酥进嘴,也觉得是这么个理儿。她连早饭都没吃,怎么会有力气去跑腿?

金鹏被骂,灰溜溜起开去。

“这是怎么了?”

正一筹莫展,门外就传来了声音。

杨氏闻言下意识挺直了腰背,徐镛脸上的不耐也更甚。

阿菊看了眼杨氏,迎出去,到了廊下陪笑道:“浅月姐姐来了。是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么?”

“哦,老太太和大太太要去进香,左等右等不见三太太过去,便已经出门了。我怕老太太回头又要怪罪,所以特地过来看看。怎么了?这又是传医又是唤药的,是谁在老太太去祈福的当口又添血腥了不成?”

这声音温婉又和蔼,不高又不低,若不细究,听着着实舒服。

杨氏脸色变了变,连忙呶嘴示意丫鬟拿锦被来给徐镛覆伤,又自行弯腰收拾起药瓶脸盆什么的。

徐镛气闷得将被子一扯,大声道:“连个丫鬟子都不敢惹,咱们家的太太连外头的村妇都不如么!”

声音震得屋里屋外都静下来。

杨氏气得脸色灰白站在屋里,双唇紧抿着,两颗泪挂在眼睫上,如风里的露珠,颤颤巍巍。

窗外人影一闪,脚步声远去了,转眼阿菊也垂手走了进来。

徐滢一块桃酥卡在喉咙里咳嗽起来,阿菊连忙过来替她抚背。

徐镛烦躁不堪地砸了杯子:“还不给姑娘倒水!一个个蠢得跟猪一样,还等着我去侍侯不成?!”

徐滢连忙伸手压胸平喘,一面上气不接下气地唤住他:“脱衣服给我,我替你去衙门!”

第3章 亲王之令

连丫鬟都敢来指桑骂槐了,这日子过的,若是徐镛连手上差事也丢了,那还了得?

不管徐镛和杨氏同不同意,也不管肚子多饿,为了处境不至于更坏,她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徐镛是三房的顶梁柱,不过是去送个东西就能保住他的差事,金鹏说的也没错,他们长的一样,而且都还是少男少女,皮肤上也看不出来,只要不搜身,谁会知道她是顶替的?

何况她又不是什么没见过世面的深闺小姐,衙门里的人,文的武的老的少的,权大的权小的,老实的精明的,原先在她面前躬着腰求她办事儿的还少么?她并不会怯场,若是不去想没吃饭的事,就更没有前瞻后顾的理儿了。

徐镛纠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把衣服脱下来让人送了出来给她。

徐滢穿着他的团领青色官服与乌纱帽出了门,门下金鹏盯着气宇轩昂的她一愣又一愣。徐滢掏出几个铜板拍给他:“半路买两个肉包子给我!”

徐家离承天门不远,差不多也只够吃两个包子的时间。她在马车停之前抹了嘴,下车挥手让金鹏在外等她,进了承天门往右,一路遇人无数,但却无惊无险。

徐镛在出门前把五军都督府内各衙门地图全都画给了她,也都把该交代的东西写好了。

五军都督府在承天门内右侧的房舍,大梁前后左右中五军衙门皆在此办公,尤以中军都督府为首,而因为前后左右军皆在外地卫所设府,难得进京一趟,所以京师的五军都督府,实则等于是中军都督府一家独揽。

中军都督府的左都督是嘉宁皇帝的胞弟端亲王。

皇帝与端亲王一母同胞,是先帝元后所生,元后生下端亲王后未久便甍了,当年的德妃,如今的太后娘娘与元后是表姐妹,又膝下无子,于是先帝便将年幼的皇帝和端亲王交给德妃抚养。

德妃也十分尽心,不但对小兄弟俩关怀备至,还将他们各自培养成人,直到皇帝从太子做到皇帝,德妃也成了太后,双方关系依旧融洽得很。

皇帝对太后孝顺恭敬,对唯一的亲弟弟也十分关爱。打虎还得亲兄弟,上阵还得父子兵,他自己当了皇帝,也没让弟弟吃亏,不仅让他留在京师不去封地,在当太子期间还请了武艺高强的良将培养他,最后让他成功掌管了京畿十万大军,成了五军将帅之首。

当然,徐镛匆忙之间告诉她的信息十分有限,有些乃是徐滢自行添补进去的,比如说皇帝请良将栽培弟弟,太后又常与他们嘘寒问暖等等。除此之外,她脑补的还包括端亲王的形象,身怀绝技,威武勇猛,定然是个年轻英俊的王公。

但当她踌蹰满志推开公事房的门,左都督公案后却坐着个大胖子!

胖子将近不惑之龄,上唇留着两撇八字须,身上穿圆领赤色窄袖衮龙袍,头顶束着双蟠龙戏东珠亲王冠,翼善冠除在一边,两手各一只硕大翡翠戒指,正在一手摇折扇,一手拿丝帕印着额上的汗,而眉头紧皱着,看上去心情也不大好。

见到徐滢到来,简直也气也没多喘一口,便起身指着帘栊下角落旮旯里一架大铜柜子:“你怎么才来?赶紧把东西拿出来给我!”

徐滢久混宫闱,知道有权的不一定就是帅的,有钱的不一定就是注重保养的,所以很快也接受了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端亲王是个中年大胖子的事实。道了声“是”,躬着腰走到了铜柜前,心不慌神不乱地打开柜子,取出早就准备好了的一沓文书来。

端亲王接了文书一样样看过,然后又丢回到她手里:“跟我去议事厅!”

按照徐镛和金鹏的说法,徐滢本来是可以把东西整理好交给端亲王身边的长史伍云修之后,便跟他告假回府的,如此不显山不露水,再无人怀疑这事有什么不妥。而等下晌徐镛再托刘泯过来把他受伤的事说了,顺便告个长假,端亲王也不见得不会肯。

眼下听见端亲王要她随同他去集议,她就愣了愣。

“还站着干什么?”

端亲王在门槛下回头,两撇八字须很不愉快地耷拉下来。

徐滢连忙应了声是,抱着文书灰溜溜跟在他身后。

既是要在端亲王手下讨前途,这脱身的事,就只能先跟过去再说了。

低眉顺眼上了游廊,一路也默记着地形,基本上与徐镛图上画的对得上号。

游廊拐了个弯,前面松柏树后的三间红墙碧瓦的阁室就是议事厅了。即使隔着十来丈远,也能看到一排过去的四五个大八角雕花窗内人影绰绰,而门外站着的除了兵吏,还有好些个着青绿不一官服的低阶命官,一个个拢手耷脑,大气也不敢出的模样。

徐滢觉得开个会而已,即便是端亲王在此,也大可不必如此。

但她这念头还没消去,离她最近的那个八角窗内立刻就飞出来一黑压压的物事,直往她额角砸来!

紧接着窗内又有咆哮声起:“年后户部拨了两万两军饷,如今才三个月过去,整个帐上就剩下三千两!中军营里养的是狼吗?!各卫所本就该自力更生,就算全是募兵,三个月又岂能吃得掉万多两银子!

“而如今看看各卫所治下,有几个是认真在以兵养兵的?十个里倒有九个半在仗着祖荫在下方耀武扬威!若是这般,那我们大梁还要卫所军户作甚?索性全部募兵将朝廷来养好了!”

掷过来的是本足有半寸来厚的牛皮簿子!动手的人一看就很内力浑厚,从屋里飞到屋外简直连纸页都为被风扇动一下,徐滢着实吓得不轻,好在端亲王在旁边眼疾手快接住了它!

“这小子!”端亲王咬了咬后槽牙,拿着那薄子,加快了脚步进门。

徐滢也不敢怠慢,连忙跟上去。

因为门口未及通报,这里进了议事厅,满座二三十个人立刻就刷啦啦站起来了。当中有好些穿绯色官服并且年纪还不轻的头上汗都没有来得及擦去,但见到端亲王来,又能看得出来大伙略略地松了口气。

议厅上首左侧坐着个也穿圆领赤色衮龙袍、头戴翼善冠的家伙,腰如铁板,面如冰霜,眼窝下一片青色,一看就是纵欲过度肾气不足。见到端亲王,也只在众人全都起身行礼了之后,他才抬起屁股站起来,面向他颌了颌首。

第4章 神仙打架

中军营里乃是端亲王一手在握,看这家伙的打扮不是亲王也是世子,听说大梁别的亲王郡王都去了封地,那么看来只能是端亲王的儿子了。而徐滢敢肯定,刚才怒得拍桌扔簿子的疯子除了他以外也不会有别人。

端亲王走到上首中间坐下,徐滢也亦步亦趋跟上去,迟疑了半刻站在他右后方。

按规矩她只能这么站,但是这么一站,她就正好位于那家伙的左首,距离他的位置跟距离端亲王一样近。呆会儿他要是发起疯来,该不会把她一掌给拍死吧?

她斜瞄了他一眼,就又悄悄地往端亲王身后稍稍靠了靠。虽然亲王权大势大也不好惹,但怎么说刚才也是他出手救了她,要不然那么重一本子砸下来,她不死也得毁容。

沉着脸的宋澈目光正好溜到这边,也冲她扫了一眼。

“吵什么吵?有话不能好好说吗?”端亲王拉长音望着下方,“这卫所管理失衡的事情,刘正大人出来说说。”

座中马上有穿绯色官服的官员站起来,躬身道:“回禀王爷,卫所也很冤枉。户部拨出的三万两银是在正月初七到达中军营军饷库的,其中两千两用去修缮了营房,三千两拨去卫所田地治了病虫灾害,再有太仆寺这两年供的马匹品相都不见好,营里自行买马配种又去了三千五百两。

“余下的银子发给募兵,就差不多了。这些钱全都用在正地儿,并没有胡乱花销之处。所有开销细帐下官也着人做的明明白白,可是世子偏偏不听,反把帐簿扔了出去。”

刘正摊着手,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这是糊弄三岁孩子呢!”宋澈冷笑着,“我跟你说卫所的事,你偏跟我提营房的事!

“田地灾害哪个营下卫所没见过?人家鲁国公前阵子回来,说西北半种地半买粮吃也才花了五千两,咱们占据京畿重地,河南河北卫所皆有粮仓,反倒是还要上头掏钱出来治灾,那我倒要问问下面卫所那些将军们,你们治下究竟是怎么种地的?

“难道朝廷设置卫所,是让你们游手好闲的?连自己几个人都养不活,你好意思说冤枉!咱们中军营辖管京畿重地,本是占尽天时地利,可近年来反倒连其它几营的兵力都比不过,这次五军比武操演之时竟然落到了下乘!你们还有脸跟我摆理由?!”

刘正据理力争:“西北虽然苦寒,可朝廷年年都会有粮款拨去,那又岂能相提并论?再者这五军操演之事,咱们营这几年本就新兵进得多,大批良将都调去了边关防卫,世子——”

“叫我宋佥事!”宋澈射去把眼刀。

刘正一顿,无语地改口:“又岂是宋佥事口中所说那么轻松?

“新兵进营没个两三年根本上不了演练场,而且佥事大人又苛刻,设置着许多条条框框,不许勋贵子孙下场又不许将官下场,别的大营来的多是勋贵子孙,他们本就有家传武学,咱们怎么能比?佥事大人若觉得操练新兵容易,不如就由您亲任教官好了!”

“你以为我当不了?”宋澈瞪过来。

刘正待要争辩,端亲王已连忙摆起手来:“好了好了,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说着他站起来,接过徐滢手上的文书放在桌上,“宋佥事说的也有他的道理,中军营这两年是有些不长进了,大家好好商议商议怎么改善,列个方案出来再做定论。这里是本王列出的最近的一些要务,你们慢慢看,本王先回房。”

而后抬步要往外走。

宋澈起身道:“不行!事情都没有弄清楚,大都督怎可就此走人?卫所管理分明有问题,下面人阳奉阴违溥衍差事,今儿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把那些白占着地方又不作为的家伙撤掉不可!”

端亲王未等他说完便扶着太阳穴道:“本王有些头疼,你们慢慢商议!”

说着连忙夺门出了去。

徐滢两脚生风地跟上。

出了门后端亲王几乎是拔腿开跑,徐滢还没回过味儿,听到宋澈在身后追喊,生怕他又要砸东西过来,也是卯足了劲往前。

三个人似玩官兵捉强盗般往公事房冲,沿途衙吏们见状纷纷闪避。

到了门槛下,端亲王突然止步,看了眼已经追到石阶下的宋澈,飞快伸手指着徐滢鼻子:“给我看好门!千万别让他闯进来烦我!”说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进了门,随后啪地把门插上了。

徐滢目瞪口呆愣在门外。

她是个管卷宗的,他们父子俩较劲关她屁事!

“滚开!”

正这么咬着牙,后头就传来要吃人的声音。

徐滢立刻转了身,背抵着门板站在中间。

面前宋澈势压于顶,手扶长剑怒目圆睁,仿佛随时会张口喷火的怪兽。

到了这当口,也由不得徐滢退缩了,虽然疯子是不好惹,但端亲王可是徐镛的衣食父母,同时也间接是三房在徐家打翻身仗的有力靠山,她就是豁出去这张脸再被毁容也不能让徐镛丢了这差事!

她很快挺直了腰,拢手在前恭谦地道:“佥事大人请止步,王爷有令,现在任何人也不见。”

“我说了,滚开!”宋澈扶着刀呲着牙,眉头也竖起来。

“佥事大人还是改日再来吧,王爷说了,这会儿不见客。”

徐滢收了手,进而恭谨地行了个礼。虽然端亲王都说了他会出来善后,但这话却十分不靠谱,他若真有这有那份底气,这会儿又干嘛不见他?这疯子可不能硬拼,万一他真动起手来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她总不能让他有现成的把柄抓她。

“你放的什么屁?”宋澈眼睛瞪得更圆了点:“本官是都督大人的亲儿子,本官是客吗!”

徐滢颌首道:“这里是衙门,既然大人也以官位相称,那么大人要进王爷的公事房,当然就是客了。”

宋澈咬紧牙关,打量她上下,冷笑起来:“你个小小的都事竟敢拦本官?信不信我即刻撤了你!”

徐滢答道:“小的是中军营里的都事,负责王爷身边近务,按例小的的任免一概听凭王爷。”

她这话不止是说给宋澈听,更主要的还是说给门内的端亲王听,你看我为了帮你,都把你儿子得罪到这份上了,眨眨眼都有被他踢去爪哇国的可能,你要是不保徐镛的官职,那真是天理不容!

第5章 你的鼻毛

宋澈瞪视她片刻,忽然呲牙冷笑起来,“徐都事,我听说你的大伯徐少泽在兵部侍郎位上已经呆了三四年了,最近中军营里频频调人出去,军饷也含糊不清,是不是跟徐侍郎也有点关系?我忽然想起下晌要进宫,你说我该不该把这事跟皇上提一提?”

徐滢瞄了他一眼,没吭声。

这臭不要脸的,身为亲世王子居然动辙拿亲戚官位来威胁一个从七品小吏?

要是徐家上慈下孝兄友弟恭倒也罢了,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嘛,可他们三房在徐家造了什么孽?杨氏一个明媒正娶的三太太,变得跟姨娘似的低声下气,按理说年轻守节的孀妇不是更值得尊敬么?反倒是让长房一个续娶的填房爬上高枝成了凤凰。

如此一来徐少泽升官还是降职关她屁事!徐家散了最好,三房搬出去自立门户,起码不至于让她一大早饿肚子。前世里她母乳虽吃得少,但别的可没少吃,从来只有她让别人饿肚子的份,哪里有别人克扣她的呢?

她不吭声,宋澈却来劲了。

“可别跟我说你们不稀罕这侍郎的位子,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大伯会爬到这位子可是仗的冯阁老的势,而你会到这里当差,不知道又是走的哪家关系?哦,是了,看你也有十五六岁了,长得也跟个小白脸儿似的,莫不是也攀上了哪家高官的庶女侄女什么的,靠裙带关系进来的?”

他边说边抱着臂冷笑,一双凤眼凉凉地在徐滢脸上直睃。

徐滢交拢双手,心道今儿站在这里的若是徐镛本人,不知道会不会一拳头挥上这家伙脸上去?

嘴贱成这样,怪不得连自己亲爹老子都嫌弃了。

她缓缓呼吸了一气,敛了敛神色,突然望着他道:“宋佥事!”

旁边衙吏本等着看徐滢如何屈服于淫威,闻言顿时吓了一跳,一个个张着眼望过来。

正犯贱的家伙顿在那里,目光也落在她脸上一动不动,一副任凭你放马过来的架势。

徐滢往前走了两步,到了他一尺外距离站定,忽然笑一笑,指着他鼻子:“你鼻毛出来了。”

衙吏们没忍住,噗噗声捂着嘴转过了身。

宋澈两眼圆睁,一张脸登时憋涨得紫红!

徐滢明媚春风地道:“大人英俊风流,没想到连鼻毛也长得这么俊俏多姿,——你可别说话!一说话露出来的就更多了。”

宋澈两眼似要喷血了,脑袋压在她上方,牙齿几乎磨碎。

徐滢咧嘴笑得愉快极了。

宋澈伸手指着她,圆睁怒目瞪了她半日,最后猛憋了一口气转身,终于一溜烟地跑没了影!

“徐镛你好牛!”衙吏们望见宋澈消失出院门,纷纷过来竖大拇指。

端亲王在窗户缝隙里看见了,也乐呵呵地开了门,挥挥手让徐滢进了去。

“想不到你小子办事还挺有点脑子。”端亲王靠在椅背内,摇起大折扇来,看着徐滢,如同看着才凯旋回来的手下爱将,一脸的春风得意。

徐滢忙躬了腰:“得亏有王爷撑腰。”

开玩笑,要不是他逼她这成这样,她能去得罪那神经病么?亲王世子能是好惹的?

端亲王点点头,打量了她两眼,又道:“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现在才来问她叫什么名字,可见她眼下处境相对安全了。

徐滢垂着腰,一字一顿道:“徐镛。”

再想想,刘泯虽是把徐镛荐了进来,但这里头走门路进来的恐怕多了去,一个小从七品打杂的小吏,端亲王自是不会放在心上。心思一转,见一旁小台上有供侍者记录事务的纸笔,遂又取了来,正正经经写了给他看。

“哦,”端亲王点了点头,“镛,大钟谓之镛,古乐器之名。”又轻嘶了一声说道:“我刚才听宋佥事说你是徐侍郎的侄儿,徐家历代行武,你这名字可不像武将子弟,倒像读书人爱取的名字。这字写的也不错。”

徐滢就等着他这一问,说道:“多谢王爷谬赞。小的虽非出身耕读,但是小的外祖家却是正正经经的书香世家。小的的外祖父当年也曾在皇上身边当差。这名字,就是小的的外祖父取的。”

是不是杨先生取的她不知道,但是,这有什么关系?

“哦?”端亲王来了兴趣,“你外祖父叫什么名字?皇上身边当过差的本王可多数都记得。”

徐滢道:“小的的外祖父,便是曾任国子监祭酒的杨——”

说到这里她轻声打住了。

她并不知道杨氏父亲的大名,但是难得眼下端亲王会想到要问徐镛的来历,她当然要把这层给表明出来。杨先生不是曾经当过皇帝侍讲么?端亲王又是皇帝的弟弟,自然是有印象的,而且国子监祭酒官职不高身份却清贵,把这层摆出来,对徐镛前途也有利不是?

端亲王也是饱读诗书的,她这样欲言又止,看在他眼里,便成了有意避长辈名讳之举。因而倒是赞赏点头,忽又恍然道:“国子监祭酒姓杨的,莫非是江南名士杨若礼?他可是已经过世了十多年了?杨家也在他过世后搬回了江南?”

“正是!”徐滢连忙点头,“确切地说,已经过世十二年了。”